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沈奚急匆匆攜茶壺歸來。
兩個男人正拿著紙和筆,在一張報紙的邊角寫滿了法文和英文。
譚醫生一直想回國後翻譯出書,抽空就會要傅侗文和他討論。
“看不懂了?”譚醫生睨她,“我讀書的時候,只會英文不行。很多的資料都是法文的。”
“方才……你說你教授研究的病患都是梗死。”重點是這個“死”字,她倒熱水時想到了,但凡看過的資料,病發了,大多逃不過死。
“原來是為這個跑回來。我早和你說過,他目前身體狀況穩定,不到你想的這麼嚴重。你啊,在心臟學上還是外行。我只是擔心他最後走到這步,”譚醫生笑睨她,寫下了一個英文單詞,“他是這個。其實就是少爺命,讓著他、順著他好了。”
沈奚看了看,類似心痹。
此時,被討論的傅侗文表示,他想喝茶。
沈奚雙手將茶杯遞給他,柔聲說:“燙,你慢著些。”
此話一出,她先窘。真像是恨不得給他吹兩口,吹涼了。
傅侗文和譚醫生都笑了,前者無奈,後者打趣。
“說回前話吧。”傅侗文替她打圓場。
“來,議議這個,”譚醫生指報紙邊沿寫的英文,“心悶痛?心抽痛?窒息疼痛?”
傅侗文沉吟。
“《內經》有說過心痹……有些中醫書里也有說厥心痛,”沈奚建議,“暫譯絞痛吧,絞痛這詞我們也有,‘當歸芍藥之止絞痛’。”
“好,就絞痛。我翻譯出書,用它,”他拍了拍傅侗文的手臂,“記住,你是心絞痛。”
傅侗文不以為然,拿過來那張報紙:“此事刻不容緩,我們對於西學,還是要有自己的教育書本。你回國不要再耽擱了,儘快著手做起來。”
她附和:“我也可以幫你,譚先生。”
譚醫生氣笑:“過去是一人指使我,如今倒好,成雙了。”
沈奚低頭一笑,把玩起鋼筆。
傅侗文又好似沒聽到,將茶杯擱下。他單手握著報紙,去讀印刷的文字。
一月的《每日郵報》,全是過時的舊新聞。去年耶穌誕節,西部戰線一部分德軍、英軍和法軍為了這偉大的節日,短暫停止互相射擊,還舉行了一場戰地球賽。
傅侗文幾眼掃完:“這場球賽誰贏了?”
譚醫生扯過報紙,也翻看:“沒寫嗎?”
“英國贏了,”沈奚說,“另一張報紙有寫。”
“細想下去,誰贏都一樣。”他又說。
戰場殘酷,到最後踢球的人都活不下來。
傅侗文將報紙疊好,留在手邊。他人離開這裡:“我去談個小生意。”
在這游輪上,能談什麼生意?沈奚猜想了一個上午。
當天下午謎底揭曉。
他們的私人甲板上多了一個狙擊手,是傅侗文在船上問那些商人們借買來的。那個人身材矮小,也不與他們交談,每每從她面前經過,她總能留意到這個狙擊手腳上漆黑鋥亮的靴子,是警靴。他也喜歡抽煙,就是不講究,喜歡將煙頭在靴底踩扁,每回都是服務生或是臨時管家將煙頭收走。就此,他們多了位臨時旅伴。
在這晚入睡前,沈奚做足了準備。
譚醫生說過,傅侗文的作息很規律,於是她決定要在他熟睡後再上床。為不露聲色,她還將譚醫生的書全都搬到了套房裡。
鐘錶極緩慢地一分分跳動,指向九點。
她翻著書,留意到他在洗手間,用純白的毛巾擦著手。她的手,撐在耳後,小拇指無意識地繞著自己的頭髮,快去睡吧,快去睡。
傅侗文的皮鞋經過,略停頓,沒進卧室,卻走向她。
“是不是慶項和你說,我每晚九點會準時躺到床上,所以你準備了這些書?”他將那頁書替她翻過去,“說來聽聽,準備幾點睡?”
“我讀書時習慣了,”沈奚仰頭看他,十足十的誠懇,“有時一抬眼,就是天亮。”
傅侗文替她合上書。
沈奚畫蛇添足地解釋:“我在說真的。”
他笑:“總看專業書也無趣,我帶了本《仁學》,想看嗎?”
譚嗣同的著作,是禁書。
她意外:“我聽顧義仁說過,是出了日文版,難道還有漢字的?”
“我讓人私下印的。”他做了解釋。
如此珍品,自然是要看的。
傅侗文在衣櫃下層翻出了那本書,丟去床上:“上床來看。”
沈奚聽到這句,方才醒悟,他在用這個打破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暖昧。總要有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讓她上床去,否則,怕她真會挨到天明……
她在洗手間里磨蹭了十幾分鐘,再出來,吊燈都滅了。
兩盞壁燈,一左一右,懸在床頭上。
傅侗文還是穿著襯衫,倚在那裡,在看書。剛登船收拾衣裳的時候,她看到他是帶了睡衣的,可今晚仍是穿著襯衫。不過,她又何嘗不是怕誤會,完全不敢換上睡衣,只挑了夏日最輕薄的連衣裙充數。
沈奚也上床,蓋了被子,將《仁學》拿在手裡。
果然沒有印刷廠的名號,是私印的。
書是好書。
可她的念頭,一溜到了天外。此時的傅侗文,是一種酒闌人散的慵懶。她在想,他在倫敦念書時,是否也這般神情和態度,閑階獨倚梧桐。
想了會兒,默念了幾句荒廢,勉強靜心讀了進去。
傅侗文這邊,恰好翻看完最後一頁,合了書。
穿襯衫睡覺是一樁苦事,身體和手臂都被一層板正的薄布綁縛,活動不開。他人乏,書也翻完了,於是無所事事地靠在那兒,觀賞起了她。她今夜穿的是絲絨的連身裙子,細白的一截手臂露在外頭,沒有任何裝飾品,和船上的那些貴族小姐、商人太太一比,太過樸素。倒是耳垂上墜著兩粒小小的珍珠,贗品,但挺漂亮。
傅侗文難得對女孩子用“漂亮”這兩個字,嘴上沒提過,心裡也大多不屑。
還是緞面的髮帶,顏色不同,斜扣著的珍珠也是贗品。
看來她將所有錢都用在了學業上。
傅侗文將書擱在床頭,關上壁燈,宣告結束夜讀會。
她從光明處,望向暗處的他:“你看完了?”
