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後,辜幼薇再沒進過這院子。
傅侗文從和辜家再次訂婚後,有了外出走動的機會,白天時常不在。
一個楠木盒子裝著的麻將牌,成了她每日必修功課。斗雀斗雀,東南西北、龍鳳白、筒索萬,這在京城裡最時興的樂子,她今日從頭學起。《繪圖麻雀牌譜》是修鍊寶典,譚慶項和萬安是固定的牌搭子。真鬥起來,這兩個醫生加在一起都不如一個小萬安。
“你到底是怎麼練就這一手的?”沈奚十分好奇。
“三爺交代我學,前後用了三四年,”萬安把右手舉起來,給他們看自己的手指關節,十中有六都是變了形的,“我不比你們兩位,都是讀書人,腦子活絡,可是下了一番功夫。”
沈奚抓他的手想細看。
沈奚瞧出了蹊蹺:“你這手骨折過?”
萬安笑,“哎”了聲,算應了,抽回手,不安地搓著自己的手指頭。
她在仁濟時見好多病人在檢查時都這樣子,不過大多是外科和婦科,尤其婦科女子居多,不少中途要跑掉的。萬安和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似的,卻和在紐約凶她的樣子相去甚遠。
後來那晚,沈奚私下問傅侗文,被告知是他少年心性烈,自己弄傷的。說是一開始學藝不精,又沒天資,暗暗埋怨自己枉費了三爺的栽培,對著牆給砸骨折的。
“是個傻孩子。”他評價。
到12月底,雲南獨立。這場仗終是打了起來。
傅侗文出去的時候更多了。他身子底薄,勞心勞力地應酬,每隔半月都要低燒幾日。沈奚和譚慶項輪番伺候著他,每逢燒退,她也像大病了一場。
是心病,心疼出來的病。
傅家從小年夜開始過新年。
這年要過到正月結束,隔三差五就有宴席上的應酬和戲班子來。傅家嫡出的只有大爺和三爺兩個,往年三爺都是以生病為借口,避開這些。
今年倒不用尋理由,左右沒人搭理他。
現下在傅家一呼百應的是大爺,大爺又和傅侗文最不對付,別說是傅老爺吩咐了要冷待傅侗文,沒吩咐,家裡人也鮮少往來。唯獨不避諱傅侗文的小五爺也在傅家大爺的安排下,被送進北洋嫡系的軍隊里,正月才能回家。
小年夜這日。
晨起上,沈奚醒來,見身邊沒人。
徹夜未歸?一定是有什麼要緊事耽擱了。
沈奚給自己找了個合理的答案,她從枕頭下摸出一本書,這是昨日在書房翻出的《理虛元鑒》。她和譚慶項一致的想法是,既然西醫在傅侗文的病症上幫助不大,依託中醫也好,多少朝代更替出來的治病養生的法子,必然有其妙處。譬如這本書,就在強調時令、節氣和情緒上對病情的影響……看著看著,再看鐘表,十一點了。
這是要何時回來?
沈奚下了床,門外候著的丫鬟馬上伺候她盥漱。
“三爺沒回來過?”她問。
“在書房裡頭,昨天後半夜回來的,就沒進來睡,”丫鬟笑著回,像猜到她會問,“三爺還對譚先生說,過年了,要回來陪一陪沈小姐呢。”
沈奚莫名對著鏡子發笑。過年真好。
丫鬟瞧在眼裡,也暗笑。
她去書房尋他。
帘子掀開,屋子裡的炭火盆被風撩得起了灰塵,盤旋成一個小風旋,帶起灰。
書房裡的麻將桌還擺著,傅侗文獨自一個坐在麻將桌邊上,右手毫無章法地劃拉著,他聽見她來的動靜,抬眼瞧了她一眼:“昨夜回來太晚,不想吵醒你。”
她搪塞:“其實我睡得沉,你上床我也不曉得。”
傅侗文不言不語的,這場面像她是那個深夜歸家的,而他才是獨守空閨的人。
麻將牌正面是象牙的,背面是烏木,在他手下,嘩啦啦地碰撞著:“不過我去看了看你,臉上都是淚,摸一摸還是熱的,夢到什麼了?”
“有嗎?”沈奚下意識摸自己的眼睛。
哭過的話,隔夜不該是腫脹發酸嗎?也沒頭疼,不該是做噩夢的樣子啊。
玩牌的男人終於笑了:“我說什麼你都要信,騙人也騙得沒有意思。”
“……難得見一面,開口就騙我。”
他抱歉地笑:“是有日子沒好好和你說話了。來,讓三哥瞧瞧你學得如何了。”
1916年1月27日,小年。
這天,四個人一桌麻將,鬥起雀來。
隔著窗戶紙,聽到風聲,丫鬟每每進來,掀帘子就帶進來冷風。起初沈奚不覺得,後來被傅侗文贏得多了,有種學生努力進修,卻鬱郁不得志的念頭,只覺得每一陣風都撩得後脖頸冷颼颼的。最後譚慶項先綳不住,笑著說:“侗文,你倒也是好意思,騙自己女人的錢。”
騙?他幹什麼了?
萬安將臉壓在胳膊上,大笑著:“沈小姐,你這樣被騙光了錢,我是要被三爺責罰的。”
沈奚糊裡糊塗的,在牌桌下踢他的皮鞋:“你幹什麼了?”
傅侗文忽而低頭,笑了。
他看似毫無目的,兩隻手在牌堆里攪動著,沈奚沒瞧出端倪,他一左一右抬了兩隻手,兩手掌心上,各有兩張東……
“你剛剛全在使詐?”她全然不信。
他抿嘴笑,挑挑揀揀地在沈奚眼皮底下碼牌,很快面前碼出了一條長龍,又按四人的方式,兩墩兩墩分派。最後排開,他開出了一副杠上梅花……
沒等沈奚回過味,譚慶項和萬安又都笑了。
“你們三個合夥騙我?”沈奚挫敗,“讓我學打牌,就為了一路騙我?”
