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停了一瞬, 飛快關窗,被魏儼一掌給撐住,身形敏捷如猿,已順窗而入, 停在了她的面前。
月光流瀉而下,落在他身後的窗台上,描出了一個身形輪廓,他的面容卻如月的背面, 隱沒於完全的暗影里。
只剩一雙眼睛,閃著微微的暗光。
身後忽然起了「啊——」的一聲驚叫。
魏儼一個箭步過去, 一掌而下, 剛驚醒爬坐起來的春娘悶哼了一聲,一頭又倒了回去。
魏儼擊昏春娘,走到燭台前, 點亮了燭火,慢慢地轉過身。
他穿了身青色的尋常漢人衣裳, 數年未見, 除了蓄留短短髭鬚,臉容和小喬記憶中的差不多。
只是從頭到腳透出的那種感覺, 卻不大相同了。
小喬在他的身上, 彷彿嗅到了一種頭狼的嗜血氣息。
見他雙目閃閃落向自己,她的心口砰砰地跳, 全身綳的緊緊, 戒備地盯著他, 慢慢地後退,將還熟睡中的腓腓護在了身後。
魏儼視線掃過她身後的那張小床,目光微微一動。
「莫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他開口道,聲音低沉。
電光火石之間,小喬放棄了開口叫人的念頭。
這間屋裡只有自己和腓腓,再加個被他一掌擊昏了的春娘。
即便她此刻張口大呼叫來了人,倘若魏儼存心不良,要對自己或腓腓不利,於他而言,也是易如反掌。
她慢慢地鎮定了下來。
「你意欲為何?」她直接問。
她並沒問他如何進來的。
賈偲雖安排巡邏護衛,但以魏儼的身手,加上他對魏府環境的熟悉,以夜色掩護避過巡邏闖入內院,並非不能之事。
魏儼沒有作聲,兩道目光再次投在她的身上,注視著她,雙目一眨不眨。
細細涼風從窗牖里里滲進,掠動燈火,搖曳著昏黃的燭火,他的目光也似隨之明滅不定。
在她的面龐上停駐了片刻,沿著脖頸,慢慢下落。
小喬身上還只穿著方才睡覺的一件薄薄月白衫子,領口微敞,露出了一段光潔勝雪的玉頸。
她轉身,從床頭衣架上拿了件淺紫衣裳裹身,包的嚴嚴實實,低頭系好衣帶,轉身重新面對著他。
「我該喚你為何?長兄?抑或匈奴漸將王呼屠昆?」
她冷淡的目光投向了他。
單于王帳之下,除了左右賢王、左右日逐王外,又設左右漸將王,共六人,成六角之勢。
魏儼去匈奴的數年間,展露崢嶸,又助他祖父老單于征服盤踞蔥嶺多年的匈奴宿敵東胡人,殺東胡王,盡得民眾和畜產,此一仗還救了老單于,避過一支原本透他胸口而入的弓弩,得老單于的賞識,破格被封右漸將王,領原本東胡蔥嶺的屬地。
數個月前,小喬有回去北屋,僕婦見她來,自不像外人那般通報。小喬進屋時,在門口無意聽到徐夫人和鍾媼談及魏儼,正好說到此事。
當時徐夫人的口吻,既是思念,又似帶了隱憂。
魏儼唇角微微一扯,慢慢朝著小床走來,最後停在小床邊,微微俯身下去。
「這便是你和二弟的女兒?」
他端詳酣睡中的腓腓。
「真美……像極了你……」
他凝視著腓腓,低低地道,慢慢伸手,似乎想碰觸腓腓的面頰。
「魏儼!」
小喬驀地提聲。
「你深更半夜闖入內院,無禮我便不和你計較。我知你必有所圖,你到底意欲為何?」
魏儼的手停住了,慢慢收回,轉過身來,朝著小喬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小喬沒有後退。
魏儼最後停在了她的面前,兩人相距,不過一臂之隔。
近的他似聞到了來自於她的一股若有似無的幽香。
「你不怕我?」
他定定地望著她,眸光漸漸彷彿迷離,神色古怪。
小喬冷笑:「這裡是我家,我為何怕你?你雖仗著熟識方位避過了賈偲所設的崗哨闖到這裡,只是你莫忘了,此處君侯府邸!我若喊一聲,倘你還能全身而退,這個魏字,往後便可倒寫了!」
魏儼默然片刻,目光漸漸清明,忽道:「你所言沒錯,我來,確是有事。」
他頓了一瞬:「劉琰遣使者來王帳,許諾以河套之地,換單于鐵騎攻襲南下,緩他琅琊之急。單于倒未必拿他之言當一回事,只他已年邁,日益老朽,一生唯一遺憾,便是未能將從他手中所失的河套再次奪回,是以被說動,不日,便要借這機會,三十萬鐵騎盡數南下,對雲中白登上谷三地發動突襲……」
河套括湟水、洮水、桑乾河等流域,自古水草豐美土地肥沃,數百年來,從北方匈奴興起之後,河套便成匈奴的覬覦之地。
