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筆,如蠶作繭,將她困在了他的字里。
頭等艙有個英國男人喜歡說“Be British”,提醒他自己要活得像個英國紳士。
她突然琢磨,傅侗文是否也逢場作戲慣了,會要時刻警醒自己,活得像個紈絝的公子哥?想到這裡,沈奚忍不住笑。
“小時候用過團扇嗎?”他看到她笑,也笑著問。
“沒有,在我家那裡,好像也不時興這個。”
“到了北京,要試一試。”
透不過氣來,他就讓自己想點別的事,素白的手,生綃扇面,為她作幅畫倒也不錯。
沈奚不太懂,還是點點頭。
燈光遙遙,他人很近。
兩人對坐了會兒,都捨不得這感覺。
沈奚暗暗地勸自己抽身,好讓他儘早休息,於是收拾起信紙:“我去放好它。”她先逃離這方寸之地,傅侗文見她背過身去,有些艱難地撐著手臂起來,進了洗手間。
沈奚回頭望一眼,門關了。
這樣來看,他還好。
他人睡下,還是過了九點。
前半夜傅侗文呼吸壓抑,像在剋制,後半夜,沈奚聽到他呼吸趨於平穩,懸著的心也放下來。迷糊著睡了會兒,聽到有人在外邊爭執。頭等艙有二十四小時的管家,會看守著,不讓閑雜人靠近,更不可能會允許在凌晨發生吵醒客人的事。
沈奚下了床,傅侗文也轉醒過來,他睜不開眼來,將肩抵在床頭上,啞聲說:“問問是誰,別急著開門。”
“嗯。”沈奚到門邊上,用英文問了句。
是管家在回話,還有船長。
她驚訝地披上一件外衣,開了門。
走廊裡頭,被攔著的人竟是船長,是管家和他起了爭執,五步遠的地方,在焦急地看著她臉的人是仁濟的兩個醫生。
“傅太太,我感到非常抱歉,”管家對她欠身,“在深夜打擾到您和先生休息。”
“你們這是……”沈奚困惑,“是有什麼病人嗎?”
有兩個醫生在場,這是最簡單的推測。可也犯不著來找她這種沒經驗的。
“是,”那個叫錢源的男人上前兩步說,“是你經手的那兩個人。聽說主刀的是你和一位戰地醫生,那個人已經下了船,他沒留下手術記錄。”
“這樣,”她必須要去,可傅侗文又在裡頭,“不過我要先等我先生的私人醫生來才能走。我先生今天不舒服,我不能把他單獨留在這裡。”
“感謝你,傅太太,”船長脫帽,“我們會照你說的安排。”
船長匆匆而去,親自去找譚慶項。
沈奚對外頭幾人點頭示意,虛掩上了門。
她趁譚慶項沒來的工夫,去換了衣裳,頭髮草草地紮起來。人出來時,傅侗文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靠在床頭上,臉色極差。
沈奚見他這樣,先是一愣,馬上去翻抽屜:“你等等,我給你找葯。”
譚慶項推門闖入,見這景象,怒急大吼:“你怎麼不知道給他找葯吃?”
“我剛剛……”
“你知道這樣下去有多嚴重嗎?”譚慶項畢竟是長久跟著他的,隨身就帶著葯,焦急倒出來給他塞進嘴裡,“什麼時候開始難受的?”
“昨晚,”沈奚聲音發抖,“應該是昨晚,他沒和我說。”
“你和他住一起這些天,還不了解他的脾氣嗎?”譚慶項有壓不住的火,“我是讓你照看他,不是讓你縱容他!”
傅侗文扣了他的手腕:“……慶項。”
譚慶項臉色發青,控制著自己:“不是要走嗎?快去!這裡用不到你了!”
沈奚手足無措,心慌地去握傅侗文的手,嘴巴微張開,發不出聲來。她眼淚一下子掉出來,混著眼淚去親他的手背:“對不起……”
譚慶項見這一幕,目光微微一顫,臉更沉了。
沈奚無助地看譚慶項:“他真沒危險嗎?”
“嗯。”譚慶項再不願多說。
門外,錢源低聲叫她的名字。
沈奚被喚醒了,腳挪不動,那邊是她的病人。可這裡是他。
譚慶項不再管沈奚,在觀察傅侗文,可能是覺得嚴重,又給傅侗文塞了含服的葯下去。這還是沈奚頭次見他短時間內連續服藥,更是方寸大亂,傻站著,站了足足五分鐘。
葯有了效果。
傅侗文漸有了力氣,將身子正了正。
他見她這樣子,虛弱一笑,輕點頭。是讓她走。
“傅太太?”錢源久候在門外,實在焦急,跨入半步說,“請你儘快,那裡十分危急。”
“你留著也沒用,”譚慶項說,“可以走了。”
沈奚手心裡全是汗,捏著自己的手指頭,捏得酸痛。
她必須走了。
“我儘快去看,儘快回來。”她怕自己狠不下心走,話出口,人也掉頭跑出去。
出了門,她臉還是慘白的,眼裡含著淚,說不出話,但腳下沒停,在眾人錯愕的目光里,向走廊外大步跑。錢源恍然驚醒,帶英國同事,三個人先後跑遠。
錢源追上沈奚,她開始盡量詳細地回憶,複述那日的手術記錄。嘴上不停,腳也不停,錢源認真聽進去,剎那的天光,讓他看清她的側臉,看著這個眼裡全是淚,聲音哽咽,卻頭腦清醒的醫學生。無比脆弱嬌弱的一個女孩子,又能有著讓人無比信任的冷靜。
這就是他最想要找的人。
譚慶項聽到外頭安靜了,低聲說:“這葯也不能過量,你先堅持堅持,再不行,再說。”
傅侗文闔眼,當是應了。
譚慶項陪他坐了會兒,心煩氣躁地離開那裡,人在客廳里,想抽煙,可怕引起傅侗文的不適,於是將房門打開,椅子頂著門,留一道縫。他人在門外頭,將煙灰盤擱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每捻滅一支紙煙,來瞧上傅侗文一回。
從三點到六點,傅侗文也算是安生睡了幾小時。
傅侗文有自己的一套時間,夜裡再疲累,人也會定時在那五分鐘里醒來。
譚慶項擰了熱毛巾,遞給他:“你是念著山東的事?”