“也不用都在今天看完。”
也是。
她又問:“要讓我檢查一下再睡嗎?”
“我很好。”他回。
片刻的沉默。
兩人又都笑了,傅侗文說:“好了,躺下。”
沈奚縮進了棉被裡。
傅侗文笑著搖搖頭,下了床。他趿拉著拖鞋從床尾繞過去,走到她那一側的床畔,關掉了燈。在黑暗中,她看到他是換了睡衣的長褲的,光著腳。
……
那日起,連著十幾個夜晚,她都被夢魘壓身。
夢中,那個男人來索命,說他有萬千錯,也輪不到她來殺。
沈奚每到噩夢都呼吸急促,輾轉難安。傅侗文總是耐心地隔著棉被將她抱起來,在她半夢半醒里,輕聲和她說別的話,將她從深淵拉回現實。有一夜,她在黑暗中聽他說,他和船上的廚子討論一品鍋,人家不曉得,倒是認得炒雜燴,李鴻章訪美時帶過去的美食,在美國風靡了好一陣子。
“想吃的話,三哥明日讓人給你做。”他俯身,將她烏黑的長髮捋到枕邊去。
髮絲柔軟,在他手指上打了結。這回他沒有硬拽,多了解扣的耐心,沒扯斷她的頭髮。
這夜後,她終於不再做同一個噩夢。
如此,他們的旅程算真正開始了。
早晨,傅侗文會比她起早半個鐘頭,每回都以拉開窗帘的方式,叫醒她。白日他們會在私人甲板閑聊,這兩位男士見多識廣,從不讓她冷場,從戰爭到商業,再到醫學,還有傅侗文所學的哲學,最後落到莎士比亞歌劇和宗教問題上。
只是顧及安全,她的活動範圍很小。
晚上兩人也有了“夜讀”的共識,都倚在床頭,各自翻書,間或交談兩句,聲音也都放得很低。和他同住久了,她會留意到傅侗文在私底下是個隨便慣了的人,開門出去,是個翩翩公子哥,一扇門閉合,屋子裡的卻是個不修邊幅的讀書人。
起初大家還顧著禮,慢慢地,他也放鬆下來。
他會兩三日不剃鬍須,讓人將飯送入房內,不出門見人,就不收拾自己。一回她回房,看到他穿著襯衫、長褲,光著腳,單手撐在桌上,身子倚靠著,在看一疊紙,上頭是他自己前幾日才寫的東西。
她看他那一刻,他撫亂自己的短髮,語氣自嘲地笑:“看我做什麼?”
隨即,手稿被丟入垃圾桶,毫不留戀。
一個月過去。
沈奚在外人眼裡,始終是箇舊時代的太太,寸步不離傅侗文。
傅侗文待她也是極盡體貼,她常在早晨醒來,悄悄地將他的枕頭拉過來,臉壓在上面,想,他們這樣和夫妻好像真沒什麼差別。
某晚,她下床喝水,看到側卧的他在睡夢中,迷糊著,去將自己衣裳解開。
解到第四粒紐扣時,被絆住,微蹙眉。
沈奚悄然地蹲在他身前,伸出兩手去,想幫他,可觸及到紐扣又不敢了。哪怕給自己灌輸“這是在照顧病人”,也難以再進前一步。
他的鎖骨和脖頸,還有大半的皮膚裸露著在眼前,讓她不敢再看下去。
她怕他受涼,替他拉高被角,掩上那風光旖旎。
這晚,她睡得極不踏實。
一念想他被襯衫束縛著難過,一念又想他是否要受涼。
清晨六點,傅侗文撐著手臂起來,懶散地倚在床頭,發現她醒著,偏過頭問她:“沒睡好?”整晚沒開過的嗓子,沙沙的,磨過她的耳和心。
她帶著鼻音“嗯”了聲,將棉被遮住了半張臉,閉眼不看他。
傅侗文只當是女孩子起床的脾氣大,笑笑,推開棉被,趿拉著拖鞋去了洗手間。
他再出來,見到沈奚趴在棉被上,將兩人的枕頭墊在手臂下,看外頭的天。
“三哥你看,外頭又下過雨了。”
海上是一片雲一場雨,雲過,雨過。每天不曉得要來幾場才算完。
她這是沒話找話。
傅侗文慢條斯理地繞到她身後:“我換衣裳。”
“嗯。”她答應著。
傅侗文將衣服脫下來,背對著她,背脊皮膚光滑緊實,在晨光里有柔和的光澤。
沈奚聽到衣裳被丟去椅子上,又聽到從衣櫃取出衣裳的聲響。
她懊惱地將臉埋在枕頭裡。
聽力忽然這麼好,是要了人命。
傅侗文將長褲套上,也在看她。
這位小姐完全不清楚她在佔用他枕頭的同時,並沒有將她的身體隱藏好,兩條小腿都露在外面,沉在雪白的棉被裡。他知道,自己從這個角度去欣賞她很不道德,也不紳士。
和一個沒名沒分的女孩子共處一室這麼久,又是同床,是形勢所迫,也是權宜之計。
可惜,人心是無法掌控的,包括他自己的。
“想不想去公共甲板?”他突然提議,“那裡視野好。”
“可以去嗎?”沈奚驚喜回頭。
傅侗文還光著上半身,手裡拎著襯衫。
她怔住。
他無事一般,在安靜中進行他的穿衣步驟。沈奚出溜下床,抱起枕邊準備好的長裙:“我去洗手間換,你接著穿。”跑入洗手間,她還在盡責地醫囑,“穿多些,有風雨。”
一扇門,隔開兩個人。
洗手間里有小小的窗子,她將兩手撐在上頭,看海,腦海里都是他。
她想到,在紐約留學生里也能被分出兩派來:一派是慣性保守的,但也會熱情洋溢地用文字表達自己的情感;另一派直接了許多,為了擺脫掉落後、死板、保守的東方人的帽子,從肢體到語言,都會大膽表達感情。到大學還沒有性愛經歷會讓一個西方女孩子很沮喪,尤其來自法國和德國的女孩子,她們會認為自己沒有魅力,才沒能享受到愉悅的性愛。許多人也會講述,在家裡和僕人、司機,或者是和沒有婚約的男人之間的種種。這些也感染到了開放派的留學生。
沈奚雖然是醫學生,對身體結構並不陌生,可心理上還是偏保守的。她自認是保守派。
剛剛他只是穿好了長褲,全被她看乾淨了。
他的坦然倒顯得她才像個登徒子。
沈奚懊惱不已,應該更鎮定,不該用逃離姿態,要泰然處之,像個醫生……又不是沒見過屍體……等她換好絲絨長裙,離開洗手間,傅侗文已經不在了。她走到梳妝台前,挑選耳飾,發現,多了一副新的珍珠耳墜和一條項鏈。
不是贗品,是純天然的金色珍珠。
並不全因為這從天而至的禮物,還有許多,關於他的所有,都在滲入她的血液,流到心深處。她只剩了一個念頭,如果她是他那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休說是去法蘭西定居,就算讓她去德意志稱帝,她也絕不會受到誘惑,離開中國。
