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的大軍現在已經移駐在了上次他遇襲中了毒弩的靖邊。
一個月前, 安定郡一戰之後,涼州入了魏劭的手。
湟中的大部分羌人部族也隨了卑禾族的腳步紛紛歸附。
現在只剩下燒當羌人所佔的固源一帶了。
靖邊和固源遙望,最後一戰,一觸即發。
只要打下固源, 就能將并州、湟水、涼州三地徹底聯結成為一片。日後撫好西羌,往北切斷與匈奴的交通,往西把住涼州的關隘,則進可南下, 退也可扼守,加上幽州、冀州, 天下一半, 幾乎便入魏劭的囊。
公孫羊對於征西取得的神速進展,也感到有些難以置信。
韓非子云,善張網者引其綱。公孫羊很早就意識到, 君侯征西大計里的「綱」,便是羌人。
原本在他設想里, 要想達到如今這一步, 至少怎麼也要一年的時間。畢竟,收服羌人, 繼而打掉馮招, 這些都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易事。
沒想到運氣一旦順起來,擋也擋不住。先是卑禾族帶動湟水大部分羌族順利歸附, 繼而馮招軍中羌兵嘩變, 戰鬥力銳減, 兩場大戰,數小戰後,徹底交出了涼州。
從以年初魏劭來到晉陽為標誌而開始的這場西征,用時不過半年而已。
燒當羌人雖然悍猛,此前在魏劭親率大軍和馮招作戰的時候,也數次攻打上郡,給守軍帶去了不小壓力,但失去了旁援,孤軍作戰,絕不可能支撐長久。
打下固源,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魏劭帳下所有將士都無比歡欣,人人渴戰,盼望立功,軍心無比的振奮。
……
主帥大帳之中,剛剛結束了一場簡短的軍事會議。
魏劭下令,由李崇張儉魏梁三人領三路大軍,全力攻燒當羌,將固源徹底拿下。
之所以這麼快就決定發動對固源的主動一戰,除了要借安定郡一戰的餘威,達一鼓作氣的目的之外,也是因為昨夜,捉到了一個被幸遜派去燒當羌的使者。
使者攜了幸遜以幼帝名義而頒的一封聖旨,封雕莫為金羌王,許以金帛厚利,命他繼續遊說羌人,共起敵對魏劭。
魏劭殺了使者,今日便下令全力進攻燒當羌。
……
從年初正旦日,他未趕去洛陽皇宮參加正旦朝賀開始,便是隱隱宣告了幽州與洛陽的決裂。
及至今日,坐鎮洛陽的幸遜,絕不可能再繼續看他進一步的坐大了。
而魏劭,他也將以名副其實的北方霸主的身份,真正開啟他宏圖霸業的第一步:挑戰洛陽的無上權力。
對燒當羌的這最後一戰,就是承前啟後的一個節點。
真正的足以攪亂天下大勢的戰爭陰影,即將到來。
……
雕莫和他的羌兵,在一場大戰之後,只余不到兩千人馬,最後被魏劭的大軍包圍在了一片荒草灘中。
其餘或死,或被俘。
雕莫負隅頑抗,數次欲組織最後的騎兵陣衝出重圍,均被箭陣阻回。包圍圈越來越小,至窮途末路,欲橫刀自刎之時,被部下苦苦勸阻。
是役,燒當羌大敗,騎兵全軍覆沒,元氣大傷,雕莫被俘。
三天後,雕莫接受了公孫羊的招降,向魏劭上了降書。
他在降書中稱,罪在己一人,與族人無干。既僥倖得君侯寬宥,願領闔族之人歸附,不生二心。
而這個時候,魏劭早已經踏上了回往晉陽的路程。
他半個多月前收到小喬的那封信後,當即就回了一封信,命信使再送回去。
她卻一直沒再回復了。
魏劭感到有點忐忑。
終於等到戰事塵埃落定,他如何還坐的住?將善後一股腦兒丟給了公孫羊,自己便踏上了回往晉陽的歸途。
他歸心似箭,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想快點見到她。
……
魏劭在七月末的這個傍晚時分,風塵僕僕地趕回了晉陽。
他的馬匹在往城北衙署去的時候,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
最後魏劭停馬,在道旁沉吟了片刻,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
蘇娥皇的頭疾這些天一直沒有好,那日從衙署回來,無法再上路了,一直歇在驛舍里。
她入住驛舍的第一日,驛丞便經由她的隨從之口知道了她的身份。
左馮翊公夫人,這一層便罷了,不過是個死了的空有名號的漢室宗親的遺孀。
真正叫驛丞另眼相看的,是她與晉陽新主燕侯魏劭沾親帶故。
她來的第二天,就去拜望了深居簡出的燕侯夫人。回來後頭疾發作,燕侯夫人聞訊,特意打發了醫士來給她瞧病。