傅侗文接了,拭乾凈手。“越是閑,越受不了挫折。過去百來件事情積在一起,也沒這樣的,”毛巾被譚慶項拿走了,他又手指發虛地解紐扣,“要真到不行的時候,你記得給我綁炸藥在身上,和山東的日本人同歸於盡去。”
譚慶項氣笑了,把毛巾丟去洗手盆里,人回來,站著瞧他:“你傅老三,可不是做人肉炸藥用的。要真只能派上這點用處,我才懶得給你做私人醫生。”
兩人說笑著,和往常一般。
可沒兩分鐘,譚慶項卻反常地收斂笑容,兩手插在西裝褲子的口袋裡。這是他標準的談判式動作:“我心平氣和同你說幾句,你不要激動。”
傅侗文笑問:“為何要激動?”
譚慶項意外沉默,好一會兒,還是起了頭:“我早就同你說過,留沈小姐在美國才是功德圓滿。侗文,你帶她回來就很不對了,現在……”他努力剋制,“你資助那麼多女孩子,哪怕是那個竇婉風,也完全沒問題。可沈奚……”他再次止住。
傅侗文看著他。
最後,譚慶項終於衝口而出:“沈家滅門,你大哥是主謀,你父親也脫不了干係!侗文,你是真糊塗了!你帶她回國就是錯,怎能投入感情?”
聲音回蕩在房間里。
譚慶項仍舊在急促呼吸著,壓在心口一夜的話盡數說完,完全沒有輕鬆。
寂靜,來得如此突然。
他盯著傅侗文,傅侗文也回視他。
“你來,替我換個衣裳,濕透了。”傅侗文低聲,說著不相干的話。
譚慶項想再勸,可怕他又犯心病,不夠膽再說。他心緒重重地取了襯衫,幫傅侗文換上。
“我看你是昏了頭,侗文,你仔細想一想我說的。”譚慶項最後說。
這世間真正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國恨,二是家仇。
情愛在這個天平上,毫無重量。
傅侗文沒應,離開床,去洗手間,關上門時,看到了浴缸里細軟漆黑的髮絲。
……
光緒三十年。
沈家在正月滿門抄斬,到六月,沈家的這個小女兒沈宛央才被送到了北京城。那年前門樓子的火車站還不成樣子,軌道邊上立著塊PEKING的牌子,上下車的人落腳就是泥土地。木柵欄被當作車站大門。
車站外頭,不是馬車就是騾車,人力車極少。
他那天坐的汽車停在五十米開外,宿醉頭痛,聽到人在車窗邊說:“爺,他們……一直沒敢和你說,出了差錯,只救到個小姐。這要藏去八大胡同,是個麻煩。”
救個少爺,怎麼都好藏,可是個女孩子,下人都犯了難。
半醉半醒里,他讓人將這個昔日小姐、今日欽犯送去花煙館。在北京城裡,妓院也分個三六九等,清吟小班算一等,花煙館就是最下等。窮的煙鬼,老的妓女,扮作老闆的親戚,最容易。“給她叫輛人力車,吃點好的。”這是傅侗文那天最後的一句交代。
那天車站頭上只有兩輛人力車,其中一輛就載了她。
後來傅家大爺聽說此事,琢磨著老三是狎妓不過癮,喜好上了豢養幼女,偶在閑談間玩笑,都被傅侗文以“怕紅粉知己吃醋”,不敢送去大地方,只能養在下等地方給搪塞了。
這一養多年。從未見過。
若沒那夜的命案,這一折戲又該如何唱下去,只有老天曉得。
……
這洗手間沒窗,排不出潮氣。
滿滿一缸水冷透了。
傅侗文將襯衫袖子拉到手肘上,去將浴缸下的塞子拔開,嘩嘩地排了水出去。漩渦在水中央卷著她的髮絲,流入黑洞般的水渦,消失了。
兩個重傷員的情形都很不好。
其中一個傷了大腿的,那位英國的外科醫生直接告知,是要截肢的。可這是在游輪上,沒有這個條件,大家只能選保守的治療方案,準備到靠岸時,把人送下去。另外一個……沈奚他們不得不立刻手術,盡了全力。可結果並不好,恐怕人熬不過去了。
沈奚和那個英國人都在手術中途被濺了滿身滿臉的血,臉上擦拭乾凈,身上卻沒法子。沈奚怕這樣回去,會讓傅侗文看了不適,躊躇間,問錢源說:“你們同行的有女孩子嗎?”
“有,我這位同事帶了太太。”錢源將熱毛巾遞給她,指她的眼角。
“能不能借我一件衣服穿,我怕這樣回去嚇到人。”她擦了,將毛巾還給他。
錢源夜裡聽到譚慶項的話,領會到他們假夫妻的關係。但看沈奚的神情,又頗在意那位傅三爺,於是沒點破,應承了。
他帶沈奚到二等艙去換衣裳,沈奚對著鏡子將頭髮上的血也弄乾凈,即刻告辭。
這裡沒有樓梯去頭等艙,錢源給她指了一個方向,是個露天樓梯,能上公共甲板。
她扶著欄杆,跑上去。
風迎面吹來,將不屬於她的長裙吹得鼓起來。
日光、海風,這裡該讓傅侗文也來看,唯有懷裡沾了血的臟衣服煞風景,稍後回房,要趕緊丟到洗手間里,讓他聞到血腥氣不好。歸心似箭,人到了頭等艙的走廊,才急著剎住了腳步,兩個貴婦微笑著,和沈奚擦肩過去。
她強壓下奔跑的心,快步到了房門前,第一眼瞧見的,是煙灰盤裡丟著十幾個煙頭。
譚先生留下的?
什麼事,能讓他抽這麼多?
要見面的喜悅,轉為了憂心,她慌忙叩門,沒人應。從口袋裡摸到鑰匙,打開門,當真沒人。里外都空著,床鋪已經被管家整理妥當。再去私人甲板,也不在,問管家,管家推測說應該還在用早餐。尋常這個時間,傅侗文該回來了,可今天沒有。
沈奚更不安,人尋到餐廳。
空曠的地方,只有傅侗文在,服務生見到沈奚進來,忙去打招呼,讓廚師不要休息。
“我還以為你在房裡,”服務生替她拉開椅子,沈奚點頭致謝,落座後,小聲笑著說,“往常這時間,你該吃完了。”
“想坐一坐。”他說。
難怪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沈奚身子前傾著,彷彿個晚歸的小孩子,在解釋緣由:“我一直想回來,可脫不開身,我的病人情況不太好,一個要送下船去,一個很危急。今天,或者到明天,我都要在那裡守著,你要不要讓譚先生來陪你?”有比她更優秀的醫生,可那是她第一批病人,她不想半途而廢,醫術還不夠,但至少心要在。
傅侗文頷首:“這沒什麼,我和慶項說。”
沈奚聲音極微地問:“譚先生有說什麼嗎?你還好嗎?要吃什麼葯嗎?”
