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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4

所屬書籍: 折腰(烽火紅綃)

次日清早, 雪霽天晴,太陽從雲層後慢慢地露出了半張臉。

漁陽最近總是雲霾壓頂,已經好些天沒出太陽了。

城中民眾為這久違了的冬日好天氣而感到歡喜,如常那樣開始他們忙碌又平凡的一天生活。並不知曉, 一向受他們敬戴的那位年輕君侯,已經於昨夜深更冒雪歸城了。

更無從想像,君侯在渡了過一個漫長的孤枕寒夜之後,迎接他的又會是什麼。

日頭升高, 到將近巳時的時候,城池之外西北方向, 漁山的山頂,忽然升起了一道黑煙。

這黑煙起先只是一團柱子模樣, 很快,變成了巨大的滾滾濃煙,濃煙衝天,幾乎籠罩住了整個的山頭, 中間隱隱可見火光耀動。

城中道上路人最先看到。他們驚訝地停下腳步,遠遠眺望。

接著, 更多的人知曉了, 紛紛從屋裡出來觀望,議論不停。有人爬上磨盤,有人攀上屋頂, 更有好事者呼朋結伴地出城, 不辭路遠, 親自趕去漁山想看個究竟。

誰都知道,漁山山頂有座大巫廟。

大巫很有名氣。平日除了給所求之人占噬吉凶外,還能消災禳疾、設帳招神,乃至交通亡靈,呼風喚雨。

雖然誰也沒親眼看過大巫呼風喚雨。但那只是因為誠心不足以召下雷公電母而已,並非大巫不靈。

除此,城中民眾也傳言,大巫能以巫辭對人暗地施加詛咒。

而且,最玄乎的是,魏府主母朱夫人也篤信大巫。常有人在巫廟見她身影出入。

所以普通民眾,對漁山大巫無不懷了一種帶著忌憚和畏懼感的崇拜。

怎麼也沒想到,一早,巫廟所在的漁山山頭竟然冒出如此濃烈的衝天火光。

不到中午,消息就傳開了。

君侯昨夜歸城。今日一早,就帶人上了漁山,親自放的這一把火,將那座修建了前後三重殿宇的華麗巫廟燒了個精光。

……

魏劭站在漁山頂的空地之上,雙瞳映著對面熊熊熾焰的巨大火光,神色陰沉。

此刻正在他胸中回蕩著的那股連血液都要沸騰而起的憤懣,即便再燒出十把這樣的大火,也不足以能夠宣洩的乾淨。

山風呼呼,這樣寒冷的天氣,漁陽令在旁,面門漸漸也被大火撲來的那種炙熱烤的發乾,難受了起來。

但他卻不敢後退半步。

君侯的憤怒,已經能用出離來形容了。他也深切感覺到了這一點。

大廟屋頂終於坍塌下去。

轟然巨聲,火光短暫被壓制過後,又彷彿一條掙脫了束縛的焰龍,挾裹著無數的火星沫子,再次沖騰而上。

漁陽令看到君侯終於轉身,大步下山而去,揉了揉自己被火烤的有點干疼的面孔,匆匆尾隨上去。

……

朱氏這些時日以來,幾乎每天都在做著惡夢。

即便人是醒著的,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彷彿要被來自姜媼的那股濃重的怨氣給深深地纏繞住,心驚肉跳,宛若夢魘。

事發當日的那個晚上,她不斷要求將姜媼帶來,好當面質問那個膽敢誣陷自己的惡婦。

她對姜媼,多年以來深信不疑,事事倚重。當初甚至還有恩於她。

她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三十年前,那時候,她還只是涿郡都郵家的女兒。姜媼比她大幾歲,二十多,帶了一個三歲的兒子,是個寡婦。在朱家打雜。

有一天,朱家出了樁人命案。姜媼用剪子,失手刺死了一個企圖強佔她的男僕。

朱氏的父母要將她送官。姜媼跑去懇求朱氏。朱氏覺得她很可憐,心軟了下來。阻攔了父母,將她要到了身邊。

自此以後,姜媼對朱氏感恩戴德,俯首帖耳。隨後朱氏機緣巧合嫁入了魏家,也將一向得到自己歡心的姜媼帶了過來。多年下來,姜媼忠心耿耿,為她披肝瀝膽,朱氏更是對她完全信任,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她無如如何也想像不到,姜媼這個惡婦,為何會如此狼心狗肺,末了竟要如此陷害於她!

