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初春。
晨霧瀰漫在法租界碼頭上,許多光著腳的裝卸工人擠在一處,在等天亮。
沈奚帶著四個中國籍的男醫生、三個男護士、三個女護士,穿著白色的工作衣,戴著口罩和帽子,也等候在這十六鋪的外灘碼頭。
這裡是上海唯一經營國際航線的公司設立的碼頭,他們在等一艘今早會入港的游輪。
當年,她和傅侗文歸國,就是從這裡下船的。
“沈醫生,”一個男醫生在沈奚耳邊說,“一會兒要有人出言不遜,或者動起手來,你是女人,記得往我們身後躲。”
“不偷不搶,為什麼會要動手?”沈奚啞然而笑,“你們要護住那三個護士啊,都是我好不容易招來的女護士,可不要給嚇跑了。”
大家笑。
“沈醫生,我們才不怕。”其中一個女護士表決心。
沈奚也笑,雖然笑容隱在了白色的口罩下。
“我擔心,我們這幾個人,攔不住那麼多的旅客。”一艘游輪跨越重洋到上海這裡,雖然一路都有下船的旅客,可到了這裡,至少還有幾百人。
他們只有十一人。
“總要試一試。況且我們不是要扣押他們,只是詢問船上是不是有流感患者。”沈奚說,“還有,重點問有沒有病死的人。看他們每個人的臉,如果格外憔悴的,就盡量勸說檢查體溫,能找到一個是一個。當然,最好這一船的人都是健康的。”
沈奚這番話早重複了十幾遍,大家爛熟於心:“記住,鼻血、咳血、耳朵出血、皮膚變色是後期癥狀。要有人真的在船上見過這樣的死亡癥狀,馬上來告訴我。”
告訴了她之後呢?
“可真有,我們也無權扣留病人啊。”男護士說。
沈奚想了想,說:“沒關係,你們用段副院長的名頭扣下,實在不行,我去砸市長的辦公室。”她是在給大家吃定心丸。
她看上去信心滿滿,實則憂慮忡忡。
去年年底的美國,今年年初的西班牙,全都爆發了流感。死亡患者癥狀恐怖,大多滿面鮮血,皮膚變色。
世界大戰正在緊要關頭,每個國家的政府都要求媒體不要在報道中提“流感”和“瘟疫”這樣的字眼,以免影響戰局,引起民眾恐慌。可是各國的醫生組織都私下互相聯繫,推測這場流感將會蔓延至歐洲大陸和美國腹地……
沈奚自從和陳藺觀恢復聯繫以後,對方一直提供給她最新的醫學信息,包括這次突然爆發的流感[1]。先是打了份電報,又緊跟了一封厚厚的信。
“研究室進行了屍體解剖,死亡的患者大腦顯著充血,全身器官都有病變,肺部全是液體……沈奚,大家都在瘋狂找尋著治療方案,但束手無策,我們都很絕望。連我的教授也說:‘醫生們對這場流感的了解,並不比14世紀佛羅倫薩醫生對黑死病的了解更多’。”陳藺觀在信上如此說。
他是個客觀的人,除了唯一一次見到傅侗文失了理智,從不會誇大事實、危言聳聽。所以她料定,這場瘟疫只會比他說的更嚴重,畢竟他人在法國巴黎,還不是重災區。
沈奚給市政府申請過許多次,要在中國最大的上海和廣州碼頭進行防疫措施,那些官僚完全不理會。也對,國民總理一年能換幾次的世道,是沒有人會管這些的。
但政客怎麼會懂大型疫情的危害?
她只能儘力想辦法了,幸好跨洋而來的游輪本就不多……
“來了!”最年輕的女護士按捺不住,彷彿隨時要報國一般的熱血上涌。
很快,這批人按照事先商量的,分開攔在幾個方位。
碼頭上準備接貨、卸貨的工人都奇怪地看著這些醫生。十六鋪歷來是青幫地盤,有大的異動都有人盯著,這批醫生來得突然,衣著乾淨,白色口罩外露出的目光也肅穆,猜測是某個患病的政要在這趟船上,也就沒膽量來打擾了。
很快,游輪開始放旅客下船。
沈奚一馬當先,用嫻熟的英文詢問著西裝革履的先生們,是否船上有大範圍的流感,是否有人因為發熱或是流感而病危。為了讓自己被人信服,她摘下口罩,保持著最友好的微笑。紳士們見到她是一位女士,多半會駐足,耐心地回答她的問題。
她邊問,邊催促離自己最近的男醫生:“快,上船去,找船醫詢問情況。”
忙亂中,她的白帽子掉在了地上,來不及撿,最後還是一位華裔的先生替她撿了,還給她:“小姐,你的帽子。”
“謝謝你。”沈奚接了帽子,“先生,請問你有流感癥狀嗎?或者你同一層、同一艙的旅客有感冒發燒、傳染給身邊人的嗎?”
那位先生微笑問她:“我是從美國俄亥俄州過來的,你所說的可是突然爆發的疫病?”
“對,對,是。”
這位先生顯然知道這被媒體壓下的疫病:“就我所知,船上沒有這樣的病人。”
“謝謝你先生,如果是這樣的情況,我們大家都很幸運。”
沈奚感激笑著,又去攔下一個人。
那位先生提著皮箱子,笑著摘下自己的帽子,對著沈奚的背影微頷首,也是在“致謝”她的仁心。他復戴上帽子,見有人舉著張白紙,上頭寫著一個姓氏和俄亥俄州。
他笑著對接應的人頷首:“你好,我就是他。”他指了指紙。
沈奚剛攔到一位英國人,就聽到身後有人說:“三爺等許久了,先生快請。”
她的心大力一抽,猛回首。
旅客們像漲潮的水,向碼頭外奔涌而去,帽檐下的一張張臉全是陌生的,哪裡來的三爺?哪裡來的僕從?這裡是外灘碼頭,是上海的法租界,並不是北京城的前門火車站……
直到沈奚面前的英國人失去耐心,匆匆離去,沈奚才回了魂。
她再次把口罩蒙上半張臉,在同事的詢問目光中,遮掩自己的失態。
碼頭的旅客散盡後,沈奚又和船醫詳細談了十分鐘,確信這艘游輪上沒疫情,才安了心。
同事們要回醫院開工,她昨夜是夜班,今日休息。大家去吃早飯,她則叫了黃包車回家。
她到家時,桌上留了蔥油拌面。
可惜做飯的人並不清楚她離開醫院沒回家,而是去了碼頭,比平日到家時間晚了足足三個小時。醬色的面黏成了一坨,用筷子都戳不動。她泄了氣,在沙發椅上坐下,翻看圓桌上厚厚一摞的《大公報》和《新青年》。
用筷子插入面坨,咬一口,翻了張報紙。
忽然,電話鈴響。
沈奚擱下碗筷,去書桌旁,拿起了聽筒:“你好。”
“是我。”
她喘口氣,摸到茶杯,灌下口隔夜的茶:“段副院長,我正要找你。”
“第一,這裡不是醫院,不必這樣稱呼我。”段孟和的聲音忽遠忽近,線路不暢,“第二,我看你給我留了消息,有要緊的事?”