他笑:“你看我像不好嗎?”
沈奚也笑,嘴角抿成一條線,輕搖頭。
看他現在的樣子,比起昨夜,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向服務生要餐單:“換了菜,試一試。”
沈奚心情舒暢,接了它,想問他來推薦一兩樣。
可一抬眼,傅侗文已經在看報了。方才沒留意,這是憑空變出來的嗎?
說不出哪裡奇怪,她沒來由地心發空:“這是新的?”
“舊的,”他沒抬眼,“倒也沒看過。”
兩人被圍在一個境地里,安靜,沒交流。
沈奚想去把他的脈,換個安心,還沒碰到,卻被他用報紙擋開:“好了。”
擋的力氣,重了一點。
沈奚怔了一怔。傅侗文很是抱歉:“一時失手,不要和三哥計較。”他笑,將報紙折好,放到白餐布上,默了片刻又笑說,“你坐著,我就不多陪了。”
沒說要去哪裡,人拎了西裝,走入旋轉木門。
磨砂玻璃後,人影很快不見。
沈奚還留在原位。
她盡全力在遮掩自己,手托著腮,低頭看桌布。另一隻手,在不停摳自己的指甲蓋,摳得生疼。昨夜是做得過分了,他正是危急,自己卻把他丟給譚先生,去救病人。這一走就到天亮,可她是真的分不了身……
餐盤上來,是羊排。
她剛還想著要將土豆分給他一些的,平日都是吃不完,和他分食。
沈奚一手刀,一手叉,空比個架勢,忘了要去如何做。
“太太,是要胡椒粉嗎?還是,食物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服務生謹慎詢問。
沈奚搖頭,默然了一會兒,帶著鼻音說:“不,是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你們的食物很好。”
她低頭,吃一會兒,停一會兒。
她設想,自己和傅侗文對調身份,昨夜她要是那樣子,他掉頭走了,自己應該會哭。換位來看,她不會那麼講道理。
一份豐盛的沙拉,被放到手邊。她沒點過。
“先生說,你一個通宵都沒有休息,需要這個。”服務生笑著說,留下一張信紙,折好的。他那張臉上的神情只差直接說:誰說中國人不懂羅曼蒂克,你看,做得多好。
昨夜浮在眼前。
沈奚用手肘壓在信紙一角,揭開,字洋洋洒洒的,不就著格子來,竟寫了半張紙。
央央:
給你講個《伊索寓言》里的故事:普羅米修斯創造了人,又在他們每個人脖子上掛了兩隻口袋,一隻裝別人的缺點,另一隻裝自己的。他把那隻裝別人缺點的口袋掛在胸前,另一隻放到背後。人們總能很快看到別人的缺點,卻忽視了自己的。
抱歉,讓你看到我背後的口袋。這個有很多缺點的男人,他迫不及待,他想把背後東西都藏好,而忘了照顧你的心情。希望你的病人渡過難關。當然,房裡也有一個病人在等著你。
侗文
原來他也能寫出長信。
彷彿人在身旁,坐得很近。
突然地,服務生推開了窗,薄紗的窗帘一下子就被風吸了出去。他對沈奚笑一笑,說這也是先生交代的。玻璃有點反光,恰好照到她眼睛上,她避開來,像忽然找到了胃口。
沙拉吃個乾淨,擦擦嘴,扔下桌布,腳步匆匆離去。
先要去看病人,然後是他。
病人的房間里,只有仁濟的兩個醫生在。
沈奚進去時,英國人在說去年耶穌誕節戰線上的那場球賽,他也去了前線,說著就摸出個銅煙盒,上頭有浮雕,打開來是整排香煙和一張公主的照片,是王室給每一個前線士兵的耶穌誕節禮物。沈奚湊著看了兩眼,那人便要送給她,弄得她很窘。
英國人見沈奚不肯收,又摸出個同樣的來,告訴她,這東西他收了三個,送給沈奚也是留個紀念:“你去仁濟,用這個做名片給我。”
沈奚笑,這人還真是執著,反覆提到的都是仁濟。就這樣,她再回頭等艙時,手上多了個英國戰場的紀念品。
頭等艙那層,只有譚慶項突兀地坐在走廊里。他手指夾了個紙煙,在一口口抽著,動作很急,看得出很焦躁。沈奚走近,他停下,兩人對視。
沈奚指走廊盡頭的窗。
譚慶項猜到她是想單獨談,於是將椅子抵上門,跟她去了那頭。
譚慶項見到她手裡握著的香煙盒,笑著說:“借我看一看。”
這一開口,算是他先和解。
沈奚本想道歉的話也被他堵在了喉嚨口,譚先生還是個老實人,容不得女孩子先低頭。
她將那個銅煙盒遞給譚慶項:“英國戰場的紀念品。”
銅煙盒打開,譚慶項看到公主照片,笑著端詳了會兒:“並不怎麼美。”
“可這是公主。”
“我們中國人不太信血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笑一笑,合上,還給她,“英國人倒是真的,見到公主王子都會熱淚盈眶。”
略微停了會兒,譚慶項切入正題:“他這病,不發還好,發了就要及時處理,否則是真的會死。就連我的教授也沒有能醫治的法子,他已經站在了心臟學的頂端。”
一個死字,直白露骨。
“我以後每天都給他檢查。”她發誓。
“在船上你多受累,算是讓我輕鬆兩天,談談戀愛,”譚醫生佯裝控訴,“跟著他,我連談戀愛的事業都荒廢了。”
“你為什麼會願意做他的私人醫生?”沈奚好奇。
一個美英留學過的醫學博士,大可以做研究,就算熱愛自己的祖國,歸國了,也能像那兩個仁濟的醫生,在最好的醫院任職。私人醫生更像是資本的奴隸。
譚慶項不屑:“你以為我樂意?”