沈奚收好梳妝台上的東西,還是戴了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只是髮帶換了個新的樣子。
房間外,傅侗文在走廊上等著她。
見她出來,他沒問她關於珍珠的事,她也沒提。
兩人走到公共甲板時,風很大。
露天的地方,都是積水。
沈奚上去前,將腳腕上的裙角打了個結,用這個簡單的法子讓長裙短了三四寸,避免沾到積水。她直起腰,留意到狙擊手在角落裡,注視著他們。
她悄聲問:“花了不少錢請他吧?”如此盡忠職守。
傅侗文兩手斜插在長褲口袋裡,給狙擊手打了個眼色,讓他離遠些:“他和僱主在路上起過衝突,我去問,才讓給我。所以花費並不高,畢竟船已經離岸,他需要在海上找到工作。”
海風驟起。
沈奚按住自己發上的緞帶,傅侗文走向海浪的方向:“帶你看一看大西洋。”
風把他的話吹散。
遙遠的海平線上掀起了一道可見的大浪,暴風雨要來了。
水手們在甲板的四周忙碌著,在做完全的準備,狙擊手在角落裡張望四周,譚醫生靠在避雨的地方,在抽煙。所有人都在做著自己的事,只有他們在甲板盡頭,無所事事地站著。
烏雲壓頂,一道閃電劈過鉛灰色的天空。
沈奚仰頭:“在這裡會被雷劈到嗎?”
“說不準,”他將右手遞給她,“要不要試試,一死兩命,也算是佳話。”
人體導電嗎?她當他是玩笑,可當真握上去,卻只余肌膚摩擦而過的心悸,從指間滑到掌心,每一寸都是。兩人的手最終交握在一起。
“膽量還不小。”傅侗文笑著說。
風將海水拋到半空,如煙火般炸開,像細碎的沙,洋洋洒洒地落了她滿身。
她餘光里儘是他的影子。
傅侗文,傅三爺,三爺,三哥……侗文。侗文。
接連兩道厲閃,撕開雲層。
傅侗文將西裝脫下,披到了她單薄的肩上。也由此放開了她。
另一端甲板上的吵鬧聲漸起,有船員落水。
約莫十分鐘的樣子,救人的和落水的都被拉上來,落水的那個昏迷不醒,被平放在甲板上搶救。有人過來,勸說他們退回去,去避雨的半露天休息室。
風太大了。
兩人回到避風雨的地方。
傅侗文竟去和譚醫生要紙煙,譚醫生聽到他的要求,滿面錯愕。
不過他接了煙,捏著紙煙捲在金屬欄杆上磕著,煙絲落到譚醫生鞋上。
譚醫生惱火:“你這人,真是糟蹋東西的好手。”
“記賬上,全賠你。”傅侗文將揉爛的煙,塞回到原主人手裡。
譚慶項想到剛剛看到兩人在牽手,可又疑心是自己錯看了,猶豫著還是沒問。
“我去更衣室。”沈奚委婉地說。
傅侗文應了,隨她離開。
公共甲板對全船開放,里外兩道門,裡邊那道門裡是洗手間。
外邊這裡算是半個休息室,也是真正的更衣室。
她在洗手間里聽到兩個褐發的女孩子在說,昨天靠岸時,見到特等艙的管家去替貴客們採辦新鮮牛奶和水果。“一等艙也有的。”其一小聲說。
“親愛的,不如這樣,你看旅途漫漫,我們總要找到一個可人的男孩子談場戀愛,”兩人低聲笑著,“我要一個月才到,你呢?”“下一次靠岸,他們是這麼說的。”
沈奚在她們的談笑中,聽她們說乾脆去一等艙找一位先生同住,莫名冒出了譚慶項的臉。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離開洗手間。
更衣室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幾個隔間的門都敞開著,沈奚沒看到傅侗文。
她想,他應該在更遠的地方,於是挑了個隔間進去,對著半身的古銅鏡子端詳自己的臉和頭髮。她兩手捧著自己的臉,盯著眼下的一道烏青時,聽到隔壁房間的門上了鎖,很快,倫敦口音的英文出現……不對,重點不是口音,而是內容。
“親愛的,我愛你,不要怕。”這是女人的聲音。
“對不起,親愛的,我弄疼你了,”男人的回應,有著介於男生和男人之間的羞澀,“我沒有真的實踐過。在伊頓公學時,我在我的姑媽那裡住過,她的貼身女僕很喜歡我,可我們也並沒有真的做什麼……”
沈奚約莫猜到是什麼內容,她想要悄然離開。
鏡子里,出現了傅侗文的身影,他手裡拎著買來的新紙煙,來接她。
沈奚在看到他的一霎,猜到他會開口,兩步上前,手壓到他鼻樑下,擋住嘴。傅侗文驚訝地垂眼,她握住他拿煙的手,臉紅地搖頭。
“我只摸過她的前胸……”男人的聲音傳過來。
……這位伊頓公學的貴族青年,請你不要再敘述你和女僕之間的性啟蒙了。
沈奚面紅耳赤,祈禱著傅侗文能領會她的意思,兩人可以在不打擾這對幽會情人的情況下,體面地離開。可是當隔壁陷入安靜,她卻感覺到自己的手貼著的位置,是他的嘴唇,他鼻端呼吸的熱量也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平穩的呼吸節奏,比那一對小情人的對話讓她更無法承受。
無聲地,傅侗文將煙盒放到了銅鏡前,這樣空出了手去扶著她的腰,另一手去拉門的扶手。他給他們的更衣室也上了鎖。
沈奚的手從他臉上緩緩滑下,無處可放,虛握成拳,空懸在兩人之間。
他的銀色領帶,被一根珍珠別針固定著,黃金色的珍珠。乍一看,和她的那副耳墜、項鏈像是一套。
隔壁男人在說:“當然,她也對我做了一些事,比如像你現在這樣,撫摸我,她很熱情……”
為什麼西方人會這麼喜歡說出來,只去做就好了啊。
哎,很好,沒有聲音了。
哎?不是停止,是在實踐。
男人在低低地說著愛你,呼吸粗重,女人沒有發出聲響,看來,還是無法突破第一次的阻礙,選擇的是另一種方式。沈奚開始自責,不該聽婉風和那些英國女孩的經驗分享,此類知識獲取太多了。