“是,這一星期我打了許多的電話給上海市政府,想要讓他們出一個公開文件,能重視這次美國和歐洲大範圍爆發的流感,這場流感會很嚴重,我的同學們都給我回饋了。但我只是個小醫生,沒有人理會我,就只有敷衍。要再這樣漠視不管,我真的要去市政府門前示威了,必須要重視國際上的疫情……”
段孟和打斷她:“可我也只是個醫院的副院長。另外,你並不是小醫生。”
“不,你可不只是副院長。”沈奚把電話聽筒放到書桌上,跑去翻桌上前天的報紙,又回來拿了聽筒念,“3月22日,段祺瑞復任總理。段孟和,你家那位長輩又是總理了,你去打個電話,他們不會不理你。”
她又嘀咕:“況且,你家裡那位長輩,不管是不是做總理,都還不是幕後一把手嗎?”
“可我的這位長輩,生平最恨人擅用私權。”他笑。
“這是與民謀福,我並沒讓你作姦犯科。”她義正詞嚴。
“你還是叫我副院長吧。”段孟和無奈,“這樣起碼不用受你脅迫。”
“我不是脅迫你,是在說正經的事。我今天剛好有空閑,能去碼頭檢查旅客,萬一我沒時間呢?有船來了怎麼辦?”
“這個你可以放心。歐洲來的船隻很少,三個月才來了今日這一趟。”
“就是因為船少,才給了我們準備的機會。假若真頻繁往來,現在我們早在疫情第一線了。”
“……好,沈醫生,我會打電話。”段孟和辯不過她,“我保證。”
“謝謝你。”她由衷地說。
“不必言謝,這不是你的私事,也不是我的私事。”
沈奚“嗯”了聲,反應過來:“你不是要星期一才會回來嗎?提前了三天?”
那邊的人默了會兒:“你記起我的行程了?”
“我一直記得你的行程。”沈奚坦白,“因為……要等你回來討論手術方案。”
電話那頭又是寂靜。
“來陪我吃午飯,我猜你家裡沒好東西吃。”
沈奚望了一眼醬色的面坨坨:“是不太好吃,但我不想出門了。”
“別急著拒絕我,是有公事。我需要你來醫院,看一位特殊的病人。”
她疑惑:“特殊?是身份特殊,還是病情特殊?”
“兩者兼有。”
身份特殊的話,應該是有背景的人;病情特殊的話,那應該就是腫瘤患者了。
沈奚在美國讀書時就看過幾場腫瘤切除手術,後來在仁濟整理資料,將仁濟過去的病例看了個透徹,這兩年在這家新醫院跟段孟和在外科,被他有意往這方面培養,算成為這家醫院這方面的專家了。在醫院裡,接診這類病人的醫生,除了她就是段孟和,段孟和是副院長,自然不能一直接待病人,於是病人大多會安排給她。
涉及病患,沈奚的態度坦然了許多:“……那好吧,我答應你吃飯的提議,但是我來請客,畢竟我拿一份報紙威脅了你。我現在馬上換衣服出門。”
由於太擔心病患的情況,沈奚最後買了外賣的麵食,送去段孟和的辦公室。
這就是她所謂的“請客吃飯”。
段孟和無言以對,在辦公室里沏了茶,和沈奚湊合了這頓午飯:“你請我吃飯的花費,還不如我這茶葉值錢。”
沈奚除了那口面坨坨,十幾個小時沒進食,餓得不想說話,低頭吃著自己的面。
她這兩年值夜班多,白班也忙,還要顧著婦科那裡,臉色大不如前,透著不健康的白。段孟和見她的樣子,把茶杯往她眼前推:“病人跑不了的,慢點吃。”
“忘了說,恭喜你。”她已經吃完,放了筷。
段孟和愣了一愣,搖頭笑:“你也說了,我家那位長輩上上下下的,也不用恭喜了,說不定很快又要辭職了。”
當今的世道,連總理都是今日辭職,明日復職的,還有什麼是長久穩定的?沈奚不由得感慨。“還是去看病人吧。”還是人命算得清楚,救一個是一個。
“我陪你一道去。”
這倒怪了,自段孟和升任副院長,從沒如此清閑的時候,還要陪她去問診?
“究竟是什麼病人?是我應付不來,還是要你去寒暄招呼?”
段孟和遲疑著,告訴她:“是傅侗文的父親。”
段孟和不像是開玩笑。
“他……”
“我在北京見到傅侗文,聊過腫瘤這方面的東西。所以,他才把他父親託付給我。”段孟和說,“但我看過他父親的病歷,很複雜,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接手這個病人。這樣我會更有把握。”
沈奚去拿茶杯,低頭喝茶。
這兩年他並沒有在她的世界消失,《大公報》和《新青年》,還有別的小報上時有傅侗文的消息,不管大小報紙,對他的評價都很糟糕:說他公開支持北洋政府,是背叛革命的叛徒,是北洋派的走狗,也有說他是黑心企業家,軍閥背後的吸血鬼。
就是這樣的抨擊言論,讓傅侗文在她的世界一直存在著。
……
她無時無刻不在為他擔心,這樣的路,他走得太艱辛了。
還以為很難再有交集,沒想到……他的父親被送到了這裡。
不過既然報上都說傅侗文支持段祺瑞,那他和段孟和能見到也不奇怪。沈奚將茶杯在手心裡輕輕轉了半圈:“為什麼不送去仁濟,或者北京也有很好的醫院。”
“在國內,還有誰在這個領域高於你我?”