“……我看你挺樂意的。”沈奚坦白。
他笑起來:“跟著他呢,不是因為他是個富家少爺,而是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負,最主要的是他有能力和傅家的資本,比一個普通人能做的多太多。值得我犧牲自己的志向。”
譚慶項又給她講了一個朋友。
“宋先生被暗殺的事,你在紐約聽過嗎?”他問。
“嗯。”
“他叫楊篤生[1],和宋先生謀划過起義。他是個天才,會自製炸彈,陳獨秀、蔡元培都是跟著他學的造炸彈,”譚慶項笑,“他一直都在搞暗殺,設局暗殺過慈禧和攝政王。曾有豪言——‘非隆隆炸彈,不足以驚其入夢之遊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銅臭。’”
沈奚瞬間想到,那晚,傅侗文將她額頭汗抹去時,說的那兩個字:很多。
傅侗文也殺過很多人。
“他是天生的劊子手嗎?並不是,他是個讀書人。可家國受難,個人志向都要放下了,”譚慶項雙手按在她肩上,“侗文說過,你有你濟世救人的想法,所以他帶你回國。我也有,可我做不到了。我很羨慕你,沈奚,你還能做你自己。”
她是很幸運。
譚慶項守著傅侗文,也是徹夜未眠,不再和她多話,將人交給她,拿了煙灰盤離開。
至於沈奚的事,傅侗文在今早的態度就很明確,還是那個有少爺脾氣的男人,說定的事,從不準人爭辯。他既不回頭,他譚慶項也只能陪著走下去。
只能盼沈家的案子能和大清朝一起下了墓,永不見天日。
沈奚進了屋,壁燈開著,他人睡著了。
窗帘被吸到玻璃上,這裡也開著窗。她想關窗,或是想挪個椅子過來,坐在床邊守著他,都怕弄出動靜來……最後只是將裙子提起來,人坐到了床邊的地毯上。地毯上有幾本書,是他放的,他有把書放到地毯上的習慣。好像是怕擺在床頭會擋到光線。
沈奚無所事事,盯著身前的柜子。這木頭顏色可真美。
“是柚木。”她頭上方,有人說。
他醒了,頭枕著手臂,瞧眼皮子底下的姑娘。壁燈光從頭頂落下來。
他的臉在黑影里,她的臉也在暗處,兩人中間隔著光,這讓她想起在紐約遇到停電,婉風為情調點了一排蠟燭。一排小小的火焰,搖曳生姿。
“這船的室內,都比對著凡爾賽宮做的,很不錯,是不是?”
沈奚可不想和他聊傢具:“我吵醒你了?”她從地毯上起來,坐去床邊。
傅侗文笑,不答。
沈奚看他目光是有倦意的,揣測他是懶得動,於是將棉被拉高了,給他蓋多一些。棉被剛掩住他的肩,他人倒坐了起來:“三哥問你幾句。”
他忽發談興,她也只能順著點頭:“好啊,你問。”
“那天,在煙館死的是你父親的學生?”
“是他害了我一家,我以為你知道。”雖兩人從未就這樁事談過,但他怎會不知情?或者這只是一個起頭,他想問的還在後頭?
傅侗文默了一會兒,問說:“若他沒死,你會如何?會去尋仇?”
沈奚遲疑著。
不去尋仇能怎麼辦?古時候還有上京告御狀,京城換了主人,還能告去哪裡?想翻案都沒機會,也沒人會去處置他。這樣的事,除了自己去給父母家人討回公道,再沒第二條出路。
她點點頭。
“不怕殺人了?”他又問。
沈奚眼前一霎閃過了黑影子,是被她一刀刺中心臟的人……
雖然最後致命一擊是譚慶項所為,可她沒法忘記那感覺。
“我不知道……可如果真是那樣,也沒別的出路,”她想儘快結束這場對話,“可能是我爹娘太疼我了,他們在天上幫我把所有都做完了。我在紐約會想到,一定是他們讓仇人死在我面前,讓清朝滅亡了,都是他們在推波助瀾。”她為自己的傻話笑起來,“你明白我說的嗎?從裡到外全乾凈了,沒有不好的東西。”
只要去學如何救人,不用再去考慮殺人。
沒等傅侗文說下去,她又笑:“不問了,行嗎?”
“好,”他答應著,“一個閑談,that's all。”
除了專業上的討論不得不用英文交流,他和她之間從不說外文。猛地冒出這句,讓她想起在紐約公寓,留學生們在一起夜夜的閑談。倉促回來,她並不後悔,卻還是遺憾,多給她幾年,她也想讀到博士,像譚醫生和那個錢源。
隨之而來的卻是憂心,她沒學歷證明,該怎麼去找工作?
沈奚這廂發愁著。
傅侗文卻頗有閑心,去摸她頭髮上的銀色的小髮夾,看著都舊了。太簡樸,倒像他一直苛刻著她的生活費:“送你個新的。”
又是送。沈奚笑:“你像我二哥,凶了再塞顆糖。這種當我才不上,沒這麼便宜的事情。”
傅侗文略略停了會兒,說:“是嗎?以後都不會凶你。”
她才不會信,親兄妹還吵架呢。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下床,去洗手間:“來。”
沈奚被他帶進去,他擰開水龍頭給浴缸里灌水。是要洗澡?沈奚不確信地望向他。
傅侗文臉上有一絲微笑。他將深紅的四腳木凳子放到浴缸邊上,又去找洗頭髮的香皂來。沈奚臉騰地紅了,擺手:“不行……”
傅侗文偏就不說話,將她的人按到凳子上坐好,去試一試水溫。
他一個病人,手無縛雞之力,欺負起她倒不手軟。如此推推搡搡地,終於,她坐上那凳子。
那日是隔著磨砂玻璃,眼下是在眼前頭。
他將椅子拉過來,手臂搭著椅背,瞧她:“只當我不在。”
一個大活人,在身後兩步遠的地方,如何當不在。手裡的毛巾浸透了,她也沒動。
傅侗文人欠身,離開椅子,坐到了她的身後。
“罷了,讓三哥伺候你一回。”他笑。
沈奚沒料到他會這樣親近過來,往前挪著,倒是給他讓了地方。傅侗文一手環抱著她,一手去在水裡撈毛巾,在毛巾拿起來時,另一隻手從她脖頸後頭將長發都撩了起來。他手指從她髮根滑下去,掠過她的耳郭。
“腰彎下去。”他說。
沈奚昏沉沉地彎腰,被他撥了頭髮到水面上。
傅侗文倒真是在給她洗頭髮,毛巾過了幾回清水,又去打泡沫。她只有在家時,才有下人給洗頭髮,那給她洗頭的老媽子很會哼曲兒,從沒重過樣。木盆子,幾桶熱水,幾桶冷水,青石地板上一盆盆潑出去的洗頭水還帶著熱氣,從石板上冒上來。
天冷點,下人還會給她手裡先塞個暖手的銅爐……
盡在眼前的是熱水,髮絲在裡頭飄著,她渾身都冒了汗。
“你頭髮,是我見過女孩子里,最多的。”
“見過很多嗎?”
