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過去,她開始上課以後,傅侗文也開始了他在美國的社交活動。
她每月能見到他一兩次,偶爾會問到她的課業。一問一答,總是他說得多,她答得少,反倒是顧義仁和婉風和他說的話多些。三月的一個周末,傅侗文留宿在公寓,這天他精神出奇地好,在客廳和他們一起喝下午茶。大家討論時事,說實業救國,婉風忽然問到傅侗文常去八大胡同,是否見過能讓蔡鍔為之傾倒的小鳳仙。
傅侗文笑笑:“未曾有幸。”
對傳聞中的“肆意用情”,倒是從不辯解。
他將視線落到她身上:“怎麼不見你說話?”
她一不留意時政,二交際圈小,不像婉風和顧義仁,可以這麼快交流到國內的消息,實在沒談資,只能端起茶壺:“我去給你們添水。”
等到她將茶壺端回來,顧義仁正立起身子說:“義仁必當終其一生報效家國。”
突如其來的表忠心,像在告辭。
果然,傅侗文的回答印證了她的推測:“保重身子,萬事都要想到,‘留得青山在’這個道理。”
顧義仁慷慨激昂:“三爺放心!”
沈奚這才覺得燙手,將茶壺砰地放到了桌上,掌心都燙紅了。顧義仁和婉風都笑起來,婉風拉住她的手,揉搓著:“就是怕你捨不得,我們今日才說。”
“你們?”沈奚更是錯愕。
“是我們,”婉風笑了,“我們結伴一道走。”
沈奚憬然,難怪他會回來,要和眾人一敘。
顧義仁對傅侗文的尊敬是打從心底的,臨行前這一夜,喝了個不省人事。傅侗文被他的情緒感染,飲去數杯,沈奚默默數給他滿杯的次數,到第四杯時,傅侗文察覺了,望過來。
沈奚立刻別過頭,去看牆壁上掛著的鐘。
“看什麼呢?”婉風小聲問。
“要送他上樓去嗎?醉成這樣,明日如何登船啊?”沈奚耳語。
“你去好嗎?”婉風的手腕輕輕壓在她的後背上,求饒,“我想和三爺單獨坐一會兒。”話未說完,又將身子轉過來,面對著沈奚,“求你了,我明天就走了。”
單獨坐一會兒?
沈奚懂了她的意思,女孩子之間不用說穿的那層意思。
婉風喜歡上傅侗文了。什麼時候的事?也許遠比她認識傅侗文還要早。
“求你了。”婉風聲音極低。
沈奚食指指尖下意識滑著桌子,碰到盤子邊沿,冰的。
“我去叫人來,扶他上去。”沈奚妥協了。
她發現,離開這個飯桌的艱難程度遠超她的想像,以至於跟著傅侗文的那個少年架起顧義仁,要求她搭一把手時,沈奚還在走神,魂不守舍。
顧義仁到樓上大吐特吐,暫解了她的胡思亂想。
她跟著收拾,到擦乾淨地板,看到床上疊得齊整的白襯衫,還有一條深藍色的針織領帶。這應該是他準備歸國的“戎裝”了。而自己呢?還有一年,兩年?還是更久?
顧義仁在床上翻了身,嘴裡咕噥著什麼,沈奚湊近聽,在說橋樑土建。
她將棉被攤開,蓋在他身上:“再見吧,顧兄。”
顧義仁自然聽不到,夢中和周公訴衷腸,表著建造大橋的心愿去了。
沈奚坐在床邊沿,看床上的一塊表,過去一小時了,還沒動靜。
她想下樓,怕撞到不該撞見的,可坐在這兒也踏實不下來。她兩手撐在身後,挺直腰桿,舒展自己的腰肌,配合著顧義仁,開始背誦《黃帝內經》。雖學西醫,但她篤信老祖宗的東西,所以任何中文的醫書也從未放過。“總會有用。”這是她常有的論調。
“心移寒於肺,肺消,肺消者飲一溲二,死不治。肺移寒於腎,為涌水,涌水者,按腹不堅,水氣客於大腸,疾行則鳴濯濯如囊裹漿……”
門被叩響。
沈奚停下,身後的男人還在講著他的畢業論文。
開了門,是婉風。
婉風雙目泛紅,在看向她時,像有隱含的一番意思。
“去吧,去三爺那兒。”她低聲說。
去傅侗文那裡?
沈奚錯愕,沒等發問,婉風已經將雙手握住她的:“這一別,山高水遠,你要好好照料自己。明知學海無涯,讀不完,慢慢讀。”
“這才三點,道別太早了,”沈奚低聲回,“明早我送你們。”
婉風淡淡笑笑,頷首。
她離開,可還覺得有什麼不對。說不清,道不明的。
顧義仁的房間在一樓,她出來時,廳堂的燈滅了。
開關在大門邊,她懶得再去,摸黑爬樓梯。
夜深人靜,高跟鞋的鞋跟落在樓梯上,有響聲,聽得讓人心焦。她索性踮起腳跟,快步跑上去,一路到了傅侗文門外,駐足。
門虛掩著,她想從縫隙看一眼,沒有用。
只得硬著頭皮:“三哥。”
無人應聲。
沈奚輕輕推門,看到傅侗文背對著門,正穿西裝:“關上門。”他說。
沈奚反手將門關上,望著他的背影。
傅侗文說:“今日是告別夜。”
“嗯。”她明白。
“看你的樣子,也很傷感?”
沈奚再點頭:“大家都是,尤其……婉風,我想她最捨不得三哥。”
她覺得這話說得再平整不過,可傅侗文卻忽然回身來看她。不言不語的,竟讓她心虛起來,窗外唰唰落著雨,從她這裡看,能見到雨滴斜砸在玻璃窗上的一個個印子,密密麻麻。
“你以為,方才她和我說了什麼,還是做了什麼?”傅侗文忽然笑問,“是不是只要我和一個女孩子共處一室,總能讓人去誤會?”
沈奚再次驚訝於他讀心的本事,訥訥道:“並沒有。”
雖然這是一句假話。
傅侗文饒有興緻地笑著:“我說告別夜的意思是,我該離開紐約了。”
“你要走?和他們一起回國嗎?”