這倒也是。越是有名,名流病患來得就越多,滾雪球一樣,就這樣名聲在外了。其實想想一開始也是巧合,接診了個有名的病患,治癒後報社來安排採訪,順勢宣傳了這個新成立的西醫院,也宣傳了他們兩個。
“走吧,先去看看再說。”她擱了茶杯。
說著輕鬆,人到了病房外,還是心神不寧起來。她定了定心神。
“你在傅家,和這位老人家是不是有嫌隙?”段孟和問。
沈奚想了想,搖頭。
她記憶里的那位老人家十分嚴厲,只見過兩回,一回是在書房裡,試著復辟時代的官服,一回是在觀戲的樓上。此刻回想,面容都是模糊的。
段孟和推開病房的門,兩人一先一後,舉步入內。
這間病房是單間,是醫院裡最上等的房間。
傅家老夫人,也是侗文的親生母親在沙發上坐著,身著舊時裙褂。因是長途而來,舟車勞頓,老人家堅持不住地合了眼,在打盹。
縱是如此,也身子端著,連耳邊碧玉的墜子都紋絲不動。
沈奚比段孟和落後半步,進屋時,沒見病床上的人,先聽到傅老爺的聲音,虛弱地說:“段公子來了。”自袁世凱倒台,傅家大不如從前,要不是靠著傅侗文的顏面,他這樣的“前朝”遺老,絕攀附不上正當權的段家人。
是以,見到段孟和,哪怕人再不舒坦,也殷勤地招手,讓丫鬟把自己扶正了。
傅夫人也慌忙著睜眼,對段孟和笑著說:“段公子。”
她瞧見個女醫生,本就驚訝,再看清沈奚的臉後,更是怔在那裡。
沈奚對她頷首:“傅夫人。”
段孟和把沈奚推到身前,對傅老爺說:“這是我們醫院在腫瘤方面最好的醫生,沈醫生。”
此時,沈奚看清了面前的傅老爺。
哪裡還有昔日不怒自威的氣勢,渾身浮腫,銀髮滿頭,裹在病號服里的身體也腫脹著,眼睛勉力睜開,要和沈奚招呼寒暄,嘴唇將將張開時,他認出了沈奚。
沈奚以為老人家只是吃驚於在上海見到自己,或是震驚於自己的職業。
不料傅老爺嘴唇顫抖著,劇烈咳嗽起來,彷彿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段孟和快步上前,扶住他,傅老爺激動地把他的手拉開,指著沈奚:“你……你滾出去……”
沈奚怔住。
“你,”他咳嗽著,“你是要和他一樣,要我的錢來了……段公子,段公子,不要讓她進來,我不想要她給我看病。”
屋內的兩個護士也都困惑著,不解這個老頭和沈奚的關係。
沈奚進退為難,段孟和卻好似猜到這樣的結果,安撫著說:“你先冷靜下來。”
“不,你讓她離開,段公子,我不是質疑你們醫院,但這個女人我不想看到她。我不會讓她為我治療,她只會是我的催命符!段公子,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
傅侗文的父親止不住地咳著,無助又無措地握著段孟和的手。
段孟和回看沈奚,她方才驚醒。
若不是因為這個病人特殊,她早該離開,不能引起病人的情緒激動,這是她這個醫生該有的素養。沈奚退到病房門外,隔著木門上的玻璃窗,看到段孟和安撫傅老爺後,背靠著醫院的牆壁,百思不得其解。
當初她離開,沒有任何衝突發生,她在傅家就是個無人在意的女孩子。
為什麼今日會這樣?
門被打開,段孟和邁出:“跟我來。”
沈奚看他的目光,猜想他是要解釋這件事,於是跟上他。兩人從病房那層樓回到他的辦公室,段孟和喚來一位住院醫生,交代了要給傅侗文父親做的檢查項目後,他鎖上門,回身看她:“剛剛我有兩句話沒交代清楚,本以為你去看一下不要緊,看來還是我疏忽了。”
沈奚疑惑地看他。
“傅侗文送他父親來時,要求過,不需要你來插手這件事。”
他特地要求?
沈奚更是困惑:“我不懂,你們兩個到底交涉了什麼?明明我們是最好的搭檔,他應該知道,或者說他不清楚,你也應該從專業角度告訴他。”
“並沒有什麼。”段孟和欲言又止,“也許他考慮到昔日你在傅家……”
“我在傅家什麼事都沒有,只和他父親見過兩回。”沈奚兩年來從未主動提起在傅家的一切,“未有爭執,未有糾葛,甚至當初我離開……也和他父親毫無干係的。”
當初就算是她留下,至多是嫁給傅侗文做妾室,傅家光是“妾室”這樣身份的女人有幾十個,她又不會特殊。
沈奚遲疑不定。
傅侗文是怕和自己再有瓜葛,才不願她插手這件事?難道辜幼薇會計較?可這事關他的父親,哪怕他們父子隔膜再深,也是血脈難絕。
她忽然問:“你有他的聯繫方式嗎?”
“你要去找他?”
“我今天不想討論私事。”沈奚盡量讓自己平靜,“我想問一問這位患者家屬,拒絕醫生診病的理由是什麼。”
段孟和點頭,抄寫了一張地址,遞給她:“這是他在上海的公館地址。”地址後寫了三位數的電話號碼,“這是他留的聯繫電話。”
“他安排了明天來見他的父親,還會帶律師,我想,今晚他會到上海。”
沈奚接過那張紙,對摺了,握在手裡。
“沈奚……你有沒有想過,傅侗文不是過去的他了?”段孟和話裡有話。
她抬頭。
“你是關注時事的人,應該知道我的意思。”段孟和說。
沈奚遲疑了一會兒:“你是想說,他不是一個好人?”
