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傅侗文父親手術。
他沒出現。
手術從下午一直到深夜都沒結束。
她這回長了心眼,沒去手術室外,而是讓護士長電話她。到凌晨一點,護士長終於通知她手術結束,段副院長先去浴室洗澡了,讓沈奚在辦公室等他。
段孟和的辦公室平時也不鎖門,敞開了任人來去,沈奚到時,幾個參與手術的醫生也都在,段孟和在同他們交代工作。
“你們繼續。”沈奚坐在沙發上等。
段孟和三言兩語把人都打發了,對她說:“我幾天前就想和你談,但不想影響手術心情。”
沈奚不懂他要談什麼,聽上去和傅家有關。
“沈奚,不要再和他有來往,他今日能這麼對他的父兄,明日就能那樣對你。”
段孟和的醫生服白得刺眼,他是個表面上放浪形骸,在專業上一絲不苟的男人,每日的醫生服都要換乾淨的。其實他是嚴肅的人。
平日,他對醫院裡的醫生、護士也都愛開玩笑,三個月前他求婚被拒絕的窘事情都在醫院裡傳開了。起初大家還當是他的痛處,不敢提,後來發現他自己不當回事,全院都在猜他是私底下鍥而不捨,還是求婚本就是沒用真心?於是慢慢地,還有大膽的會問他,是如何被沈醫生拒絕的?何時要再求婚?
真正的情況,只有他和沈奚知道。
兩人達成了協議,倘若再談私人感情,沈奚就會辭職離開。
沈奚沒料到他會越界。
“段副院長,”她不想和外人討論傅侗文的事,“你手術剛結束,今天的話到此為止。”
沈奚立身,去開門。
“沈奚,”段孟和按住門,“我知道你的忌諱,眼下談的不是你我之間的感情。我也知道你不愛我,但我不想看你往回頭路上走。”
當初她離開北京城就沒了歸途,哪裡還有回頭路?
段孟和道:“我能猜到當年你離開北京,是和傅侗文訂婚的消息有關。沈奚,你可曉得我為什麼要給傅家老爺診病,是因為傅侗文和段家的關係沒錯,也是因為那位辜家的小姐,是她要求我堂兄來找我,讓我接收這個病人。”
她搖頭:“這些我不想知道。”
沈奚無法直面北京城裡的他,還有他的婚姻。
“為什麼我堂兄會來要求我?是因為他和辜小姐要訂婚,他覺得虧欠了傅侗文,才讓我來幫這個忙。”
訂婚?辜小姐?辜家還有別的小姐嗎?
“辜幼薇沒有和他結婚,她也是無法忍受傅侗文這兩年的為人,和他取消了婚約,沈奚,從你到辜家小姐,他又何止是辜負了一兩個女人?”
他沒有結婚?!沒有和辜幼薇結婚?
“沈奚——”
顛覆性的消息,像撲面而來的火燒了她的臉,沈奚臉漲紅了,握住段孟和的手臂:“辜幼薇要和你堂兄訂婚了?你沒騙我?”
“是……”段孟和看著她眼中的淚,“辜幼薇取消了婚約。”
沈奚開門,跑到走廊的盡頭,沿著樓梯向下沖,險些撞翻上樓的值班護士。沈奚全然不覺,跌撞著後退了兩步,肩擦過牆壁,讓開上樓的幾位護士,慌亂無措地跑下樓。也顧不上大家的詫異和招呼,回到辦公室,鎖上了門。
為什麼……
為什麼不告訴我?
沈奚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聽筒,放在臉邊,才發現手指被淚水打濕了。
他的深夜電話,還有那天情不自禁要親吻的態度,歷歷在目,他是心裡有自己的,為什麼不說明白?
“晚上好,請問要哪裡。”聽筒那頭,接線小姐在問。
她哽咽著:“……三三四。”
“好,”接線小姐聽出哭音,遲疑半秒,“請你稍等。”
電話很快被人接聽了。
“你好。”是譚慶項。
沈奚哭意哽在喉嚨口,剋制著,慢慢地吐字:“譚先生,我找……三爺。”
“沈奚?”譚慶項遲疑,“現在找他?我幫你問問吧。”
聽筒被放下,是上樓的腳步聲。
等了許久,聽筒里出現了緩慢的腳步聲,隨後,聽筒被拿起。
但沒立刻說話,那頭靜了許久,傅侗文低聲問她:“你怎麼了?”