時間漫長,漫長到她開始自問,為什麼要等?剛剛直接離開豈不是更好?……
可等到現在,那邊隨時會落幕,又不好走。
這裡的更衣室沒有窗,一面鏡子一面門,餘下兩面牆壁上都是五彩玻璃。玻璃後是燈,光從玻璃透出,落在人臉上,讓人目眩。
這個更衣室比他們房裡的衣櫥還小,就算兩人不貼在一處,也分隔不開。
傅侗文的手變得燙人,她的頭腦也開始發昏……
沈奚想推他的胸口,想將身子離開他,可想到最後也沒付諸實行。傅侗文的右手仍是搭在那裡,握著她的腰。慢慢地,他的手挪後、挪高了一些,換了一種更親密的,情人間摟腰的姿勢,也更自然了。
那頭小劇場落了幕。
隔壁門打開,人走出去,女人低聲用英語驚訝地說著,竟會有狙擊手在門外。難道這裡還有別人嗎?兩個人腳步匆匆,遠去,將他們這兩個被迫的聽客留在這裡。
困在這裡,困在他們留下的氛圍里。
“三哥……”
她想說,我們也走好不好,譚醫生等久了也不好,你看,狙擊手也等在外頭。不曉得的還以為根本是你我兩個擠在這裡,排解長途航行的苦悶……
“方才,只當是遊園驚夢,不要放在心上。”他說。
沈奚腦子嗡的一聲。她只曉得《遊園驚夢》這曲子明明是個小姐遇見俏書生的無邊春夢,還記得那唱詞里有:和你把領扣兒松,衣帶寬……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傅侗文先笑了:“也不太恰當,當我沒有說過。一會兒出去,慶項問起去了何處,就說我們提前去了珠寶酒會,那裡對頭等艙貴賓提前開放。”
她輕聲應了。他卻並未放開她。
在這游輪上,傅侗文像在坐牢服刑。
因為英德的戰爭,從二月起國內的聯繫就斷了,海上航行這麼久,靠了岸,足足六個月的消息空白,他憂心國內又會是何局面。憂心無用,徒增煩惱,只能等,等到岸。
海上的日子是他這些年最清閑的時候,能看書,也能好好坐下喝口茶,閑談兩句。
人和人之間講的還是因緣。放在過去,他絕沒心思去幹這種事,現在……
他們是被狙擊手的叩門打斷的,門外的人用蹩腳的英文說,甲板上出了事,見了血。
沈奚倉促離開他,傅侗文開了鎖。她跟他走出去時,臉上有著不自然的紅暈。
狙擊手見怪不怪,對他來說,就算兩人當著他的面幹什麼,他也能背對著他們,為他們站崗。更何況,只是在更衣室內消遣一下而已。他建議傅侗文儘快帶沈奚回頭等艙,不要再去公共甲板:“落水的水手醒過來,懷疑有人推他下船,內部起了爭執。刀扎腹部,三個人大出血。”這裡並不安全。
譚慶項也尋了來:“對,你們快上去。”
十米外的休息室,正有兩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入,也有人出來,滿手的血。
“好好的,幹什麼懷疑人推他?”沈奚奇怪。
“剛開船就丟了一位客人,他們都懷疑是被人謀財害命,推下船的,”狙擊手說,“也有可能是借口,水手互相看不慣是常事。”
丟了客人……是那晚。
是那個唱曲的人。
沈奚心一沉,傅侗文和譚慶項卻沒多餘的表現。
譚慶項又見休息室出來人,想想,說:“我去看看。”
“一同去。”傅侗文也想看看情況。
三人一道去了,狙擊手見裡頭除了傷者,就是船醫和趕來的醫生旅客,沒外人,於是在門外替他們看守。
休息室內,三位傷患都是大出血,船醫簡單做過處理,低聲和趕來的兩位旅客交流,沈奚聽得出,那兩位也並不是外科學的醫生,但其中一個有在法蘭西戰場的經驗,也曾縫合過傷口和內臟,他在做著立刻縫合傷口的準備。
其中一位是大腿,一位是上臂,最後一個比較麻煩是腹部。
譚慶項進去時就說明他也是醫生,所以獲得留在那裡的權利。船長趕來時,對傅侗文這個貴賓點頭示意,低聲建議他帶著自己的太太離開,畢竟他們在這裡幫不上忙,反倒會讓本就狹窄的休息室變得更擁擠。
“用止血帶,快!”戰地醫生催促。
“不要用止血帶,要縫合血管!”沈奚大聲制止,“這個請交給我,我可以配合你們完成,我對血管縫合術很熟悉。”
船醫和戰地醫生對視,婦產科醫生也皺起眉。
這種新技術,就算是在紐約,也難在半天內找到能完成的醫生。
來自中國的西醫醫生?
不管男女,他們幾個在今天之前從未聽說。今天倒好,一下子冒出來兩個。若不是頭等艙的客人,倒像是在招搖撞騙。
“我不能讓你接觸我的病人,除非你向我證明,你有學醫的經歷,或者行醫的資格。”船醫在船長的目光授意下,選擇了一個妥當的拒絕方式。
沈奚啞口無言。
這兩樣她都沒有。
甚至因為跟著傅侗文“逃離”倉促,她連這幾年的學位證明都沒有。
她只能蒼白地重複:“請相信我。”
“請相信我太太,”傅侗文也用帶著倫敦腔的英文說,“她確實有能力幫到你們。”
“先生,”船醫不想再耽誤時間,“我從沒遇到過學西洋醫學的中國人,我去過很多地方,做船醫也有十年,”他想到譚慶項,又即刻改口,“當然這位先生已經讓我開了眼界,他是我見過的第一位中國的西洋醫生。”
“我相信這位太太,血管縫合術才剛獲諾貝爾不久,她能準確說出全稱,至少說明她是醫學的狂熱愛好者。”始終旁觀的婦科醫生很善良,幫沈奚說話。
狂熱愛好者?沈奚更感到無力。
“我在戰地處理過很多傷員,”那個戰地醫生卻沒了耐心,“這裡請交給我們。”
“可你在戰地處理的傷員,存活率是多少?”沈奚在逼問。
“哦,親愛的太太,”那個戰地醫生沉下臉,“戰地的環境,你竟然會問我存活率,我想你是想要耽誤我們救人的時間。”
“不,我是想幫你們,”沈奚放棄爭論,衝到腹部被刺的人面前,“看著我的眼睛,我不是在說玩笑,給我權利救你!”