段孟和苦笑。他並不想和她因為傅侗文的轉變而有爭執,因為沈奚明確說到過傅侗文在她心裡的位置。可傅侗文這兩年名聲在外,每一樁事他都有耳聞。往更早了說,傅家三公子的名聲也從未好過。當年在游輪上,段孟和不願透露自己的身份,就是不願和他結交。
若非沈奚,他不會提起這些。
段孟和是個無心政治的人,也不齒於在背後議人是非。
辦公室內,突然陷入讓人不安的寂靜里。
她很想辯駁,卻無法為他開脫一句。
就連沈奚自己也僅憑著虛無縹緲的“信任”二字,把那些有關他不好的傳聞都過濾了。讓她真去解釋,她一無證據,二無立場,三……傅侗文不會想任何人為他辯解什麼。
沈奚收妥地址和電話號碼,又拿走了傅侗文父親的病歷,告辭而去。
公館地址在公共租界里,而她住的地方和醫院都在法租界,走過去遠,叫黃包車她又覺得奢侈。早晨已經叫過一次了,這樣想,還是走路好。
走到半截上,沈奚又改了主意。
長途而來,他父母都在上海的醫院就診,那麼太太也應該是要陪著來的。
於是她折回去,到邊界上掏出租界工作的證件,又回了法租界。到寬敞的路上等了一會兒,車身通紅的電車緩緩駛來,她上了車。車下,人聲嗡嗡,車上沒人,半途中有三個人跳上車,坐在了前車廂。她就這樣,在車窗外的風和日光里,走神地想,他這兩年會變成什麼樣子?
會有孩子了嗎?
這兩年她從不想他,怕一想起來就是江水漲潮,摧毀辛苦搭好的堤壩。
以至到現在,她自己都還沒做好見面的準備。
還是電話溝通好。
她租住的房子在霞飛路上,在顧家宅公園附近,也離當年他的小公寓很近。
兩年前賣掉船票後,她就是提著皮箱子到顧家宅公園坐了一下午,決定要留在剛剛恢復民國、前路仍在迷霧中的祖國,沒幾日租到了這間公寓。
到了家,一樓的房東太太恰好想要借她房裡的電話用。
他們這裡原本沒有資格裝電話機,就算裝了也用不起。每月五十大洋,趕上尋常人家整年的收入了。只是因為沈奚是滬上名流追捧的女醫生,有人特地為了約她診病的時間,破例將電話線排到這裡,醫院又負擔了這筆月租的錢,這才有了這弄堂里的第一個電話機。
沈奚是個好說話的,平日電話也常外借。
今日自己要用了,房東太太卻守著電話機不放,等她洗完澡,換了睡衣回到房間,房東太太終於把聽筒掛上去,擼著自己手腕上碧綠的鐲子,上下擺弄著:“謝謝你啊,沈小姐。我給你拿了麻餅和松子糕,味道好。”
沈奚道謝著,把人送走。
門鎖上,人坐到了電話前。
傅侗文父親的病歷在手臂前,攤開著,她剛趁著房東太太借用電話時,做了萬全準備,一會兒要說什麼,強調什麼。
最後,微微呼出一小口氣,她提起聽筒放在耳邊。
“下午好,請問要哪裡。”聽筒那頭,接線小姐在柔聲問。
“三三四。”
“好,請你稍等。”
接線小姐為她連線。
等待著,沒有人來接聽,她的臉湊著話筒,提著心。
“三三四沒有人接聽。”是接線小姐。
不在嗎?公館裡沒有丫鬟和小廝嗎?
她鬼使神差地說:“麻煩……再幫我接一次。”
“好的。”對方說。
這次,電話被人接聽了。
聽筒里,有著嘈雜的響動,像有人在搬東西。
“你好。”略有些低沉的聲音從電話線路的那一端傳來。
沈奚毫無覺察,手已經握成拳,壓在那份病歷上……
“你好。”傅侗文再次問候,明顯聽出他已經失去了幾分耐心。
“……是我,”她輕聲說,“是我,沈奚。”
那端突然就沉默了。
是不方便嗎?沈奚忐忑起來。難道是辜幼薇在身邊?她尋思著,自己這個電話應該沒什麼不妥,她剛剛……也沒說什麼不好的話。
譚慶項的話駁回了她的猜想。他在問傅侗文是誰,怎麼不說話。傅侗文沒有回答。
兩人隔著電話線路,像面對著面,辨不清容顏,卻能感知彼此的呼吸。
譚慶項不再問了,他那樣的一個好奇心重的人,又時刻關心著傅侗文,為何會不問?也許是被他關到了門外去,或是用一個眼神制止了。
沈奚握住聽筒,聽到他咳嗽了聲,心也跟著微顫了顫。
他的聲音低下來,問她:“你在哪裡?”
簡單四個字,倒好似他萬水千山找她,找尋不到……沈奚忽然喉頭哽住。
“剛剛來的電話也是你嗎?”他又問。
“嗯……我有事想和你談。”她屏著氣息。
“好,我剛剛到上海這裡,前一刻才進了家門。本來是安排了今天下午到你的醫院,去看一看你……可車在路上被事情耽擱了。你現在是在哪裡?醫院還是家裡?”他解釋著,又笑著道歉,“抱歉,讓你一個女孩子先來找我。”
哪裡還是女孩子,又不是十幾歲的人了。
可他對她講話的語氣和態度,仍像是她的三哥。
沈奚忽然哽咽起來,眼淚一滴滴地落在了病歷上,倉促用手抹去紙上的淚水,淚又滴在手背上。只好將病歷合起來,推到一旁去,手壓在眼睛上。
傅侗文毫無徵兆地停下來:“我們見一面,好不好?”
窗口有風灌進來,吹在話筒上。
沈奚微微調整著呼吸,低聲道:“今天嗎?我聽說你明天就要到醫院去了,我們今天在電話里說就好。你剛到上海,要先好好休息……”
況且她還沒做好見面的準備。
他安靜著,良久才道:“不要這樣哭,我現在就去見你。”
所有的景物都被淚水晃得變了形,她低頭,想哭,又在笑。
光圈疊在眼前,書架也是,鐘錶也是,連面前的電話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實真正被浸在淚水裡的,只是她自己的雙眼。
“你在哪裡?”他再一次地問。
“在霞飛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說,“霞飛路的漁陽里。”
這是個傅侗文一定會熟悉的地名。他那間小公寓也是在霞飛路上,在禮和里,離這裡步行只需要十分鐘,走得快的話,七八分鐘足夠了……
聰明如他怎會猜不到,她租賃的公寓選在霞飛路,是因為他。
聽筒里,有布料摩擦過的動靜,是襯衫袖口蹭過了話筒。傅侗文像換了個手在拿聽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調了姿勢。
沈奚隔著電話,猜測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就在禮和里的公寓。”他說。
他在這裡?為什麼不去公館,而回了這裡?