“見過而已,不要發散你的思維。”他笑。
“方才,譚先生和我說起你們的朋友,楊先生。”她記起這個人。
“篤生?”傅侗文笑。
“對,”她偏頭笑說,“他真是有本事。”
傅侗文一板一眼,揉著她的長髮,學了個樣子,不得要領,裝模作樣地揉了會兒,將她的脖頸按下去:“來,開始洗了。”
傅侗文去洗她頭髮上的泡沫,將毛巾過了水,擦過她的頭髮。
“辛亥革命前,他在英國利物浦跳海了。”他忽然說。
怎麼會……
“那時黃花崗起義失敗,他看不到前路,無以報國,就走了絕路,”他說,“再堅持幾個月,就會不一樣。”
只差幾個月而已,清朝就滅亡了,前路也有了。
可人死不能復生,楊先生一生都沒有看到。
沈奚料定自己又戳到傅侗文痛處,暗暗埋怨著自己,不再吭聲。
“我看乾淨了。”傅侗文檢查自己的傑作。
他瞧她脖子後頭,還有一塊白沫子,用拇指拭乾凈,埋頭下去,親到她那裡。
沈奚撐在浴缸旁的手臂打滑,被他的手臂從身後繞到前頭,摟住了。
這下,是真抱著了。
“來。”他低聲說,將她抱起來,讓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
兩個人,擠在洗手間里,滿屋子的水汽,地板上都是水,他長褲褲腳都濕了,她半濕的長髮披在身後頭,到腰上。
“昨夜你一走,我想,這女孩子真是心腸硬,可真是了不得。”他低聲說。
“抱歉。”她也還是內疚。
他笑,搖頭。
洗手間的門開著,外邊靜悄悄的。
傅侗文探手,摸到開關,啪嗒一聲輕響,燈火滅了。遙遙的,只能見到壁燈的光,依稀從卧室的方向過來。他的嘴唇落到她的長髮上。沈奚微微呼吸著,沒有動。
“以後三哥買幢洋房,就這樣伺候你,”他說,“去山東。”
那地方之前被德國人佔了,眼下又落到了日本手裡。他這麼說,有了無窮無盡的意思。
有國,有家,有將來。
三天後,那個病人還是離開了。
船長請了一個船上的神父,在小型葬禮上,神父說:“他被主帶了回去,此刻已與主同在,不再經歷我們要經歷的試探,不再有眼淚、疾病和死亡——”
他的屍體隔天被運下船,埋在了異鄉。
這是第一場告別。
一個月後,狙擊手下了船。
再兩個月過去,船已經在中國海域,先會到廣州,再北上往上海去。
此時已經是七月中旬。
從昨夜起,就是暴雨。
直到清晨,未曾有半刻停歇。
餐廳的磨砂玻璃被敲打得隆隆作響,不像雨,倒像密集的子彈。到這裡,頭等艙和一等艙的客人都下船了大半,四周餐桌空著,服務生還是盡責地將每一桌上的鮮花替換了。到這一桌,譚慶項伸手,接過了鮮花,看上去是要替人勞作。
不承想,他手中的花,下一刻就遞給了他那個女朋友:“送你。”
那女朋友跟他多日,學了簡單的中文,臉一紅,接過:“謝謝。”
沈奚側目。
譚慶項佯裝蹙眉:“我是在和她告別。”
“她要下船了?今天?她在廣州下船?”沈奚脫口三問。
她見這個女孩始終不下船,還以為他們的愛情戰勝了一切,已經進入中國海域,為什麼要在廣州分別?譚慶項摘下眼鏡來,用餐布擦著玻璃鏡片,不答。那個女朋友聽不懂如此複雜的話,自然也不會回答。
傅侗文將懷錶掏出來,看著:“要下船去嗎?”
這是廣州,她的故鄉。
沈奚在猶豫:“廣州城內,我不熟,也就是十三行還去過。去了,也無人可見。”
祖父不做官後,不準家裡人做生意,但廣州本就是個匯聚天下商家的地界,當時還是大清唯一對外經商口岸,多少人魚躍大海,從一介草民到富可敵國。對外省人都如此有吸引力,他們家那些本省的少爺們又如何坐得住?
不過十三行的輝煌,在咸豐六年的一場大火里,就落寞了。
她後來去的是重建後的地方,也是商鋪林立,但父親說,和當初比差得遠。在幾十年前潘、伍、盧、葉四大家的財產比朝廷還要多,是真正的富可敵國。
“送一送好了。”傅侗文為她做了決定。
“嗯,”沈奚笑說,“我帶你去十三行。”
她看那兩個要分別的人,沒絲毫異樣,還很疑惑,莫非女孩子改主意了?
等船靠了岸,那個女孩子忽然崩潰,哭了,抱住譚慶項。譚慶項是為她舉傘擋雨的,沈奚從後頭看著,看不到譚慶項的臉,不過辨得出他的動作,他沒執傘的那隻手臂抬高,該是在捧著她的臉。頭偏過去,是在親吻吧?
