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的電報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燒到她心窩裡頭。
還活著,這是最好的消息。
可“沉痾難起”又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喉嚨口乾澀著,強行讓自己冷靜。
“你……發了電報給家裡?”她看得出,這電報的後半截是給段孟和的話。
“是。但沒問什麼要緊的話,怕家人疑心,”段孟和見她回了魂,進而解釋,“只是說有位至交想拜會傅三公子,問他人是否在北京城。你看,我家人說‘在京無誤’。”
這下她全懂了。
沈奚略定了定心,把電報沿著舊有的痕迹折好,遞還給他:“謝謝你,為了我,讓家裡人知道了你的行蹤。”
“總要回去的,我也不會瞞一輩子,”段孟和為她寬心,“你設想如何?我也是要回京的,可以帶你一道北上。”
沈奚沒作聲。
她是要北上,但不能和段孟和去。
段孟和緊跟著說:“倘若袁——真要登基,又會要打仗。到那時你想北上更難,如果走,現在是最好的時候。只是你要等等我,至少要半個月的時間安排病人。”
沈奚抬眼,盯著他看:“多謝你,段先生。”她再重複。
這回,段孟和聽懂了。這是逐客令。
“你不信我嗎?”段孟和在這駭人的安靜里,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又搖頭,說:“我要想一想。”
情感上,她信段孟和,三個月的相處擺在那裡,他是個好人。
可好人不頂用,他是姓段的。自從他坦白了身世,沈奚也留心了報上、雜誌上關於段家的評論。私底下,她和祝先生夫妻閑談也若有似無地帶上一兩句,因此了解更深了。
段家是金門檻,和大總統關係就是魚和水,袁大總統的乾女兒就是段祺瑞最得寵的一位夫人。這一層層關係在,她不能冒險。
雖然眼下看來,和他北上並無不妥,但總有她想不到、顧及不到的地方,萬一……留下什麼口實、把柄,或是在她不曉得的地方,因和段孟和同行,給傅侗文惹什麼麻煩,她難辭其咎。
見段孟和還要勸,沈奚索性把門閂打開,開了門。
過堂風灌入她的領口,她才後知後覺自己穿著睡衣,更是拘謹著低頭,對段孟和微頷首,權當告別:“這一次我記在心裡,日後會還你。”
“還什麼?不過一份電報。沈奚你再想想,同我北上會省力不少,”段孟和耐著心勸說,“也會更安全。”
她再搖頭。
段孟和一時沒了話。
“還有,先生日後不要再來了,”她說,“這裡我也不會再住了。”
段孟和靜了會兒,苦笑說:“抱歉,破了你我的約定。”
跟著她找到這裡,是他一廂情願,既不守信,也失禮。
沈奚在風裡道了別,將段孟和送走。她從廚房的玻璃窗望出去,確信段孟和已經離開後,掉頭跑上樓,慌張張地將皮箱子打開。
把最厚的大衣和帽子找出,當下換下睡衣,預備出門。
她信段孟和的話,也信段孟和家人不會欺瞞自己人,就因為“信”,才一刻不能耽擱。全國到處都是劍拔弩張,軍隊和革命黨一直在打仗,這還是在共和的體制下,都難以平復戰爭。如果袁世凱真的決定復辟,重新搞封建帝制……她完全不敢想。
到那時,又該像清朝末年一樣,到處都是宣布獨立的省、宣布獨立的軍隊……
趁著還算太平,今晚就走。
先前房間早收拾妥當了,抽屜和柜子全清空,物歸原位。
只是要多留一封信。萬一,真的和傅侗文錯過,也有個消息給他。
她將鋼筆拿出來,尋不到信紙,把行李箱的書掏出一本。裡頭夾著一疊,都是他在船上寫給她的,一個個的“一見成歡”。她有用信紙夾書的習慣,再去翻找另外的書,和幾張白紙在一處的,是傅侗文抄給他上海公寓的地址。
那時沒留意,再展開,卻發現這紙折得十分有技巧。
信紙一共是三折,一折在前,一折在後。
前頭是手抄的地址,後頭寫了短短的兩行字:
身付山河,心付卿。
兩處相思各自知。
喉頭一窒,這話狠撞到了心坎兒上,撞得她手指發抖。沈奚一字字復又讀了一遍,好似他此時正坐在她的面前,氣定神閑地折好了紙,遞過來……
手裡的信紙,被她打開,又合上,兩指輕輕沿著那摺痕滑過去,她再想不到別的,全是他。
干坐著,足足十分鐘,人終於回了魂。
她從書里找到白紙,打開墨水瓶,把信紙鋪平在桌上,端坐著寫:
三哥:
見字如晤。假若你看到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錯過了。一位朋友幫我打探到你的消息,說你在北京,我想試一試,北上去見你。你的病情,還有如今的時局都讓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怕戰事一起,你我南北兩隔,不堪設想。
假若錯過,我會在北京等著你,只要你在傅家,我就有法子去找你。
還有,這房子被外人發現,是我不夠小心。經一蹶,長一智,日後我會更留心些。
倉促手書,望君見諒。
央央
十一月四日
下筆意萬重,卻是匆匆道不盡。
她把信紙折好,心覺不妥,再展開,把落款撕掉。謹慎些,還是不要留名字。
她從書架上挑了個品相好的空墨水瓶,壓在上頭。關了窗,又怕被窗縫裡的風吹跑了,於是多添了個空墨水瓶。
信紙留在書桌上,只盼著,他沒機會見到這封信。
沈奚出門時,祝先生恰好歸家,和她錯肩而過。
“沈小姐,”祝先生好似記起什麼,喊住她,“這幾日那位先生一直有來。先生真是個好人,我同他說‘儲金救國’的事,他便給了我錢,囑託我去捐了。你們兩個都是好人。”
沈奚讓自己微笑著,點頭:“他是心好。”
“沈小姐這是——要搬去新家了?”對方見她一副遠行模樣,關心地問。
“年關了,想回鄉看一看。”沈奚微欠身。
上回她是受義士安排,北上逃難。此番,卻是不同,都要自己來操辦。
初冬的雨來得急,排山倒海淋下來,根本避不開。
