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招雖暫退弘農, 湟水的其餘羌人在卑禾的帶動之下,也相繼傳來願意歸附的消息,但這一帶形勢複雜, 馮招在此盤踞多年,背後又有幸遜, 隨時可能重集人馬反撲。還有燒當羌伺機在旁。
魏劭非常的忙碌。
首戰畢, 他雖打算儘快抽個空子回一趟晉陽去看看小喬,畢竟, 他有些想她了。但原本也沒計劃立刻便動身的。
此刻從公孫羊那裡聽來這個消息, 卻立刻叫他變得怒不可遏, 以致於片刻也無法再拖延下去了。
出了這樣的事,竟對他隱瞞不報!
乍聽到的方才那一刻,倘若對方不是公孫羊,而是換成他帳下的任何另外一個人,他恐怕已經當場掀翻桌案, 大發雷霆了。
差不多一個月前, 他曾收到過她發來的一封信。
現在他才知道,就在她給自己寫那封信的幾天之前, 她還剛剛經歷過如何的一場驚魂和危險。
但是就連她在信里, 竟也絲毫不對自己提上半句。
她只用輕淡的口吻告訴他,她無意間救了卑禾族頭領的孫子, 已經送他返家了。
全都瞞他一人!連她也不對自己提半句!
憤怒、心疼、後怕, 還有一絲隱隱的失落, 魏劭就是帶著這樣的一種心情, 當天便動身上了返回晉陽的路。
……
數日後。星光燦爛的這個夜晚,一行人快馬縱入晉陽城門,往城北的衙署徑直而去。
正在衙署門前值崗的虎賁守衛,驚訝地看到一行人馬分開迷離夜色,朝著這個方向疾馳而來。
距離不過剩下數十丈了,那行人馬竟還絲毫沒有轉向的跡象。
十夫長一聲號令,虎賁立刻列成弓陣,正要放箭逼停,那一行人馬轉眼已卷到了近前。
十夫長認了出來,當先的馬上之人,正是君侯。急忙下令開道。
衙署的雙扇紅門隨之大開。虎賁以軍禮相迎。
魏劭□□的那匹戰馬,終於得以停了下來,馬身一片汗淋,打著沉重的連續響鼻,一被鬆開馬韁,便支撐不住,兩條前膝彎跪在了地上。
從湟水回來後的這半個多月,賈偲每天晚上都親自帶人值守。今夜如常那樣,他巡到通往內院的那扇內門之外,忽有手下飛快來報,君侯已入大門,正往二門而來。
賈偲一驚,轉身疾步迎了出去。剛趕到二門,遠遠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朝里大步而來。
賈偲立刻單膝跪於五層階下,口中大聲道:「末將賈偲,恭迎君侯歸來!」
魏劭起先便似未聞,連停都沒停一下,大步便從他身前走過,轉眼就出去了十來步遠。
賈偲起先不敢抬眼看他,只覺面門一陣被他袍角帶起的微風掠過,方敢抬眼,目送他背影匆匆入內而去。
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些下去。
他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氣,剛從地上爬起來,忽看到前頭君侯身影一頓,停了下來,接著轉身,又朝自己大步走來。心口又是一提,慌忙再次跪了下去。
魏劭回到賈偲面前,冷冷地道:「女君可在里?」
「稟君侯,女君在。」
「我臨走之前,是如何吩咐你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塊石頭,硬邦邦的。
賈偲不住地叩頭:「君侯吩咐,以護衛女君為第一要務!全是末將的失職!請君侯責罰!」
魏劭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聲音更冷了:「那晚上詳細經過如何,你給我如實道來!一個字也不許遺漏!」