“……你能保證我不死嗎?”那個人呻吟著,褐色的眼盯著她。
大量失血,沒有輸血,傷到什麼內臟也不知道,還有這裡的環境,術後也難保證他會不會死於感染。她如何保證?
那個人別過頭去,不再理會她。
沈奚幾乎絕望,另一位受傷的船員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我還在流血……”那人失血到要休克。
“他在向我求助,你們看到了嗎?!”沈奚憤怒地盯著船醫和戰地醫生。
“好吧,你可以來幫我,但要聽我的指揮。”船醫鬆了口,他不想得罪頭等艙的人。
沈奚激動得連連點頭,她讓譚醫生去取自己的一套器械和放大鏡。今天這一場“戰役”讓她無比慶幸,傅侗文當初有足夠的錢讓她揮霍,讓她有反覆實踐,旁觀手術的機會,否則以她的資歷,如何能應對。
譚醫生在一旁輔助她,也讓她踏實許多。
手術全程,傅侗文都在旁觀。
旁觀那個曾在煙館地板上,被綁住身子無助的女孩子,如何爭取到去實施手術救人的機會。“天哪,她真的可以。”婦科醫生忍不住讚美她。
傅侗文在這一刻,替她鬆了口氣。
那雙手柔若無骨,很美。
可此刻,更吸引他。
沈奚離開前,反覆和船醫強調自己在哪個房間,如果需要,隨時可以找她。
她回到房間,筋疲力盡,在洗手間里都是靠著水池在洗手。
水被草草甩干,她想去找毛巾,傅侗文已經遞過來一塊白色亞麻手帕。一個小小的物事,又讓她回到上午在更衣室內的局促,面對外人,面對他,她完全就是兩個人。
“乾淨的。”他說。
她當然知道。
沈奚去接,他卻沒鬆手,反倒是裹住她的兩手,擦乾。
兩人四目相對。
她的全部神經都被吊起來,這樣的動作太親密了,親密到讓她不得不去說點兒什麼沖淡這感覺:“我剛剛還在想,多虧你昔日的慷慨……”
當她還在說時,他已經拉起她的手,將它貼上了自己的嘴唇。
在做這個的時候,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
“你今天,很是不同。”他低聲說。
剛剛的那個算是吻手禮,還是……別的什麼?
她辨不清。
這樣的傅侗文,讓她記起了那個有關於香煙的故事。
在北京,無人不知大柵欄一帶的八大胡同,連她在煙館也聽過這首歌謠:“八大胡同自古名,陝西百順石頭城,韓家潭畔弦歌雜,王廣斜街燈火明……”故事的主角是面前的這個男人,故事的地點就是這八大胡同里的韓家潭。一夜,在這煙花柳巷之地,有名的幾位少爺聚到一處,面對花魁起了爭鬥的心思,競相扔出白花花的銀子。
在這幾人里,唯獨傅侗文只問下人要了一根香煙,進入花魁房間。
偏就是這個,讓美人動了心思。
香煙,香艷。
他取了個諧音,要是誇尋常女子,那是輕薄。
可在煙花地,卻是十足地風流,十足地風情。
花魁接了香煙,他卻說好處不能讓他一人獨佔,既搶了風頭,美人自然要拱手讓給友人。於是留下一張支票離開,才有了這個佳話。
這個男人,只要他想,一舉一動皆能蝕骨入髓。
而現在,這個故事裡的男人就在她眼前。
“剛剛要說的是什麼?”他在問。
“我想說……多虧三哥昔日慷慨,資助我讀書,否則今日怕會出洋相。”
傅侗文一笑,倚上門邊框。
完全沒有放開她的徵兆,像在更衣室,當他交代過要如何和譚醫生交代後,她想離開,被他搭在她腰上的手阻止了。那時她以為他會做什麼,但沒有,只是抱著。
現在也一樣。
傅侗文將她的手握在手裡,低頭看著,又翻過去看她手心,拇指指腹滑過那細細的紋路,磨著她的手掌……他的手指愈發燙,她也是。
像有個小小的更漏,被擺在眼前,聲緩緩,滴泠泠,每一滴水珠兒都落到了心尖上。
“我們該出去走走。”他說。
沈奚應了。可他又不動。
明白人做荒唐事。他將個清白姑娘的手揉了又握,握了又親的,怎麼算,心裡倒是有面明鏡,可做起來又是另一套。
“還是三哥出去走走,”他又低聲說,“再這樣,會要出事情。”
他話中有笑,如此直直白白地說出來,讓她本就搖搖欲墜的心,轟的一下子全塌了。傅侗文用目光困著她,將她放開。手上的力道終究是沒了。
她醒過味,傅侗文已經離了房間。
空蕩蕩的房間里,她只得原地立著,想他的語氣和神態,幾分真幾分假。
就這樣到了六點,他才回來。
人應該是從甲板上回來的,西裝上是冷意,不過臉上的笑意倒是有的。
傅侗文訂了晚餐的位子,讓她收拾收拾,下樓一起去尋譚慶項。他的樣子,彷彿出門前的事從未發生。沈奚答應著,在洗手間換了衣裳,將散開的頭髮分成兩股,搭在肩上,先將其中一股對著鏡子編起來。她望著鏡子,想,或許那真是吻手禮……反倒是她在誤會:“三哥,你要是換好了告訴我。”
“好了。”他說。
沈奚編自己的辮子,輕車熟路,不必照著鏡子。
她離開洗手間,走入卧室,手上沒停,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著。傅侗文本是在打領帶,見她這樣子,又停下了動作:“來,讓我看看。”
沈奚臉一熱,人沒動。本來就是三步之遙,何談過去。
傅侗文將領帶理好,上前兩步:“讓我試試。”
試什麼?散開在右肩的頭髮被他拿起來。
“如何做?”他問。
“這樣……分三股。”她將手指間的三股黑髮給他看。
傅侗文生疏地,學著她的樣子,將長發分開,又在她的示範下,學著她去將那一股長發編起來。細碎的髮絲,不停擦著她的臉頰和鎖骨。
沈奚也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完成的,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
她望他一眼,他在微笑:“樣子馬馬虎虎,多來幾次會好很多。”
編到結尾,他舉到她眼前:“好了。”
“我來綁。”她接過,綁妥。
下午說是怕出事,可眼下這樣,又如何算。
“我有些話,”傅侗文看穿她的心思,“晚上回來說,好不好?”