萬安安慰沈奚:“這些小伎倆在賭坊里常有的。發明這個的人都沒讀過書,純為混口飯吃,依沈小姐的聰明,真想學不難。三爺鬧著玩呢。”
“是啊,”譚慶項說,“這樣拿不出手的東西,他也就只能在家裡哄你開心了。”
哄開心是該讓人一直贏錢,哪有讓她輸錢的。
沈奚瞟他,他也瞟回來。他的手在牌堆里攪了兩下,這回不再用心思和手段,慢慢地碼牌。牌面正反不一,象牙白和烏木堆在一處,他將正面翻下去,一張張地摞著:“二十歲出頭,還在等著出國的那陣子,天天打牌。侗汌比我還會使詐。”他說。
他極少說讀書的日子。
沈奚想多了解一些,可他偏停了。
“那年在上海,還是光緒年間的事。”他補充。
是住那裡嗎?兩人目光交會。
“其實你學得不錯,我看你差不多可以了。”他突然笑。
“要去做什麼了嗎?”她抓到了要點。
傅侗文將骰子擲出去:“這是後話,難得今日過節,我們只說眼下的。”
這一晚,院外戲台搭到半夜,吵吵鬧鬧地傳到院子里,丫鬟、小廝沒法去瞧熱鬧,圍在一處聽熱鬧。月掛半空上,老夫人命人送來了菜,黃葵伴雪梅、金魚戲蓮、蒸鵝掌、水晶餚蹄、燒鹿尾、佛跳牆、清燉肥鴨、櫻桃肉、炸響鈴、八寶豆腐,一道道菜上來,皆是濃湯厚味。
“老夫人說,曉得三少爺你不宜吃大葷,但開始過年了,賞過來給旁人看的。”
畢竟是親媽疼自己兒子。
院子外頭和和滿滿地過新年,獨這個院子被冷落了,老夫人看不過去,還是賞了菜。
傅侗文不宜多吃,只幾片肉、幾口菜、一壺清茶、幾顆蓮子就對付了。
他這是在遵譚慶項教授的醫囑,那位教授的白兔研究實驗說明著,盡量攝入少的脂肪和膽固醇,當然這結論還在證實期。傅侗文起先沒當真,在游輪上都還沒這樣注意,可回來後身體大不如去年,也只能遵照著辦了。
只是茶戒不掉。
“你這樣只會越來越瘦。”她不停心疼。
“衣不過適體,食不過充饑,孜孜營求,徒勞思慮。三哥在你這年紀早吃得足夠了。”
沈奚看他可憐,用筷子沾了佛跳牆的湯汁:“要不,嘗嘗肉湯吧。”
傅侗文哧的一笑,捻了一顆蓮子丟到她碗里:“慶項,你看我這位太太還沒過門,就已經是她吃肉我喝肉湯了。”
“這可了不得,未來的一位悍妻啊這是。”譚慶項笑出了聲。
沈奚不搭理這兩人,把筷子頭含在嘴裡,抿著唇笑。
這兩人聚在一起,只會拿她逗趣。
翌日,傅侗文白天沒出門。
直至暮色四合,他吩咐萬安去備車。
“這麼晚出去。”
傅侗文不答,反而去打開她的衣櫃,手撥了幾件過去,將一條乳白色的長裙取出:“這個如何?”沈奚驚訝,她從進了這院子,除去聽戲那一回,還沒邁出過垂花門:“我也去?”
他不置可否,催沈奚換好衣裳,又取出了一個簇新的首飾盒。
打開,從絲絨的墊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項鏈。直徑不過兩毫米的小白珍珠,四排式垂墜下來,像一面打開的小扇子。琺琅搭扣上點綴了更細小的珍珠。
這是何時有的?好像他從看到她喜歡珍珠,就總能變戲法似的找出合心的禮物送她。
“1905年,產自芝加哥。”他笑。
倒像在博美人歡心的浪蕩子,還背下年份、出產地。
“和你說兩句正經的。”
“嗯。”
“滇軍入川前只領了兩月軍餉,至今沒有任何補給,”傅侗文打開琺琅搭扣,替她戴上,“將士們衣不蔽體,軍糧短缺,卻還在前方打仗。”
兩個月來,沈奚聽傅侗文說了不少南方的戰事。
雲南宣布獨立後,反袁大軍分三路,松坡將軍的滇軍是第一主力軍。八千兵士,以寡敵眾,誓以血救國。這一場戰事舉國矚目。
“餘下的兩路大軍也是如此,沒有糧食衣物,靠一腔熱血如何撐得住?”他又說。
“你是想去送錢嗎?”她猜。
傅侗文微笑著,已是默認。
“可要如何送?你一舉一動都在你父親眼下頭。”
“此事,三哥要仰仗央央了。”
靠我?能靠我做什麼?
謎底揭曉在當晚。
沈奚在暮色里,坐在轎車的後排座椅上,從車窗向外看。上回去找傅二爺時,心急如焚,滿心都是“傅三沉痾難起”這六字,沒心思瞧街邊景象。如今雖也心有困惑,但傅侗文好好地在身旁陪坐,她也有了看街景的心思。
一道道店鋪的布幅垂下來,“清華呂宋紙煙行”“百景樓飯館”“滿三元羊肉庄”“通三益乾果店”“華泰電料行”——越行越熱鬧。
“踞北望南,遙遙數千里外是戰火紛飛,此處卻是繁華盛景。”
傅侗文陪她賞街景,不無感慨。沈奚收回視線。
細看他的臉,更瘦了,兩頰都微陷了下去,說話也沒力氣的樣子。前幾日來定製西裝的裁縫也說他的腰比過去瘦了兩寸,那些西裝都要拿去重新改。想著這些,似乎對“公主和親”這件事,沈奚也不在乎了。他無病無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緊的。
雖說學醫的是死生無忌,可她並不想他死在自己之前。
兩人到了戲樓前,轎車駛離,只留下傅侗文、沈奚和萬安,還有兩個傅老爺的人。
她抬頭看:廣和樓戲園。
臨近的全是飯館,天瑞居、天福堂,還有全聚德燒鴨鋪、正陽樓烤涮肉。這裡往上走,那就是八大胡同的銷魂窟。真是食色性皆全。
傅侗文熟門熟路,帶她入了兩扇黑漆大門。燈影里,一路走,一路是招呼聲,高高低低,歡喜諂媚的,笑臉相迎著他們,儘是恭恭敬敬地喚著“三爺”。
戲廳的院子里,最前頭是個木影壁,繞過去視野豁然打開。
戲檯子前,甭管是長條桌和座椅,還是大小池子里,都是擠滿了人。賣座的人手裡端著茶碗,在一個個給放碗、倒茶、收錢。戲未開場,戲檯子上空蕩蕩的,兩側包柱上用紅底黑漆寫著一副對聯引了她的目光。
沈奚順著默念下去:
學君臣,學父子,學夫婦,學朋友,匯千古忠孝節義,重重演出,漫道逢場作戲。
一邊念完,又去看另一邊:
或富貴,或貧賤,或喜怒,或哀樂,將一時離合悲歡,細細看來,管教拍案驚奇。
念完,印象最深的卻是“逢場作戲”和“離合悲歡”。
傅侗文微微駐足,在等夥計帶路。
斜刺里,有個新夥計追來:“這位爺,您曉得我們廣和樓從不賣女座的。這男女授受不親的,怎好在一處聽戲……”
這人不認得傅侗文。
倒是池子里的看客十有八九都回頭,見是傅三爺,甭管熟還是不熟的,都在熱絡地微笑著對傅侗文這裡點頭。倒茶的人一見傅侗文被新夥計攔住,慌著對後邊招手,讓兩個老夥計去解圍。兩個老江湖來了,即刻躬身賠笑:“三爺可算是來了。”
另一位也笑:“還說三爺這是把廣和樓忘了,去捧廣德樓了呢。”
傅侗文將西裝上衣的紐扣也解開了,不語。
“這是誰攔著我三哥了?”此時木影壁後,一位年紀輕的公子哥進了門。他見沈奚個女孩子跟著傅侗文,明白了傅侗文為何被攔。這公子滿面笑意,對沈奚頷首:“早聽說三哥身邊有個小兄弟,偏好女裝,就是這位了?”