沈奚在火車站下了黃包車,連人帶皮箱全都濕了,也顧不上自己的狼狽,先去問今日的火車票。從上海往南京去的票十分緊俏,三等和二等早已售罄。
她不得已只好買了頭等票,一張票就用了半月薪水。上了車,馬上有列車上的招待人員遞上熱毛巾,再帶她去休息室換了乾淨衣裳,對方見她只有這一件大衣,就想法子幫她把衣帽晾在休息室。當對方問她是否要去西餐廳用餐,她再捨不得花錢,謊稱自己用過了,餓著肚子,在位子上坐到了天亮。
車到南京,隔著一條長江沒有列車,只能坐游輪。她趕集似的,從火車站叫車叫不到,索性走去碼頭,買票過江,再換浦口去天津的車。
這裡和上海不同,人多,也雜,還有許多沒錢買票的人,簇擁著,爬上火車頂。
沈奚在這轟亂吵嚷里,被人半推搡著上了車。有個大娘拉她一把,將她推到了牆邊沿。尋常民眾,教書先生,大學生,抱孩子的女人,每個人都前後大包袱裹著行囊,提著、扛著、肩背著。等車開動了,沈奚的後背也扛上了一個包袱,動彈不得。
上百口人在車廂里呵出的氣,凝結在玻璃窗和車廂壁上,水珠兒流下來,把她手背都浸透了。這樣,真像回到多年前的逃難。那時她還小,被兩個陌生男人護著,圈在車門邊沿,一路不說話,不哭不笑,誰見著都以為是被家人賣了的女孩子。
……
等到了天津,再換去北京的列車。
三趟火車,一趟輪渡,運著她穿過了大半中國。
在離開上海三天後的清晨,沈奚滿身的灰,腳落到站台的泥土地上。還是前門樓子的火車站,舉目環顧,還是黃土漫漫。
身旁下車的旅客太多,把泥土地踏得塵沙飛揚。
她在塵沙里,心底油然而起了一種不真實的歸家感。
她回來了。
在路上她已做了打算。雖是掛了虛名的四少奶奶,但絕不能貿然去傅家。傅家和傅侗文是兩回事,萬一莽撞去了,還不知會惹出什麼麻煩。
必須要尋個人幫忙。而她千思百想,只有一個人適合。
在游輪上,傅侗文和譚慶項也提過此人——傅侗善,傅家二爺。
沈奚按著這個計劃,先到傅家街門外,找了門口候著的兩個黃包車夫,塞了錢,問出傅家二爺的動向。得來的消息很有利,二爺從不離京,每日都會在午時出門,深夜再歸家。
眼下還是上午,沒錯過。
沈奚在傅家家門外的一個小衚衕口外,把皮箱子立在牆壁旁,背靠著磚牆,人坐在皮箱上,耐心地守著街對面的傅家大門。守株待兔。
約莫到晌午,傅二爺穿著灰色長褂子,人走出大門,身後跟了兩個僕從。
沈奚和他有一面之遇,見那張臉,還是認得的。只是和她預想的有差別,他身邊有下人,這樣貿然過去,萬一下人認得她也麻煩。
她遠看著,人不覺往後縮了縮。
很快,傅二爺上了黑色轎車。開走了。
他要身旁一直有人,得等到什麼時候?
早上收過她袁大頭的黃包車夫,見沈奚等了一上午,一副要見情郎卻不敢上前的樣子,好心出主意:“小姐要找二爺的話,不如我拉你去個地方,二爺每日就去那裡。”
車夫隨即說了個名字:胭脂衚衕。
沈奚醒過神,忙提著皮箱子坐上去:“好,現在就去。”
車夫吆喝了聲,拉著她跑向前門。戲園子、茶館、酒樓下去,最後兜進了一條衚衕裡頭,停在了四合院的街門外。一個大院子,幾乎佔了半條衚衕,外頭都是黃包車夫。
街門上的牌匾寫著“蒔花館”。
“二爺和這裡的小蘇三要好,每日都在這裡。”車夫說。
沈奚道了謝,邁入四合院的街門。面前的影壁上有題字,弄得彷彿書香門第的樣子。
一個候在垂花門的夥計,見她個清白姑娘風塵僕僕地進來,很是驚訝:“姑娘這是?”
夥計想問是不是她走錯了,可又覺得不太可能。
胭脂衚衕是幹什麼的,全京城都曉得。
“我找人,”沈奚掏出筆,在火車票上寫了名字,遞給對方,“麻煩,將這個給傅家二爺。”
“找二爺的?”那夥計摸不透沈奚來路,不敢怠慢,“您跟我來。”
夥計把沈奚引著進了垂花門。
這是個三進帶跨院的大四合院,進了垂花門,右廂房裡有笑聲。夥計和丫鬟忙活著,看到沈奚都心生好奇。夥計說是尋二爺來的,大家又都低頭笑,好似猜到是情債。
那夥計把沈奚帶到了左廂房:“您等著。”
坐在這裡頭,她提著心,唯恐見到什麼不該見的。
沒遇見傅侗文前,她在的那個花煙館就是最下等的妓院。裡頭的女子年老色衰者多,陪抽陪聊和解決所有性事需求。有時,她走過去,能看到煙鬼解下褲帶,幾下扒開燒煙女的衣裳,頂身進去,搖動得木板床吱嘎作響。她初次見,被嚇到。
後來到了紐約學醫,上解剖課,頭回見男人的身體構造,還能聯想到那次,臉紅得讓教授好一頓奚落。念到第二年,有專業課的熏陶,又有婉風和歐美同學的教導,才學得開放些。
可眼下……
她併攏著雙腿,低頭看自己的鞋,耐心等。
隔著門窗,有人在唱《蘇三起解》,《玉堂春》里出名的一折戲,正到這句上:“……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就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
這唱詞里是三郎,她要尋的是三哥。
戲裡蘇三要人將口信傳給三郎,戲外的自己也是要尋人傳信……
有個小丫頭進來,點了一爐香,捧了熱騰騰的手巾,讓她擦手。
“我家姑娘唱得好吧?”小丫頭猜她是二爺的紅顏知己,故意說,“多少人來,就為聽這一折呢。”
沈奚心不在焉應了。
她耐著心,等這一折戲唱完了,終於,等到門帘子再被掀開來。
傅二爺跨進門檻,一雙眼在鏡片後細瞧她。
沈奚立刻起身:“二爺。”
跟著他進來,按下帘子的是個姑娘,細長的眼,雙眼皮,說不出的文氣。只是穿著襖裙,否則真像是個新派女學生,包括她的笑也是柔柔弱弱的,帶著書香氣。沈奚猜,這就是那個黃包車夫說的小蘇三了。
“你跟進來做什麼?”二爺笑。
“三爺的人,自然是要看一眼。”那姑娘柔聲笑。
傅二爺沒給她多話機會,將人勸出去。
四下只剩她和傅二爺了,他又端詳沈奚。
“都說三弟出國是為了尋你,可回來身邊卻沒帶人,我還以為是他們說錯了,看來,他過不去的永遠都是女人這道坎兒,”他徑自坐下,“說吧,尋我做什麼?”