她臉挨著話筒,走神著。
“二十分鐘後你再走出來,我會來接你。”他說。
“嗯。”她答應了。
聽筒被放到屬於它的位置上,這通電話結束。她始終綳著神經在打這一通電話,此刻身體鬆弛了,傻坐著,像還在夢裡。
等到錶針跳過十幾分鐘,她終於夢醒,跑去臉盆架上拿著毛巾,對照鏡子擦臉。
鏡子里的她只有黑眼珠和嘴唇是有顏色的,餘下的都是白的,白得駭人。是一晝夜沒睡,又哭得太厲害了,像個病人。
她來不及上妝,把毛巾丟下,用手搓了搓臉皮,搓出來一點血色。
幸好這兩年的職業提升了她穿衣穿鞋的速度,跑到樓梯上,鎖上門時,鐘錶的指針還沒到最後的時間刻度上。
“沈小姐,你要出去啊?”房東太太在樓下獨自坐著,大門意外地沒有敞開來。
往日房東太太都喜歡敞著門吃晚飯,順便還能和隔壁鄰居聊上兩句。
沈奚無意寒暄,應著聲,飛步下樓。
“沈小姐……”房東太太又擼了一下她的碧玉鐲子。
沈奚和她接觸兩年,曉得這位房東太太是個心思藏得很深的人,從不多管閑事,每每她想說點什麼,都要前後掂量,把手腕上的鐲子擼一會兒,才肯開口。
“陳太太,你有事情嗎?”沈奚決定先開口,節省時間。
“沈小姐啊,我剛剛給我先生電話,他說你們醫院附近的馬路上學生在鬧事,砸了車,也傷了人。”房東太太低聲說,“你說會不會鬧到我們這條路上來啊?我剛剛說好要去拿料子,都不敢出門。你回來時,遇到了嗎?是不是很嚴重啊?”
沈奚意外:“我沒有碰到,我很早就走了。”
“要不,你還是不要出去了,”房東太太又說,“我想早一點鎖門。”
沈奚看著外邊黃昏的日光:“我盡量早回來好嗎?”
“我不是要管你的私事,你曉得我膽小的。”
再說下去,真要遲到了。
“陳太太你放心,我不會太晚回來的。”
沈奚匆忙開門,跑出去,不再給房東太太說話的餘地。
里弄里,大家都在燒飯。
沈奚起先走得急,到要轉彎的路口,忽然就放慢了腳步。她低頭,兩手從頭頂摸著自己的長髮,順到下頭,以捋順頭髮的動作讓自己平心靜氣一些。
身側的一戶人家敞著門,老婦人正端著一盆翠綠菜葉,倒進鍋里,水和熱油撞出來的炸響躥出來。沈奚像被這聲音催促著,愈發難以靜下心。
她走出小路的拐角,看到弄堂口的一條石板路盡頭,停了一輛黑色轎車,半開著車門。她出現時,車門被人從內打開。
霞飛路上的有軌電車正從轎車旁駛過去,傅侗文背對著電車,慢慢下來,他像很疲累的樣子,站立不穩,右手扶在車門上。仍舊是立領的襯衫、領帶,卻沒有穿著合身的西裝上衣,而是穿了件軟呢的大衣。
紅色的石庫門磚,青灰色的瓦,連排的法國梧桐樹,還有他……
沈奚瞧得出他精神狀態不佳,但比兩年前好了許多。現在傅家再沒人能壓制他,傅老爺和傅大爺背靠的大樹倒了,單就這一點來說,也有利於他養病。
沈奚終於在他的注視下,到了車旁。
該叫什麼?侗文?三哥?還是傅先生?
她嘴唇微微顫抖著,是要哭的徵兆,她低頭,咬了下唇,盡量剋制。
當年的話未說完,累積到今日,卻不曉得從何處起頭。
“我下樓的時候已經晚了,被房東攔住說事情……還是遲到了。”她在解釋自己剛剛遇到的困境,解釋她晚了的緣由,至少有話來做開場。
“你沒有遲到,”他反而說,“是我到得太早了。”
這是傅侗文特有的說話藝術,從不讓她窘迫,這也是他在相逢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兩人本是隔著轎車門,他繞過來,立到她身前。
沈奚一霎以為他會做什麼。
他也以為自己會做什麼,可只是強壓著自己的情緒,伸手,在她的眼角輕拭了下:“風大,不要哭傷了眼。”他低聲說。
沈奚眼上的是他手指的熱度,稍觸即逝,怔忡著。
兩人對視著,真是有風,吹在她臉上,眼睛和臉頰都熱辣辣地疼。果然哭過不能見風,她兩手壓了壓眼睛,對他掩飾地笑著:“我們去哪裡?”
傅侗文騰出手,把車門關上,也笑:“介不介意陪我吃一點東西?”
沈奚輕點頭。
傅侗文沒有再上車的意思,同她並肩而行,在梧桐樹下沿著霞飛路走。
轎車緩緩在兩米遠的距離跟著他們兩個的進程。傅侗文很熟悉這裡的飯店和西餐廳,挑了最近的地方。沈奚進了西餐廳,透過閉合的玻璃門,注意到後邊不止一輛車在跟著他們,至少有四輛。
緊跟在兩人身後,有五個人守在了門外。
狹小的西餐廳,樓下有兩桌用餐的人,見到門外的陣勢都在竊竊私語,猜想傅侗文的身份。老闆也不用傅侗文開口,主動帶他們兩個上了樓。二樓是個開闊的平層,只在窗邊擺了兩桌,中間那裡有個長木桌,倒像是進步人士用來聚會的場所。
傅侗文在點餐。
梧桐樹的葉子壓在玻璃上,被桌上蠟燭的光照出了一道道的葉脈紋路。她隔著葉子,也能看到樓下的轎車,過去從未有過的陣勢。他這次來究竟要做什麼?只是為了給父親看病嗎?