“倒是讓你瞧出來了。”傅侗文淡淡地回了,把沈奚手上的寬檐帽拿過去,替她戴上。
“三哥的喜好,弟弟我能不知道嗎?”對方笑。
兩個大男人對立在影壁前,睜眼說渾話,指鹿就是馬。
這就能矇混過去嗎?不可能啊,除非對面是三個瞎子。
沈奚從帽檐下偷瞄身旁人。
“三爺的人是生得好,乍一看瞧不出是個小兄弟。”
老夥計一派坦然,只當自己是個睜眼瞎。
其實這些公子哥們喝糊塗了,常從八大胡同帶幾個女人過來聽戲。他們這些老江湖早學會如何應付了。怪只怪這個新來的,非要和這幾個爺犯沖,不曉得睜一眼閉一眼的道理。
“第一官[1]早給您留下了,”另一個老夥計也笑著,急忙在前頭帶路,“我來帶您上去,三爺您慢著些,小兄弟您也慢著些。”
戲台是坐東朝西。包廂分列在南北兩側,各有七間。
傅侗文帶她去的是視角最好的第一間包廂,裡邊原是有三排座椅,早有人按著囑咐,提前布置過,裡頭有一張八仙桌漆得發亮,上頭擺著木盒子,不用看,裡頭準是麻將。夥計還指東邊靠牆的羅漢床,說是專為傅侗文搬來的。
紫檀長案上有盞小煙燈,煙土、煙具全套備妥。
“三爺來得不巧,昨夜梅老闆[2]在的,今夜又去了吉祥園。不過今兒的角也好,戲碼也硬,”夥計熱絡地說,“富連成[3]出來的,都不會差。”
傅侗文丟了兩塊大洋,夥計撿了,躬身告退。
房裡只剩他們兩個時,傅侗文將那木盒子打開,慢慢地把麻將牌揀出來。
“今夜你在這包廂里,我在第二官。會有許多人來,牌局很亂,你要贏,也要輸,但是記住兩個先生,”傅侗文說,“第一個姓方,是麵粉商人,這個人會要輸給你四萬大洋。”
“輸給我?我還要收錢嗎?”
“對,這個人要問財政部買官,需要我去幫忙,這是要送錢給我們的人。”
“好。”她記下了。
沒想到有一日,她還成了受賄的人。
“另外一個姓沈,曾是個大學教授,後來得罪同僚被學校開除。他被人介紹去了另外一所高中教書。這些你要記得,他們會在介紹時告訴你。”
還是個本家。沈奚點頭。
“你要輸給他十六萬大洋。”
“籌碼有這麼大嗎?不會有人懷疑嗎?”十六萬?
大學教授每月薪水不過兩百大洋。十六萬,這是要賺上幾十年的錢財,一夜贏到手裡不會被懷疑嗎?
“分幾次更麻煩,戰事要緊。”他說。
她點頭。
“方才那個指鹿為馬的,也會留在這裡,”傅侗文笑,“他今夜會要輸到賣地。”
那個人?沈奚對那位看似混賬的公子刮目相看了。
這救國救民的夢,凡夫俗子有,貴家公子也有。
樓下的戲要開鑼,木影壁前的夥計在轟趕著蹭戲的人,賣座的人在倒茶,這裡門票不要,進門一杯茶收錢是規矩。沈奚從窗口看出去,對面包廂里有個夥計在撐開木窗。樓下頭,打毛巾的人挽個竹籃子,裡頭是捲成一卷卷的手巾,在池子邊溜達。
沈奚立在窗畔,有種依山觀海的疏離感。
紐約地鐵里呼嘯的風,燥熱的地下熱氣,猶在眼前。山水萬里的這裡,像十世輪迴歸來。
傅侗文在紐約的廢棄廠房裡,說他想要中國自己的資本工業,她那時聽得懵懂,眼下卻想像著,要是在這北京城地面下也挖出一條地鐵路來,上了車的有帶妝的戲子、販夫走卒、貴家公子、夥計、賣座的、打手巾的?