“我聽說他病了,想見他。”
傅二爺沉吟:“這個,我幫不了你。”
她忙道:“我不是要糾纏他。我和他有過約定要再見面,如今約定的日子已經過去,又聽說他病了,才迫不得已來求二爺。”
對方意外沉默。
沈奚心慌著,唯恐聽到說他病入膏肓的消息:“他是真病了嗎?”
“病是真的,但病到何種地步不好說,”傅二爺默了半晌,對她說,“從他回來,沒人能見他,我也不行。”
“他被關起來了?”她脫口問。
傅侗善聽到這“關”,從鼻子里輕哼著,彷彿不屑於說傅家的事。
可他對傅侗文終究不同,雖摸不透沈奚的來路,可也聽下人們繪聲繪色地說過幾番,約莫是傅侗文自小買來養在煙館裡的女孩子,估摸想納作妾,最後不知怎的生了變故,索性給了她一個少奶奶身份,費了力氣送出國。這是前塵往事。
只是沒想到前塵未了,還有後緣。
千里迢迢到美國把人帶回來,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裡了。
他深嘆:“我在天津有個洋房,你先去那裡住一段時間。等等看。”
他也就這麼一間外宅,不是傅侗文,還真捨不得。
“我來北京,不是要找地方藏身。我是要見他。”她是不會去天津的。
傅侗善搖頭。
沈奚曉得,這是在為難人家,可還是低聲懇求:“他若沒重病在身,我還能等,可他是什麼樣的情況、什麼樣的身體,二爺你和我一樣清楚。假如我聽了你的安排去天津,萬一……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我該怎麼辦?”
傅侗善一手按在自個兒膝蓋上,一手搭著桌子,沉默著。
他也想給三弟想辦法。可家裡頭,他並沒有說話的地位。
但傅侗文對他往日的照顧,點滴都印在心裡頭。他這個二哥雖沒能力幫他,但總要試試。
尋思半晌,傅二爺終是說:“我能做的就是帶你回去,去說服父親。三弟眼下病著,也許父親能心軟,准你去陪他。只是你要想清楚,此時你一心進去,無異於陪他進了籠子。再想出來,可比登天還要難了。”
“好,我去。”她毫不猶豫。
沈奚的決斷,給傅侗善多添了幾分勇氣。他人離開椅子,走到鏡子前,兩手向後攏了攏短髮,從鏡子里看她:“你若不改主意,這就走吧。”
他一打帘子,門外頭靜候著的小蘇三即刻迎上來,說外頭落了雪。
傅侗善讓他們到衚衕口去,叫汽車進來接。小蘇三答應了,吩咐人去辦,自己則將一頂帽子遞到傅侗善手裡,又輕聲囑了夥計將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他們出去。
來時,長江那裡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從雨到雪,從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數月。
沈奚曉得,自己一邁入傅家大門,就是四少奶奶。
會面對什麼,要說什麼,二爺都沒在路上囑咐過,或者說,連傅家的二公子也無法預料,帶她回家,會是何種局面。
二爺帶她進了門,雪愈發大了。有幾個丫鬟從僕役房出來,二爺問:“老爺回來了?”
“回來了,在外書房。”其中一個回。
幾個丫鬟見沈奚面善,尋思半晌,似乎記起她這張臉來了。
連她們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幾眼。尤其沈奚身上穿的是紐約帶回來的衣裳,對她們來說,並不常見,甚至可以說頭回見,比外頭讀書的六小姐還奇怪。黑呢大衣,長襪,矮跟的皮鞋和寬邊帽,只是沒像洋鬼子一樣燙了頭髮,還留有中國人的模樣。
“我說什麼你都應著,不要反駁,免得讓我父親起疑心。”傅侗善低聲說。
沈奚謹慎應下,隨他進了外書房。
進了廳堂,正見傅大爺在笑著恭維:“爹您這身官服,還不太合身。”
屋裡的兩個男人聽到動靜,看過來。
沈奚人杵在那兒,先認出了傅大爺。而那位試著尚書朝服的老人,應該就是傅侗文的父親。當初她嫁過來,傅老爺和夫人以回籍養痾為借口,離開了京城,所以從頭至尾她也只見過幾個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輩,並未打過照面,也沒奉茶喚過一句父親。
“這是……四弟妹?”傅大爺認出她,對傅老爺笑說,“我和父親提過的,三弟自小養著的女孩子。”
又是一樁不成體統的事。
傅老爺蹙眉,揮手,讓下人端著官服下去,人坐下來。
身邊的丫鬟端著個小茶盤,候著。
“你也下去。”傅老爺說。
丫鬟行禮,離開。
一時,屋裡只剩下了傅老爺,兩個兄弟,還有她。
“侗善,你來說。”傅老爺不問沈奚,而去看傅侗善。
當初傅侗文辦了這荒唐事,也沒徵求父親允許,後來又倉促將人送去留洋,傅老爺回京聽了訓了幾句後,並沒多計較。
一是三兒子荒唐慣了,二是人都送走了,也再無瓜葛,由此作罷。
傅侗善將來龍去脈渲染了幾分,講給傅老爺聽。
傅侗文和沈奚之間的故事,有養在花煙館的底子在,其實不必誇大,就足以讓她的身份變得暖昧。“三弟不懂事,不體諒父親,被關個幾年也應該,”傅侗善恭順地說,“只是他整日在那院子里,無人陪著也可憐。”
傅大爺只管在一旁吃茶,不摻和。