“不,我利用了他們,其實要走的是我。”
傅侗文用最簡單的話解釋,他因為不想與人合作鴉片生意,惹了點麻煩。所以他現在必須走,用顧義仁的身份走。此行隱秘,他帶來的僕從都不會跟隨,包括那個少年,也會按照他原定的旅程去加利福尼亞的伯克利分院,去拜訪他的一位老朋友。
而顧義仁和婉風也要離開,過了今夜,這裡將是一個空置的公寓。
他輕描淡寫,好似在說他要去踏青,從北京城東到城西。
可這是匆匆潛逃,遠渡重洋,三個多月的航程。稍不慎就會要了人命。
“只有你和譚先生?”沈奚急匆匆問,“這怎麼可以?”
他反而笑:“這怎麼不可以?”
傅侗文從書桌上的雜誌里翻出了一張支票和一張名片:“叫你來,只是想說抱歉。你們三個都會被安排離開,沈奚,日後沒人再照料你了。”
他走到她面前,將支票遞到她眼下:“你去加利福尼亞,換一位導師。”
天高海闊,他在和她告別。
沈奚低頭看名片上的名字,很有名的一位學者,所以他剛來時,婉風說他去“探望朋友”,難道就是早為她做了另一手的安排?
“骨科的。”他說。
沈奚手有千斤重,抬不起,搖搖頭。
她不是三年前的她了。
那時不懂,沒見過世面,想得少,正因為那樣目光狹隘,才會覺得不過是出國讀書。
現在不一樣了。
離別夜,或許也是訣別夜。
萬里之遙,家國動蕩,全世界都在打仗,在逃離,在骨肉分離。
每一次道別可能都是最後一面。沈奚的心空出來一大塊,發慌,不由自主地搖頭。
“我想回國。”她低聲說。
這是一個讓他意外的回答。
“每個地方都是兵荒馬亂,”沈奚覺得自己在胡言亂語,因為腦子完全跟不上嘴,“我怕我學成時,沒了回國的機會,或者我還沒回國,美國就參戰了。這些都說不準,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學成了,反倒客死他鄉,那豈不是這些年的辛苦都白費了。”
他終於微笑起來:“你有點像我四弟,迫不及待,好像晚一分鐘、晚一秒鐘,都要國破家亡了。”他說這話時,是笑著的,可卻讓人感到了一種極其無力的感傷。
說完,他沉默著,掏出懷錶。
這是在看時間,也是在考慮。
等待的忐忑情緒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她在想,倘若他拒絕,要再用什麼理由說服他。
分分秒秒。
窗外的雨勢更大了,砸得玻璃窗砰砰作響,一定混雜了冰塊,才敲得如此起勁。
沈奚輕輕地換了口氣,耐心等。
“你的前程,在你自己手裡,”傅侗文將懷錶收回去,“也許,一百多天的航程,你會死在海上。那時,你後悔就再來不及了。”
這是答應了。答應了。
沈奚的血液流入心房,她激動得臉頰紅紅,笑起來。
“就像Titanic嗎?”
傅侗文輕搖頭,笑嘆:“醫學生大概都是一個性子。”
死生無忌諱。
原定計劃,沈奚是最晚離開這裡的人,自然也沒有讓她提前準備。
是以,傅侗文做了決定後,沈奚一刻也沒敢再耽擱,沖回到自己的房間,將擱在床底下三年的老皮箱子拉出來。上頭落了厚厚一層灰塵,濕毛巾草草擦了,開始裝行李。
衣裳,內外的,計算三個月的時間,只要及時清洗,無須太多替換。書籍太重,丟掉又捨不得。她將箱子蓋上,又覺得不放心,再打開,將手術刀放到了最上層最容易拿到的地方。最後書的比例太大,比譚慶項的箱子還要重。
她費力提著皮箱子到了客廳,少年負責幫她裝上車,提起的一霎,臉就變了:“你這是要拖三爺的後腿嗎?”
沈奚臉一白,想奪下箱子,再刪減一番。
“讓她帶,又能重多少?”譚醫生笑著,接過箱子,輕鬆自如,“我看,你是看不慣你家三爺不帶你走,帶了她吧?”
少年倒也不否認,板著臉問她:“三個月在海上,你曉得如何伺候三爺嗎?”
伺候人……她過去的知識庫里,只有如何伺候大煙鬼的教程。
“我何時需要人伺候了?”
傅侗文從樓梯走下來,兩隻手的手指從後向前,滑過立領襯衫的領口,最後落在了領帶上,輕輕扳正。這一番做派,真不是去逃命。
“尋常的瑣事……倒也不用,”少年鬱郁,“可誰給三爺洗燙衣裳?”
“這個我會。”沈奚舒了口氣。
“會配衣裳嗎?三爺穿西裝,連襪子皮鞋也是要配好的。”
這關乎審美,沈奚遲疑了一下。
“沈小姐,”他雖看不上沈奚,倒也不得不隨著三爺這麼喚她,“若是路上真有生生死死的事,記得三爺是救過你的。攸關性命了,你要和我們一樣,保三爺。”
話沒接上去,又壓了重擔下來。
傅侗文微微笑著,曲起兩指,狠叩了下少年的前額:“你這咄咄逼人的樣子,倒像個白相人。”
少年啞了。
沈奚沒聽明白,輕聲問:“白相人是什麼?”
幾個僕從都笑了。
其中一個中年人回她說:“小錢的家鄉話。”
沈奚點點頭,其實沒懂。
他們在這時都是輕鬆的,在客廳里,像在送傅侗文去赴一場宴席。當有人為傅侗文他們開了大門,氣氛漸冷了。
沈奚也被這壓抑氣氛搞得緊張不已。
風灌入門廊里,颼得她額頭髮緊。
眼前頭,傅侗文高瘦的背影,從大門走了出去。
她不禁回頭,看了眼這公寓。
擺放在門廊上的大理石雕像,桌上沒有水和鮮花的玻璃花瓶,鐘錶,還有地板,她最後看了一眼曾翻找出巧克力的柜子。
這一晚,前半場她沉浸於離別,而後半場,卻是她在匆忙中離去。
與人的告別很不舍,可和這間公寓的告別,竟也讓她心生感傷。顧義仁還在酣睡,婉風一定在照顧他。誰都沒料到,是她最先離開了。
三年留學期,沉酣一場夢。
沈奚坐上帕克特的後排座椅,譚醫生先為她關上車門,又去將身後的公寓大門關上。
這樣,在門口只剩他和傅侗文。
傅侗文料到了他有話要說,將身子後退了半步,在屋檐下避雨。
凌晨三點,馬路邊竟然還蹲著賣煙的人。
“你怎麼可以帶她回國?”方才在公寓內的說笑都是掩飾,此時才是譚醫生想說的,“當初不是說好了,送她出國,再不接回來?衣食無憂,過得像個貴族,這不是你給她預定好的將來嗎?”