可見關係確實非同一般。加上蘇氏出手大方,是以這大半個月來,她留居養病的日子裡,驛丞侍奉周到,對她很是高看。
這日的傍晚,驛丞匆匆趕往後堂,來到一間雅潔清幽的房前,叩響了房門。
蘇娥皇的侍女打開門,露出面孔,驛丞說道:「燕侯來了!此刻就在前堂,請夫人過去敘話。」
驛丞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態度是恭恭敬敬的。
真的是沒有想到。這位左馮翊公夫人,竟然能夠勞動燕侯大駕親自來此,看來交情果然匪淺。
侍女請驛丞稍後,返身入內,將話複述了一遍。
蘇娥皇正側卧於床榻,單臂支頸,閉著眼睛,恍若入睡。一個侍女跪在她的身側,為她輕捶腿腳。
她睜開眼睛。極力按捺下加快了的心跳,說道:「叫他去轉告燕侯,說我犯了頭疾,能否請燕侯入內敘話?」
侍女出去傳話,俄而返道:「驛丞說,方才他已經提過夫人在此養病之事。燕侯說,若是夫人病體過於孱弱,不便此刻見面,他便改日再來。」
蘇娥皇道:「不必。叫他傳話,我稍歇便去見。」
驛丞離去,蘇娥皇從榻上迅速翻身而起。侍女服侍之下,換了一身她多日前便備好的水紅色的薄薄絲衫,襟口綉著的一朵精緻蕙蘭,服帖地卧於她豐滿的胸前,極抓人的視線。她的腰上系了細細的長帶,下墜玉佩。這一身衣裳,完全地顯出了她身段的豐熟之美。她對鏡,往面頰和唇上稍稍點染了一層淡淡胭脂,卻並不梳頭,反將幾縷鬢髮稍稍打散,掛落了下來,彷彿片刻前剛從錦帳離衾而起,多了幾分慵懶的病弱之態。
蘇娥皇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在兩個婢女的左右扶持之下,出了房門。
她跨進那間堂室,看見大開的那扇西窗之前,立著一個男子的背影。
一道昏紅的夕陽從窗口斜射而入,將男子籠罩,地上投射出了一道長長的身影,顯得他愈發偉岸。
他彷彿在眺望遠處,或是出神地在想什麼,背影紋絲不動。
三年前開始,蘇娥皇就開始處心積慮地想要再次接近這個曾被她棄掉了的男人。
但是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有機會,得以和他再次這樣面對面地相見,近旁沒有旁人。
蘇娥皇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正要張口喚他,魏劭已經轉過身,朝她快步走了過來,停在距離她數臂之遙的屋子中間,目光地徑直落到了她的臉上,說道:「夫人身體如何了?我前些時候一直不在晉陽,收到了我妻的信,她在信中提及了夫人,我才知道夫人竟也到了晉陽。」
他的語氣很尋常。蘇娥皇卻微微地一怔。
她曾經設想過很多種和魏劭相遇,二人獨處時候的開場。
卻沒有一種,會是這樣的情景。
中間插了一個他口中的「妻」。
自己到來的消息,還是經由他的「妻」的口,轉達到了魏劭的面前。
她的心裡,慢慢地湧出了一絲彷彿受到了羞辱般的不適之感。
她凝視了魏劭片刻,緩緩地道:「我的頭疾,從我出嫁後,便折磨了我多年,每逢心情不暢,便會發作,發作時候,生不如死。多方問葯,也是無效。後來遇上了一個神醫,神醫給了一個方子,叫我照方搓丸,發病服下藥丸,如此方能鎮痛。我問神醫病因,神醫說,此為心病,藥石止痛,卻不能治本。須哪日除去了心病,方能得以痊癒。」
魏劭注視著她:「如此夫人更要注重平日養性,凡事勿鬱結心頭。我來,也是想問夫人一聲,病養的如何了?」
蘇娥皇一時有些吃不准他問這個的意思,遲疑了下,道:「歇了這麼些天,也是差不多了……」
魏劭點頭:「如此甚好。夫人不是說要去洛陽嗎?明日如何?我明日早,派人來此,護送夫人上路至洛陽。」
蘇娥皇一愣,道:「方才驛丞來傳話時候,我正躺著,人有些乏力,本不欲出房的,只是聽聞君侯來此,方掙紮起身。明日恐怕依舊無法出行……」
魏劭再次點頭:「也好。那夫人安心養病。哪日好的利索了,叫人傳個話給我妻,到時我再派人送夫人上路。夫人身體既不適,這就回房吧。」
說罷,魏劭轉身而去。
蘇娥皇定定望著他的背影,在他快要跨出房門之時,追了幾步上去,啞著聲道:「二郎,你真就半點也不問,當年我為何棄你另嫁?我又為何落了頭疾,就連我的聲音也給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