傅二爺又說:“三弟本就是心病,我聽說他被關了幾個月心裡頭不舒服,眼下病重,連榻都難下了。送個人進去,想為他寬寬心。”
沈奚低眉順眼地站著,任他們打量。
果然……二爺心裡是有主意的,有意坐實了昔日流言。二爺的權宜之計就是將她說成一個寬心解悶的藥引子。他們眼下是父子對話,聽不出劍拔弩張,也瞧不出刀光劍影,倒像在商量給傅侗文討個妾。
只是靜的時候,沈奚能覺出,二爺其實並不討他父親喜歡。
從她進門,傅老爺就在打量她。這裝束在京城少見,倒是外國大使的夫人有這樣的。本以為是二兒子的情債,未料,又是傅侗文的。
“你如何看?”傅老爺看一旁的傅大爺。
“三弟惹草招風慣了的。如今既不能眠花宿柳,又沒地方聽曲狎妓,趁著他收心的時候,有個女人也好。”傅大爺將茶盅擱下,人走到沈奚面前。
沈奚和他對視的一刻,心沒來由地墜了墜。
傅大爺面相是幾個兄弟里最硬朗的,眉眼卻透著陰氣,粗重的眉下,那雙眼在直勾勾地瞅著她。
“只是女人多得很,這位卻不太適合,”他低聲問,“姑娘我問你,你既留了學,也該眼界開闊了。何必來傅家?你該曉得,侗文是不可能娶你為妻的,他不怕被笑話,我們傅家也怕。”
二爺笑了,說:“大哥房裡丫鬟就收了三個,還看不穿男女的事?人家姑娘跟我回來的,那就是鐵了心了。也從未提過名分。”
傅老大瞟了眼二爺:“侗文胡鬧,老二你也跟著糊塗?她能和丫鬟比?四少奶奶進了三爺的院子,說出去,你看看哪家正經的小姐會嫁過來?”他又低聲勸她:“等他娶了正經的妻,你就算想留,也留不下。姑娘既留了學,前途也能自己掙取,何必來吃這幾年的虧?”
沈奚握著寬邊帽的手,在用力。
該怎樣說才能應付這個人?
今日都站在了他父親面前,倘若再被阻撓,等於斷了所有的路。機會稍縱即逝,容不得再猶豫。
“我有過孩子……”她心突突地跳著,“和他有過。我想去陪著他。”
她不曉得這樣說是何種後果。
傅二爺既然用她和傅侗文的男女關係做說辭,那就做到底。她一個女孩子跟著他,有過孩子,死心塌地,總不會讓人再懷疑。
屋內,沒了聲響。
“孩子在哪兒?”傅老爺終於和她說了第一句話。
沈奚心中一松,押對了。
“……沒了,”她聲愈發低,“在……紐約沒的。”
傅大爺哧的一笑。哪家公子沒幾段風流韻事,就連沈奚身後頭那位——傅家最板正的二爺,也曾招惹上這種事。更何況是喜好女色的傅侗文?
有過孩子?那又如何?
可既然父親都開口問了,他也不好再說話,只能冷眼看戲。
像有烈日直曬在沈奚額頭上,她漸出了汗。
傅老爺畢竟是傅侗文的親爹,又和大兒子想得不同了。
他一直疼幾個兒子,只是最管制不住、最敢惹禍的就是傅侗文。雖說虎毒不食子,但小虎崽子養大了,又是一隻擅長捕食的老虎,就不得不防了。
一個兒子和傅家兩百多口,孰重孰輕,不用權衡,一定是要犧牲前者。
可這半月,傅老爺聽那院子里的情況不好,也時有心疼,想到了過去傅侗文的諸般好處。眼下再猛一聽沈奚的話,更是可惜那個沒見著的孩子。
沈奚的話,牽動了傅老爺心底一絲對三兒子的情感。
傅侗文身子弱,愛胡鬧,不喜被管束,至今不留一點血脈。面前這個姑娘既有本事讓他留,那就是好事。有一就有二,還有個盼頭,到底是親生的兒子,不能眼看著他被關在鐵籠子里就這麼沒了……有個女孩子去,寬寬心也好。
“送過去吧。”傅老爺做了決斷。
沈奚如蒙大赦,握著帽檐的手指都酸脹起來,方才太入神,想等這一句,關節攥得煞白,她自己卻都不曉得。傅大爺見父親允了,也沒再阻攔。一個姑娘,翻不出什麼天去。
“跟我來。”傅大爺對沈奚說。
傅二爺留在書房裡,陪著父親。傅大爺倒背著手出去,喚來老爺的心腹,囑咐著送沈奚去三爺那兒,當著下人的面,還說三爺那裡沒住過女人,讓給沈奚添置些東西。
傅侗文是被老爺的人看著,老大也插不得手。
下人接了皮箱子在手裡,沈奚在傅大爺的注視下,微頷首告辭。
“說不準,日後還是要稱你一聲弟妹,”傅大爺低聲笑,“雪大,慢些走。”
沈奚又點頭:“謝大爺。”
她跟上提箱子的人,直覺傅大爺還在背後觀察自己。雪大,這麼一小會兒,地面上已經積了淺淺一層雪,踩上去,雪散了,即是黃土。
過了正院,沿著僕役房的院子走下去,是條陌生的夾道。
沈奚過去住的院子極小,臨著後花園,從未去過傅侗文住的那個院子,只聽丫鬟說過,他的院子,和她是一個對角,離得遠。“想來,是為了避嫌吧,才把少奶奶你安排在這裡。”丫鬟是這樣猜想的。
沈奚見有七八個僕從,帶著槍,守著個垂花門。
應該就是這裡了……她一顆心在嗓子口上,上不去下不來的,跟著送自己過來的人停下。聽他們低聲交談,約莫是,老爺送來個姑娘,是三爺的人。
鎖被打開來,那僕從還客氣著問,是否要替她將行李送進去。
沈奚搖頭,接了自己的皮箱子走上三級石階。
她踩著雪,見到眼前穿堂時,身後已有了落鎖聲響。
這幾個月他就是這樣,被鎖在這裡?被鎖著,長槍防著?
穿堂的大插屏前坐著個丫鬟,在扇著扇子,熬煮著葯。平日不該在這裡熬藥,但在被軟禁的地方,三爺又不是計較的人,也就這樣沒規矩地湊合了。
丫鬟沒見過沈奚,還以為是老爺交代送補品來的人。
“擱那裡吧。”丫鬟乍一抬頭,愣了。
“我送上去,你看著葯。”少年跑出,也怔在那兒。“沈……”他嘴巴張了會兒,才震驚地跑上前,“沈小姐是如何進來的?”