傅侗文沒有作聲,對賣煙人招手。
“三十美分一百支,先生。”賣煙的女人遞過來煙。
傅侗文付了錢,將煙塞給譚醫生。
“你看,我從沒讓你戒煙,雖然我討厭煙草,”不用旁人提醒,傅侗文也曉得,他在給自己找一個天大的麻煩,“她有她的志向,我沒有權利去剝奪。”
三年前車送沈奚到碼頭,她登船時,他們兩人都在那裡,只是沒有露面。送沈奚去美國,確實是他們兩個達成的一致意見。可剛剛在房間里,他推翻了計劃。
譚慶項是在為他著想,他不該再和沈奚見面,更不該帶她歸國。
譚醫生見他不說話,低頭點煙,深吸兩口後,又苦口婆心地勸說他:“送她去加利福尼亞,你若堅持,她會聽話。只差一步你就是功德圓滿,讓她留在美國才是最正確的。”
傅侗文不答,從他指間取出那根香煙,雙唇輕抿煙嘴,煙頭一閃一閃,真的在吸。傅侗文瞳孔里有著路燈的倒影,有光亮,沒溫度,與這紐約街頭的磅礴大雨意外合襯。
他將那蓬煙吐出來。
“這就能讓你成癮?”煙被扔到路邊的水坑裡,“意志薄弱。”
如此是在結束議題,不容爭辯。
很快,傅侗文和譚醫生都上了車。
因為天沒亮,車先將他們送到一間低矮廠房裡。
那裡擺放著四排縫紉機,走道狹窄,地面上堆積著廢棄的棉線。
“女工三天沒來了,”司機用有濃重口音的英文說,“離這裡十公里的地方,有杜邦公司的工廠,生產彈藥的,那裡給的工錢多。大家都去了那裡,所以你們可以放心在這裡休息,到天亮,我們去碼頭。”司機說完,回了車上。
譚醫生坐了會兒,也去門外,抽煙提神。
廠房裡剩了她和傅侗文。
“會嗎?”傅侗文坐在凳子上,踩了兩下縫紉機的踏板。
“我沒用過。”沈奚坦白。
在中國沒機會接觸這個稀罕玩意,在美國也沒時間研究這個。
“來試試。”傅侗文讓開了凳子。
沈奚坐上去。
他右手撐在邊沿,觀察這個機器。
“足蹴木板,會自己運轉。不過,要找一塊布料。”
兩人同時看四周,沒有。
傅侗文看看自己的西裝,有了主意,將它脫下,翻過來放在針下:“來吧。”
沈奚將襯裡揪出來,一點點塞到那下頭:“這樣踩?”她用腳尖示意。
“我想是。”
沈奚詫異:“你想?”
傅侗文微笑:“你以為我用過?”
“這倒沒有……”她局促地捋了一下頭髮,注意力放在了縫紉機上。
他消瘦白皙的臉近在咫尺,在等待看她試驗這個“玩具”。氣息撲到她側臉上,一輕,一重……沈奚怔了一怔,記起那天在影院,黑暗中也是如此。
“怕弄壞?”傅侗文見她不動,低聲問。
沈奚輕搖頭,收了神,輕輕踩動踏板的同時,西裝的襯裡被針線拽住,從她手中滑出去,她小心停住腳下的動作,湊近去看,細針密縷,真是好物。
傅侗文手指從她眼前滑過,去摸了摸針腳:“很不錯。”
“嗯。”她心猿意馬。
他的手指近在眼前,指甲修剪得很妥帖,長且直。
這讓她無端記起在傅家聽丫鬟的閑話:三爺早年一直是被丫鬟伺候著修剪指甲,每回做過此事的小丫鬟都會面紅耳赤地給大家學,三爺和她聊了什麼。後來不知怎的,這下人們的私話讓傅侗文曉得了,於是自此就再沒丫鬟碰過他的手。三爺房裡的人也都換成了小廝。
“三爺雖然風流,那也是最高級的風流,不會吃下人們的豆腐。”丫鬟讀書少,這樣的一句話說得奇奇怪怪。
可沈奚能領會她想說的。
“你知道,這個在北京城市價多少?”他拍拍那縫紉機,“四十到五十銀。”
她猜想:“你也想做這個?”
傅侗文沒有否認,笑著,帶著少許的自嘲:“我什麼都想做。”
“連這個也想做,”他取下西裝口袋上的鋼筆,在燈光下看著這小小一支物事,感慨萬千,“一百多年前英國人就開始做它,可我們到現在還不會。那時候……是嘉慶年間?”
“嗯。”
一百多年,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六代皇帝。
如此一算,時間的距離更明顯了。
沈奚試著安慰他:“都是人做出來的,我們都在學。”
“今後的中國,在你們這一代的手上,”傅侗文笑著,將西裝上的線頭扯斷,重新穿上,“我出去透透氣。”
明明只差了十年而已,說這話的態度卻像個垂垂老者。
她目送傅侗文離開廠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延得很長,消失在了鐵門外。
直到天亮,他也沒再進來。
九點三十分,他們到了碼頭。大雨未停。
當初她離開中國是這樣,現在她要回國也是如此。
不過,離鄉時是秋霖,歸家時是春雨,兆頭要好一些。沈奚自我寬慰。
碼頭上,到處都是親人間的依依惜別,情人間的淚眼相擁。許多婦人撐著傘,將這如鬧市的碼頭弄得越發擁擠不堪。傅侗文怕沈奚被人流擠走,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彎:“挽住我。”沈奚點頭,攀住他的手臂:“譚醫生呢?”
“在找人送行李上船。”
他和譚醫生的關係真奇怪,又像同學,又像家內醫生,又像主僕。到現在,沈奚也看不透,他們究竟是何關係。
兩人上了船,傅侗文遞出船票後,就有專人送他們到特等艙。
他的房間是套房。
行李很快被人搬進來。沈奚立在客廳里,數著行李,聽到搬運的人在門外輕聲議論,說他們這對中國夫婦很吝嗇,付得起最貴的房間,卻沒有僕從。
沈奚佯裝未聞,走到窗邊,探頭望出去:“這裡能看到海,比我來時要好多了。”
傅侗文笑:“當初過來,暈過船嗎?”
