父女二人說了幾句。喬平見夜深了, 怕累到女兒, 叫她進房歇息。
小喬心中雖有無數話要和父親講。只人既然終於到家,便也不急於這一時。點頭乖乖地應了。當夜在自己出嫁前的那張床上睡著,心潮起伏,久久難眠。第二天一大早醒了過來。如同從前還未出嫁時候那樣, 春娘面帶笑容地進來, 服侍她起身穿衣。梳洗完畢,用了早飯,便在父親和阿弟的陪伴下,去了大房那邊。
喬越一早起來,便聽說了侄女歸寧消息。起先嚇了一跳。第一反應便是侄女得罪魏家, 或是魏家要毀婚約, 才會這時候突然將侄女遣送歸家,如此則糟糕至極!轉念再想, 前次派去交好的楊奉回來, 聽他所言, 魏家禮數周到, 處處以姻親相待, 並無怠慢, 才不過數月,自己這邊也無得罪,怎會突然毀約將侄女送回?坐立不定, 心下忐忑之時, 聽到喬平領了之女來拜見自己了, 忙叫進來,方納了小喬的見面之禮,開口第一句便問:「侄女出嫁才一年光景,南北路迢,何以此時便歸了東郡?」
小喬一眼便看出了這個伯父心裡的所想,便道:「並無別事。只是上月收到阿弟家書,得知伯母卧病不起,我心裡牽掛,便向祖母求了個情,回來探望伯母病情。」
喬越這才鬆了一口氣,不以為然地道:「你伯母也無大礙。不過是飲食不調,體有不寧罷了。家中延醫請葯,不曾間斷。並無須你此時遠道歸家,耽誤侍奉翁姑,惹出閑氣。」
女兒遠道歸寧,兄長非但不喜,語氣反而帶了責備,喬平心下不喜,便道:「蠻蠻孝心所在。魏家更非小門小戶。如何連這也見怪了?兄長未免想過多了!」
喬越被兄弟駁了話,原本不快。望一眼侄女,見她亭亭立在面前,忽然就想起使者楊奉回來後,說魏家的祖母徐夫人對自己的這個侄女似乎頗為看重。若真如此,則往後一家安寧,都系了在她身。
這麼一想,他的臉色便緩了下來,點頭道:「回來也好。既已歸家,這就去探望你伯母吧。想必她也思念你已久。」
小喬對這個伯父實在沒什麼好感,他說什麼,自然也不會放心上。只是見一向友恭的父親方才開口頂撞長兄,只為護著自己,心裡暖暖,朝父親微笑點頭,轉身便和喬慈一道便去丁夫人處。
……
丁夫人一早醒來,便有僕婦相告,小喬昨夜歸寧。
喬越有幾房姬妾。是以除了丁夫人所出養大的女兒大喬,早年也陸續得過另外子女,只是後來沒養活,中途夭折。如今喬越也才五十不到,但數年前,因一次外出的意外墮馬,傷了□□,雖多方調治,卻傷及腎水,此後便再無所出。喬越漸漸也只能絕了後嗣之念,把喬慈當兒子養。至於和丁夫人的關係,夫妻原本就無多話,這些年也少有同房,加上去年出了大喬之事,喬越連帶怨怒於丁夫人,夫妻二人關係更是冷淡。
丁夫人對丈夫早就不抱什麼指望了。只自己暗地裡思念擔心女兒,漸漸便茶飯不思,夜寐不寧,加上數月之前,不慎染了一場風寒,這才纏綿於榻,一病不起。及至喬慈上回從幽州回來,有一天悄悄見她,說阿姐小喬讓他代為傳話,大喬如今安好,叫她不必擔心,丁夫人這才知道小喬和女兒有所交通,懸著的心雖放了些下去,病況稍有好轉,但依舊思念不停。
此刻聽到小喬回家,丁夫人驚喜不已,數月不振的精神,彷彿一下提了不少,忙叫人給自己穿衣梳頭,人還沒下榻,便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轉頭見小喬已經入內。
相見,丁夫人緊緊捉住小喬的一雙細膩柔荑,上下打量。見她面龐氣血充盈,雙眸明若點漆,內著湘色襦裙,外罩一件家常海棠紅綿錦小披肩,越發烘的她嬌美動人,宛若三月枝頭一枝含苞初綻海棠。聽她喚自己伯母,丁夫人不禁又想起大喬,叫了一聲「蠻蠻我兒」,眼眶紅了,便將她一把緊緊地摟在了懷裡。
小喬頭幾年剛來東郡時候,丁夫人待她確如親女,大喬有的,她也必定不會落下,處處關愛。心中對她一直懷了感激。一年不見,見她形容憔悴,人一下老了不少,心中也是難過,任她摟住聽她問自己在魏家過的如何,絮念了幾句,漸漸擦去眼淚,心知她必想著大喬,便叫喬慈等人都出去,關上了房門,從丁夫人懷裡坐了起來,低聲道:「伯母,阿弟想必也告訴過你,我阿姐如今安好。前些時候,我也收到了阿姐的信。」