二樓從始至終只有他們兩個客人。
窗外風很大,碧綠的樹葉在深夜裡一蓬蓬擁擠著,是一團團彼此推搡的黑影子。
沈奚察覺他沒動靜,抬眼看他。
傅侗文毫不掩飾、不避嫌地望著她。
方才在馬路邊,有人、有車,萬物干擾,乍一相對,眼前的景物都不是景物,是想像。而現在椅子對著椅子,人面對著面,一個四方小餐桌下,他的皮鞋在抵著她的鞋尖。
都是真的。
反倒是她懂得收斂,垂了眼,擺弄著手邊的銀制刀叉。
“這兩年……變化好大。”她含糊說。
“還是亂糟糟的,”她想用時政上的話題和他聊,但無奈談資少,總不見去分析軍閥們的關係,“你有了許多企業,對嗎?你已經拿回自己的東西了,對嗎?你已經有很多錢了,是嗎?”她記得小報上說的有關他的每個細節,也記得他的“嗜錢如命”。
沈奚在試圖避開那濃得化不開的感情,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揀了許多的話題。
可傅侗文不給她機會,也不接她的話。
他在盯著她的臉、眼睛和嘴唇在看,看每一處的變化,把她的臉和記憶里的重合上。
“為什麼不說話?”她快演不下去了。
他淡淡地笑著:“還有問題嗎?我在等你問完。”
沈奚搖頭,輕挪動刀叉。
桌下的腳也移開,他卻恰好察覺了,皮鞋又向前挪動,和她挨著。
這樣細微的小心思,不露骨的曖昧……過去兩人同居時他常做。他最懂女人。
沈奚抿著唇角,不再說了。
“那我開始回答了。眼下是很亂,但好在總理也在做好事,比如堅持參戰。只要我們在這場世界大戰中勝出,就有機會在國際上談判,拿回在山東的主權。”
“嗯。”她認真聽。
“還有你問我,錢的問題,”他沉默了會兒,似乎在計算,“我在天津的銀行有九百萬,上海滙豐銀行存了一千兩百萬,在境外的銀行也有六七百萬,有很多的礦,大概十四座,入股的企業更多,超過了二十家。現在算大約是有八九千萬,也許已經到了一萬萬。”
沈奚一個月工資是三百六十七大洋,加上醫院給的額外補貼,不到四百大洋,已經算是滬上很高的薪資了,僅次於正、副院長。
她錯愕之餘,打從心底地笑著,點點頭:“真好。”
這兩年她時常在想,這樣亂的局面恰好適合他大展拳腳,她不在身邊,沒有拖累,一定會好很多。要不然光是他父親和大哥,就會利用自己來威脅到他。
現在看,確實是這樣。
“真好。”她忍不住重複。
高興的情緒到了一定地步就是大腦空白,語言匱乏。
眼下的她正是這樣,她是由衷地為他開心。
“為什麼沒有去英國?也沒有去慶項給你介紹的醫院?”換了他來問她。
“我想試試自己的運氣,”她說,“這家醫院是新成立的,要是去仁濟和中山那樣的醫院,還真是要介紹人,保證不能離職,不能結婚。聽上去是不是很可怕?”
“不能結婚?是很不人道。”他評價。
“所以我沒去大醫院真是幸運的。後來,又是好運氣,診治了一個在上海有名望的病人,名聲就傳開來了。又因為我是女醫生,許多名流的太太都要來找我,這時候看,我的性別也佔了便宜。”
她用簡短的話,把兩年說盡,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老闆送了前菜來。
沈奚輕點頭致謝,等老闆下樓,她想到了要緊的事:“為什麼不讓我參與你父親的治療?”
“明天我會去醫院,今晚不說這些。”他不願談。
也好,想要說服他改變主意,總要拿著病歷細細分析,還要讓段孟和一起做解釋。還是明天公事公談好。
老闆端來羊排。
他還記得她愛吃羊排,他的是意麵。
“你還在忌葷腥嗎?偶爾吃幾口,不是很要緊。”
“胃口不是很好。”他微笑。
沈奚拿起刀叉,在切羊排時,留意到他吃飯的動作很慢,剛剛前菜時在說他父親的病,沒注意到他吃了什麼。此時的傅侗文用叉子在面里攪了兩下後,沒抬起手,已經做出一副沒食慾的神態,隨便撥弄了一口後,擱下叉子。
晚餐過後,傅侗文似乎有很要緊的事要去辦,交代了自己轎車的司機,讓人要親自把沈小姐送到家門口。他在車旁,為她關上車門後,微欠身對車窗內的她說:“今天不能送你回去,抱歉。”沈奚搖頭:“只有五分鐘的車程,不用送,我走回去也好。”
“回去早點上床,”他在車窗外,低聲說,“願你有一整晚的好夢。”
“嗯,你也要休息好,”她其實很擔心,“你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
傅侗文笑一笑:“還不是老樣子。”
他招手時,車窗自動閉合。
沈奚頭枕在座椅上,等車開出路口,悄悄向後窗看。
傅侗文已經在幾個人的簇擁下,上了後面的一輛車,她見到的僅有大衣下擺和皮鞋。那輛車門被關上,車反向駛離。
是去公共租界的公館?抑或是回禮和里?