“不堪回首,”她搖頭,“不能想,想到就暈。”
“在抱怨我當初沒為你安排好?”他笑。
沈奚再搖頭,繼續去看外頭。
等搬運的人離開,傅侗文將最大的一個皮箱子打開,將一疊襯衫抱起來,丟去床上。
要幫他嗎?沈奚回頭,目光躊躇。
傅侗文似乎沒有讓她沾手的想法,獨自收整著,襯衫、馬甲、西裝,依次去掛到衣櫃里。他背對著她,忽然說:“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原來還是要幫的。
沈奚暗笑,自覺到傅侗文身旁,將他手裡的衣架接過來,拿起一條長褲,搭上去:“這件事不用商量,我會幫你都整理妥當。”
傅侗文搖頭:“這個不用你。”
“無妨的,”沈奚將長褲掛好,“三哥不用客氣。”
“倒不是客氣,”他說,“我要和你商量的事,是關於你的住處。”
沈奚回身,望著他。
“在海上的這段日子,你要和我住在這裡,並沒有單人的房間,”傅侗文一臉正派,望向大床,“你睡床,我睡——”他想了想,說,“晚上再看。”
她怔了怔:“房間已經沒了嗎?”
臨時帶她走的緣故。
“這是一個原因,也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倘若你介意我……也可以和慶項住一間房,我想,他比我的名聲好一些。”
沈奚完全不經思考,脫口而出:“我不和他睡。”
什麼鬼話……
騰的一下子,她的耳根有火燒上來。
傅侗文想控制,沒穩住,還是笑了:“就算你想,他也不敢。他是老實人。”
他竟還拿這個開玩笑,沈奚更是止不住臉熱。
傅侗文又在笑。
這次有了看戲的味道,她心慌地想,自己說得有何不妥,能讓他笑成這樣?
“你看,你也沒比我好到哪裡去。品性這種東西,於你,於我,都是奢侈之物。”傅侗文的視線落到她身後四米的地方。
沈奚慌張轉身,看到早就立在房門外的人:“……譚醫生。”
“三爺的話,聽聽就好。”譚慶項應對傅侗文,早是輕車熟路。
傅侗文喜歡避重就輕,四兩撥千斤,而他更喜歡說實情:“我是不習慣和女孩子一個房間的,讓你獨自一間又不安全。再者,他晚上需要醫生照顧,沈小姐,這回麻煩你了。”
義正詞嚴,不苟言笑。像在託付一位病人。
譚醫生的出現讓她一時窘迫,卻也解了此事的尷尬。
她要照顧他、掩護他,住在一間房裡是對的。沈奚寬慰自己,和譚醫生交流起傅侗文要用的西藥,還拿到了雙耳聽診器,注射器和針頭是應急物品,最好不用。沈奚到此時才知道譚醫生是研究心肺功能方面的醫生,很意外。
譚醫生笑說:“不要驚訝,過去並不方便讓你知道他的具體情況。”
她聽懂他的防備。
“而我也注意到,你是好奇的。”自然譚醫生更要防範。
什麼時候讓他發現自己的好奇?是她在傅家看譚醫生診病,還是後來在紐約試圖看他的葯?沈奚看那些葯,放了心,並不是肺結核。她這幾年每每回想他,都會記起咳嗽不斷的畫面。當時應該只是受涼了。
但同時她也有了後悔的情緒,是心臟,是她放棄的方向。
“這次在紐約做過心電圖,”譚醫生笑笑,“不用太擔心,他目前身體狀況穩定。”
她記得這個東西,教授現場帶他們看過。記錄儀會被放在一千多米外的地方,而受檢者雙臂要浸泡在鹽水裡,接受檢查。不過教授也說過,他們看到的不是最新產品,還有更好的。
也不曉得他用的,是不是最新的記錄儀。
沈奚蹙起眉頭,再次後悔自己沒刨根問底地和教授探討過這項檢查。就算將結果拿給她看,她也不敢保證自己看得懂。
“這並不是你的專長,”譚醫生安慰她,“不必深想。”
兩個醫生交接病患的工作做完,譚醫生建議傅侗文要深眠兩個小時。
游輪駛離港口後,沈奚將窗帘拉攏,將能透光的縫隙也掩掩好,四周暗如深夜。
她回身,傅侗文將馬甲放在一旁座椅上。
在黑暗中,他穿著襯衫的背影略顯單薄:“我先佔用你的床,晚上,就睡地板吧。”
“不用,我睡地板,”沈奚反駁,“讓你睡地板,我會因為喪失醫德而做噩夢。”
“讓女孩子睡地板,我大概不能算是個男人了,”傅侗文微笑著,在黑暗裡望了她一眼,“我也是個留洋過的新派男人,在你心裡竟是如此形象嗎?”
他不予爭辯,右手比了一個“請”的手勢。
沈奚還在腦內措辭要如何說服他,見他這個姿態沒緩過神。傅侗文促狹地笑了笑,將腰帶上的手槍皮套取下來,接著是匕首皮套:“你是想看這個?”