她點點頭,見他在笑。
早就亂了套的關係,急在這一時也理不清。
兩人雖有話沒說完,但氣氛卻開始不同了。
離開房間前,傅侗文又覺得領帶搭得不好,重新取出來一條,交到沈奚手裡。這是真的難為她,她不會,他手把手教她,如同她教他如何編女人的長髮。沈奚磕磕絆絆,弄完,傅侗文人站在走廊上了,才評價說:“看來,你也要多學幾次才可以。”
兩人說這話是用母語,狙擊手聽不懂,見沈奚臉紅,約莫猜到是先生在和太太調情。
下到一等艙,傅侗文去叩門。
半晌,譚慶項開了門。平日嚴謹的人,難得沒有穿戴整齊,連領帶都沒有,頭髮也和平日不同,總之,有些怪。不過除去拘謹,人清朗了不少。
“帶一個客人?方便嗎?”他問傅侗文。
“看你高興,不過是加一個位子。”
身後有動靜,房間里是有人的。沈奚心頭一震,目光忍不住往門縫裡溜,見到一個沒穿衣服的女孩背影。她一下子睜大眼。
“沈小姐,你能收斂一些你的好奇心嗎?”譚慶項嘴邊有笑。
“我是憂心你的安全。”她訕訕,眼睛裡的話是“錯看了你”。
譚慶項笑,拍了下沈奚額頭,算是回應“少管閑事”。
“你們先走,我稍後就來。”他說著,重新關上門。
沈奚五味雜陳地看著那扇門,又去看傅侗文,他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難道……露水情緣在他們看來很尋常嗎?
結果,譚慶項也沒給她機會去問。
他爽約了。徹徹底底為了一個褐發少女,將她和傅侗文拋棄在了晚餐飯桌上。她從吃奶油小薄餅和魚子醬就期盼能看到譚醫生女友的臉,可到熏魚和烤麵包沒來,到牛肉湯沒來,到鵝肝凍膏也沒來……默爾索干白下了肚,沈奚已經放棄了。
甜點和水果到時,譚慶項帶著那個新女友趕來,坐下就將杯中酒喝乾凈:“抱歉。”
“你該對你女朋友說抱歉,菜已經上完了,”沈奚禮貌問,“你還要什麼嗎?”
那個女孩子似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在吃著甜點,不在乎主菜上完的事情。
“她不懂英文,除了簡單的幾個單詞。”譚慶項替她解釋。
“那你怎麼和她溝通?”沈奚驚訝,方才傅侗文還說,他們已經在一起半個月了。
譚慶項笑而不語。沈奚仍困惑,順便將這個錯看的人上下打量。
“好吧,簡單來說,”譚慶項將眼鏡摘下來,放在桌上,揉著疲倦的眼睛,“心靈溝通和肢體交流,這樣是不是能滿足你的好奇心?”
沈奚被這話堵住。
那女孩恰好發現了桌上的金制火柴盒,舉起來,對著譚慶項驚訝地笑著。譚慶項也笑,點點頭。沈奚想他們是在交流說:這個餐廳連火柴盒也是金的。
他們四個,兩撥人,一撥吃完,一撥剛開始。
傅侗文並不想留在那裡,借口睏乏,帶沈奚離席。
在私人甲板上休息了會兒,回房,他在箱子里找書看。沈奚瞄了一眼時間,九點,這是夜讀的時間……可他並無想說的意思,還是忘了?
“譚醫生的女朋友,是想要帶回中國嗎?”她心中忐忑,將話從譚醫生說起。
看上去是個俄國人,不曉得會不會樂意待在北京。
“應該是要先下船的。”他背對著她說。
“先下船?那……譚醫生怎麼辦?”
他回身,一笑:“他總有幾個莫名其妙的女朋友,來路不明,互不束縛。緣來緣盡而已。”
原來這樣。她沉默。
傅侗文將書在手裡掂著,思忖半晌,又說:“他在這方面,是看不清自己,或許這麼說也不對,是他將自己看得太清了。”
沈奚不懂,倒是看清他手裡的書。
是這一個月他看了四遍的《麥克白》。
“他心裡裝著個人,”傅侗文將書在掌心敲打著,說,“是個青樓的姑娘。”
“那你為何不借他銀子,去贖那姑娘?”她馬上說。
傅侗文微笑:“你聽我說完。”
他花費了兩分鐘,講了個窮書生愛上青樓女子的俗套故事。
譚慶項家境貧寒,是由四爺出資,讓他留洋。四爺走後,譚慶項留在了傅侗文身旁,因為傅侗文常出入煙花之地,他也不可避免地隨著進出,後來結識了一位身世可憐的姑娘。情竇初開的少年郎,沒過去情關,真動了心,一心想娶那姑娘。
沈奚揣著不安的心,聽下去。
姑娘當他是萍水姻緣,他對人家卻是情意拳拳。
人家姑娘住得好,吃得好,揮金如土,又有公子哥們捧著,為何要從良?譚慶項恨不得剖出真心,任人一刀刀片心頭肉,鮮血淋淋,死不回頭。他想著人心都是肉做的,他想著他與那些少爺很不同,可終究在姑娘眼裡還是相同的。
都不過是送首飾匣子、送銀元的凱子。
“他在我這裡拿的錢,攢不下幾個,都給人送過去了。”
這和戲文里唱的真是相去甚遠。
沈奚蹙眉想了會兒:“要不是三哥,他也不會去那裡。”
傅侗文聽這話,把手裡書敲上她的額頭:“小女孩想得簡單,只當青樓是青樓。”
他寥寥數語,去講那八大胡同的社交場。
別說尋常政客,就連張勳這等有實權的將軍,也都請了昔日紫禁城裡的廚子,開青樓去拉攏人;袁世凱大總統想要買選票,也是請人去那裡行賄議員;更不用說在北京城裡誰想設宴款待好友,有頭臉一些的,都需去那裡——細算起來,從參議院、眾議院,到京師大學堂,兩院一堂,議員政要、文人墨客,哪個都逃不掉。
是男人的銷金窟不假。
可去的人卻不只愛美人,更戀江山。
豁然霧解。
滿是霧水的玻璃,被他一點點抹去水珠,傳聞下的傅侗文,對她亮了底。
這還是頭一回,傅侗文給她講北京城裡的他。
“站得乏,上床來。”他突然說。
沈奚心還在煙花柳巷,被這句話引回現實。
傅侗文讓她上床。九點,是該上去,可今日……
他繞到那一頭,掀開白色棉被,躺到床頭去。沈奚約莫猜到,該到說他們了,她坐到床邊沿,光著的兩隻腳離開拖鞋,進了棉被,人也和往日一般倚著。
忘拿書,連能擋的屏障都沒。
隔了一個拳的距離,她發現,他那頭壁燈沒開。
“回國如何打算?”他倒也不瞧書,瞧她,“三哥給你安排。”
這就是他要說的?沈奚失落著,搖搖頭:“還沒想。”