“你在隔壁,沒醫生陪可以嗎?”她記起要緊的。
“不妨事。”他笑。
是在念《三字經》,回回都是不妨事。
傅侗文是喜怒從不形於色的人,歡喜是笑,氣惱是笑,難過也笑,眼下亦是在微笑:“只是一會兒我那間房也要胡鬧的。”他低聲說,“三哥也是身不由己。”
她“嗯”了聲,故作計較:“學夫婦,學愛人,學風流,重重演出,漫道逢場作戲。”
沈奚又想到辜幼薇。擋不住的,吃醋是本能。
傅侗文笑了聲,同她臉挨著臉:“倒是會活學活用。”
窗是撐開的,要從下頭看,戲台下的人往上看,也只道傅三公子和佳人在窗畔作軟語。
他呼吸的熱量重了,在她嘴唇上。沈奚頭昏了一霎,久違的親吻在戲樓里開了局。兩個多月沒親近的兩個人,像回到游輪上,在更衣室里的那一場將吻未吻的回憶里,是還沒挑明的心思,是前途未卜、懸而未決的曖昧。窗外窗內,兩個世界。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個地方的特別,她腦子裡儘是當年在宅院里對他那一跪,她說“謝傅三爺救命之恩”,他說“大義者,不該落得誅九族的下場……”
昔日被救的她,十九歲的她,數年後,如今靠在他身上,和他唇齒相貼,水光淋漓。
“逢場作戲久了,心也會乏的。”他在她耳畔說。
他的手托在她的腦後,另一隻手時而在後背上,時而在大腿上,挪到每個地方都是燙人得要命,最後,握到她的大腿上,使勁往他身下貼上去。隔著裙子、長襪和他的長褲,兩人卻好似是沒穿衣裳,明明白白地靠在一起。
感官如此清晰。
兩個月沒親近,生疏感徒增。
可也由於這份生疏,又好像初談戀愛的時候了。他輕吮一下她的嘴唇,她都是天旋地轉。心臟瘋狂地撞擊著,撞得人發昏。
感覺他又輕輕地用下身撞了一下她的腿,她窘得“哎”了聲。天……
他笑,上來親她。
從1914年7月離開京城,到此時脫困,局勢已大不同。他要重修關係網,分心乏力,還有辜幼薇的婚約橫亘在兩人當中,也實在對沈奚有愧。
“見過捕魚嗎?”他低聲說,“魚撈出來,摘了鉤,扔到籃筐里去,總是要不甘心地蹦上兩下。三哥這兩個月就是這樣,是離了水的魚。”
肉體關係騙不了人,親到會心悸,渾身不得勁,想再近點,恨不得長在一起去。這是魚回到水裡的暢快,所以才會有魚水之歡。
他曉得大家都在等自己,甭管今夜有目的、沒目的的,都在候著傅家三公子的牌局。點一炷香,開一局官場現形記,一百四十四張象牙雀牌,嘩啦啦一夜攪和過去的上百雙手,多少職位、多少金銀珠寶,都流向它們該去的口袋。
時辰到了。
只是正到要好的地步,唇齒余香,手下不想停。
他最終還是喚了“萬安”,進來的是在樓下解圍的男人。男人猜到傅侗文交代過了,再和沈奚寒暄就有了默契。這位公子姓徐,父親是陸軍部的高官,說起來是手握實權的人。他和沈奚聊了兩句,便呼朋喚友,不消片刻,就把第一官填滿。
傅侗文交代兩句後,以“身子不爽利”為託辭,去了隔壁。
一牆之隔,傅老爺的人守著傅侗文聽戲。約莫一小時後,那位姓方的麵粉商人露了面,進門就給沈奚身旁的公子點了煙:“徐四爺。”
徐少爺“唔”了聲,去踹身邊人的椅子。
位子上換了人。
“這位,是傅三公子的人。”徐四爺介紹沈奚給行賄人。
話不多說,落座擲骰子。四萬的行賄款,半小時收入囊中。
牌桌上走馬燈似的換人,一茬又一茬,沈奚和徐少爺也都各自離席,讓過位子,到凌晨四點上了,還不見那個大學教授出現。
徐少爺去抽大煙提神時,樓下有人吆喝著,一團白乎乎的東西被擲進窗口。屋裡的小廝接住,打開來是十塊熱烘烘的手巾。小廝熟練地把手巾分給在場人,裹了十塊大洋在布里,紮好,從窗口丟下去。
不管丟的人,還是還的人,都是力道剛好,不偏不倚全扔得准。
這要多少年的功夫練出來的?她好奇地張望,看那把手巾的夥計繼續往別的包廂扔一包包的手巾。看到後頭,察覺隔壁第二官的窗戶是關著的。
他沒在看戲?
此時,這裡包廂的帘子被打開,這回有人帶進來三位卸妝的戲子,有個才八九歲的模樣,對著幾位公子俏生生地行了禮,還有三位先生模樣的人,被人引薦著,去給徐少爺行禮。“這三位可都是大學裡教書的先生。”
“不算,不算了,”其中一個四十歲模樣的先生雙手攏著袖子,文縐縐地見禮,“現下只在高中了,過了年,要是皇上平了叛,是準備要回家的。”
徐少爺笑:“家裡頭在打仗啊?”
“唉,四川的,”那先生苦笑,“不太平啊。”
徐少爺遙遙對紫禁城方向抱拳,說:“皇上有十萬大軍,蔡鍔在四川那一路軍還不到一萬,以十打一,就算不用槍炮,用拳腳也都穩拿勝券。你且放寬心,蔡鍔命不長了。”
眾人笑。
沈先生也順著這話茬感慨,說那蔡松坡真是想不開的人,籌謀著、冒著生死從北京城跑了,一個肺結核的重症病人,轉道海上,經日本、台灣、越南,最後才回到雲南老家去,也不曉得是圖個什麼:“非要將戰火引到四川。”
徐少爺笑,沈奚始終在窗邊看戲台。
徐少爺斥責說:“下來兩個,我和我三嫂要上桌了。你們一個個的也是不開眼,三哥難得交人給我們照看,不想著多輸點錢給嫂子,連位子也佔了?”說著,一腳踹開一個。
大家這才被點醒,簇擁著,把沈奚強行按回牌桌上。
沈奚推拒兩句,不再客氣,坐下後,跟著把手放到了一百多張牌面上,攪和了幾下。
四條長龍在牌桌四面碼放好。
徐少爺燒煙到半截上,倦懶地打了個哈欠:“幾時了?換大籌碼,提提神。”
下人們手腳麻利,說換便換,沈奚手邊上的象牙籌碼翻了十倍。
一位小公子受不住大籌碼,讓了位。
徐少爺遞了兩粒骰子過來:“嫂子來。”
沈奚接了,投擲出去。
兩個白底紅點的骰子在綠絨布的桌面上滴溜溜地打著轉,象牙牌彼此碰撞的嘩嘩聲響,聽得久了,有了末世狂歡的味道。數年未聞這窮奢糜爛的煙土香氣,被這包廂里煙霧繚繞的空氣浸染得神經疼。
到凌晨五點半,沈奚手邊上的籌碼少了一半。
她心算夠數了,下了牌桌,拜託徐少爺的小廝去隔壁看看傅侗文,小廝出去沒多會兒,再掀帘子進來的正是被關懷的本尊。傅侗文眼底泛紅,帶了七分睡意,披著西裝外衣走進包廂,腳步很虛,四下里的公子哥都笑著招呼:“三哥難得啊,這時辰了還在?”
都以為傅侗文已經離開廣和樓,去附近的蒔花館睡了。
傅侗文低低地應了,接過小戲子遞來的熱手巾,把手擦乾淨。萬安搬了個椅子在沈奚身邊,他坐下,倚著椅背,手臂撐在沈奚的背後頭,笑吟吟瞧她的牌面:“盡興了?”
沈奚將一張牌在掌心裡翻來覆去地握著,聞到了酒氣,鬱郁看了他一眼。身不由己也不能吃酒,這下回去譚慶項要把兩人罵個狗血噴頭。
有心臟病還喝酒……
她心中浮躁,為他喝酒的事,不想理他。
傅侗文遷就地對她笑,一雙眼浮著水光,緊瞅著她,落在旁人眼中是真的一副心肝都捧給了佳人。傅家三公子真是著了道了。
樓下頭,正唱到桃花扇那一場花燭夜:“春宵一刻天長久,人前怎解芙蓉扣。盼到燈昏玳筵收,宮壺滴盡蓮花漏……”
傅侗文眯著眼,細聽著:“你仔細聽一聽,全是三哥心裡的話。”
屋裡頭人人在笑。
這廣和樓定下不讓女子來戲樓的規矩,也是因為戲詞里多有這樣那樣的風雅下流話。
有個年紀輕的少年,還有意問那小戲子:“哎,這戲你師傅可教了?學著唱兩句,就剛剛那兩句。”
傅侗文似笑非笑,抬手,告誡地指著那人。
那人忙作揖,不敢造次。
徐少爺推開手上的牌:“三哥這是害相思病了,都散吧,去陝西巷。”
說著,一個小廝匆匆掀了帘子,對徐少爺耳邊低語,遞了張名片。
徐少爺不悅地蹙起眉頭,把那名片扔到牌桌上:“這屋裡有什麼人不打聽打聽?”