也沒問他這次來上海,是要全程陪同父親治病,還只是來辦手續?是不是確定了治療方案就要回京?她手心按在自己臉頰上,是冷的手熱的臉,涼的風燙的心。
禮和里的公寓門外,守著十幾個人。
傅侗文的這間公寓一直無人居住,只是偶爾會有人來裝電話、檢修管道和電器。今日突然來了人,鄰里起初都在猜測,是不是那位沈小姐回來了,等到晚上又紛紛打消了這個念頭。來的人是位背景深厚的先生,而跟隨保護他的是青幫的人。
身旁人為傅侗文打開公寓大門,萬安早在門內候著,要扶他,被傅侗文擋開,他沿著狹長的木質樓梯兜轉而上,到二樓,譚慶項和沙發上坐著的男人同時立身。
傅侗文笑一笑,瞥見書桌上有信紙,旁邊還有個空墨水瓶。
“是給你的信,我可不敢動。”譚慶項說著,替他脫大衣,身邊的人也來幫忙。
兩個大男人一左一右,盡量讓他的衣服脫得順暢。
等大衣脫下來,傅侗文單手去解自己的襯衫領口,還是不得勁,只得繼續讓人伺候著。直到上半身都露出來,後背和右側肩膀有大片的瘀青腫脹。
“還是要敷藥,”他自己說,“叉子也握不住。”
“那幫學生是下了狠手。”譚慶項也是氣憤,“你還不讓我們動手,要我說,那些人里一定混著江湖上的,裹了層學生的皮而已。”
下午,他們到了醫院附近的街道,本想順了傅侗文的意思去看沈奚,沒承想被上街遊行抗議的學生組織圍住了。不知誰說了句,那輛車上坐的是鉅賈傅侗文,學生們被軍閥背後的黑手、革命和民族叛徒這樣的話語刺激著,砸了車。
傅侗文不讓人對學生動手,以致被人弄得這般狼狽。
譚慶項把襯衫給他套回去,下樓準備冰敷的東西。
“今日疏忽了,感覺是中了圈套。”傅侗文對另外那個男人笑,“萬幸的是,你沒有跟著車,讓你一回到上海就看到暴力行徑,怕會嚇壞了你這個紳士。”
周禮巡也笑:“在美國時什麼沒見到過,不怕的。前個月,美國農場主們還聚眾燒死了一個黑人,鬧得很厲害,我也是在遊行里去的港口。”
傅侗文把領帶還給對方:“物歸原主。”
他方才走得急,在一樓接了電話就走,身上是被撕扯壞的衣服,乾淨的西裝襯衫都在箱子里,來不及熨燙,只好臨時借用老友的。襯衫和大衣來自譚慶項,領帶來自周禮巡。
“光是道謝可不行,你要告訴我去見了誰。慶項喜歡賣關子,害得我猜到現在。”
傅侗文拿起那張信紙,將手探出窗口,抖落紙上的灰塵:
“是過去的戀人。”
佇立在窗邊,這是他少年時候站立的地方,她應該也在這個位置觀賞過窗外風景。
他道:“一個可以對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孩子。”
傅侗文展開信紙:
“三哥,見字如晤。假若你看到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錯過了……”
這是沈奚北上前留下的,多年後終於到了他的手裡。那時她的心情、她的打算和她的忐忑,寫明白的,還有沒寫明白的,傅侗文都能看透。
央央……
沈奚回到家,房東太太跟她上了樓。
從醫院外的打鬧說到了房東那個在銀行就職的侄子,勸說著沈奚周末和對方見一面。平時的她還能應付兩句,今日實在沒心情,草草敷衍著把人送出門。由於傅侗文的“沒胃口”,她也沒吃多少東西,送走房東太太后,翻找出來新年時患者送來的奶油餅乾充饑。
餅乾盒子上是一幅西洋畫,花園洋房。
她吃一會兒,想到他過去說要在山東買一幢洋房,再吃一會兒,又想到初到紐約時餓得不成樣子,翻找出巧克力填肚子,事後在信上講給他聽,就收到了當年還是稀罕物的夾心巧克力。
她拿起玻璃杯,一口口喝著冷茶。
擱下杯子,將書桌上的檯燈“啪”地一關,在書桌上趴了會兒,迷糊著睡到手臂全麻,再醒來已是凌晨一點。這麼晚了?她的腳在書桌下尋找拖鞋,不曉得被自己睡著後踢到哪裡去了,踩到的地方都是地板……電話鈴突然響起,炸開在耳邊。
她被震得完全清醒了,來不及再找拖鞋,提起聽筒:“你好,我是沈醫生,是什麼病人?幾號床的?還是來急診的?”
完全的條件反射。深夜電話全是從醫院來的,在護士的值班室里,醫院大小醫生的聯繫電話都貼在牆上,以備不時之需。
聽筒里有著風吹話筒的動靜,像在窗邊。
“吵醒你了嗎?”是傅侗文。
她停住,腳還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保持著剛剛離座的姿勢,因為聽到是他,反而沒了下一步的行動,停了半晌,才說:“沒有,我剛好……睡醒。”
是剛剛好,不早不晚。
“我太久沒來南方,不適應這裡的天氣,”他忽然輕鬆地抱怨說,“自己睡不著,卻來打擾你。”
她不由得緊張:“不舒服嗎?譚先生沒有在附近?”
“沒有,”他笑,“我是說我人沒有不舒服。”
那就好。
“今天我回到公寓,看到了你留下的東西。”他說。
是信嗎?那時心亂如麻,一心北上,現在再想內容,青澀、忐忑的心思全都剖白在那封信里。她還記得自己在信里對他說:“怕戰事一起,你我南北兩隔,不堪設想……”
彷彿是個預言,最後還是南北兩隔,該來的、該面對的,誰都逃不掉。
“是書架上滿滿一排的空墨水瓶。”他出乎意料地沒有提那封信,“我在想,你在仁濟的實習生活一定很辛苦。”
是了,書架上還有墨水瓶,她都沒丟掉。
當時是想著日後有機會,要對他自賣自誇一番,才整整齊齊地碼放了一排。
她含糊著說:“也不是很辛苦,那麼多病歷資料都很值錢,段孟和肯讓我帶回家抄寫,已經是幫忙了,我也要賣力還給他。”
聽筒里,他安靜著。
沈奚回憶著那間公寓,記起一樓的柜子:“還有一樓的柜子我翻過,對不起,擅自動了你的物品。還是要鄭重道歉的。”
他笑:“並不重要,不值得你為這個道歉。”
沈奚聽著風聲,想提醒他不要深夜在窗口吹風,猶豫了會兒,還是沒說。
聽他又道:“這間公寓,當初本打算送給你的,這裡的物品你也都有處置的權利。”
努力維持著的敘舊氛圍,被一個“當初”輕易打破。
余情未了的人,最怕就是提到當初和曾經。窗外黑黝黝的,沒有光,所有人家都滅燈睡下了。她在椅子上坐下來,繼續去找桌下失蹤的拖鞋,也是巧,一下子就尋到了。好似剛剛撞了邪,明明就在原地。
聽筒里有朦朦朧朧的蟲聲唧唧,是了,那間公寓下有個草坪,只是才初春,怎麼就有了蟲鳴?也真稀罕。沈奚漫無目的地走神,把他那句話的餘威沖淡、衝散了。
“我上午還有門診,如果沒有十分要緊的事……”她在試圖找借口。
聰明如他,自然懂得她的念頭:“我也是餓了,要去問問樓下有什麼能吃的東西。”
“那正好,”她馬上說,“明天見。”
“明天見。”
電話掛斷,沈奚才後知後覺地想,他是如何拿到自己的電話號碼的?也許是段孟和,或是醫院,或是電話局都有可能。
次日在醫院食堂里吃早飯時,凡是見到她臉色的同事,都認定她是勞累過度,埋怨段副院長不體恤她的身體,竟然讓手下最得力的外科醫生如此操勞。
沈奚含糊笑笑,領了早飯,坐到窗邊,獨自吃著。
身後兩個住院醫生恰好在說昨天鬧事的細節,因為就在醫院附近的街道上,這兩個醫生也遠遠圍觀到了砸車的現場。沈奚聽著他們描述,心驚肉跳。
段孟和在她對面的位子落座,單刀直入地問:“昨天見到病人家屬了嗎?”