她連他帶著手槍都沒留意……
不過傅侗文已經從皮套里掏出了一把精巧的手槍,銀色的槍身,白色槍把上刻著一匹小馬:“勃朗寧M1900。”他作勢要丟過來給她看。
沈奚怕碰槍,倒是指那個匕首:“那個,我認識。”
那把皮套上刻著Union Cutlery Company,聯合刀具公司,她有個喜歡狩獵的教授推薦過這個公司的刀具,可割可刺,殺死一頭狗熊也沒問題。
看到這些真實的槍械匕首,她算是對“危險”二字有了重新的認識。
傅侗文笑一笑,將槍塞入枕頭下。
“去私人甲板,讓人為你煮一杯咖啡,或是要一杯葡萄酒,晒晒海上的日光。不要亂跑,更不要去公共甲板。”他背對她,開始解襯衫。
沈奚應了聲,別過頭,避開這讓她臉紅的一幕,替他關上卧室門。
私人甲板是特供給套房的,自然不會有外人。
不過說是能曬太陽,卻只是對著一扇扇全透明的玻璃而已。她和服務生要報紙看,又說不清想看什麼,只說想了解最近發生的大小事。服務生謹慎篩選過後,抱了二十幾份報紙給她看,又煮了一壺咖啡,放在躺椅上。
純銀的咖啡壺和咖啡杯,配成一套,再添上二十幾份報紙,也不過讓她堅持了三十分鐘。
最後將報紙蓋上臉,昏天黑地昏睡過去。
夢裡頭,是喜慶的事。
二哥帶她去看老管家兒子做親的陣仗。雖然是小戶人家,可卻該有的都齊備了,殺雞剖魚,殺豬宰羊,有人抬了十幾擔嫁妝到院內。從碗筷到枕頭、帳子,到鏡台、合歡床,看花了人眼。二哥挽著她的小手,讓她去摸每樣嫁妝上系的那一縷大紅絲綿。“央央日後要嫁人,我也要為你準備這些,”二哥將她抱起來,六歲的丫頭了還要抱在臂彎里,“到時將廣州城給你掏空了,凡你眼風掃過的,都是你的。”
……
沈奚在睡夢中,呼吸急促,放在胸口的兩隻手握成了拳。
報紙也隨著她的喘氣,起伏作響。
有一隻手掀開了那擋住光的物事。
“沈奚。”
她被他從往事中拽出來,睜開眼的一霎,像溺水的人,無助掙扎著努力去看岸邊旁觀的人。夕陽的餘暉被一扇扇玻璃窗切割開來,每一扇窗都被鑲了金邊。他戴了一副黑框的眼鏡,透過那鏡片,能看到他雙眼裡有血絲。他背對著光,望著自己。
“三……”三爺還是三哥?夢境的混淆,堵住了她的喉嚨。
心底泛起了一層浪,沈奚不爭氣地眼眶發熱,慌張用手壓住雙眼:“抱歉,三哥……”
沈家的日日夜夜,碰不得,早被大火燒成灰的架子,一觸就會轟然塌陷,將她掩埋。
一方摺疊好的手帕被遞給她:“是我要說抱歉,這一覺睡太久了。”
是很久。
船是上午離岸,到日落人才醒。
沈奚搖頭,歸還手帕給他,視線始終落在眼前的襯衫領口上,不敢看他的臉。傅侗文曉得她是怕自己看到她的淚眼,彎下腰,將地上散落的報紙撿起,一張張疊好,放在躺椅旁的藤木矮几上,給她擦掉眼淚的時機。
沈奚看著他的背影,胡亂抹著臉。
“慶項已經催過三次,我們再不過去,怕會被他笑話。”
沈奚兩隻手又從前額梳理過去,順到腦後,摸摸用來綁住長發的緞帶,尚妥。
“想吃羊排。”她笑。
“好,三哥給你記下了。”傅侗文背對她笑笑,單手插入長褲口袋,走向大門。
從撿報紙開始,他沒多看她一眼。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懂女人的男人?
沈奚追上他。
他們進入餐廳,走的是旋轉門。她跟得太緊,追著傅侗文邁進同一個隔間里,明明是一人的位置,擠了兩人,手臂挨著手臂,前胸挨上後背。
沈奚努力盯著霧蒙蒙的玻璃,直到走入餐廳,才鬆了口氣。
譚醫生點了一壺咖啡,倚在餐桌旁,百無聊賴地將一張報紙翻過來,看到他們,隨即將報紙疊好,還給身後的服務員:“你們兩個在一處,真是需要個管家。”
“我的錯,”傅侗文領了責,笑著落座,“點好了?”
“三爺挑剔,我可不敢代勞。”
兩人還在調侃對方,一個衣冠楚楚的青年人越過兩張餐桌,不請自來。這餐廳里,除了他們三個,這是唯一的一個亞裔面孔。
“傅三爺。”青年人微欠身,含笑招呼。
傅侗文抬眼,打量他:“你是?”
那人不急作答,招手,讓服務生替他將空著的座椅拉開,他坦然落了座。“三爺貴人多忘事,不曉得可還記得這個?”他將身子湊近,用微乎其微的聲音哼唱了一句,“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是《牡丹亭》。
傅侗文一笑,不應這個青年人。
“三爺可覺得耳熟?”那人倒不怕被掃了顏面。
傅侗文拿起服務生放下的銀制咖啡壺,為沈奚倒了半杯,算是默認。
“能有幾分熟?”那人含笑追問。
沈奚想笑,當是牛排、羊排嗎?
“至多三分。”傅侗文開口。
那人馬上抱拳,笑著恭維:“能讓三爺有三分面熟,是茂清的造化。”
她不喜這人的油滑世故,右邊手撐著下巴,左手則在桌下,悄悄地捻著桌布的邊沿。桌布被她擰成了細細的一條邊,又鬆開。如此反覆,自得其樂。
身邊的服務生遞上餐單。
傅侗文接過,放在沈奚面前,兩指叩著餐單說:“挑你喜歡的。”
沈奚點頭,視線溜過一道道菜。
有了這個不速之客,晚餐吃得並不愉快。
那個茂清,自稱姓蔡的傢伙,一直厚著臉皮跟著他們。譚醫生倒是一反常態,和此人攀談起來。平常也不見譚醫生是個好相與的,此時倒顯熱情。
沈奚看他礙眼,她很少這麼討厭一個人。
四人走到一等艙,譚醫生停下腳步:“跟我拿一趟東西,懶得送上去了。”
傅侗文睡了一整日,也不想太早回房,便跟著去了。
蔡茂清跟著譚醫生走入,環顧四周感慨:“這是天堂啊,三個月的天堂,三爺家連醫生都如此命好,茂清嫉妒。”傅侗文倚靠在門邊沿,也在環顧這房間。
譚醫生從房間里翻出了一個袋子,很小,倒出來,是兩瓶葯,他遞給沈奚。
“只有這麼多?”就為這個特地來一趟?
“啊,對,還有樣東西。你去裡頭找一找,是雙耳聽診器。你房內的好像是壞的。”
這可是要緊東西,她不等譚醫生再說,主動進去了。
“在床邊柜子,第二層。右手。”譚醫生在客廳大聲說。
“知道了。”她也高聲回。
這卧室雖比特等艙小了不少,大致擺設卻一致,她找到譚慶項說的那個柜子,底層抽屜里有被白布包裹的手術刀,還有一個本子,她翻看著,都是醫學相關的筆記。除了這些,沒他所說的那個東西。
“真的在這裡嗎?譚先生?”