賈偲是林虎賁的頂頭上司。那日起先繼續往前誤追陳瑞,次日見狀不對,醒悟過來折返,知道出事,等事情過去後,自然向林虎賁詳細盤問過當時的詳情。因涉及女君私密,當中細節,那日對著公孫羊自然不便啟齒。如今被君侯這樣發問,哪裡敢再隱瞞,一五一十地從頭道了起來。
公孫羊對那晚的所知,本就只是個大概。經由他口傳到魏劭的面前,更是簡單。
魏劭就只知道陳瑞通過後院池裡的水道半夜潛入內院,意欲劫走小喬,後被阻攔,當場射死。其餘細節,一概不知。
正是因為不知,所以才更不放心,日以繼夜地趕了回來。此刻,等他漸漸聽明白,竟是陳瑞半夜闖入小喬寢室之內,小喬拖延了他一些時刻,故意驚起旁邊耳房裡的春娘,繼而被陳瑞強行挾走之時,奮力將他拒在門外,當時的值夜守衛才湧進來射殺陳瑞的這一番經過,手心裡涔涔的全是冷汗,驚怒簡直難以言表。
賈偲講述完,心裡遲疑了下,猶豫該不該講那最後一幕。一抬眼,撞到君侯盯著自己的兩道陰仄仄的目光,便打了個顫。心道我此刻便是不說隱瞞了下去,旁人卻未必不說。旁人便是不說,女君自己必定也會告訴君侯當時遭遇……
想起他片刻前那句「一個字也不許遺漏」的話,賈偲再不敢做別念,心一橫,又道:「最後還出了點意外……」
魏劭身影一動不動。
賈偲硬著頭皮,低聲道:「末將當時也不在,並未親眼見到。只是聽林副將言,那陳瑞身中十數箭,被射在了地上後,女君從房裡出來,到了他的近前,大約是想問他話,見他業已氣絕,女君慈濟,便叫林副將掘坑將他埋了留個全屍。不想就在這時,陳瑞竟又活轉了回來,旁的人一時不備,竟被他撲過來捉咬住了女君的腳,說了句話,這才死絕……」
「說了什麼?」
賈偲勇氣不足,一時不敢說出口。
「說了什麼?!」
冷不防聽到君侯咆哮似的惡狠狠一聲,賈偲額頭熱汗滾落了下來:「聽林副將言,似乎是說……女君美……那廝便是死在她……身下……也是……心甘情願……」
賈偲終於結結巴巴說出了這句他自聽了後,便就沒法忘記的既羞恥又無比冒犯的一句話,自己心也是砰砰的跳,一陣面紅耳熱,低下頭,根本就不敢再看君侯的表情了。
魏劭身影僵立了片刻,忽然猛地拔劍出鞘,賈偲只覺一道凌厲劍風撲面,耳畔響起幾乎要刺痛了耳的一聲寶劍劈入異物的尖銳響聲,剎那間火星四濺,那隻立在二門一側用以鎮內宅的石頭祥獸的頭,竟被他手中寶劍,硬生生地從中劈斬而斷,「砰」的砸落在地,骨碌碌地滾出去了七八步遠,最後才停了下來。
四周再無半點聲息。
暮春夜的空氣,似乎也凝固住了。
賈偲跪在那隻被斬去了頭的石獸的近旁,不敢大口透氣。
「去把那廝給我挖出來!等著我親自將他碎屍萬段!」
一字一字,似從魏劭的齒縫裡擠了出來似的。
賈偲應是。
魏劭轉身,大步往裡而去。
賈偲方才還在流著熱汗,此刻冷汗卻不住地往外冒,早已經濕透了內衫。直到君侯背影徹底消失在了視線里,望了眼地上那隻石獸的斷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
已是四月底了。
距離那件事,過去也差不多一個月了。
小喬直到現在,晚上睡覺還是春娘陪著。
先前她被嚇出來的那場病,起先因為找到了爰,心情愉悅,再吃幾天安神的葯,本已漸漸地好起來了。不想就前些日里,因天氣乍暖還寒,邪毒最易侵人,她晚上睡覺又發了夢魘,以致於尖叫不醒,當晚便又燒了起來。急的春娘又是請醫又是照料,方這兩日才好轉了些。只是人依舊沒利索起來,懨懨的也不大想動。春娘更是不敢離她。晚上睡覺也在她床邊鋪了床鋪,親自陪著。