老單于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之一,便是在他二十多歲剛繼任單于的時候,以雷霆鐵血之姿,從劉姓漢室的手中奪走了河套,叫匈奴人南下牧馬放羊了二十年。
後魏劭祖父鎮守北方,經數次大戰,奪回被占的河套。最近的這二十年間,單于雖數次意圖再攻河套,但一直受阻,縱然鐵騎踏平西域東胡,心中難免也意不平。
小喬臉色大變。
魏儼抬舉左手至面前,看了眼自己那隻戴了截烏鐵套的小指。
「當初我離開魏家之前,曾斷指起誓,外祖母在世一日,我便不殺漢人一丁一口。我雖一卑鄙無恥之徒,但立過的誓,還是記得。此次南下突襲,我不請戰。」
他的目光,落於她失了血色的一張嬌美容顏之上:「我當日既辭了魏家歸於匈奴,如今便是匈奴之人。即便不請戰,今日本也不該報訊。只是外祖母於我,終究有撫育之恩。是以我來傳訊,和魏家的撫育之恩作一個了斷,從今往後,我再不是漢人,便如你方才所言,我乃匈奴人呼屠昆。」
床上春娘方才被擊後頸暈厥,漸漸也快蘇醒,發出了幾聲含糊的□□。
魏儼深深看了小喬一眼,轉身疾步往他方才翻入的那扇窗戶走去,翻窗而出。
小喬回過了神兒,追了上去,沖著月光下那團身影道:「自你離去,祖母一直思念。你既來報訊,何以不親見祖母向她稟告?」
見前頭背影稍稍一頓,隨即繼續朝前,一個錯眼,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春娘終於蘇醒,猛地坐了起來,環顧一周,見房裡點著燈,小喬正在窗前,看起來並無異樣,鬆了口氣,揉著依舊疼痛不已的後頸,□□道:「女君方才和人說話?我方才睡夢之中,仿似也看到房裡進來了個黑影,正要叫,就不知道了……我這是做夢,還是出了事?」
小喬轉身,提筆匆忙寫了封信。
片刻後,賈偲便急匆匆趕來,道:「女君突然喚我,可有吩咐?」
小喬將信交給他:「火速去金龍寺交給老夫人!片刻也不能耽誤!」
……
天剛蒙蒙亮,徐夫人便從金龍寺回來了。
一回來,小喬立刻跟入,將昨夜魏儼來報訊的經過說了一遍。
自然,略過了前頭,只提他報訊內容。
徐夫人不語,只閉目而坐。
片刻後,奉命留守漁陽的雷炎帶了兩偏將和數名裨將,匆匆趕到。
除了邊境各軍鎮,魏劭於雁門和范陽,也各留有五千駐軍。
徐夫人安排調兵遣將,完畢後,道:「以流星馬知照雲中白登上谷三地守將,嚴加防範,若匈奴來襲,務必死守,等援軍的到來,其餘各軍鎮相互呼應,有消息立刻通報到我這裡!」
雷炎得令,帶人匆匆離去。
一行人走後,徐夫人凝思片刻,忽然咳嗽個不停。
一旁鍾媼急忙遞帕,又撫揉她的後背。
自從那年相繼出了魏儼和投毒事後,徐夫人的身體便大不如前了。
小喬忙倒了一盞溫水,等徐夫人咳完,遞奉上去。
徐夫人喝了一口水,放盞,等喘息稍平,對小喬微笑道:「莫怕。一早已經傳信給劭兒,很快便能回兵。匈奴鐵騎雖來勢洶洶,但我魏家兒郎也是身經百戰,必能過的了這一關!」
一旁鍾媼神色凝重。
小喬問:「祖母,夫君最快回兵,需要多久?」
徐夫人沉吟了下:「以精兵簡行,消息遞到後,半個月。」
「也就說,至少二十日。祖母,以十萬守軍對匈奴三十萬鐵騎,再加雁門和范陽留守軍力,即便死守,恐怕也將是一場艱難惡戰。」
徐夫人獨目看向她:「你有話說?」
小喬跪到了她的身前。
「祖母,若是向湟水一帶的羌兵借援,趕到這裡,大約多少天?」
「最多十日……」徐夫人驀地抬眼:「你的意思?」
「何不火速去向卑禾羌人借兵來援?我料只要開口,原旺族長定會出兵。羌人勇猛善戰,不遜匈奴,若肯來援,即便不能打退匈奴,至少也能幫助守軍頂到夫君回兵。」
徐夫人心裡其實十分清楚,以十幾萬的守軍,想抵住匈奴三十萬鐵騎,堅守二十餘天,困難確實不小。
一切儘力罷了,以求將損失減少到最小。
方才她對小喬那麼說,也是以安慰她居多。
在徐夫人的心裡,已經想好,為穩妥起見,儘快先送她母女離開漁陽。
忽然聽到這個建議,心中也是微微激動,點頭道:「此法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