“三爺呢?”沈奚將皮箱子放下,急著問,“三爺在哪兒?”
“在裡頭,”少年倏地紅了眼眶,“幾日沒出來了。”
沈奚越過少年。
“沈小姐,”少年又說,“我們被困在這裡——”
“我知道,我知道……”她眼不瞎,耳不聾,書房和門外是什麼狀況,她全看得明白。
沈奚丟下少年和丫鬟,腳下不停地穿過間廳,一步快似一步,到了正房門前停下。門虛掩著,她手放在上頭,竟沒有力氣推門。
隱隱聽到裡頭,有人在說話,聽不清。
她慢慢地將房門推開,堂屋裡暗著。外頭下雪,天灰濛濛的不見光,屋裡不點燈,沒光源,再加上這一屋子的傢具都是紅酸枝的,顏色重,更顯晦暗。
正對著自己的羅漢床空著,小巧玲瓏的盆景架上有一株黃香梅。
話音從左邊的帘子里傳出:“幾時了?”
這幾個字轟然在耳邊炸開,沈奚眼眶一熱,手背擋在嘴上,慢慢地掀了帘子。
譚慶項本就準備出屋子,是被傅侗文叫住的,他還沒回傅侗文,卻先看到了沈奚。譚慶項一霎吃驚,但很快就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來,他對沈奚打了個眼色,將她留在這屋裡,自己卻挑了帘子離開。縱有千百問,也留在後頭。
沈奚鞋底有雪,走一步,留個帶水的印子。
路上的艱辛,還有方才面對的所有都散了。她眼前,只有躺在床上的人。
傅侗文穿著睡衣,頭枕著手臂,合著眼,像不再計較今夕何夕。
沈奚和他同床共枕那麼久,能有感覺,他眼下人很不舒服的樣子,他不舒服時,就喜歡頭枕著手臂。那隻手還習慣性地握成拳,是一種克制的隱忍姿勢。
沈奚想上前,握一握他的手腕,給他把脈。
身子卻像僵住了,一點都動彈不得。
眼前水霧模糊的,不敢眨眼,怕眼皮一動,他人就不見了。她像回到那上百人擠在一處的車廂里,動不得。
傅侗文透不過氣,好似察覺到什麼。他臉微微從手臂上挪開,用了力氣,撐起身子來。剛才偏過身子,掀了錦被,就看到了她。
天昏暗,窗外都是雪,在飄揚的雪前,昏暗光里站著的女孩子……
四目相對。靜的,沒半點聲響。
他低頭一笑。
又費力地換了口氣,低聲、苦笑著說:“你這樣子哭,三哥心臟受不住的。”
這是在同她說笑,因為見不得那臉上的淚。
臉上的淚水衝下來,順著下巴,全數流到了衣領里。
人是怎麼跌跌蹌蹌地摔到床前,偎去他懷裡,她全然不知。
“三哥,”她哭得透不過氣,來來回回都是一句,“三哥……”
這一哭就是一個小時,起初是大哭,後來成了小孩似的抽泣。哭得太用力,她身上一時冷一時熱,嗓子啞了,哭得眼淚止住了,人還抽抽搭搭地喘著氣,趴在他腿上。
寂寂地抱著他的腰,眼淚又流出來。
傅侗文滾燙的手臂摟著她,要將她的人抱起來。沈奚眼睛腫得疼,怕被他看到這樣腫脹的眼,執拗地抱著他的腰。
他不得已,抱不動她,只好用手指摸她的臉,替她抹眼淚:“地上涼。”
見她不聽話,又問:“上床好不好?”
像有一把火,烤著她。沈奚被這體溫驚醒,他在發燒——
她胡亂掙開他的手臂,掌心壓到他額頭上:“你在發燒?”
“不妨事。”他笑。
怎會不妨事?她肩上、手臂上都冷濕著。
沈奚慌忙離開他,解開紐扣,把大衣扔到了地上,再脫皮鞋。
長襪丟到地上的一剎,她終於發現他的目光還在自己身上。一個女孩子當著人,把長裙掀起,長襪脫下,露出光裸的小腿——
她當他是病人,不覺什麼,意識到他是男人時,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我坐了三趟火車……還有輪渡過來,又是雨,又是雪的,”沈奚仍帶著濃重鼻音,小聲說,“你抱著我不幹凈,寒氣重……所以才脫衣服。”
她光著腿,白皙的膝蓋凍得發青,雙腳踩在大衣上:“路上太髒了,至少要擦一下。”
他等她說完,對外喚:“金苳。”
帘子後,一個小廝彷彿憑空冒出來:“三爺?”
“去準備熱水,沈小姐要沐浴。”傅侗文渾渾噩噩燒了幾日,人是虛脫的,說這樣簡短的話,氣也不穩。
小廝應了,即刻去準備。
“他一直都在這裡?剛才也在?”怎麼沒留意到?
“一直在。”他答。
像傅家這樣的人家,丫鬟、小廝都是跟在近前伺候的。
在別的院子里,都還有丫鬟直接睡在床腳下。傅侗文是家裡最隨性的一個,不喜這些,雖不至於有丫鬟溫床暖腳,但也早習慣了小廝在套間陪住,隨時照應。
“那我們剛才……他不是都聽到了?”
她彆扭著,可猜想這是規矩,也不好明說。
傅侗文瞧出她的窘迫:“你不習慣的話,我讓他搬到外頭去。”
“那也不好,”剛才來第一天,就把近身伺候的心腹遣出去,人家該怎麼想?“這是你的屋子……我沒什麼不習慣的。”
女孩子的口不應心,落在他耳中,反而像撒嬌。
他望著她,等她自圓其說。
“反正,我又不和你睡在一處。你自己怎麼舒服,就怎麼安排,原樣就好。”
“不睡這裡,是要去哪裡?”他反倒是問。
“這麼大的院子,總有地方能睡的,”她回身,指東面,“剛才進來,我瞧見東面是有個屋子的。”
院子里有這麼多人,都是追隨他多年的。這才是頭次來,就讓大家眼瞅著她直接睡到他房裡,也不曉得大家要如何揣測了。總要避諱些,裝裝樣子也是要裝兩日的吧?