話音未落,有兩個帶著槍的軍官走入,一老一少。兩人都謙卑地對屋裡眾人說:“各位公子,叨擾了。”
年歲大的那個顯是和傅侗文打過交道,特地還問候說:“三爺。”
傅侗文記起這個是三年前在府上見過的那個總統府警衛軍參謀官。一面之緣。那日他收到宋教仁被刺消息,心中鬱郁,這人偏撞到了槍口上,所以留有印象。
徐少爺笑:“聽說你們在樓外頭守了大半宿,專等我們的?”
那人賠笑:“不敢打擾諸位雅興,是要等牌局散了,才進來問候一句,順便拿個人。”
“拿什麼人?”有人問。
“滇軍的人,是叛軍。”
沈奚心頭一震。該不是……沈先生?
參謀官趁著這些貴公子都沒回話,忙讓跟在後頭的兵進來。兩個兵環顧四周,瞅准了屋子東角的三位教授。眼看著他們走過去:“你。”指的是沈先生身邊的年輕人。
幸好不是他……
沈奚捏著牌的手,鬆開來。
兩個大兵不由分說,捂住那人的口,扭住手臂。年輕人發不出聲,支支吾吾的喉音悶悶地傳到耳朵里,聽得沈奚心裡發慌。人被扭出去,凌亂的腳步聲下了樓。
“傅三公子,徐公子,列位得罪。”參謀官再躬身,要倒退出去。
有人嗤笑了聲。
在羅漢床上抽大煙的男人撐起身子:“今日是三哥辦的局,你一句得罪就想了事?”
徐少爺一打眼色,兩個小廝把門關上了。
年紀輕的軍官要摸槍,手剛按槍把上,被參謀官劈手奪過去。槍要真拿出來,這話就說不清了,這裡頭的人哪個沒帶槍?這些少爺們脾氣真上來了,誰掏出槍把他們斃了都有可能。左右這裡都是聚眾在一塊胡鬧的兄弟,最後肯定是互相兜著,不了了之。
“各位爺,我也是身不由己。”那參謀官告饒。
又有人笑。
“三爺,您是個講道理的,您給小的說一說。”不得已,他去看傅侗文。
傅侗文微欠了下身子,萬安替他把西裝往上提了提,在肩頭上妥善披好。他風度一貫好,在喝醉時也維持得住,心平氣和地同那個“舊相識”說:“我原本也只同女人講道理,眼下喝過酒,卻連和女人都懶得講了。”
樓下,戲文唱的是秦淮水榭、金陵玉樹,此處卻是濟濟京城、赫赫王侯。
沈奚和他相處的日夜裡,從未見過他的這一面。她低頭,看牌桌上的牌,燈影昏暗,人影幢幢。破曉前,人鬼不分時,這是大鬼要打小鬼了。
傅侗文是真醉了,人不清醒,頭昏沉沉,眼也沉沉。
等了半分鐘……還是沒下文。
參謀官不曉得他心裡頭的想法,在片刻沉寂里,審時度勢,先理出了一套說辭,想要先發制人:“三爺心裡頭明白,這裡的公子們也都明白,眼下皇上最忌諱的就是蔡松坡的人。今夜我沒有聲張,專門候著各位爺乏了、散了才上來抓人,就是為了保全各位的顏面和聲譽。況且——”他停一停,又說,“我的人在樓下頭,現下在等著帶人回去,等久了,來往的人都會瞧見。就算我想瞞著,也堵不住悠悠眾口啊。各位爺家裡都有背景的,何必為了一個泥腿子惹滿身腥?”
話畢,再行禮:“望三爺體諒。”
他話雖客氣,卻是在威脅。這裡人家裡都有背景,全是政府官員,總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叛軍就為難他,傳出去對大家都沒好處。照參謀官的想法是,都候了大半宿,雷厲風行、不多廢話地抓人走了,這些人接著幹什麼都好,又沒幹擾他們玩樂,不值得如此針鋒相對。
傅侗文聽了這番夾槍帶棒的話,推開椅子,虛著腳步,走到那位參謀官面前。
屋子裡,都曉得三爺要開口了,不再發聲,連拿著針挑煙泡的小廝都靜了。
當年在傅侗文的書房裡,他一句話都沒和這個人交流,全是為了保全二哥,在一旁聽著他們攀談。時隔多年,他再立在這位“故人”面前,略略沉默了一會兒說:“人生在世,並非你一個人在孤零零活著,做什麼,說什麼,都要想著為旁人留個情面。是不是?”
“三爺說的是,我的意思……”
他打斷參謀官:“那人是不是叛軍,並不重要。可這包廂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這樣做事不留情面,又拿話來威脅我們,是想要得到什麼?”
“我怎敢威脅各位,”他急切辯駁,“三爺你不能不講理,你是讀書人啊。”
傅侗文笑了聲。
他笑,眾人也跟著笑。
“你以為同我講一句道理,就能後顧無憂了?這裡人又不是傅家的下人,我說罷了、算了、不計較了,他們真會忘了?”傅侗文打趣地問,“譬如說,明日有位爺咽不下這口氣,私下裡指使人告你私收賄賂、構陷忠良,你要怎麼辦?”
徐少爺當即指一個年輕公子:“明日你去,揭發他偷我傳家寶。四哥會保你平安無事。”
“是,四哥。”那人笑嘻嘻地回了。
參謀官吃驚:“一碼歸一碼,我為皇上抓叛軍,就算是得罪了諸位爺,也不致誣陷我……”
公子們當玩笑說,幾分真幾分假。
參謀官和他那位副官在這笑聲里細細想下去,恍若站在萬丈深淵邊上,腳尖已懸在了空中。得罪了這些人,仕途無望不說,還要日夜難安,時刻提防被報復。
“又譬如,”傅侗文回身看牌桌,“今日興緻好,我們抬舉你,讓你陪著斗雀。這又會是一條逼你上梁山的路。”
牌局上是真金白銀,輸贏都在這些人的掌控里,要真把他按在牌桌上,怕是欠條都已經替他寫好了。動輒十幾萬的籌碼,是他這個當兵的幾十年才能賺下的錢,要在這裡輸了出去,那是給這些人做牛做馬都還不上的。
“三哥同他說這個,才真是抬舉他,”羅漢床上的男人沒傅侗文的氣度,直來直去地說,“這牌局不是你能攪和的,眼下你讓大家心裡不痛快,日後自會有人百倍千倍討回來。”
樓下一聲吆喝,在搭腔似的。
小廝跑去窗口,穩穩接住裹著手巾的白布包,拆開,把滾燙的手巾分給眾人。
徐少爺拎了一塊,笑吟吟遞給參謀官:“什麼年月了,還赤膽忠心的,唱戲呢?”