“見到了,”她公事公辦地說,“不過家屬拒絕在醫院之外的地方談,我準備今天和你一起說服他。”
段孟和並不意外:“昨天他被砸了車,估計是真沒心情談。”
“你是說昨天醫院外……是他?”
段孟和很是奇怪:“你不是去找他了嗎?我聽說他還受了傷,你沒看出來?”
沈奚被問住。
自己也是傻,竟瞧不出諸多的疑點。
他所有的西裝都是量體定做的,稍不合身形都會讓裁縫上門裁改,認識這麼久,唯有昨日是穿著不合身的大衣。還有下車時他扶著門的動作,關車門的姿態,甚至是他的胃口不好,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他傷到什麼地步?”沈奚脫口問。
段孟和笑了:“昨天是你見到了他,不是我,沈醫生。”
她本就懊悔自己的疏忽,被段孟和一說,更難過了:“他和你約了什麼時候見面?”
“約了下午兩點,不過一點他會帶著律師先到醫院,是要處理家裡的事。”段孟和說。
“你記得叫我去。”
“好。”
“一定不要忘記了。”她又說。
段孟和笑了,點頭答應著。
沈奚上午是門診日。
她每周只有兩天的門診日,病人排號多,每次都會拖延到很晚。今天人更是格外多,等最後一個病人離開,已經一點半。她看著時間,和同事要了麵包,就著熱水充當午飯,三兩口解決後,再去看鐘表:下午一點四十分。
因為惦記傅侗文被砸車的事,再也靜不下心等。她主動撥通了院長辦公室的電話,被秘書告知,段副院長在四樓姓傅的病人病房。
不是說要叫上自己嗎?他為何獨自去了?
沈奚擱下電話聽筒,游移不定的當口,段孟和的電話已經撥了回來:“忙完了?”
“嗯,你那裡怎麼樣?”
“我在自己辦公室,你最好是過來一趟。”
沈奚應了,掛上聽筒,匆匆上樓。
她本以為段孟和是獨自在辦公室,於是在叩門後直接推門而入:“你見到傅侗文了嗎……”話音未落,她已經看到所說的人就在這裡,陪在他身邊的還有一位先生。
她局促地對傅侗文頷首:“你來了。”
傅侗文沒來得及說話,那位先生已經認出沈奚:“你是……碼頭上的那位女醫生?”周禮巡驚喜地在頭上比著帽子的手勢,“我是為你撿帽子的人。”
沈奚記起這張臉:“你好。”
周禮巡看一眼傅侗文,才做了自我介紹:“你好,鄙姓周,周禮巡。”
“沈奚。”她頷首。
周禮巡對餘下的兩個男人解釋:“我在外灘碼頭遇到沈醫生,她帶著幾個醫生、護士在號召下船的旅客接受檢查。”
“這件事我知道。”段孟和笑,“沈奚去找過幾次市政府的人,想要公開疫病的消息,人家沒理會她,她又來威逼利誘我。”
“並沒有,段副院長,”沈奚不得不為自己辯解,“我只是在對你講道理。而且你也說過,這不是你和我的私事,是公事。”
“好,好,我承認。”段孟和忽而問,“要喝茶嗎?我給你泡一點來。”
沈奚搖頭:“說正事吧。”
從始至終,傅侗文都坐在沙發的左側,靠近窗口和書架的位置,在看著他們三個說話。等到這番意外的“相認”告一段落,段孟和才親自把自己的座椅搬到茶几前,按著沈奚的肩膀,讓她坐下:“沈奚有一位病人,和青幫有很深的關係。”他是對傅侗文說的。
為什麼忽然提起青幫?沈奚不解,看向傅侗文和段孟和。
如今的上海是做生意的怕被綁架、做官的怕被暗殺,大家都要和青幫人搞好關係。但說到底都是江湖上的派系,她並不覺得醫院裡的人需要這些關係。
段孟和同周禮巡一唱一和,給她把這件事講了個大概:
傅家樹倒猢猻散,傅家大爺早年仗著袁家做靠山,在北京城得罪了不少人,去年迫不得已來到上海定居,也託人結交了青幫里的一位老闆。傅侗文這次南下送父親來看病,是有條件的,就是家產分割的協議要按他的要求來。
傅侗文來前就猜到大哥會撕破臉,和自己一搏,也事先做了準備,找了最講江湖義氣的一位老闆攀了私交,做了應對傅大爺的準備。
但無奈青幫派系多,如今風頭正盛的就有張、黃、杜三位老闆。傅侗文結交的是杜老闆,傅大爺投靠的是黃老闆。而法租界——也就是醫院這裡,偏巧就是黃老闆的天下。
“所以你們是被困在這裡,走不掉了嗎?”沈奚問傅侗文。
“並不是,”周禮巡替他答,“只是我們不想給段先生惹太多麻煩,所以在和段先生商議,如何解決這件事。”
“可法租界從來都是黃老闆的地方,你們怎麼解決?”沈奚也開始擔心,“青幫是黃老闆管,巡捕房也是黃老闆做總巡捕,明著暗著都是他的。”
她說完,更焦慮了:“我們醫院要不是在法租界里,也就好辦了……”
沈奚看了一眼段孟和。
她大概明白段孟和要自己幫忙的意思了,段家本就最反感這些江湖事,段孟和現在也是進退兩難。再看傅侗文的意思,也是顧慮到了段孟和身份的特殊,並沒想要真的動手。
“我們想儘可能地,和平解決這件事。”周禮巡總結。
沈奚躊躇著:“可我並不認為,憑我給人治病的一點面子,就能擺平樓下的事。要是尋常的小事,病人口角這些,或是拿兩張戲票都還好。但這關乎到了兩個老闆的面子……”
沉默到這裡的傅侗文,終於開口問她:“你那位病人是什麼身份?你說給我聽一聽。”
“是張老闆的二姨太。”她說,“而且看上去並不太受寵,已經年紀大了。會有用嗎?”
三位老闆里,唯有這位和傅家兩兄弟沒打過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