這游輪會在上海靠岸,上海她從未了解,家鄉廣州又早物是人非,都不想待。而在北京,除了那幾條骯髒的小衚衕,她也只住過傅家。這麼一看,也不見得比上海更熟悉。
他呢,不用說,是要回傅家的。高門大戶,不同的生活,再見都難。
想到一下船就要各奔東西,沈奚心中茫茫然。
她的長髮散開著,披在兩肩上。編在一處太久,有了微微捲曲的弧度,這讓他想到每每睡醒,她的發都在枕上,臉側,那發,時常會落到他手腕上,纏著。
同床共枕,真該是夫妻才做的事,是他想得簡單了。
他現在想的事情,也很荒唐。
傅侗文掀開棉被,下床去找水喝,將杯子擱下,又趿拉著拖鞋回來,卻不是去他那頭,而是到了沈奚這裡。她還以為他會如往常一般,替她關燈,豈料,他卻挨著她的身子,坐下來,人影擋了光,兩人面對著面。
沈奚的手又落到他掌心裡,揉握著,將她一顆心都揉得軟了。
她在等,等他說。
他臉浴在燈光裡頭,像坐火車時路過小站頭看到的一盞燈,轟隆駛過去,將會是更深遠的夜:“我下午在甲板上,看到好望角,想著,該叫你去看看,下迴路過怕很難了。”
他說完,靜了好一會兒。
她眼瞅著他低頭,親到她的手心,被燙醒過來。
“以後跟著三哥,好不好?”他低聲問。
房間里能有一星半點聲響就好了,可沒有。走廊也是安靜的。
輪船上的地毯可以吞沒腳步聲,哪怕有人跑過去,也絕不會驚擾到這裡的兩個人。
她和他目光相對。
“跟著……”她輕聲重複,“是如何跟?”
“你以為是如何?”他反倒是笑。
沈奚怕自己誤會了,可兩人的手膩到一處這麼久,總能說明什麼。
“三哥在家中可有……妾?”
傅侗文笑,搖頭。
“這幾年,你家裡沒為你定過別的親嗎?”
他又搖頭。
本要說談一場新式的戀愛,像慶項那樣,給女孩子自由,又不能明著說,以傅家老三的名聲來一句“互不束縛”,九成九會被人當成春宵一度,或幾度。
這浮名平日受了,今日就會被反噬,也怪不得別人。
他見她不出聲,才問:“可還有要問的?”
這回,換她搖頭了。
“三哥這個人——”他停頓在那裡,又笑說,“不算很好,也不會太壞。你姑且試一試。”
金玉華筵,他走過上千遭,浮花浪蕊,更是遇到不計其數。可有這麼一日,他傅侗文也能放低姿態到這個地步,對一個女孩子。
沈奚眼睛不敢望著他,看看地板,又看棉被上頭,有自己落下的一根頭髮。她想著,一會兒要將它撿起來,繞成圈,捻個結。
想著,想著,她輕輕地“嗯”了聲,喉嚨里發了聲,耳根也燒了起來。
這是應了。
糊裡糊塗地,她又和傅侗文交談數句,約莫是睡了,好,我將這燈關上了,好。
燈被撳滅。
傅侗文將她放到棉被裡,這才又從床尾走回去,到他那一頭,上了床。這床一顫,她的人也跟著一顫。萬幸他不再說話。
這就是要戀愛了。
這麼大的一樁事,兩個人卻對話寥寥,甚至沒有一句是直白的。可她又想,現在是新時代了,談戀愛並不算是什麼大事。又不是前朝。
人慌慌的,她揣著不安。
結果做了夢,也夢到的都是他浴在燈光下的臉和雙眼,像夜晚的火車,那輛送她入京的車。她擠在門邊,四周都是陌生的旅人,下車時是在正陽門。
簡陋的木牌子上寫著幾個字母,當時她並不認識。
後來來了紐約,再回想,依稀能拼出來那是PEKING。
車站人流密集,她是跟著人擠出來,始終跟在給她帶路的陌生人身後,木柵欄外,圍滿了等著拉客的馬車和騾車,她坐的是人力車。那天,車站外只有兩輛人力車,她佔用了一輛。
斷斷續續的,拼湊出那年的逃難。
天亮時,傅侗文拉開窗帘,去了洗手間,沒多會兒出來。
沈奚也溜下床,不甚清醒地洗漱。擦乾淨臉後,她將毛巾捲起來,準備放到水池旁。她喜歡這樣,這樣會讓她覺得乾淨,儘管每日都有人來換烘乾的毛巾。
毛巾卷到半途,他先離開了房間。
新的一天,和過往無甚差別。
譚醫生自從昨晚被她撞破後,反倒大方了,終於將交往半月的女友也帶到私人甲板。有了肌膚相親的情侶之間,舉手投足儘是親密。至多保持了半小時的距離,譚慶項就將女朋友摟在身前,兩人一道坐在躺椅上,共享新送來的水果。
沈奚和傅侗文卻比往常還要正經,她看譚慶項拿來的書,他翻看新送來的報紙。
至多是,她想拿茶杯時,他會順道為她往前推一推。
她心猿意馬,他氣定神閑。
真是高下立見。
十一點,管家遞了張名片來,說是今日上船的新客人里,也有前往上海的中國人。聽說了這裡有救過人的外科醫生,才遞了名片上來。
傅侗文接過,上頭寫著上海仁濟的名頭。
畢竟是來拜訪沈奚的,他還是將名片給了她:“你來看吧。”
“應該沒問題吧?”沈奚頭回被人拜訪,想見,又怕惹麻煩。
“中途上來的,問題不大。”譚慶項給她吃了定心丸。
“那就見吧。”她開心起來。
見到同行,總比琢磨該如何談戀愛要輕鬆得多。
來的是兩個人。
一個金髮碧眼,一個黑髮華人。
那個華人是個三十歲上下的高個子男人,戴著一副墨鏡來,也是留學生的做派。他見到屋裡的幾個人,將墨鏡摘下來,熱絡地和他們做著介紹。他叫錢源,是仁濟醫院的醫生,旁邊那位是他的同學兼同事。沈奚早被譚慶項科普過北京協和醫學堂和上海仁濟在國內的地位,對這位前輩很是尊重。
長途旅程遇到同胞,又是同行,譚慶項也很快參與到談話中。
“這個船醫還說,他從未見過中國的西洋醫生,”沈奚笑,“先生你一來,又多了一位。”
“盲人摸象,他在海上十年,又能見到幾個中國人?”那人含笑,“西方人的固有想法,總會改變的。”
是啊,總會變的。沈奚不由得望向傅侗文。
傅侗文禮貌地在一旁對她輕舉了舉茶杯,示意他在聽。
這微妙的一個小動作,只有她看到了。
“沈小姐,為何會選擇讀醫學?”錢源閑聊著。
“因為……我是廣東人,接觸西醫比較早。”
“這樣,也對,”錢源笑,“國內的西醫是在那邊發展起來的,澳門也是。你小時候就會去西醫診所看病了?”
