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畢。
魏劭見衛權似有話講。急忙擺手, 稱如廁,大步離去。
衛權一路緊追魏劭,最後追他於西溷外,諫言道:「主公計定天下, 正當廣納豪傑,歸攏人心。郭荃主動送女,除結好於主公之外, 也是為求穩固。主公當納,卻不知為何拒絕?我見郭興當時目露茫然之色,想必心下不定,恐他疑慮, 寬慰了幾句, 才見他勉強心安。我請主公三思!」
魏劭道:「我推都推了,你叫我再要回?不必說了,我方才吃多了酒, 急如廁。」
說罷疾步入內。
衛權性秉直, 又不肯看人眼色行事。自己認定該當的事,便定要說出個子丑寅卯才會罷休。
從前有一回,為勸魏劭納他諫, 足足追了他三天。魏劭最後無奈,應允才作罷。
魏劭也知方才自己拒了郭女, 舉止出人意料。是以宴畢一見衛權朝自己來, 便立刻廁遁。
沒想到他竟一路追了上來。
魏劭在裡頭屏住呼吸, 磨蹭了半晌, 直到聽不到外頭有動靜,以為衛權走了,才出來。
不想他竟還守在門口。一個轉身要再入內,已被衛權堵住了路。
「主公!諸侯一妻八妾!主公如今只得女君一人,多納幾房姬妾,天經地義。主公當納!」
魏劭仿似未聞,抬腳要走,衣袖卻被衛權從後牢牢扯住。
魏劭惱了,回頭道:「今日郭荃送女,我若納,明日再來一個,你再要我納?我何來無窮精水雨露均沾?休再多言!」
衛權一愣。忙辯道:「主公曲解我意。我之本意,乃此次郭家示好,主公不納,郭荃恐疑慮,不利於牢固關係。」
魏劭一把甩開了衣袖,怒道:「我謀天下,竟靠婦人裙帶耶?」說罷大步朝前。
衛權覺得君侯此話似有理,只是又似有悖常理。
定在廁門外遲疑著,抬頭忽看到對面公孫羊來了,急忙追上去招呼:「軍師!你來的正好!」
公孫羊吃酒後,也是內急來此。遠遠一瞥見君侯和衛權於廁外身影,立馬停住腳步,轉身匆匆要走。
奈何已被衛權看到。聽他在身後喚自己,只得停下腳步,面露笑容走了過去。
衛權便將自己方才進言複述一遍。
「軍師以為我之所言是否有理?主公當納不當納?」
公孫羊瞥了眼一旁臉色陰沉若霾的君侯,咳嗽了起來:「咳……咳……此事主公當有自己所想……衛長史盡了上言本分便可……余者……咳咳……主公自己應有所想……」
衛權本還以為公孫羊和自己一樣,會出言勸說。
不想他咳了半晌,出來這麼一句。
復又一愣:「軍師何以不勸?非我迫主公納美。我也知主公非貪圖美色之人。只是今日宴會之上,主公之舉,實在稱不上得當,是故大膽進言。主公何以不納,我也實在想不明白……」
「我懼內,如何?」
魏劭說罷,怒氣沖沖抬腳而去。
衛權錯愕定住,張著嘴巴,獃獃看著君侯揚長而去的背影,直到見不著人了,方慢慢轉向公孫羊。
公孫羊擺手:「衛長史莫問我,我所知不比你多。我如廁去也。」
……
戌中。
不早了。也不算太晚。
小喬從驛舍被接回來的這幾天,白天里總感覺精神不濟。
今晚宴會準備完畢,也無她事了,方才又覺睏倦,便躺了下去。
人是躺了下去,卻始終睡不著覺。
一閉上眼睛,腦海里便又浮現出數日前的那個雷雨交加夜裡,魏劭宛如落湯雞般,濕淋淋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幕。
那個夜晚,她的心潮,起伏莫可言狀。
她起初嫁到魏家,肩負的唯一使命,也是她自己的唯一目的,便是希望能化解喬魏兩家因上一代而結下的仇恨。
而比起並不知未來的喬家人,小喬自己懷著的這個願望,事實上更是來的急迫。
因為她知道前世里,滿心仇恨的那個大燕開國皇帝魏劭,曾對喬家人都做過什麼。
兩年的時間過去了。
她十四歲嫁來,如今十六歲了。
這兩年間,她從一開始戰戰兢兢怕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終於慢慢變得有些融入魏家,乃至得到了丈夫魏劭的寵,如今甚至還能仗著他的寵,在他面前發發小脾氣什麼。
但是她從未敢想過,她竟然現在就能從魏劭那裡,得到了他不動喬家人的保證。
魏劭因當年父兄之死而帶去的埋於他心底的復仇執念,到底是如何的深重,她是一清二楚的。
他又是何其傲慢,冷酷到近乎殘酷的一個男子,小喬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那一刻,當他那雙被雨水刺激出了滿目血絲的眼睛盯著她,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突然說出那樣一段話的時候,她震驚了。
很奇怪,那一刻,她竟不是應當有的如釋重負。
沒有如釋重負,而是想落淚。
為他,也為自己。
他肯為了讓她「如我悅你般悅我」,而對她做出這樣的一個承諾,她知道於他而言,是如何的不易。所以他也有資格再附加那些如同赤裸裸交易的條件。算是天經地義。即便這方式,會讓她難免生出一種自己如同是祭台上犧牲的感覺。
但或許,說到底他只是想要她的一顆心,讓她徹底去愛他的心。
小喬明白這一點。
可是小喬卻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
她當時應的那一聲「好」,在欺騙他。
她是喜歡魏劭的,這個壞起來讓人恨的牙癢,好起來也能讓她肉浮骨酥,魂魄蕩漾的男子。
但她卻不可能因他的這個承諾而對未來徹底放下心。
浮雲似白衣,斯須變蒼狗。世間事變數太多。
十年二十年太過遙遠,便不去想了。
去年此刻的自己,又如何能得知今日此刻的所想?