手巾冒著白色的熱氣,不只是一條手巾,還是他的前程。
參謀官猶豫著,心裡還有顧忌。
徐少爺見他不接,親自抖開手巾,突然蓋到參謀官的臉上。
參謀官眼前猛地失了光,驚得一顫,後腦勺立刻有四把槍抵了上去。槍口直徑和觸感他都認得,這是要滅口?這幫人在廣和樓敢泄憤殺人?
參謀官驀地醒悟,他們要將他置於死地太過容易。
一霎的萬念俱滅,他喘了口氣——
徐少爺就是想嚇唬嚇唬他,揮手讓槍都下了,親自給參謀官擦了臉:“這廣和樓包廂的手巾是一塊大洋一塊,受用不?”參謀官心一起一伏,煞白著臉,吶吶應著:“是好……”
手巾塞到手裡,參謀官十根指頭既酸又僵,關節也疼,好像是上過了夾板,這是剛剛被他自己的手捏的。鬼門關走過一遭,哪裡還有顧忌。
他見徐少爺還笑呵呵地瞧自己,匆忙捧起手巾,再擦自己的臉。
“你有你的手段,不用我來教,”徐少爺說,“如何審,如何結案,我不想過問,一過問又要說我們仗勢欺人。只是這裡的牌局不會也不該出現叛軍的人,你說對不對?”
參謀官勉力地笑:“我明白。”
榻上的男人也不再咄咄逼人,讓小戲子給參謀官端茶陪坐,參謀官和副官正襟危坐,陪這幫人聽完一折,告辭離去。正是天將破曉,鬼要回巢。
徐少爺呼朋引伴,去陝西巷續下一場鴛鴦雙飛局。
沈先生趁勢跟著徐少爺走了。今夜這關算是過去了,不出意外,沈先生會消失在陝西巷的溫柔鄉,錢也會順利送到四川。
等鬼神都散了,萬安詢問傅侗文何時走,好去安排轎車來接。
傅侗文懶得動,讓人來收拾包廂,要在這裡睡一會兒,天大亮了再回去。沈奚以為他在玩笑,等夥計們真照著傅侗文意思鋪了被褥在羅漢床上,她明白過來,傅侗文一定常在廣和樓醉酒小憩,大家早習以為常了。睡也好,睡醒了回去,也許能逃過譚慶項的絮叨和責問。
沈奚把棉被壓在他肩上。
“辜小姐來了,在我那裡坐了會兒。”他說。
……難怪。
如果真有“心有靈犀”,今夜算是一種。她從看到第二官窗戶全關,就心裡難受……
她無法構想兩人在一起的畫面,舊思想的女人們都是如何坦然接受三妻四妾的?因為沒有感情的緣故嗎?就像她在紐約,也難以理解英法同學閑聊時說的,在婚姻外的感情才是愛情,更難理解黑人和白人無論多相愛,也會被許多州的法律阻止通婚……全世界對婚姻的解釋都不相同。在哪裡,都有情非得已。
傅侗文摸到她手,說:“你好好問一問,我給你個交代。”
她搖頭。
他曾說過,他不曉得怎樣解這一局,只能走走看。
如今婚期將至,換而言之,就是他沒有走通這條路。辜幼薇今日來,一定是為了三人的結果來的。沈奚自己橫在他們未婚夫妻之間,堅持著,是想陪他多走一段是一段。走到今日,她和他都算盡了力。
該面對的一樣不少,天皇老子也逃不掉。
沈奚在燈影里,把臉埋在他的臂彎里。傅侗文撫她的頭髮,溫柔地問:“累了?”
“你結婚前我就走,”她悶聲說,“我們正經說一次分手,算是有始有終。”
他的手頓住。
她一鼓作氣地說:“在來廣和樓路上我想過,只要你身子健健康康的,養得好了,勝過任何的東西。今日管中窺豹,你在革命路上的艱險,我也算見過了……你這樣勉強著就是心病,既想要給我交代,還要對得起辜小姐,這兩個月你走得很艱辛。三哥,世事難兩全,我全能明白。我對你說過,我要的不只是今生今世的婚姻,也不強求戀愛了就要走向婚姻。能走到這裡,就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傅侗文是擅長辯白的人,此刻卻一言不發。
她抬頭,最後說:“我們都是留過洋的人,戀愛和分手是尋常的事,是不是?”
他周身的汗,慢騰騰掀開一半的棉被,露出上半截身子。
剛剛他和辜幼薇在第二官的事,和沈奚想的大有不同。
今夜牌局,傅侗文鋪設了三層:明面上是受賄;暗地裡要送錢給滇軍;第三是要逼辜幼薇和自己談到最後一步。
辜幼薇嘴上說受得了舊式的妻妾婚姻,想像是一回事,真接受又是兩樣。這兩個月他直接讓她對沈奚退避三舍,已挫敗了辜幼薇的自尊,今夜大張旗鼓帶沈奚來廣和樓,在京城最熱鬧的戲園子里呼朋引伴陪她斗雀,暗裡明裡都在昭告著,他把沈奚帶在身邊寵著。
只是沒想到,辜幼薇的小姐脾性比過去還大,不等天明,趁夜就來了。
傅老爺的人誰都不避,唯獨見了辜幼薇,會照著老爺吩咐,給兩人留談情說愛的空間。
於是,兩人在剛剛攤了牌。
辜幼薇又是大哭一場。哭罷,她抹去眼淚,將短髮草草梳理,端坐在他身前說:“你逼我到這裡,你贏了。”
傅侗文早前對她說,他愛沈奚的心情,就像過去辜幼薇愛他的心情。這裡裹著雙重意味,一重是他對沈奚,另一重是在指現在的辜幼薇不再單純。
“幼薇,你也沒自己想的那麼愛我,百求不得,才自以為鏤骨銘心,”他見她恢復冷靜,開誠布公地說,“今日你逼我結婚容易,日後我逼你離婚也容易。”
辜幼薇問他:“你非要將自己說成個寡義的人,是介懷我在法國離婚的事情嗎?”