小喬這日傍晚吃了葯,因藥性發了,早早地睡了下去。
春娘起先在房裡做著護膝的針線活,一邊做著,不時回頭看一眼躺床上的她。
夜漸漸地深了。春娘叫侍女都去歇了。自己做完了一隻護膝,放下針線,捶了捶腰,正也預備睡了,忽然想到明日給她煮銀耳喝,起先卻忘了吩咐廚娘提早隔夜泡軟。回頭再看了她一眼,見她睡的很沉,便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出去,親自去小廚房,擇了銀耳泡好,回來進房,關上門,正要上閂,忽然聽到院子里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麼晚了,除非有緊急事項,否則不經傳喚,內院是不可能有人進來的。何況,聽這腳步聲,似乎是個男人。
春娘心裡疑慮。雖覺有賈偲他們這樣日夜守衛著,不大可能再會出什麼亂子了。但想起月前的那場意外,也是後怕,便停了一停,微微打開一道門縫,往外看了一眼。
走廊上掛了燈籠,照出了一個正快步上了檐階的身影。
正是魏劭。
春娘又是吃驚,又是歡喜,回頭看了眼小喬,見她依舊睡著,便輕輕打開房門,迎了出去,朝迎面而來的君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即引他到了稍遠些的地方,這才告罪道:「女君睡著,我怕驚動了她,這才委屈男君,往這邊說幾句話。男君勿怪婢無禮。」
魏劭看了眼亮著燈火的門窗,低聲問:「她如何了?」
春娘聽他這語氣,便猜到他應已經知道了月前出的那事。便道:「起先女君受了不小驚嚇,病了一場。原本已經好了。不想前些日,晚上睡覺又發驚夢,當夜便又起了燒。好在這兩日燒退了下去,就是還有些咳嗽,人也懨懨的。晚上吃了葯早早睡下去,這會兒還沒醒。」
「男君何時回的?」春娘恭恭敬敬地問。
魏劭並沒回答。立在那裡,彷彿出神了片刻,說道:「我知曉了。這些日想必辛苦你了,你去歇了吧。」說完轉身便往裡去。
春娘忙叫住他:「女君當時受驚不小,到了如今,晚上睡覺都不大安穩。男君須得……須得溫柔小意些,勿再驚嚇到了她。」
她遲疑了片刻,心裡對小喬的愛惜終究還是壓過了別的,輕聲叮囑道。
魏劭並沒說什麼,只轉過身,走到門口,輕輕推開,跨了進去。
……
小喬睡的不大穩當,朦朦朧朧間,喉嚨里一陣發癢,咳嗽了幾聲,人便醒了過來。感到小腹有些脹。眼皮子也沒睜開,下意識地含含糊糊地道:「春娘,我想小解……」
她實在是到了如今,一個人晚上入浴房,也依舊感到發瘮。連解手都要春娘陪在門口的。此刻,話說出來了半句,腦子忽然醒了過來。意識到這是深夜了。春娘這一個月來照顧自己,凡事親力親為,也是累的夠嗆了。
她便揉了揉眼睛,正要自己悄悄爬起來,忽然身後伸過來一雙堅實的臂膀,便將她從被窩裡輕輕地託了出來。
這絕對不可能是春娘的手臂。
她也沒這樣的力氣。
小喬一愣,人徹底就蘇醒了。心臟瞬間狂跳起來。正要張嘴驚呼,耳畔響起一個男人的低語聲:「是我。我回來了。莫怕。」
這聲音她非常熟悉。但這語調,卻是她從未聽到過的溫柔。
她慢慢睜開眼睛,對上了魏劭的正俯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眸,目光便這樣地交織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