沈奚點點頭。
“沈小姐,這樣吧。我先說來意,我這位同事在上船後受船長的邀請,去見過了你的病人。在他看來,你完成得很出色,所以他想面見你。問問你回國是如何打算的,是否願意去仁濟。”
那個英國人也在說:“沈小姐,國內在骨科這裡還沒有專門的診室,但仁濟已經有了這方面很多的經驗,還有,我們仁濟醫院早已經領先了國內的西醫醫院。尤其在外科上。”
“現在骨科還沒發展起來,你可以考慮跟著我這位同事繼續深造,我們仁濟開創了外科消毒法的應用,這在中國是最早的。”
沈奚很是意外:“謝謝你們,可我……”她看向譚慶項,不太確定,“我是個剛畢業的學生,你們的邀請讓我很惶恐。”
兩人相視而笑。
錢源解釋:“歸國的醫學生太少了,外科上更少。我們需要更年輕的學生。”
沈奚點點頭,大概了解了。
“這船是到上海,請問你們的目的地是?”
沈奚又去看傅侗文:“北京。”
“哦,是北京,”錢源蹙眉,遺憾地問,“沈小姐家在北京?”
沈奚猶豫。
“她是我太太。”傅侗文替她答。
“這樣。”錢源更是遺憾了。
原本他會遺憾,可能這位難得歸國的留學生,會要去協和,現在看來,她應該只是讀書消遣。看這私人甲板就能猜到,這位傅先生家大業大,並不需要妻子拋頭露面去工作。
不過兩人還是對沈奚很是欣賞,又聊了許久,聽譚慶項說到翻譯醫書,馬上拿出來了珍藏本,送給他們兩人:“並不是早年的孤本,是手抄本。權當留念。”
是仁濟早年翻譯出版的《中文醫學詞典》《西醫略論》和《婦嬰新說》。譚慶項在兩人在時還沒表露,等人告辭了,馬上拿起那本詞典:“這可是咸豐年間的書,名副其實的第一套西醫翻譯書。”譚慶項興緻勃勃地給沈奚普及。
這對他在心臟學上的翻譯,極有幫助。
譚慶項剛說完,那個錢源又出現,抱歉地摘帽點頭,笑著對沈奚說:“方才忘了說,我剛給我們的院長寫了申請信,也許馬上就能買入一架X光機。如果你以後真的從事這一行,如果你需要,可以給我來信,我會安排你的病人來仁濟優先使用。”
“謝謝你。”沈奚被他的這種醫者心打動,對他點頭致謝。
錢源笑著,將她的手執起,低頭一吻:“很榮幸。”
他的動作很自然,沈奚雖被嚇到,卻沒好意思阻止,只是在他碰到自己指背的一瞬,就算是受了禮,急匆匆地收回手。
“傅先生,不會介意吧?”錢源反倒去看傅侗文。
傅侗文把玩著茶杯,微笑著回:“下不為例。”
錢源沒將他的話當回事:“是我唐突了,再次告辭,各位。”
訪客離開。
譚慶項也不去管他們,連自己女朋友也丟在一旁,只將心思放在了書上。
甲板安靜著。
傅侗文將空茶杯擱在了桌上,兩手斜插在西褲口袋裡,離開這裡。
沈奚見他走了,更待不住,半分鐘後匆匆丟下句話:“你慢慢看。”人也追著出去了,途中不見人,問了管家,才曉得他去了頭等艙的圖書館。這船上統共兩個圖書館,頭等艙只對自己艙的人,二等艙那個倒是對一、二、三開放。
本就只對一個艙開放,又因為是有書單的,需要什麼管家送去就好,完全不必親自去。
所以,平時不見什麼人去。
中國人喜歡的書架,是能透光的,簡單的是木架,厚重的是書。西方反倒更熱衷將書架打造得厚重,書倒像是塞在裡邊的一排排精美的裝飾物,去陪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
她剛上大學見到圖書館,腦海里第一個蹦出來的念頭是:這要倒下來,可是滅頂之災,誰都逃不掉的……自那後,她每每走入,就會有壓抑感。
在這裡也是。四下無人,更沉悶。
沈奚提著心,左顧右盼。
快走到底才見到他的人,沒在看書,手裡也沒拿著,反倒將西裝隨便折了兩折,塞到半空著的書架上。他將手臂撐在書架上,頭低著,去看腳下的地板。
“你不舒服嗎?”沈奚到他身邊去。
傅侗文偏過頭來。那雙眼沒有光,甚至一開始都沒焦距,慢慢地,他人的思維匯聚到一處,眼睛也終於開始有了周圍景物的影子,包括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