譚慶項算個規矩人,偶爾嘴上不饒人,可從不在人前親熱。
沈奚看得興起,將腳步挪了挪。譚醫生親人也紳士,不用舌頭的,是在親嘴唇。
還真和傅侗文的有不同……
“很好看?”傅侗文取笑她。
“沒……這有什麼好看的?”沈奚臉騰地熱了,喃喃著。
哎?這話不是在掌自己的嘴嗎……
四周都是等著下船的旅客,有拎著皮箱子的,也有隻撐著傘、行李交給下人的貴婦、小姐。因著大家都是相伴而行,沒有譚慶項這種露水姻緣,臨時告別的情況,於是這兩位成了在廣州這一站的風景。
可等下了船,女孩子又是最先離開的那個。
譚慶項抹了抹嘴唇,將殘留在他身上的口紅抹掉,一笑:“我譚慶項又落了下乘啊。”
可他又不放心,想再去送一送。
三人約了,在傅侗文廣州的公寓見,逗留兩夜,再上船。
十三行數千家商鋪,因暴雨,大多不做生意。
兩人又是剛從紐約來,看洋貨也沒興趣,商量著挑了個茶樓,想喝口熱茶。
這茶樓靠北,起先人不多,為了避雨,漸吵鬧起來,一個小茶樓擠了上百的人。從沒空桌到沒多餘的凳子,到後來大家都站著,孩子的哭聲,人的爭吵,亂成一鍋子,鬧得沸反盈天。
“雨沒停的兆頭,不如先回去。”他說。
這裡是她提議來的,算個不愉快的行程,她訕訕地點頭。傅侗文起身,沒來得及拿西裝,椅子已經被人佔了。
到了樓下,水竟淹過了台階,有半米高了。
幸好還有黃包車在等生意,有人去搶西邊的車,還用傘揮了沈奚滿身的水,沈奚被甩得滿臉髒水,在震驚中眼睜睜看惡人走了……傅侗文將白色亞麻手帕掏出,按壓著擦去水珠。這男人……真是懂得,她帶了妝,不能擦,只能輕按。
“這裡,吃一吃。”他笑。
吃什麼?她忽然又聽懂,是說口紅蝕掉了,不如吃一吃。
是不是很難看?早知道會是這樣烏龍的故地重遊,她就不上這麼精緻的妝了。可從沒聽過要自己吃的,她能想到的,都是風流公子哥去吃姑娘嘴上胭脂的字句。
沈奚不自覺地咬到自己的下唇。
他手裡的帕子倒是搶了先,把她唇上的殘餘的紅抹掉,露出了原本的色澤:“和你說笑的。”
有黃包車遠遠看中了傅侗文和沈奚的行頭,知道是富貴人,於是招呼了同伴過來,繞開了幾個客人,站到傅侗文身前。這車比方才那輛還乾淨。
“運氣好。”她小聲笑。
“談不上運氣,不過是先敬羅衣後敬人。”傅侗文閑閑地說,扶她上車。
倒是這個道理,三十幾歲的男人比她看得透徹太多。
傅侗文給了地址,那拉黃包車的露出了慶幸的笑來:“先生,這個地方好,是高地,我一路上過來,好些個低地方的都淹了一米了,不能去。”
真是個倒霉的天氣。
要繞開被水淹的街,再加上黃包車司機涉水難行,到天黑了,才到他的公寓。
公寓是常年交給一對老夫妻看守的。
傅侗文去叩門,開門的老婦見到傅侗文,很是訝然:“先生來了廣州?也不提前打個電報——”那人看沈奚,嘴巴開開合合兩回,沒猜到如何叫。
“是沈小姐。”傅侗文交代。
“沈小姐好啊。”
老婦人難得見到傅侗文一面,很是熱切,將兩人帶入,嘴裡不停說著廣州的七日暴雨和傳聞中的大堤決口,是真要來洪水了:“先生這時來,不巧啊。”
沈奚被她這一說,才覺得不尋常。
客廳里堆的日用品和食物,多得將深咖啡色的木製傢具遮擋住了,她這麼一看,更覺下船是個錯誤的決定。傅侗文表面上沒有什麼反應,可到晚飯後,不見譚慶項出現,他也有了焦慮。
老婦人提了黃銅的大壺來,給傅侗文書桌上的玻璃杯添水:“小姐的房間收拾好了,可以過去休息。”她還以為沈奚遲遲不去睡,是因為房間的事。
沈奚“唔”了聲。
要等他睡了再離開,可他在等譚醫生,也不知何時能放下心去睡。
“這樣很麻煩,”傅侗文替她回絕了,“沈小姐是和我一道睡的。”
……
沈奚被他說得大窘,反剪了手,想要去窗邊。可腳下踩到的一塊地板偏發出吱吱的響聲,將她逼得不敢再妄動。
傅侗文倒坦然得要命,像沒說什麼要緊話,末了還對老婦人笑了笑。
“是我想得不周到。”老婦人打著哈哈,提起黃銅壺向外走,可那臉上褶子里的笑意全然不去掩飾。兵荒馬亂的,一個少爺帶個單身的小姐,說不睡在一張床上,才真奇怪呢。
下人走了,沈奚悄悄瞄著他:“我還是去客房吧。”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引她從書桌過來,到沙發上坐下來:“聽唱片好嗎?”
顧左右而言他,他的一貫伎倆。
也不曉得是只對她,還是早養出來的習性。
桌上擺著個蠟筒留聲機,漆黑的大喇叭比那留聲機的盒子大了幾倍,在深夜裡,在檯燈下,朝著他們,有些駭人。傅侗文打開抽屜,挑揀著圓柱型的唱片。
他想聽戲,這裡沒有:“我去樓下看看,有新的唱片機。”
沒多會兒,老翁披著褂子,迷糊地抱著個能聽唱片的留聲機上來。傅侗文在身後,將挑揀的黑膠唱片擱在一旁。老翁小聲賠不是說,是他們老兩口喜歡聽戲,才挪用了三爺的東西。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會壞,我走了,你們再搬下去。”
人家走了,他擺弄著。
大張旗鼓弄個留聲機,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輕拽他的襯衫袖子:“還是我守著吧。”他熬下去不是個法子。
傅侗文沒回頭:“再等等。”
他將唱片擺妥當,身子倚靠過來,胳膊搭到她肩後頭:“小子云的《文昭關》。”
胡琴聲驟起。那裡頭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頓挫入耳。
他的兩指輕刮在她的肩上,來來去去,穿著拖鞋的腳在打著點兒,眼望著唱片機。從她這裡瞧,他眼裡有浮光。
“你在北京也是這樣的嗎?”
他被她的聲引過來:“怎樣?”