她撿著將大喬信上的內容告訴了丁夫人,略去了比彘圈地自立一事,最後道:「阿姐如今已經有了身孕,一切都好。信里說,也常記掛伯母,又因當初背著父母出走,恐不能見諒於伯父,不敢回來探望慈母,心中也是愧疚。我此番回家,既是探望伯母,也代阿姐傳話,請伯母安心,不必再為阿姐牽腸掛肚。往後有機會,阿姐必定來探伯母,到時親口懇求伯母恕她當日不孝之罪。」
前次喬慈帶話,不過簡單一兩句而已,丁夫人想再問,喬慈也是不知詳情。小喬這回卻說的十分詳盡。丁夫人聽到女兒已經有了身孕,愣怔片刻,心裡又歡喜,又慢慢酸楚,即便原有的那麼最後一絲怨怪,也立刻化為烏有了,道:「我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她當日何以要拋下父母,竟跟了一個馬奴私奔而去。只如今,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明白了。只要她自己甘心樂意,那個比彘待她又好,我這個做母親的,還有什麼是放不開的?你下回若再與她通信,記得幫我捎一句話,叫她好生養身子,我只要她好,我便也好。不要牽掛我,更不必這時候回來。她父親的面前,我如今也還是提不得她半句。」
小喬取帕擦去丁夫人面上淚痕,附耳道:「伯母,實不相瞞,我既然南下了,若便宜,大約也會想法和姐夫阿姐見上一面。你有何要我捎帶的東西,可提前備好。我若能成行,便幫伯母帶給阿姐。」
丁夫人一怔,反應了過來,驚喜不已,忙點頭:「伯母這就悄悄預備去!」
丁夫人心中鬱結一朝得解,又知女兒已經有了身孕,病也好了大半,當即下榻起身。
僕婦見她一早醒來還病懨懨的,見了一面歸寧的小喬,便精神健旺,走路也不要人攙扶了,都驚呆不提。
……
小喬探完丁夫人回來。得知父親還留在書房,並未出去。知他應也有話要和自己說。便過去了。
書房裡喬慈也在。父子正說著巨野城的兵事。小喬敲門而入。喬平讓兒子暫時出去,道:「如何,你伯母可好些了?」
小喬微笑道:「伯母好多了。」
喬平點頭:「如此便好。她從前待你如女。你堂姐不在,你這趟既回家,多多相陪寬解她才好。」
小喬答應。父女二人再說幾句家常。喬平便從案格里取出小喬當日讓喬慈帶回來的那封信,擱於案上,道:「你的信,為父看了。」
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小喬知道要進入正題了,注視著父親。
喬平雙手背後,在房裡慢慢地踱了幾步,忽然道:「蠻蠻,你實話和為父講,魏劭可是虐待於你了?」
小喬一怔:「並無。他……他待我還算是好的。」
喬平彷彿不信,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皺眉道:「蠻蠻,你若真遭魏劭私下虐待,不要隱瞞。為父雖無能,但也不會坐視不管,任你遭受欺凌!」他的語氣,聽起來頗重。
小喬知道應是自己的那封信讓父親起了這樣的疑慮。忙道:「父親,絕無此事!君侯待我……處處合乎禮儀。我如今在魏家過的很好。」
喬平再端詳她片刻,終於慢慢吁出一口氣:「如此便好。楊奉當日回來對你伯父也說,幽州之行,魏家以姻親之禮接待,徐夫人寬厚待人。慈兒所言,也相差無幾。故我見了你前次叫慈兒帶回的信,難免疑慮。既然如今魏家納我喬家為親,女婿也無凌虐,女兒你為何如此憂心忡忡,力勸為父未雨綢繆,要防範魏家日後要對我喬家不利?莫非你是探聽到了什麼風聲?」
……
小喬兩個月前來的這封信,對喬平造成的震動,其實可謂不小。
雖然此前,他也心知嫁女兒過去,未必真就能化解魏家對己的怨隙。但他從未真正想過是否會有那麼一天,燕侯魏劭會無視婚姻盟約的存在,對喬家施加復仇的舉動。
他被女兒的這封信點醒了,尤其,信中她的語氣鄭重異常。
喬平細思,想到魏劭十八歲時對付落入他手的另一仇家李肅的情景,不寒而慄。
當時李肅滿門被斬於東海之濱,李肅本人遭凌遲,千刀之後被剁成肉糜喂入魚腹。
十年前魏經父子固然是直接喪命於李肅之手,但當時,喬家也難辭其咎。
魏劭既然如此痛恨李肅,下了這樣駭人聽聞的狠手,沒有理由僅僅因為喬家嫁去了一個女兒就化干戈為玉帛。
女兒是魏劭的枕邊人,朝夕相對,對其人了解,自然要多餘外人。