是她的哭聲被他聽到了。
“你在哪裡?”他語調很慢,不十分清楚。
沈奚低頭,眼淚一滴滴地掉在書桌上,最後哭出了聲音:“我要見你……傅侗文,我要見你……”
“你在哪裡?”他微微壓制著呼吸,耐著心問,“在醫院?”
“我要見你,傅侗文我要見你……”她情難自已。
兩年前離開他時都沒敢暴露出的脆弱,全都在今夜、在此刻爆發了。
她要見他,當面問,為什麼你沒有結婚不告訴我?
“我現在……不是很方便出去,”他道,“你是不是在醫院?我讓司機去接你。”
這是她坐到轎車上,離開醫院前所記得的最後一句。
除了開轎車的司機,他沒讓任何認識她的人來接,是怕人看到她哭時的窘狀。
醫院離霞飛路不遠,深夜路上車輛少,一路暢通無阻到禮和里,司機為她打開門。沈奚下車,站在昔日住過數月的弄堂口,竟像回到過去的日子。她在路上暫時平復的心情,被石板路兩旁熟悉的建築再次攪亂。
她身後,不遠不近跟著後一輛轎車下來的三個男人,不緊不慢地跟著她。
沈奚眼底通紅,站到了公寓的門外。
沒等叩門,譚慶項為她開了門:“跟我來。”
沈奚顧不得寒暄客套,越過他,跨上樓梯。
“在二樓,”譚慶項追著說,“他今天心情不大好,喝了不少的酒,我聽著他掛了電話更不對勁,沈奚,你——”他叮囑到這裡發覺自己真是多餘,昔日沈奚對他的照顧不少,完全不用他的囑咐。
沈奚跑上樓,二樓的房門虛掩著。
她在進去前,倚在門框邊,讓自己冷靜,剛剛換口氣,門已經被他打開了。
他人是醉著的,強撐著身子在等她。
兩人目光對上的一刻,她心中一陣刺痛,怔愣著,一個字都問不出。
他眼前打著重影,立不穩:“進來說。”
洗手間里,周禮巡恰好出來,見到沈奚頗為驚訝,樓下是不敢跟上來的譚慶項,兩個男人都被關在了一扇門外。
熟悉的屋子,熟悉的擺設,連書架上一排墨水瓶都還在。
傅侗文在她來之前,囑人泡了茶,是想醒酒,可喝得太多,酒精正在上頭,一兩杯濃茶是毫無作用的。他拿了茶杯,灌下去半杯,手撐在書桌邊:“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哭成這樣子?”
他還在佯裝,是要裝到何時?
為什麼不能開誠布公地說?
沈奚頭一次怨他,就在今夜,在這間他和她都曾獨自居住過的禮和里公寓里。她眼睛酸脹著,低頭,眼看著幾滴淚落在地板和皮鞋上……
“你為什麼不說實話……”她靠在門邊上,哭得人發抖,“為什麼?”
眼前的人影是模糊的,近了身。
“是什麼話?你要聽什麼告訴我。”
他回到門邊,想給她擦眼淚,被她擋掉。
“你沒娶辜幼薇,為什麼不告訴我?”沈奚喘息著,哭著問,“你從見到我……有多少次機會?傅侗文……你為什麼……”
太多的委屈,她從不擅長質問,哪怕佔了天大的道理,最後都落到了“傅侗文”三個字。
傅侗文被她問住了,他的眼睛裡湧起了許多的情感,喉嚨燒灼著,整晚被酒精壓制的失意和愧疚都放肆橫流在血液里……
門被重重敲響。
“侗文?侗文你好好和人家說,”譚慶項在勸,“你倆坐下談。”
……
沈奚的身體隨著門震動著,胸口鈍痛著,就算下力氣咬著,還是止不住因為情緒起伏而顫抖的雙唇。昔日難分難捨都成了笑話。
還以為橫亘其中的只有辜幼薇,可並不是……
他手撐在門上,在沈奚的臉邊,微微喘著氣,低頭看她的臉,看她被淚水沖洗的鼻子和嘴唇。他低頭,去找她的嘴唇,像是百尋不到,像渴慕不得……
沈奚別過臉去,抽噎著。
隔著門,譚慶項和周禮巡都在出聲勸阻,因為兩人剛才的爭吵,還有如今的悄無聲息。
隔著一塊木板,沈奚怕再被人聽到自己失控的語言和哭聲,緊抿著唇,任由眼淚流到脖頸里,浸透了衣領,也不再出聲。
他有萬千的理由哽在心口和喉嚨口,又一次要親她,兩個人無聲地一躲一追,臉貼著臉,沈奚哭得不行,一個勁地推他。
最後被他壓在門上,兩手捧住臉,堵住了嘴唇。
……
“沈奚?你說句話?沈奚?”譚慶項在門外著急,“我真開門了。”
傅侗文的手從她肩上滑下去,繞到她腰後,摸著門鎖。
門閂“咔”的一聲,扣到鎖眼裡。
“沈奚?”譚慶項還在叫她。
“慶項,”周禮巡攔著,“裡面鎖門了。”
門外兩位男士想必是達成了共識,不再鬧出動靜。
……