“這樣。”她指唱片機。她認識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里的他,影影綽綽,早沒了具體的輪廓,只記得咳嗽、雨、雕花燈籠。
他笑:“我聽戲是去百順衚衕,自己聽會顯落寞,家人也會認為我病了。”
浸於聲色犬馬,傅老三是這樣的。
昏黃的燈光下,他端詳她的臉,低聲說:“回去後,你會不喜歡三哥。”
“不會的。”她下意識地反駁,回得太快,凸顯出心急來。
傅侗文的臉已經過來,想要吻,又遲遲不動。
柜子上,景泰藍鑲的玻璃罩子里有個時鐘,正指到三點。叮叮噹噹敲了三聲。
這樣巧,逗得他笑了,這回換了口氣,輕鬆不少:“被女朋友不喜歡也是很慘,你要是想分手了,不要說出來。留個念想,讓我以為你會回來。”
唱片里正是那句一一“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本就是裝落寞可憐的話,被這戲文陪襯著,更顯哀戚。
“……我沒說要分手。”沈奚被他說得更心急了。
傅侗文笑。
他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
倉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馬上警覺了,關上留聲機。
沈奚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蓋上,阻止了動作。哪怕真是危險到來,也用不到她一個女孩子做什麼。
腳步近了,停下。
“侗文,我。”是譚慶項。
“譚先生!”沈奚欣喜去開門,將人放進來。
譚慶項渾身濕透了,滿褲腿的泥,走幾步,就留幾步的印子。手裡的毛巾估計是樓下拿上來的,胡亂擦著頭髮和臉:“長堤、西濠口、下西關、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價錢,讓人幫我逃過來的。”他喘息,將眼鏡戴上,“浮屍都是從身邊飄過去的,太可怕了這洪水[2]。”
他們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見他這樣子不行,下樓去問老翁要了衣裳來,給譚慶項。衣裳都拿到樓下去,先洗了。
她忙活完回來,看到譚慶項換上了灰褂子,光著腳踩在地上,滑稽得要命。
“我怕你們被困在十三行,拚命想過去,出多少錢都沒人肯,”譚慶項心有餘悸,看了眼表,“那裡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聯排地燒,沒地方逃。”
那太可憐了,下午茶樓擠那許多人,在避洪水……
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場大火。她恍惚聽,好似面前是父親,他在講著咸豐六年的大火。
兩人說了半個時辰。
沈奚和譚慶項都堅持讓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勸上床,在門外又聊了許久。
譚慶項虛掩上門:“我出去看看,看有什麼能幫忙的不。”
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過她是個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幫不上忙,還讓人記掛。
兩人最後議定結果是,等天亮了,譚慶項出去看水勢,順便想辦法打探碼頭的消息。沈奚就在臨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實是,天亮後,一層已經進水了。兩人先幫老夫婦將一樓的食物移到二樓,再蹚過一樓的水,離開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你等我先去看看。”
譚慶項去探了圈,真有低洼地方逃過來的,許多女人、孩子,也有受傷的人。
“我尋思著,可以帶一些回來,挑婦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畢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
“我幫你去。”沈奚就將裙子繫到大腿上,要下去。
人還沒下去,老婦人追出來,握上她的手腕:“那水臟啊,女人不能進這麼髒的水。”
老婦人當著譚慶項不好說很仔細,可兩個醫生在一塊,怎會不知道女人下邊是怕髒東西的,可靠譚慶項一個人也不成。
“讓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樓梯半截上,望著這裡。
老婦人:“先生,你勸她啊。”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拋下我,去救別人。”
也不是吧……沈奚猶豫著。
他笑,其實是在調侃。
“我倒喜歡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頭,上了樓,對老婦人吩咐著,“一樓廚房淹了,我們要弄到熱水,幫幫這兩位醫生。”
這倒像是在表白心意。
沈奚還傻愣在那兒。
這是傅侗文第一次直白地說他喜歡什麼。
譚慶項將臉上雨水抹掉,笑:“調侃你呢,他這人就喜歡討個嘴上便宜。來,跟上我。”
他先蹚水下去了。沈奚也沒敢耽擱,兩人摸到臨近兩條街上,幫著人將傷員挪到沒有水的地方。到中午水退下去一些,很快又漲上來。
這公寓多了兩個女人和五個孩子,沈奚檢查了幾個孩子,都無礙,將他們讓到客房去休息。全是在水裡困了一日夜的人,七魄散了,哭啼啼,更尋不著三魂。
倒也好照顧,老翁一人就足夠應付。
一樓淹的水退了。地板上留下的淤泥,形如淺灘沙,臭不可聞。
沈奚和譚慶項都沒來得及沖澡,只洗凈手臉,坐在一處吃面。
“這是連香糕酥館的蓮蓉酥,”老婦人將盒子打開,“爺說,拿給你們吃。”
她的靈台忽然清明,他在樓上。
老婦人先將廚房清理了,又去擦前廳的地板,總算收拾出了樣子。
吃著吃著,譚慶項給她講起了傅侗文那個青梅竹馬,是如何在走之前,想成就夫妻之實,再用讓他去法國治病的法子,雙管齊下把他騙出去。可傅侗文此人,卻真是不同的,倘若那女孩真是堅持所追求的,拋下了他,他倒有可能和她成親。一人一國,各自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也算是佳話。可女孩這樣,不只羞辱了她自己,也全然瞧不起傅侗文的理想。
這才有靈魂陌路的說法。
講完了,譚慶項抹去額頭上的汗,笑了。
他早該想到,從沈奚第一次衝上去執意要救人開始,到那夜,再到今日,傅家老三如何能不將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放在眼前,留在心上?
填飽了肚子,在老婦人的催促下,她去洗了個熱水澡。
街上的水是真的臟,夾帶著成千上百的垃圾和泥水,浴池裡的水換了兩次,她終於覺得自己乾淨了。見沈奚沒有換洗衣物,老婦人翻出來女兒留下的衣裳給她,小小的紐子,從領口繞過前胸,到身子一側,她系著,很覺有趣。像襖裙,可又不像。
“我女兒嫁了個華僑,他們華僑女人喜歡穿這個。”老婦人笑說,大了點,看上去倒是適合她。沈奚人出浴室,倒扭捏起來,望一望屋裡。
沒人。
去哪兒了?
沈奚的皮鞋在水裡泡爛了,也穿了老婦人女兒的鞋,大了,腳跟都站不穩。開門,向外找人,正見著傅侗文抱著帶回來的小男孩,在給人家穿褲子。他坐在小凳子上,腿太長,又穿了剪裁合身的西褲,板正的布料,彎起腿不舒服。
於是這三少爺就只能伸長兩隻腿,人靠在對門外的牆上,皮鞋搭在了她這裡的門框上。
他見她出來了,笑問小男孩:“姐姐像個女英雄,是不是?”