外頭沒回應。
“譚先生,要不然你自己進來找給我看吧?”沈奚將手術刀重新裹好。
哐當一聲撞擊,沉悶的,人身體墜地的聲響。
沈奚來不及多想,奪門而出,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
傅侗文臉色蒼白地背抵著牆壁,大口喘著氣。譚醫生和那個姓蔡的傢伙身子以一種肉搏的姿態,摔在地上。沈奚的尖叫已經衝到了喉嚨口,傅侗文一個箭步過來,右手蓋上她下半張臉:“不要——喊人。”
他虛弱地伏在沈奚身上。
那傢伙突然將譚醫生掀翻在地,兩指掐住譚慶項的喉骨。
傅侗文手肘撐在牆壁上,臉色越來越差……他的另一隻手虛弱地摸到沈奚的臉,胡亂地,想要說話,可完全沒力氣。
電光石火之間,她醒了。
刀,手術刀。
她跌撞著跑進卧室,眼前因為太過緊張而有了一陣陣白色光圈,胡亂抓住包裹刀的布,又衝出去。譚醫生用盡全力,一腳將那人推得撞到了桌子,在這一秒,她眼裡的這個傢伙就像是躺在解剖室的屍體。心臟在哪裡,她一清二楚。
手術刀刺入,她還是手抖了。
那人被劇痛刺激得低吼一聲,將沈奚撞出去。
沈奚重重撞到木質牆壁,譚醫生撲身上去,將那把插入前胸的手術刀一推到底。
沈奚用手背堵住自己尖叫的意識,一口咬住自己,努力冷靜。
去看著那個人掙扎著,倒地,這個位置,這個深度,沒有迴旋的餘地。就算最好的心臟科醫生在,也絕沒有機會了。
譚醫生手上也都是血,他喘了口氣,慢慢地撐著桌子,緩和幾秒後,鎮定下來。
他去將靠在牆壁上的傅侗文扶起來,攙到桌旁坐下,又去找葯。他用一件乾淨的襯衫將手擦乾淨,倒出葯,給傅侗文塞進嘴裡,又將水給他灌入口中。
沈奚看著他一個接一個的動作,仍是手腳發麻。
死人她不怕,不管在煙館,還是在紐約,見過太多的屍體。
刀割開人肉身,她也不怕。
可這不同……她是殺了人,親自下的手。她是醫生,不是劊子手……
在剛剛的一念間,她有過猶豫,可她還是選擇站在他這一邊。
傅侗文手肘撐在桌面上,無血色的臉上、眼裡,都在表達著擔心。
剛剛譚慶項讓沈奚進房,就是為了讓她避開這個局面,可這個男人比他想像的要難纏,他的身子是累贅,譚慶項也不是練武的身架子……
“侗文?”譚慶項想給他把脈。
傅侗文搖搖頭,他的身體狀態,他自己清楚。
漫長的二十分鐘。
沈奚背靠著牆壁,眼前霧蒙蒙的,低著頭。
譚慶項靜默地觀察沈奚,怕她昏過去,或是情緒崩潰,畢竟這是她的第一次。但沈奚比他想得更能承受打擊。他在這一刻,是萬分感謝這個女孩子的,她的專業知識幫了所有人。
傅侗文恢復了一點體力,沉默著將西服的紐扣解開,有些費力地脫下來,扔去桌上。他手撐著桌子站起身,走到了沈奚的面前。
他無聲地對她伸出了雙手。
這一個動作,像鍾錘在漆黑的夜,猛地撞擊上鐘樓的巨鍾,震碎了黑夜,也震碎了她的心中最後的一點堅強。沈奚無措地流著淚,撲到他身上。
手上的血,全都胡亂地蹭到襯衫的袖口、臂彎和後背。
“不要內疚,”傅侗文右手按在她腦後,讓她能貼自己更近一些,“他並不無辜。”
他和譚慶項從不相信巧合。
這個傢伙在京城見過他,卻又能在紐約同時和他登船,在這世間不會有如此的緣分。所以以他和譚慶項的默契,完全不用交流。進了房間,把沈奚支開,譚慶項馬上動手,試圖將他制住。無辜的人第一反應該是大叫爭辯,有備而來的人才會選擇反抗。
他的搏殺,證實了他們的猜想。
只是什麼都算好了,還是讓她沾了手。
眼淚浸透了他的衣衫前襟。
傅侗文一直用右臂抱著她,偏過頭去,輕聲和譚慶項商議如何處理這具屍體。茫茫大海,想要讓一具軀體徹底消失,十分容易。
譚慶項冷靜地建議:“我可以將屍體進行處理……”
傅侗文搖頭,讓他不要再刺激沈奚。
譚慶項領會他的意圖:“這裡交給我。”
傅侗文將掌心壓在沈奚的後背上,低頭問:“我們回去?”
沈奚心亂如麻,看都不敢去看那個人。多虧了過去的種種經歷和職業,還能勉強讓自己比常人更容易恢復正常……她低下頭,點頭。
傅侗文從譚慶項手中接過毛巾,包裹住沈奚的手指,替她擦乾淨血。
沈奚盯著他的袖口看了半晌,那裡有血跡。她身上倒沒有。
“穿上西裝看不到。”傅侗文打消她的顧慮,他將毛巾放下,將西裝外套穿上,襯衫的血跡全都被遮蓋住。
他是冷靜的,在給她擁抱之前,還記得要脫下外套。
兩人回到特等艙,專屬的管家很是關心地望著沈奚。
“我太太人不舒服,”傅侗文也是一臉憂心,用英語做著交代,“不要打擾我們。”
“好的,先生,”那個美國人微笑著,替他打開門,“我們隨時聽候您的吩咐。”
管家細心地為他們關上門。
沈奚堅持從一等艙走到這裡已經是奇蹟,在門關上的一刻,她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膝蓋觸地前,傅侗文勾住她的身子,打橫抱起她。這樣的動作他很少做,尤其在心臟病發不久之後,但沈奚已經做到她的極限,他不能再強迫她自己爬到床上去。
窗帘厚重,又是夜晚,更不透光。
她被放到床上,傅侗文用棉被裹住她的身體。
“睡一覺,”他的聲音在深夜中,在她耳邊,像帶了回聲,“你沒睡醒前,我都在。”
他的心臟不太好受,怕她察覺,於是將懷錶摸出,放到桌上。
用秒針跳動的響聲分散她的注意力。
沈奚將手從棉被裡伸出,摸到他的手。傅侗文沒有躲開,任由她握住他的手背。
“……你殺過人嗎?”