沈奚的頭被他的衝力撞過來,腦後在門板上撞出了聲響,本就哭得呼吸不暢,被他這樣親著,人透不過氣,手扯著他的襯衫,扯得扣子鬆開。
她咬著牙,和他慪著氣一樣地抗拒著。
臉被他兩手捧住,他身體全部的重量壓上來,不停歇地吮她的嘴唇,先是下,後是上。後來沒了耐心,混著她的眼淚去咬,痛得她牙關一松,終於被撬開了嘴唇。
他是真喝醉了,完全沒有輕重緩急,失去章法,吮得她舌頭陣陣發麻。
她因為缺氧,胸口漲著痛,可手指關節都是酸軟的。
推不動他。
他也喘不上氣,嘴唇始終不離開她,先是右手在自己的襯衫領口上摸索著,不靈活地解扣子,解不開……最後用腿壓在她腿上,用兩隻手來解自己領口。
一顆,兩顆……
到最後,他終於放過她的嘴唇。
酒中人,怕手下撫摸到的溫香軟玉都是假的:“央央……”他叫她。
耳下的刺痛,讓她輕哼了聲。他在咬她耳後、頸側,痛完又是溫熱熨帖,他是用溫存的輕吻為自己剛剛的小情趣道歉。
沈奚的魂在體外,坐在窗台上,看自己和他。
窗是半開著的,從這裡能看到街上的路燈,還有月。
他本是抱著她,額頭抵在門板上,想要更清醒一點,想要和她好好談談,可又感覺到她肩膀微微抖動。他眼前是天地倒轉,無法睜眼,只好用左手去摸她的臉,摸她滿臉的淚。
“段孟和那裡,”他問,“需要我去處理嗎?”
她哭得太多,腦子跟不上他的思維,可又彷彿讀懂了什麼。他和段家關係走得近,雖然段孟和不是大家族中重要的孩子,但也許家中長輩談論時,會提到過求婚這樣屬於年輕人的新鮮事。
沈奚不太確信,看他。
偏偏是這幾日,兩人毫無交流,消息不通。
昔日戀人再相逢,本就比陌生人還要疏遠。怕話有不周,怕觸景傷情,怕沒來由的一句錯話攪亂了平靜,再有這樣的聽聞……
沈奚心緒難平,倒像大學被困於課業難題,突然找到一條思路,解開了謎題。
“你……”沈奚嗓子乾澀,啞得不像話,“知道段孟和對我求婚的事情?”
他笑一笑,沒作聲。
不是不想說,是醉意上頭,怕話囫圇著,說不清。
“如果……我告訴你,我和他戀愛了兩年,也答應了求婚,你能理解我嗎?”
這是她生平頭次對傅侗文說謊,哪怕謊言只會維持一分鐘,她也想知道,如果把他放在當初自己的境地上,他會如何做。
話拋出去,沒著沒落的。
她忽然後悔,在他靜默的一霎。
但很快,他恢復如常,仍是笑著說:“我讓司機送你回家,今夜……”只當是重溫了舊夢。
他手撐著門,是要走的打算。
沈奚拉他的襯衫不放。剛剛他們親熱得過分,他襯衫領子垮塌著,凌亂不堪,極不像話。他輕拍她的肩,她不動。
他佯裝著,低聲勸說:“三哥這個人是獨身慣了,也不會有娶妻的打算。日後你要找我,總是方便的。”他歷來是做人留三分,說話藏七分,這話倒是情真意切。
沈奚再度哽咽。
她頭抵上他的胸口,眼淚掉下來:“今夜我都不走,你趕我,我也不走。”
傅侗文再佯裝不下去。
他將抱未抱地站著,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把她抱在了懷裡:“那就不走,左右我都在這裡。”
抽屜里放著北上的火車票,是後日上午的,這裡日後會騰空,他也不再來。本沒有什麼好名聲的人,再荒唐一會兒也是無妨的。
沈奚摩挲著,偏過去,臉貼著,清晰地聽著他的心跳。
半晌,她將臉抬起,望著他。
他被她一雙眼瞧得心頭悶堵,低聲笑說:“三哥不是個君子,也不坦蕩,你這樣子看我,是要出事情的。”
話到此處,是會要出什麼事,兩人心知肚明。
“……什麼都沒有,”她小聲道,“他是和我求婚過,我沒有答應。”
沈奚一鼓作氣,坦白說:“雖然不清楚你在北京聽過什麼,是段家,還是別人說的,或者是你的人打探到醫院裡的傳言,那都不是真的。先前求婚沒答應,之後求婚更不會答應。”
他瞧著她。
一時想笑,笑自己是酒醉失意,竟著了她的道。
窗外朦朦朧朧有汽車鳴笛的響動,像還有蟲鳴,一扇門外,樓梯上也有人在走動。這房間里一旦安靜,她才發現這扇門究竟有多不隔音。剛剛……
他的手,扶在她後頸。
“辜幼薇是個不見獵物不撒鷹的人,她挑這位段家二公子,也是費了不少力氣,”他低頭,去找她的嘴唇,“是等著人家的夫人病逝了,做得續弦。這兩年……”這兩年,發生了太多的事,又何必急在這一夜說盡?