在她嘶聲力竭要求對質之下,姜媼終於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朱氏一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當時便憤怒的不能自持,狠狠地抽她巴掌,撕扯她的頭髮,用她能想的到的最惡毒的言語去詛咒。最後她的手心痛的發麻,氣的快要暈厥,坐在那裡喘著粗氣的時候,始終一語不發的姜媼,面上忽然露出一絲讓她看不懂的笑容。

她靠了過來,貼到朱氏的耳畔,說道:「夫人,你可還記得二十年前,我那個可憐的兒子,他是怎麼死去的?」

姜媼從前還有一個兒子的。但朱氏早就已經忘記了。忽然聽到姜媼在自己耳畔提及,她愣了片刻,終於想了起來,模模糊糊,想起來那彷彿是個標誌的少年,生的如同女孩,十分的好看。

朱氏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姜媼。

她被打的青腫的臉上帶著微笑,目光卻充滿了怨毒。完全陌生的一副樣子。

朱氏覺得自己彷彿已經認不出她了。

「夫人,那時候你已經做了魏家的夫人。地位高貴。有一天你的兄弟喝了酒,他強行拉走了我的兒子。他才十三歲啊!等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的下身全是血!濕乎乎的血,一直不停地流。我的兒子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叫我母親,告訴我他很痛苦,懇求我救他的命。但是血卻止不住了。郎中也沒有辦法救他,丟下他走了!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床上痛苦掙扎了三天,最後死在了我的眼皮子底下。」

「你是怎麼做的,夫人?想必你早已經忘記了吧?」

姜媼的聲音繼續飄忽在朱氏的耳畔。

「我告訴了你。你怕事情鬧出來損你的顏面,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你把事情壓了下去。你送走了你的兄弟,讓他繼續逍遙,你給我帛金,吩咐我不能將事情說出去。我無可奈何,只能忍了下去。」

「可是我的心裡恨啊。我的兒子,他死時候,才十三歲啊!夫人,你因為喪子,便對喬女痛恨入骨,我的兒子,難道他便不是我身上掉下去的肉了?」

「夫人,此刻你明白了,我為何要這麼對你了吧?你盡可以把我剛才告訴你的說出來為你自己辯白。可是你為自己辯白,又能如何?徐夫人險些命喪你手,你這輩子就算繼續活下去了,在你兒子的面前,也不過個毫無尊嚴的母親!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朱氏當時暈厥了過去。等她蘇醒,就聽到姜媼已經在她面前觸壁自盡的消息。地上只留了一灘烏紫色的血跡。

看守她的僕婦私下說,姜媼是被夫人逼迫自盡的。

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了,地面也被清洗過。那灘血痕卻彷彿被吃進了地里,看起來依然那麼觸目驚心。

朱氏從前經常用生病為借口,想要多留兒子在身邊。

如今她真的病倒了。她也終於等到了她兒子的歸來。

昨夜下了場大雪,今早天晴。中午,她一個人在房裡發獃的時候,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沉重踏地的腳步之聲。

那是她兒子魏劭的腳步聲。她一聽就能辨認。

他終於回家了!而他的母親,卻在他離家之時,遭人陷害,受了如此的委屈!

身體里原本已經流失的力氣彷彿又慢慢地注入回來。朱氏掙扎站了起來,想要出去迎接,才走了兩步,門便砰的一聲,幾乎是被一股粗暴力量給撞開了。

朱氏看到她兒子魏劭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他不進來,就站在門檻之外,用冰冷而陌生的目光望著她。

朱氏微微一怔,和兒子對視了片刻,嘴唇慢慢地抖動起來,顫聲道:「劭兒……你可回來了……你千萬不要相信她們說的!我是被姜媼陷害的!她恨我!她被人收買,這才陷害於我!這些時日,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喬女……喬女進門後,我就要你納楚玉,她面上不說,心裡必定恨我……」

魏劭眼角肌肉微微抽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兩個人便被推了進來,摔滾到了地上。

一個是漁山大巫,另個鄭姝。兩人都披頭散髮,模樣狼狽至極。

「姨母救我!」鄭姝爬了起來,雙手抱住朱氏的腿,哭求個不停。

朱氏吃驚,抬頭望向魏劭,顫聲道:「劭兒……你這是要做什麼?」

魏劭冷冷道:「你自己聽聽,你的這個好外甥女,從前到底是怎麼欺瞞你的!」

大巫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停地磕頭:「夫人你有所不知,當初便是鄭姝拿了金帛暗地相贈,要我到你面前說她是你命中貴人,我才對你如此說的!為了應驗,你後來生的一場病,也是她從我這裡取了葯,起先投你飯食之中,等起了藥效,便停下,你才慢慢病好。夫人卻被蒙在鼓裡,信以為真……」

鄭姝痛哭流涕:「姨母饒我!只怪我當初一時糊塗……後來這些年,我對姨母都是掏心掏肺,旁人不知,姨母應當知道……」

朱氏雙目圓睜,手指著鄭姝,不停地發抖,忽然大叫一聲,雙眼翻白,暈厥了過去。

……

朱氏再次悠悠轉醒,發現自己躺在了床上。

魏劭背對著她,面向窗口,背影一動不動,宛如一座石像。

朱氏想叫,又不敢叫他。

魏劭轉身,緩緩地走到她的面前,俯視著她。

「劭兒……」朱氏眼眶一熱,「我知道我從前糊塗……以致於被人利用,差點鑄下大錯……只是你祖母那裡,真的不是我下毒……我膽子再大,也不敢對她下手,你應當知道的……」

魏劭盯著朱氏,目底掠過了一道濃重的陰影。

「母親,你或許不敢祖母下手,但你卻對吾妻下手。倘若換成別人,我早不容她存活於世了。你是我的母親,我也不能對你如何。但往後,我且告訴母親,你若再敢對她生出惡念,莫怪做兒子不孝。」

魏劭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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