她在求助,心理上的求助。
傅侗文的手,將她臉上凌亂的髮絲一根根捋到額頭上,用手將她額頭的汗和碎發都抹到高出去。許多的汗,還有頭髮,摩挲著,潤濕了他的掌心。
“很多。”他說。
傅侗文摸到她的長髮後,將用來束髮的緞帶取下,初次做這種事,沒經驗,還將她的頭髮拽斷了兩根。緞帶放到桌上,尾端的玉墜叩到懷錶錶盤上,脆生生一響。
他以為她會驚醒,她已然沉沉入夢。
這一晚,他回答的“很多”,被演變成無數的影像。她會看到年輕的傅侗文端坐在椅子上,蹺著二郎腿,掏出槍放在桌上,囑人去殺誰,也看到他走過一個破敗的宅子,地上皆是屍體。這些幻境,像聽人在唱戲文。
看不清他的面容,全是剪影。
最後她跟著他的背影,看到他與一位穿著前朝官服、留著辮子的大人說:“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
聽到這句,她覺察出不對。
這是夢。是幼時所背的書,不該是他的話……
她轉身向外走,過大門時,明明是三寸六分的門檻,卻又躥高了三寸,生生將她絆倒。這一跤跌得她渾身痛,人也醒了。
裹在身上的棉被束縛著她。
沈奚想翻過身,感覺到棉被的另一端被什麼壓住。她睜開眼,被汗水打濕的眼睫黏在一起,模模糊糊地,擋著眼前的視線。
適應了黑暗,她看到一個枕頭豎靠在床頭,墊高了,傅侗文枕在那上頭。身上襯衫、長褲都沒脫掉,甚至皮鞋也還穿著,只是將棉被蓋在了身上。
想來是換了乾淨衣服,卻沒去處,最終還是在這裡休息。
棉被被她方才扯下去,胸前只剩了一個邊角,他似乎冷了,在夢中微蹙眉。
這姿態,好似下一句就要開口責備。
沈奚挪動身子,替他蓋上。
那清雋的臉上,不耐散去。
他睡著,她看著。
聽他的呼吸,還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沈奚悄然下床,從衣櫃下的抽屜里找到聽診器,又光著腳,爬上床。她戴上,慢慢地將聽診器壓在他的襯衫上。手指挨上他衣衫布料,隔著衣服,觸得到他的體溫。
心跳聲穿過聽診器,撞入她的耳膜。
寂靜的房間,唯有心跳聲。
他的心跳。
一隻手,及時拉下了她的聽診器。
“是心臟里的血管被堵住了。”
沈奚抬眼,正對上他的眼。
冠脈閉塞。沈奚想到了最新的那本醫學雜誌上的說法,似乎是如此翻譯。
心臟病學的發展始於歐洲,有名的學術雜誌也都在法國和德國,這兒兩年前才有了英語雜誌。她和幾個同學每次拿到都如獲至寶,看得不多,自然記得牢。
“你是生下來就這樣嗎?”她問。
傅侗文微笑著,搖頭。
她也沒有可問的了。
如果說心臟外科學是荒漠一片,內科就是荒漠中剛出現的綠洲,小小一片,四周仍是未知的領域。傅侗文昨晚的癥狀,很像是教授提到過的,冠脈閉塞導致急性心梗。對於這個,教授的樂觀口號是,至多三十年,一定能找到有效治療的方法。
三十年……那又是何年何月了。
她低頭將聽診器收起來:“現在有不舒服嗎?”
“我很好,”傅侗文調整姿勢,從側卧到倚靠床頭,“你好些了嗎?”
沈奚頷首:“我在煙館,每天都要幫他們扛屍體。你也不用太擔心我。”
經過滅門的人,又怎會脆弱不堪。
過不去的是心理上的坎,可她從聽到他心跳的那一刻,就發現自己都釋然了。她要的是傅侗文活著,堅信他是對的,是善的,那麼別的都不再要緊。
兩廂安靜著。
“隨便聊聊。”他說。
“嗯。”她等他說。
於是,片刻後,兩人都笑了。
“你在等我起頭?”傅侗文揶揄她,“難道和三哥無話可說?”
沈奚搖頭,靠坐在床邊沿,光著的腳踩在地板上。
“上來吧。”他突兀地說著。
沈奚反應著,明白過來,她將棉被輕掀開,也學著傅侗文的樣子,枕頭豎靠在床頭,和他蓋上了同一床棉被。裡邊仍有餘溫,她的腳也很快熱乎了。
和方才睡著時不同,此時的兩人,是有意識、有共識地同床共被。
她懷疑,只要傅侗文稍微動一下身子,自己也會犯急性心梗。
難道此後日夜,都要這樣……她臉在發燙,幸好,光線不明,看不出。
“衣櫃里有一床新被,”傅侗文低聲說,很是抱歉,“昨夜人不舒服,不想動,晚上再抱出來。”
“嗯。”她答應。
兩人都是在默認,日後要同床的事。
就算他不肯,她見過昨夜的架勢,也絕不敢放他睡地板。
“還有一樁小事,”他笑,“在船上,可能要委屈你做一段時間的傅太太。”
沈奚看著棉被一角,又“嗯”了聲。
“我其實,還算是個正派人,”傅侗文說到此處,自己先笑了,“情非得已,望你理解。”
他以為她是怕誤會嗎?
難道他不清楚,當年在傅家,她在上上下下的人們眼中,早被誤會成這樣子?
兩個人,一床被,又都沒了話說。
幼時母親和父親在一處,也會如此說閑話,父親會握著母親的手,一根根手指擺弄著,溫聲細語。彼時,她不曉得“夫妻”二字,就是要同床共枕,是千年修來的緣。
沈奚的視線溜下來,落到自己的手上。
她的手擺在自己小腹上,而他的手搭在身邊,兩人至多三寸的距離。
懷錶在響。
沈奚記起,顧義仁提到的他的三回親事。頭回是一位格格,光緒年間,本來要成婚了,四爺在當年去世,他也不明緣由地毀了婚。後來是一位頗有學識的小姐,未承想陰錯陽差,和二爺情投意合,傅侗文成全二哥,主動退的婚。最後這一個倒和傅侗文認識最久,與傅侗文青梅竹馬,又精通法文,兩人最交心,但女子心向海外,兩人志向不同,女子曾以婚約要挾,要傅侗文與自己離開中國,但最終被婉拒。未婚妻揮淚作別,這一紙婚約也自此作廢。“這是譚先生講給我聽的,”顧義仁當時攥著幾張撲克牌,繪聲繪色地學著,“三爺和譚先生說,理想不同的兩個人,在靈魂上只是陌路人,這樣的感情,並非愛情。”
顧義仁笑吟吟地看著手裡的好牌,又說:“譚醫生還說,三爺每回退婚,他都覺得這是失之東隅,必會收之桑榆。可失了三次了,桑榆的那位在何處呢?”