傅侗文看她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你倒是看得仔細。”
“嗯……”那麼大的屋子,又不用刻意看。
兩人被小廝打斷。熱水備好了,他來請沈奚去沐浴。
沈奚有了借口,倉促離去。
等她再回到堂屋,床上的傅侗文已服過葯,睡熟了。
窗外的雪下得急,沒到四點,已經像要入夜。
窗帘早早被掩上,只為她留了一盞燈在房裡。
“三爺吩咐了,姑娘不必拘束,要睡有床,要看書,自己也能找到,”小廝不太放心,“小的就在門外頭,姑娘有事就叫。還有三爺的睡衣要是被汗透了,要換乾淨的,衣裳就在床角,勞煩姑娘了。”
“麻煩你。”她客氣著。
小廝笑笑,將厚帘子替她放下,人離開了。
沈奚有滿腹的話要說,可也不急在今日。她借著燈光,在里外套間觀賞,方才進來,一心要見他,看什麼都是晦暗、幽深的,眼下再看,卻又大不同。
沒多會兒,睏倦上涌。
她撐不住了,只得輕手輕腳脫了鞋,上床。
還說“要睡有床”。這裡一張床,一床被,不過是又騙她和他同床共枕……她暗自腹誹,悄悄地鑽進被裡。這被子里的溫度和他體溫一樣,高得駭人,沈奚用手去摸他的睡衣,還沒有發汗,衣裳是乾的。她看了眼柜子上的景泰藍時鐘。
睡兩個小時,看看他汗發出來沒有,發出來了,再換睡衣。
如此想著,她將手心壓在他背上,安心地入了夢。
……
六點時,她手心被他的汗濡濕。
眼沒睜開,人已經迷糊糊地摸到床尾,拿了睡衣褲。
她不敢掀開被子,怕招風,將床帳放下來,又抱著睡衣鑽回到錦被裡。
一粒粒紐扣解開。
沈奚先將他胳膊上的衣袖褪下來,想從他身下把壓在背後的睡衣拽出來,人難免貼上他,生疏費力地將上衣給他穿好,去扭衣扣時,傅侗文的手指已經滑到她的長髮里——
“你醒了?”她在黑暗中問他。
他手指輕繞著她的頭髮,不應她。
“衣裳都濕透了,我給你換下來。”
他一笑,還不說話。
沈奚把紐扣都繫上,又喃喃著說:“你靠過來點,要換褲子了。”
沈奚摒棄邪念,摸上他的褲腰。
……
“好了,”他低聲說,“我自己來。”
褲腰上的細繩解了,他又笑問:“盯著我做什麼?”
沈奚被他取笑得面紅耳赤,急忙地背過身。感覺著身後人脫掉長褲,換了新的。
傅侗文系好褲腰上的絲繩。從他這裡一徑望下去,雖不見光,可也能依稀瞧出哪裡是她裙下的小腿、腳踝和光著的腳。
“為何不在上海等我?”他將下巴擱在她的後肩上。
兩人見了數小時,這才算說起正經話。
沈奚把來龍去脈說給傅侗文聽,他聽到電報那裡,對段孟和的身世並不意外。早猜到這個人背景不俗,他本想在下船後讓人暗中調查,卻因為家裡的束縛,沒來得及做。
沈奚講到後頭,他愈發沉默。
她臉皮薄,有意隱瞞了“有孩子”的荒謬話。
都交代完,傅侗文也沒多餘的話,把她說過的話又理了一遍,總覺有蹊蹺。
兩人都靜了好一會兒。各懷心思。
一個是因怕有破綻而憂心,一個是因隱瞞真相而忐忑。
有人叩門。
沈奚下床去開了門,是丫鬟說,聽到裡頭有說話聲了,想著三爺從午飯後還沒進過東西,來問一問,是否要吃些什麼。傅侗文汗也出了,燒也退了,有了胃口。
起先沈奚還疑惑,為何這回是丫鬟,可一看自己身上穿著的中式睡衣,還有扔在床下的汗濕的衣裳,大概猜出,這又是傅侗文事先交代的。怕她頭次住在這兒,被小廝瞧見了過於拘謹,所以換了丫鬟來伺候。
傅侗文洗漱了,用膳完,到了十點。
這一院子的人都保持著默契,認定沈奚是要和傅侗文在一個屋、一張床上過日子的,也沒說給沈奚準備房間。丫鬟伺候完傅侗文,將新的衣裳放到床角,再次告退。
傅侗文幾日沒下地,難得在屋子裡多走了兩步,人披著衣裳,在太師椅上坐著。
“方才你說的話,有個地方很是蹊蹺,”他問,“你是不是漏掉了什麼?想一想,和我父親說的每一句都很要緊。”
此事是瞞不過的,日後兩頭碰面,萬一問出破綻,更會惹麻煩。
可終究是女孩子,猛讓她說,也很難。
沈奚囁嚅半晌說:“我說……和你有過孩子。你父親聽到我這麼說,可能是動了惻隱之心,就放我進來了。”
有過孩子?傅侗文十分意外。
“是為了配合你二哥的話。”她急忙補充。
難怪。
孩子這事,是他一直不肯妥協的東西,也是父親的心病。
傅侗文沉吟半晌,一言不發地探身,將她人拉過去,抱到了腿上。燈下影中,摟抱著她。
“我何時在你這裡留過孩子?”他問。
沈奚支吾著:“又不是真的。”
“想騙過旁人,先要騙過自己。此事要再議一議。”他笑著說。
這有什麼好議的?沈奚窘得要起身。
可惜他這病人力氣大得很,不讓她逃。哪怕沒力氣,她也不敢硬掙脫,怕傷了他。
“還說了什麼?”他再問,彷彿真當了要緊事。
“還說……是在紐約沒的,”她小聲回,“就說了這些,沒別的了。”
“我人在紐約不到半年,先有後沒,很是倉促。”他指出破綻。
“半年足夠了……”不必醫學生,也會懂這個。
“又是何時養出來的?”
“誰還會刨根問底,問到這個?”