她相信魏劭那一刻的諾言,是出於他的真心。
但是她也知道,他心裡的那頭噬人猛獸,如今不過是被他自己用鐵鏈強行給鎖在牢籠里罷了。
不知道哪天,便會因為什麼而在此脫籠而出。
她願意盡自己所能去回報魏劭對她許下的這個諾言。
但她也依舊在等著父親壯大喬家,一如當初她的所想。
仇恨僅靠一個女人的愛,甚至再加上孩子,或許能夠被束縛。
但絕不可能消弭。
小喬知道這一點。
……
春娘知小喬還沒入睡,進房陪。見小喬若有所思,又開解:「女君莫多想了。郭家……」
小喬坐了起來,笑著打斷她:「我見春娘才是比我還要多想!」
春娘笑嘆了口氣,自嘲般地搖了搖頭:「女君說的是。我不多嘴了。」
小喬道:「春娘放心便是。夫君不會接納郭女的。」
至於那兩個美人,她更是絲毫沒放在心上。
再過個幾年,魏劭若遇相同情況,會如何處置,她不敢保證。
但這一次,她想都不用想,直覺告訴他,魏劭絕對不會接納。
春娘一怔,隨之露出欣喜之色,握了握小喬的手,感到她指尖發涼,忙叫她躺下去,幫她掖了掖被角。轉身去收拾那碗小喬只吃了幾口的已經涼掉的雞湯。
忽然一陣腳步近,回頭看到魏劭進來了。
春娘喚了聲男君,端起殘盞要出去,被魏劭叫住了。
「什麼東西?」
「烏雞湯。」
春娘道:「給女君補身子的。女君吃不下,放著涼了,正要端出去……」
「我吃吃看。」
魏劭從托盤裡端起了碗。春娘還不及阻攔,便見他幾口西里呼嚕下了肚,將碗放回了托盤,打了個飽嗝。
「味道怪!」他咂了咂嘴,評了一句。
「難怪蠻蠻不吃。下回做好吃點。庖廚不行就換!」
春娘無語。看了眼小喬,端著托盤出了房。
回來這幾天,小喬心緒本都有些浮著似的。
忽被他這一幕給惹的想笑。
忍不住拉起被頭,蒙上了臉,抖著肩膀吃吃低笑。
忽然床畔彷彿一沉,被頭被人拉下。
魏劭已趴在了她的邊上,盯著她,兩道眉毛跳了一跳。
「笑什麼?」
小喬搖頭。
「說!」他做出惡霸的模樣。
小喬還是搖頭。
粉頰上沾了幾綹髮絲,又美又俏皮。
魏劭定定望了看了片刻,手指伸過去,幫她拿掉沾臉上的髮絲兒,道:「蠻蠻,今日郭荃給我送了兩個美人兒。極美,極美。一個會唱歌,聲若百靈。一個會跳舞,輕盈若飛……」
他停了下來。
「但我一眼都沒看。」
小喬睨了他一眼,微笑:「你沒看怎知她極美?你沒看怎知她能飛?」
魏劭一頓:「只看了一眼。」
忙又接了下去:「不止這樣,郭荃竟還要送他女兒做我的姬!」
他表情憤憤。
「我當時心道,我都有了蠻蠻了,莫說郭荃家的凡人女兒,便是瑤池神女,我也決計不會多看一眼!我當場便拒絕了。偏那衛權不識好歹,一路追我,非要我納了郭女不可!最後被我厲聲呵斥,他才羞愧退去!」
他說完,便閉了口,兩隻黑漆漆的的眼珠子凝視著她。
……
回來的這幾天,大約是覺察到了她的情緒不高,加上她人懨懨。
小喬也看的出來,魏劭在自己面前,似乎帶了點小心翼翼般的討好。
這幾個晚上,也只抱著她睡覺。見她似乎興頭不高,沒再要她。
此一刻,小喬在他的目光里,讀出了點什麼。
她凝視他。朝他伸出兩支雪白藕臂,摟住他的脖頸,唇貼到耳畔道:「蠻蠻知道夫君對我好。」
兩瓣柔軟香唇,親了親他的面頰。
魏劭閉目,深深呼吸了一口她的香氣,壓下來吻她的唇。
小喬聞到一股他混合了酒氣的雞湯味道。
胃裡忽然又有點抽搐了。
忍了片刻,再也忍不住,一把推開他,爬起來趴到了他腿上,吐出了一口胃裡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