當時,沈奚還不知道婉風心有傅侗文。
只道她真是好奇心重,還在問顧義仁,這些都是正經婚約,那些紅顏知己呢?男人們但凡提到這類話題,都裝著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顧義仁也不能免俗。“那就不是能說給你聽的了。”顧義仁說這話,像他自己才是那晚話題的主角。
壁燈的開關在兩人手邊上。
自己不開燈是有私心。他呢?
“你乳名是央央?”傅侗文忽然問。
“嗯。”他既然曉得她是沈家人,必然知道她的名字。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沈宛央,”他的話,映著她的心事,“後來自己改的名字?”
她輕聲回:“我想,總要有東西留下來,敲打自己。”聲是柔的,話是有骨氣的。
沈奚是她逃走時換的名字。
奚,為“奴”,女奴。她想讓自己永遠記得沈家。
傅侗文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瞅著她。
她以為他是怕自己鑽牛角尖,又解釋說:“三哥放心,如今改朝換代,我已經放下了。”
他默了會兒,回她:“放下就好。”
到這裡,傅侗文似乎不想再聊。
他舒展開手臂,活動整晚側卧而僵硬的肩膀,下了床。這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做得很是輕盈,好像他也嫌棄自己的身子,想回到年輕時的健康模樣。
他拉開窗帘。
天未亮。
隔著玻璃,看得到霧蒙蒙的雲,在托著月。
海上的月很亮,遠比在公寓看到的大,不曉得為何。可記憶中最亮的月亮是在廣州。
月是故鄉明,古人誠不我欺。
沈奚望著他的背影,在盤算著倘若回國,來去廣州的路程。想回去看一看。
算著算著,她又醒過神來。回了國,還能再見他嗎?
“三哥過去資助的那些人,還同你有聯繫嗎?”她拐彎抹角地打探。
傅侗文手撐在玻璃窗上,回憶著:“偶爾有信來,能再見的極少。”
是這樣。她頭枕在床頭,不作聲。
傅侗文還是累的,在窗邊溜達了一會兒,又上床睡了。
他這回是背對著沈奚。
沈奚穿好衣裳,開門問管家要了熱水,在客廳泡了杯早茶,放下茶壺,譚醫生就來了。
他看到沈奚恢復如初,很是驚訝,更多欣賞,熱絡地笑著,輕聲說:“我特地帶了嗎啡來,怕你精神不好,想給你打一針。”
沈奚搖頭,暗示他別在這裡聊。她端了茶壺,又讓譚醫生拿個空杯子,跟自己去了私人甲板。此時天將亮未亮,喝熱茶暖了胃,譚醫生的心也寬了,話多起來。
他是個幽默的人,但從未在沈奚面前顯露過。
也許是昨夜之後,他才打從心裡接受了沈奚這個旅伴。兩人最掛心的又是同一個人、同一件事,就此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到倫敦那一星期,我見了許多的老同學,還有過去的教授,”譚醫生說著,“我那個教授,就一直在做這方面的研究,等下我拿他的文章給你看,五年前他觀察了五個心肌梗死患者,做了報告,急性心梗很容易因為過勞和情緒激動誘發。”
譚醫生說完,灌下一杯熱茶,燙得吸氣,卻還在說:“他不能激動,絕對不能受刺激。”
沈奚默默將這一點記下。
“傅侗汌……”譚醫生輕嘆,“一開始和我是同學,我們學的都是心臟學。”
“是為了三哥嗎?”
譚醫生頷首:“可惜,不管內外科,我們都發展得太晚了。”
這也是沈奚最犯愁的。
“侗汌……”譚醫生欲言又止。
沈奚盯著他,她知道,接下來的話十分要緊。
“當年,三爺曾資助維新派人士。”
沈奚驚訝,她以為他僅僅醉心實業……
“他們想要三爺罷手,綁走侗汌,注射嗎啡和大煙都用在他身上,大概半年吧,人回來就成了廢人,”譚醫生摘下眼鏡,放在矮几上,端了茶杯喝著,“侗汌回國後,一直想要致力於如何讓人戒掉大煙,他身體上依賴,心理上受不住,就開槍自盡了。看到三爺帶的槍了嗎?就是那一把。”
是房間枕頭下的東西。
她也猜想過四爺死的原因,都離這個真相很遠。
他的名字聽這麼久,彷彿也是身邊人,乍一聽這種話,悲涼徒生。對於志在幫人戒除鴉片的他,這是最大的酷刑了,折磨肉體不算,還要碾碎理想和意志。
沈奚深吸口氣,仍舊心口悶。
譚醫生過了會兒,才又說:“他這個人,對於想要做成的事,不擇手段,但你讓他和大煙沾邊,萬萬不行。”
沈奚點點頭:“三爺的身子,譚先生還有什麼要說的?”
“讓我想想。”
譚醫生放下茶杯的當口,傅侗文換了身衣裳,手拎著灰色西裝,步履輕鬆地走入:“你們兩個人,在將我當實驗室的兔子?”他笑,將西裝丟到譚醫生頭上。
譚醫生的眼鏡被撞下來,氣得笑:“一個外行人,別以為知道兔子的用處就能裝內行了。”
兩人談笑風生,昨夜煙消雲散。
過去那些日夜裡,要經歷多少,才能讓他們做到如此?
沈奚看到傅侗文,想到後半夜兩人的“同床”,在這白日里生出了些許羞澀。果然夜黑和天明,人的膽量是不同的。
她端起茶壺,對著傅侗文舉一舉,匆匆而去:“我去添水。”
傅侗文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笑了。
那天,倘若她有勇氣回頭看,一定能發現,那雙眼裡已經有了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