既無深情,一樁離婚案與他何干。
“我並不介意,”他說,“但你也要想想自己的未來。你有辜家的背景,又和各國公使交好,我可以再送你一個名聲,傅三求而不得的前未婚妻。去找一個愛你愛得夜不成寐的男人,找個你能扶他上位的男人。幼微,你不笨,你幫我這一程,我也送你走一條好路。在名利場上仰慕你的人並不少,你且慢慢挑,我會有耐心。”
“你將我對你的感情說成這樣……”辜幼薇不甘心。就算是三分算計,也有七分真心。
“我是一心革命,從沒瞞過你,”他在打她的七寸,“你是否甘心將辜家和自己的身家性命、錦繡前程都不要,全都交在我的手裡?”
這才是辜幼薇最無法妥協的。年少深愛傅侗文時她不甘心,現在更不會甘心。傅侗文說到這個程度,再談下去都和感情不再有關,全是交易了。
這樁陳年舊情,終是在今夜的廣和樓做了了結。
傅侗文難得同一個女人費心饒舌,一來要把少年時未盡的情誼還了;二來是要和辜幼薇達成默契,戲要唱下去,他要能應付父親,辜幼薇也能去慢慢挑揀她的新婚姻。
他將辜幼薇送走,心裡痛快,在包廂里自斟自飲地消遣。
正把《桃花扇》聽到風雅下流的地方,徐公子的小廝碰巧探頭進來,說牌局要散,沈小姐在找三爺。於是酒杯擱下,披了衣裳來見她。
……
沈奚該說的說盡了,見他眸光浮沉,猜想他是酒勁兒上來了,倒了水回來,喂到他嘴邊上。從始至終,他不說話,在茶盞離唇的一剎,目光終於停在她臉上。
沈奚以為他要談。
傅侗文默了會兒,將她手裡的茶盞接了,把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道:“人不是很舒服,一會兒再談,好不好?”
“嗯。”
他把茶盞交回給她,掉轉身子,背對著她躺下去,頭枕在自個兒的臂彎里,闔眼睡去。她見他這樣姿勢躺著就怕,警覺著,去找門外候著的萬安要保心丸。萬安一面著急,一面困惑地問:“我還說三爺今兒個難得的,心情好到自己討酒來喝,怎麼又犯心病了?”
沈奚搖頭,又進了包廂。
剛剛在第二官里,萬安一直留在傅侗文身邊,旁觀辜幼薇從肝腸寸斷到冷靜自持,但在這裡,沒三爺的吩咐,他也只能守在門外。不必三爺明著交代,大家都清楚,誰是外人,誰是自家人。可他從沈奚進去就不踏實,人在門外,蹲一會兒,站一會兒,終是熬不過自己七上八下的心思,推開虛掩的門。
沈奚被他招手叫出來,他掩了門,悄聲說:“三爺有時是少爺脾氣,沈小姐別和他當真,當是讓著病人了。沈小姐是醫生,醫生對病人要有點耐心的,是吧?”
沈奚一直擔心自己的話讓傅侗文不舒服,被他一說,眼圈倏地紅了。
“今日的酒,三爺是高興才喝的,沈小姐睜一眼閉一眼,過去得了,”萬安猶猶豫豫地,嘆口氣說,“我也不說了,多話准被罵。”
萬安推測他們兩個是為傅侗文私下喝酒的事有了爭執。
她無法解釋:“沒有,他沒對我發少爺脾氣。你不要這樣說三爺。”
從游輪上,他親口承諾不會再凶她,始終都在踐行他的話。
傅侗文這個人,一人千面。每次兩人有了什麼不對勁,譚慶項也如此說,萬安也要如此說,總要編派傅侗文的不是,詬病他少爺脾氣,可他對她從沒有蠻不講理的時候。
有時,是太講道理。
傅侗文從天將破曉睡到快中午也沒動靜。
沈奚一晚上沒睡,天亮後眼皮撐不住,一沉一沉的,起先還要盯著他看,後來怕自己睡過去,喚了萬安進來照看。她趴在牌桌上小憩。
福壽膏燒了整宿,把這廂房熏得像煙館,她睡得不舒坦,起先是臉埋在臂彎里,後來將臉偏過來,面朝著窗。到中午時,她迷糊著聽到萬安說:“爺。”
她驚醒,眼皮黏著,困頓了許久才勉力睜開來。
視線里,傅侗文下了床,萬安想扶他,被他撥開。
他自個兒走到茶几那裡,倒了水喝,上半身的襯衫布滿褶子,眼底是全紅的,沒睡好的樣子。他瞧見沈奚看自己。沈奚昨夜來前,原是要上妝,被他阻攔著沒在臉上多做功夫,未敷粉,在暗昧的燈影里,皮膚透出不均勻的紅,抑或是燈影紅。
“去叫車來。”他吩咐。
萬安遲疑了一下,躬身應了,匆匆離去。
就如此了?不談了嗎?
可能談什麼呢,她那一段話已經把該說的都說盡了。有前情,有體諒,有決斷。
沈奚跟他這麼久,對傅侗文的脾氣秉性還是了解的。他在男女關係上是個真君子,從兩人開始,就要徵詢她的意見,和辜幼薇的事,也是先給她了實話,自始至終掌控權都放在她的手裡。她決意要走,他也不會強留,這才是他。
沈奚把麻將一塊塊擺到盒子里,象牙觸碰的響聲,十分單調。
傅侗文又拿了個無人用過的茶盞,給她添了一杯茶過來,擱在桌上:“你的意思我全聽懂了。”他人坐下,凝注沈奚,遲遲沒有說下邊的話。
兩人對視著。
他握上她的手背,說:“三哥尊重你的決定,你我緣薄,到這裡算是善始善終。過去做得不盡你意的地方,這裡說句抱歉。”
沈奚輕點頭,淚險些湧出來。
這是她頭回和人分手。
在紐約時,她見過激烈的人,要拿著廚房的鋼刀去,將對方房間里的傢具擺設都劈得稀爛,歇斯底里地痛罵一番,這是外國人。中國留學生們都講究含蓄美,分手時多是家裡有親事定下來了,不得不回國結婚,兩人好好地談一談,淚眼婆娑地告別今生。她在紐約公寓前、公寓里,見到這樣的分手也有十幾次了。有一回是半夜,夏天,她和陳藺觀並肩而出,見到一對昨夜在公寓里吃分手飯的年輕男女在門口,正親吻得如膠似漆,女孩子臉上都是淚,衣服也都散開了,做著不能言說的事……後來陳藺觀說,那個男人是要回國教書,兩人在分手。
私訂終身在先,後又被家中親事阻斷了感情,這樣的分手在留學生里最時興。所以沈奚才有“都是留過洋的人,戀愛和分手是尋常的事”那番話。
可見過是一回事,體會是另一回事。
就像他們在醫學院里,能夠冷靜地研究談論病人病況,卻永遠無法感知到真實的痛苦。知道從哪裡截肢可以保住命,真做了被截斷腿的人,體會又大不同。
她眼睛酸脹著,托著腮,低著頭,接著去碼放那一副牌。
“一場相交,說這些傷心傷情,今天的話到此為止,餘下的全留在心裡。我們先把這個年好好過了,再送你走……”他聲也啞,把茶盞推給她,“給三哥留點念想。”
沈奚點頭,嗓子里火辣辣的,太賣力強壓著心情所致。
她端了茶盞,涼水入喉,冰冷的液體從喉嚨到胃裡,感觸分明。
等車來,她被萬安送下了樓。
廣和樓新的一日生意要開始了,夥計們都在忙碌收拾著池子里、桌上的東西,見沈奚下樓,權當是透明的。戲台上空著,兩側包柱上的字,龍飛鳳舞地盤在那裡。
昨夜旨在救國救民的牌局應了“逢場作戲”四字,和傅侗文好說好散應了“離合悲歡”,沈奚人恍惚著,反反覆復把自己的話和他的話在心裡回放著,到上了轎車,人還是蒙的。
回到院子里,譚慶項已經換好西裝,手裡握著帽子,正大步向外走。
他看到沈奚面上一喜:“沈大小姐,你可算是回來了。三爺呢?”