他安靜地笑著:“仔細些,不會有壞處。”
“耶穌誕節,”她猶豫著,“或是,新年吧。新年氣氛足,適宜做這些不成體統的糊塗事……之後,一個要回國報國,一個試圖以孩子要挾挽留,難免爭執吵鬧,心中鬱結……”便沒了。
魚兒咬了鉤,她還在算著日子,並未想到是捉弄。
“我們是三月上的船,這樣就對上日子了。”
傅侗文始終在笑,高燒後的一雙眼漆黑髮亮,浸過水似的,瞅著她。
沈奚想著,說著,忽然臉一點點紅了,人也不再吭聲。在廣州那樣黏膩,也沒有這樣子……又或許是當時就有這樣子,她沒留心。可現在,她很明顯地知道,抱著她的男人有了身體反應。
深更半夜,兩人穿著睡衣依偎在一把太師椅上。
下去也不是,坐著也不是。說話也不是,裝傻也不是。
他曉得她覺察了,低著聲,壓上她耳根說:“眼下沒力氣,做不得什麼。抱一會兒就會好。”
傅侗文講幾句話,又心不在焉地撫摸她的手,指腹柔柔滑過她手背上的暗青色血管,眼裡有風流的神氣。她定一定神,發現他依舊生龍活虎。
還說抱一會兒就好……凈是騙人的話。
他也是覺察自己定力沒想像的好,低聲笑說:“你還是下來好了。”
這話說的,彷彿是她強要坐在他腿上……
沈奚曉得他喜好嘴上討便宜,竭力勸自己不要和病人計較,不言不語地從他膝蓋上下來:“我去弄一下床。”
“不是很想睡,”他牽她的手,引她去一旁空著的那把太師椅上,“來,坐這裡。”
兩把太師椅當中,有個長方形的茶几,鑲著大理石。
傅侗文看她坐了,人也離開,一是為了分散想要她的心思,二是去給她倒茶喝。
方才下人在,不好做,也不好說,眼下沒外人了,倒是想伺候她喝口熱茶。
外頭的書桌上有一壺茶,方才小廝留下的。
傅侗文提著個茶壺,趿著軟皮子縫的拖鞋,披著褂子回來。於燈影里,他額前的一綹發滑在眼前頭,噙著笑,倒像是舊時畫上走下來的人……
倒也不對。沈奚胡亂想,深夜畫上走下的都是美人,窗外深夜來的該是狐狸精或女鬼,都不該和一個七尺男兒有關係——
他左手拿了兩個一式樣的茶杯,放它們到茶几上,緩緩注水。
隨後,茶壺放下,他復又落座。
太師椅雕著繁複的雲龍紋,椅背正中鑲了大理石,鋪蓋著白色的狐皮。兩人偎在各自的小天地,或者說,兩把太師椅和一個小茶几,是他們的小地方。
她手肘撐在小茶几邊沿,望他一眼,記起那句:
君子至止,錦衣狐裘。
“央央這一趟從上海回來,總喜歡盯著我瞧?”他取笑她。
“……是在想事情。”她心虛地低頭,喝茶。
他用的是“回”。
是,她回來了,不再是茫茫無依。
他也不搶白她:“什麼事?說來聽聽。”
“你這次被困,難道……真沒預料到嗎?”
傅家是什麼狀況,她並不十分明白。可傅侗文是這個圈子裡、宅子內的人。他不該如此被動,哪怕有一點警覺,都不該落到這樣的地步。
“在紐約,我收到過父親的電報,也設想過這樣的狀況,”他默了會兒,說,“只是沒想到,我父親會做到這樣的地步。”
她驚訝:“那你為何不躲開?起碼避一避風頭?”
“如果我在返京途中逃離,我父親會動用各種手段,瓦解我的生意。他背靠著北洋軍,我在這個時局裡,完全沒有勝算,多年積累皆會付之東流。”
傅侗文握了茶杯,輕啜了口:“我若回來,起碼我父親會認為,他能管教好我,或是至少能從我手裡接過生意去。所以我在回京路上,決定賭一把,賭他虎毒不食子。”
他又道:“再有一點,傅家家產,我也是志在必得,所以必須回來。”
沈奚不解:“錢比命還重要嗎?”
“對,”他笑,“比命重要。”
這裡有他前半生殫精竭慮積攢的產業,不能丟,丟了就是狼拔獠牙,鷹折雙翼。更何況還有更豐厚的家產。
這筆錢落在大哥手裡,買的是殺革命黨的槍;在他手裡,買的就是制衡軍閥的炮。
他最後說:“救國需要錢,有錢才能養軍隊、買槍。北洋軍有自己的土地,有土地就有根基,盤剝百姓就有錢。想要革命下去,錢十分重要。”
這些年,除了並肩而戰的故友,傅侗文從未向任何人剖白過自己。
維新失敗、侗汌的死,都讓他一步步清醒。先前他算是激進派,認為暗殺、起義、獨立等一切手段是必要的,不惜生命去換取新時代才是正道。
而現在,他更明白錢和軍隊才是重中之重。他早過而立,年近三十四歲,他再沒法重來,去帶兵打仗,但他能養一方水土上的軍隊。對北洋軍來說,那些革命軍隊都是雜牌軍。可對傅侗文來說,那卻是救國救民的利器。
他這十年來,投入資產無數。三爺有錢,錢的去向卻成謎。
他,傅侗文,早給自己設想了傾家為國、清風兩袖的下場。
“你頭回說這些。”沈奚輕聲說。
傅侗文手握茶杯,笑著沒作聲。
同床共枕,交的是情。生死同命,交的才是心。
昏黃的燈下,兩人都倚在狐皮上,手肘搭於茶几邊沿。
她生生喝茶喝上了頭。真是前所未有。
一壺茶,一盞燈,對影成雙。她恍惚察覺,兩人關係和先前大不同了,心從未如此近過。
“你說過,倘若……是有法子讓我曉得的,”她望一望外頭,像看到牆外那七八桿長槍,“是什麼法子?”
“我若死了,我爹自然會放了這院子里的人,慶項也會脫身。”
“可他不曉得我住的地方,是不是?”