“是。”小男孩咧嘴笑。
褲子穿好了,他又將小孩的褲繩打個結,一拍那小屁股:“去吧。”
小男孩抱他的腦袋,在腦門子上吧唧親了口,光著腳丫啪嗒啪嗒地跑進去。沒跑兩步,好似聽了房裡人的話,兜回來,將門關上。
他這才像眼裡有她,微笑著,上下瞧著她。
她低頭看自己:“有點奇怪。”
她長發披散著,將鵝蛋臉襯得更顯白,彷彿浸過水的一雙眸子,乾乾淨淨的,人也坦坦白白,肉嘟嘟的小臉紅了。她將頭髮捋到耳後,小聲說:“我替你把把脈吧。”
傅侗文手撐了地板,借力起身,去拉她的手。
拉著她走回到兩人的房裡去,也不作聲,將她牽到床邊上。
孩子們餓了,叫嚷著,打開門。
來回跑著,隔著一道木門很清晰。隱隱地,竟還有個女人在哼著曲子:“月光光,照地堂……落雨大,水浸街……”
兩人都笑起來,歌謠也是這樣應景。
他們兩個像置身在很嘈雜的馬路上,好似四周都圍著人,多少雙眼看著他們似的。
“昨日唱到哪裡?還記著嗎?”他問。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這兩句,她印象頗深。
“知道下一句是什麼嗎?”
沈奚對這戲並不熟,搖頭。
“先上床,”他說,去擺弄那個留聲機,“放給你聽。”
又上床……都說過去京城公子哥的喜好是,卧在榻上燒一桿煙,整日不下地。從輪船到這裡,傅侗文算是給了她一個見識的機會。
傅侗文瞧她沒動,笑了:“不乏嗎?”
嘩的一聲輕響,窗帘被他帶了大半,擋去床上的光。
他走來,彎腰替她脫了鞋。溫熱的手,忽然近了,沈奚將腳縮著,心跳得快了。
他偏過身子來,也上了床。長褲的布料從她腳面上滑過去。她腳指頭被刺激,蜷起來,下意識地、局促地只有個念頭冒出來,去拿另一個枕頭,拿另一個……
黑膠唱片嗞嗞轉動,裡頭人咿咿呀呀地唱起來,是這句:“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聽著沒有?”他低聲問,“三哥我……好比是魚兒吞了鉤線。央央,是不是?”
她覺得腦後硬,是頂在了牆壁上,眼見著他人過來。濕熱的觸感,真實落到嘴唇上。他不急不忙地將她嘴唇吃進去,一會兒含著、咬著,一會兒又小口小口地吮著。這樣濕漉漉的親吻,像被他突然推下深海,失了重,無力地沉下……
沒了氧氣,眼前都是水。
“小孩兒,外頭……”她推他。
“三哥有分寸。”他笑,手在解自己襯衫領子的紐扣。
被單子是累贅,被她攪在身上、腿上,像多穿了一層衣裳。他吻她,是在吃荔枝,去了殼,吮著水,將細白的果肉吃下去。一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多吻人的法子。
七月的廣州,裹多一層布料出汗太容易。
他的後背也很快濕了,汗浸透的襯衫布料,濕熱著。
他說:“這樣和我好,你就不能許別人了。”
他又說:“許了別人,可不成樣子。”
他再笑:“你倒和三哥說說話。”
清白的小姑娘經不得這樣的調戲,面紅著,等被他抱著,滾在床上,身子倒不像是她自己的了。
一個洗盡妝容呈素姿的心上人。
就算雲雨不成,可黏膩在一塊,兩情相和,總有千般溫存、萬種疼惜的手段。
……
最後清醒,是汗被他擦掉。
他下床去給她從樓下拿了熱水來,讓她潤喉。潤了唇齒喉舌,他又低頭去吃了會兒她的唇舌,蜜漬的杏,在兩人舌上兜轉著,最後還是他誘著她,餵給了他。
那黑膠唱片來來去去地聽,七八分鐘換個曲兒,聽到盡頭,沒了聲響。
“好香……”她後知後覺聞到了,不會是被香熏過吧?
“從樓下找的,點來試一試。”他低聲說,把玩她領口的紐子,額頭壓在她額頭上,望著她的眼。沈奚困了,想闔眼,可想著他總有話要說。
她這套衣裳的布料有暗紋,在昏暗的房間里變幻著,她動一下身子,那上頭的花紋就換個樣子。他賞看了會兒,說:“有兩句話,我說,你聽著。”
“嗯。”
“你家人過去是做革命的,清朝雖亡了,但北洋一派和革命黨是勢不兩立。沈家也還有仇人在世,所以除了我和慶項,你不可對第三人說自己的身世。”
她應了。這個她懂,在紐約也始終守口如瓶。
“外頭想要我命的人很多,把我們的事藏在心裡,”他說,“三哥不想做你的催命符。”
那天陳藺觀對傅侗文的唾棄,她還記得,船上那唱戲的男人,她也還記得,這並不是在唬她。沈奚又點點頭。
見他不說話了,她倒心慌慌的:“還有嗎?”
他的手指,壓到她眼皮上:“歇一歇,我定了黃包車,天黑前走。”
沈奚抱住枕頭,依著他,閉了眼。
天黑前,水退了不少。
傅侗文給老夫婦留了錢,是給屋子陌生的婦人和孩子的。沈奚要走了,還在左右拽著床單,想拉平了,可又總覺有“可疑”的褶子。這女孩子的糾結害羞落到傅侗文眼裡,倒是可愛,在沈奚臨出門時,把她換過的衣裳都丟在上頭。
凌亂著,歸還本來面目。
到碼頭上,天黑透了。
月在雲霧裡,很小,光也黯淡。游輪的煙囪冒著滾滾黑色濃煙,從她這個角度,將月都吞沒了,和兒時見過的一比較,完全是兩種樣子。
古人還是錯了。那明亮的,是在心裡夢裡的故鄉。
管家看他們在開船前歸來,很是慶幸,在用英文說著,他們還在擔心著,倘若客人趕不回來,要將行李托送去哪裡。傅侗文沒留過在廣州的地址。
傅侗文被困在廣州那間公寓,兩個老夫婦沒有看報的習慣,他也沒見到國內的報紙。上了船,草草沖洗乾淨,問管家要來了幾份報紙,在私人走廊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