“還在廣和樓。”沈奚聲音又低又啞。
“還在那兒?”譚慶項錯愕,“你回來是要拿什麼嗎?葯?還是錢?快說,兩樣我都曉得在哪裡,你就在這裡候著,我去給你拿。”
沈奚搖了搖頭,錯身入內。
譚慶項困惑地立在原地。
“兩人起爭執了,”萬安低語,“三爺吩咐我,把東廂房收拾出來,給沈小姐住。”
“吵架能吵成這樣?”譚慶項驀地一驚,“你跟回來做什麼?把三爺一個人留在廣和樓了?”
萬安鬱郁:“三爺不放心沈小姐,一定要我送回來。”
“糊塗!”譚慶項掉頭就走。
到廣和樓,有人正在樓門外掛了幌子,開始排今日的戲。
譚慶項一出現,老夥計認出他。
“是找三爺吧?”人說著把譚慶項往第一官帶,“三爺是愛聽戲,可也沒有聽到接連兩日不下樓的,先生你去瞧瞧,我們也好安心。”
“剛出來過嗎?”他問。
“出來過,要了壺茶。”
那就還好。
譚慶項站定在第一官簾外,定了心神,讓自己盡量心平氣和,這才打了帘子入內。
傅侗文坐在椅子上,手邊擺著個茶壺,獨自一個在牌桌旁,嘩啦啦地洗著牌。他聽到有人進來,眼也不抬地說:“出去。”
譚慶項沒理會他,把藥箱放下。
他拿了聽診器出來:“給我聽聽。”聽診器壓在傅侗文胸前,“吵架這種事,是吵一回傷半月,傷心也傷身。”
傅侗文沒出聲,從譚慶項西裝上衣的口袋裡掏了煙盒,又去摸火柴盒。
譚慶項起先不願給他,看他心情確實不妥,也就妥協了。傅侗文早年在上海的日子裡,前半程是整日外出打牌,後半程是悶在屋裡,和大多數想要救國的青年志士一樣,在迷霧裡摸索著前路。思慮過重,用抽煙喝酒來緩解,如今的病根就是那時落下的。
後來他下決心戒煙戒酒後,雷厲風行,也算有了成效。
後來每每陷入困局,至多拿一根紙煙在手裡,揉搓擺弄,沾染一手的味道。今日他無法抵擋再次墮落的渴望,把香煙點著,慢慢地含在唇上,深吸了口。
煙草滋味讓他頭昏,像輪迴半生,又退回到那年歲月里:“慶項,我們都老了。”
七十古來稀,假設他身體健康,有幸能活到七十歲,到今日也即將走到一半。他自知不是長命的人,人生走到這年歲,折算出來,已經算是老人了。
“你看我能活幾年?”他又問。
譚慶項不耐煩:“你要天天這樣,明年就能入土。我也落個輕鬆快活。”
“告訴我一句實話,”傅侗文問,“五年?還是三年?”
譚慶項不願和他討論這話題,以沉默應對。
傅侗文默了半晌,說:“沈小姐向我提出分手。”
“你答應了?”
他默認。
“為什麼?因為和辜幼薇的婚約?”
“我和辜小姐達成協議,她會延遲婚期,尋一個更好的歸宿。”
“沈奚知道嗎?”
傅侗文搖搖頭。
“你和沈奚講一講原委,不用鬧到分開的地步,”譚慶項拽了椅子,到他面前坐下,“你不要學我,我這人浪蕩形骸,遇到的女孩子也都是你情我願。你對沈奚不同。”
傅侗文不出聲,沉默地抽煙。
“我在認真和你談,談話是要有來有往、有問有答的。”譚慶項催促他。
他笑一笑,說:“你我都是留過洋的人,你應該最理解我。我們這群人,走路時,勢必要讓女孩子走在前頭,出門也要為女孩子披上衣裳,呵護照顧,禮讓女子是本分……談戀愛,要先問人家願不願意,而分手,當然也要聽人家的主意,勉強不得。”
“我並不想聽這種場面話,”譚慶項反駁,“你對她說實話,我不信她會走。倘若因為你兩個吵架,誰都無法低頭,我來做和事佬。”
“實話?”傅侗文好似在笑,笑的卻是自己。
“你和辜小姐已經達成共識,不再結婚的實話。”
他搖頭:“這只是對我有利的實話。那麼對我不利的實話呢?說是我父親和大哥讓沈家滅門?這個就不要說了嗎?難道只挑對我有利的一面,忘記對我不利的一面?那又算什麼真的實話?”
這倒問住了譚慶項,他每每見兩人要好,就會怕沈奚知道這件事:“……你若告訴她實情呢?她是個講道理的人,縱然一時想不開,多給她點時間,總會明白的。”
傅侗文自嘲地笑笑,咬著半截香煙,從自己腰後拿出手槍,放到了牌桌上。
這是要做什麼?譚慶項愣了一愣。
他兩指捏住香煙,從唇上取下:“如果沈奚知道了真相,你以為她只會痛苦不堪、輾轉難眠?她是要報仇的人。我不怕她遷怒我,是怕她想報家仇,我卻橫亘在其中。”
他勉力呼吸著。
胸口發悶,一陣陣刺痛,可還是一口口吸著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