“是,”傅侗文為她添茶,“大小報紙都買下版面,刊上訃告,你總能看到。就算不看報,街頭巷尾議論久了,也能夠傳到你那裡。”
這便是讓她知曉的法子。
萬無一失地送到消息,又能讓她的藏身處不暴露。
沈奚默然,心裡一片空白,幸好,沒有“假若”二字。她來了,他還在。
“講講外邊的事,給三哥解解悶。”他四兩撥千斤,把話題轉開。
“你不睡了?”她瞄桌上的時鐘,“太晚了。”
“病太久,在床上把骨頭都躺酥了,像在坐牢,”他笑,“我從回來就和外頭沒通過消息,難得你來了,陪我說會兒話。”
傅侗文迫切想獲取有用的信息,但與世隔絕,毫無辦法。
沈奚回憶自己在上海遇到的事,事無巨細講給他聽:
八月時,全國開始統一銀幣,“袁大頭”已經成為唯一的法定國幣。當時她手上還有別的貨幣,被祝先生勸說著,都去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兌換了一堆銀幣、鎳幣和銅幣。
九月上,她留意到有新版的《青年》雜誌出來,很受追捧,她接連兩期都沒買到,倒是段孟和送了她一本。段孟和告訴她,創辦人是陳獨秀,這上頭撰稿的人也都很有名。聽到創辦人的名字,沈奚想到了在游輪上傅侗文提到的那位跳海的先生,所以講給他聽。
“《青年》?”傅侗文念這個名字,沒多的評價。
他這人,從未聽到他直白地評議什麼,不像沈奚接觸到的那些留學生,總喜好慷慨激昂地表達自我,闡述追求。當時她和傅侗文都以為這是一份會很快被取締的報紙。沒承想幾年後,魯迅、李大釗和胡適等先生都有了文章在上面,越做越大,成了新時代的代表刊物。
沈奚說到後頭,停下來,傅侗文凝注她。
要不要說?不說他遲早也會曉得。
“可能……是要登基了,”她低聲說,“外邊的人都在說。我看到你父親也在試官服。”
來時路上,火車站、輪渡上都有人在說。
尤其她從上海到南京坐的是頭等座,那裡頭的人更像上層社會的人,說起此事更不遮掩。
這在傅侗文預料之內。
他是被鎖了鐵鏈的人,心餘力絀,徒增煩悶。
傅侗文將一杯茶飲盡,握她的手:“燈不好一直亮著,慶項明日又要啰唆。”
他是在說,要睡了。
沈奚跟著他,坐上軟綿的床,記起剛剛的旖旎。於是在撳滅檯燈前,她游移不定地瞄了一眼他穿著睡褲的下身,怕他還在“僵持”著。匆匆一瞥,就滅了燈。
要是尋常女孩也就罷了,偏她是個能把人體結構詳細畫出來的人。昔日解剖課上,她又是唯一一個將男性性徵器官切開細看的女學生,那裡……里外構造,她一清二楚。
所以那東西在實際操作里,真能收放自如?
或者是病人,才會力不從心?
傅侗文在被子里摸到她的手,手指交叉握住她的,兩人的手搭在她的小腹上,也不言語。
這是兩人初次同被而眠,這樣……是真同夫妻沒兩樣了。
兩人說話到後半夜,她剛迷糊著盹了會兒,天還沒亮,屋子裡就有了人走動的聲響。
床帳里混沌沌的,是彼此的氣息。
太陽穴突突地跳,腦仁疼,連日趕路,神經緊繃,睡不到天亮就有人聽牆腳……她是真不習慣,困頓著,念著天亮後,要和他說一說,還是不要下人這樣近身伺候了。
隱隱地,她聞到中藥的香氣,眼沒睜開,傅侗文已經將她身子扳過去:“是下人。”
前夜說得太多,她嗓子乾澀,柔柔地問:“是藥味嗎?”
“是該吃藥了,三爺。”小廝忙答。
傅侗文應著,不去掀床帳,反倒來掀她的衣裳。
沈奚朦朧中,擰了身子,將他的手撥開:“有人呢……”
隔著床帳,一層布。
四周墨黑的,不見光亮,兩人不聲不響地在床上錦被裡一個躲閃一個逗趣,鬧了足足半個時辰。起先是在鬧,後來沈奚的睡衣都被他剝乾淨了,急窘地裹了被子。她想著床帳外立著人,不好吭聲,只得咬著唇,去踢他的腿,人裹成個粽子躲去床尾。
傅侗文還在床頭上,任她踢自己,無賴似的倚著兩人的枕頭,笑出了聲。
床帳外的小廝聽了笑聲,看看手邊的葯碗,怕涼,可不好去催。聽著裡頭是在春宵一刻地鬧騰呢……
兩人都在剋制著、呼吸著,望著彼此的眼。
漸漸地靜了,她汗涔涔的背脊上,還有被他撫過的餘溫。人縮在床尾,見他盯著自己的腳,慢慢把腳縮了大半回去。
他終是欺身過去。
這回,她躲無可躲,被他逼到了床角。他的睡褲拂過她的腳背,一瞬又像回到了廣州那日,她被這布料摩擦的觸感刺激,蜷起了腳指頭。
“給我看一看。”他低聲說,去揭她身上的被子。
方才掙得厲害,他領口的紐子也散著,鎖骨上的紅印子,還是她指甲划出來的。
她心怦怦撞著胸膛。真正桎梏她的是床帳外的那個人影,這小廝被調教得好,在床帳外紋絲不動,半聲不吭。
他柔聲道:“三哥這樣病著,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他又笑:“萬一有個不測,我連你的身子都沒見過。央央可捨得?”
……
床帳突然被掀開,沈奚將被汗浸濕的長髮綰起,倉促地系好自己睡衣上最後一粒紐扣,趿著拖鞋,紅著臉,她的膝蓋是軟的,摸了兩下,才從太師椅上撈了自己的衣裙。
也不抬眼看那小廝,徑自跑出去,去對面的屋子換衣裳。
緊跟著從床上下來的傅侗文倒不緊不慢,手撐在床邊,笑意濃重地望了一眼門帘。
小廝從未見他這樣笑過,看得怔了。
“葯呢?”他問。
“涼了,我去燙熱,”小廝慌張端起葯說,“等我喚人來伺候爺梳洗。還有伺候……四少奶奶。”這話彆扭得,讓他這個下人都覺不妥。
傅侗文頷首,吩咐道:“以後在堂屋候著就是,我不叫,不要進來。”
小廝恭敬回:“是,三爺。”
“還有,不管院子外頭說什麼,以後這院子里沒有四少奶奶,只有沈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