她不但有了隱憂,還出言提醒自己,則絕非杞人憂天,必是覺察到了什麼。
從收信後的第一天起,喬平就一直在心裡反覆思量。此刻女兒回到了家,自然開口詢問。
……
小喬說道:「父親,女兒心目之中,父親和阿弟,不能離棄。是故再不敢隱瞞父親,女兒出嫁前的一晚,曾有過一個夢魘。夢魘真實異常,便如女兒親歷了此後接下來的一生。在夢中,夫婿魏劭日後雄霸天下,對魏喬兩家當年的怨隙卻依舊耿耿於懷,他施加報復,喬家的下場,也與當年李肅相差無幾。女兒自夢中醒來,驚懼不已,深有一夢歷盡一生之感,更覺冥冥中猶如啟示。當時還不敢告訴父親。嫁入魏家之後,這一年以來,女兒無時不刻戰戰兢兢。雖蒙魏家祖母厚愛,多有提攜,祖母亦慈濟在懷,放開了兩家舊事。只女兒觀我夫君,他卻恨意深刻,恐怕難以徹底化解,何況當初娶我,也非出於他的本心。日後若祖母百年,情況如何,實在不得而知。女兒越想越是擔心,唯恐當日夢魘他日成讖。是故下定決心給父親寫了這一封家書。意在提醒父親,即便魏家不恨,我喬家也要未雨綢繆,多做些防範,總是沒有錯的。」
喬平怔怔望著女兒,說他此刻心底猶如驚濤掠過,也毫不誇張。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年還未滿十六的女兒,心思竟然如此沉重,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猶如醍醐灌頂,他當場定在了那裡。
「父親,當今亂世,你當比女兒更清楚,唯兵強馬壯,才是唯一自保之路。其餘種種,譬如盟約,不過曇花一現。至於婚約,更是不值一提。我在魏家為婦,自然會盡我能結好兩家關係。但從今開始,父親更當想方設法招賢納士,壯大兵馬,如此萬一日後有變,也能謀一後策,不至於任人魚肉。」
喬平雙眉緊皺,在房裡再次踱步,腳步沉重,落地橐橐發聲。
小喬屏住呼吸,緊緊地注視著父親的身影。
他踱了良久,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一字一字道:「女兒,你所言極是!且不論你那夢魘如何,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兗州喬家曾也雄踞一方,如今卻淪落至此,以致要靠送女聯姻求得苟且偷安,為父從前每每想起,便覺無地自容。今日被你如此點醒,為父如大夢覺醒。女兒你有所不知,兗州我喬家的諸多部曲將吏,也並非全是不思進取之輩。奈何從前你伯父安耽現狀,為父也未力爭,方日日蹉跎,人心渙散!為父知道該如何做了!」
小喬終於鬆了口氣。
「父親!兒子終於等到你說出這話了!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
書房的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
小喬回頭,見阿弟旋風般地沖了進來,興奮無比,徑直奔到了喬平的面前,單膝跪了下去。
「父親!兒子願效命在先!招賢納士,壯大兵馬,為我兗州振興,若有所用,但憑吩咐!」
喬平哼了一聲:「我與你阿姐說話,你如何在外偷聽?」
喬慈呃了一聲,這才頓悟,忙朝一旁的小喬擠眉弄眼。
小喬一笑,上前讓阿弟起來。道:「父親,我只怕伯父又從中阻攔,父親束手束腳。」
兗州積弱已久,伯父喬越的身邊,除了那些個平日不做實事的門客謀士常給他灌他愛聽的迷湯話外,其實早就不得人心了。只是喬平從前一直拘於喬越既為兄長,又是家主的地位,遇事不好出頭。
喬平道:「他贊成最好。若不贊成,為父此番也決不再盲從!」字字句句,聲音振聾發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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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晚上魏猴就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