中國人喝酒,愛溫熱了喝,往北走的燒白酒,往南走的紹興花雕,他在二十幾歲時都嘗過。西洋人喝酒,愛冷的……今日他喝的就是花雕,溫熱的酒,像中醫的葯湯,灌下去料定是不醉人的,偏後勁足得很。
眼下這後勁起來了,倒像回到二十來歲,最風流最快意時。女孩子的舌是最軟的,含著是用力怕她疼,不用力氣親吮又不得勁……
他輕重呼出的熱量,在她的臉上。
“你父親的手術……還算是成功的,”她微微喘著,不忘今日的要事,“只是……還要看之後的發展,你曉得他年紀大了……”
“醫院來過了電話,”他含糊耳語,“是慶項接的。”
那就好……
沈奚雖不懂為何,但感覺得到傅侗文不喜歡和她討論父親的事,總要繞開他。聽他說醫院來了消息,猜到是手術後段孟和吩咐人給他消息了,也就不再去提。
“今夜不走了,是不是?”他低聲說。
方才她放下那話,是情之所迫,這會兒被他一間,卻不吭聲了。
明知故問……
他笑:“不走,我們去床上說,三哥是站不住了。”
說著,他摸到開關,撳滅了燈。
“你……”她不好意思指摘他又要上床。
“央央如今是長大了,不愛叫三哥了。”他忽然笑。
先前那樣的情況,如何叫得出。
“叫來聽聽。”他低聲說。
沒等她吭聲,卻又親下來。
外頭,漸漸地下起雨來。
雨落在市井小巷,落在心頭的荒煙蔓草上,她聽著雨聲,恍惚覺得自己和他躲在破敗老宅的屋檐下,背靠的不是木門,是磚牆,腳下是蜿蜒水流,眼前是一串串的水珠子……安靜得像是少年的偷情,朦朧親昵……
他這樣的人,偏就有這樣的本事,能讓每一場的親熱都不同。
可他真是她的初戀,藏在心路深處的少女情懷。他如此有一搭沒一搭親著,仔細地品著,過了會兒覺得不得勁,小聲誘惑:“你來試一試。”
是要她試著,去學他的樣子,吮他的舌,吃他的唇。
沈奚窘了,推他。
他終於熬不過酒精的厲害,打了個趔趄。沈奚忙扶住了他,讓他先上了床。傅侗文斜斜地倚在枕頭上,襯衫解開大半,露出脖頸下的胸膛。
在沒有光源的房間里,瞅著她的那雙眼倒是晶亮的,含著水似的。
沈奚擔心地摸他的脈搏,那裡在一下下地跳動著,還算是好。
傅侗文半夢半醒的,在黑暗裡,去摸她的臉,繼而把她往身上拽。
全都回來了,有關於過去兩人的相處細節,在填補著這兩年的空缺。恍惚著,她以為,回到了傅家的老宅子……
他在錦被裡翻了身,連著被子抱她的身子,手下不停歇地解她白絨線的衣裳,酒液讓人血液滾燙,興緻高漲。白絨線衣下,是他渴慕的東西,是“春逗酥融白鳳膏”,又是“滑膩初凝塞上酥”……她過去不是沒被他這樣弄過,可久別重逢就是床榻上折騰。
是最陌生,又是最熟悉,所以最銷魂。
“三哥……”沈奚低低地求饒。
他去親她的脖頸,低低地“嗯”了聲,像不滿足似的在說:“央央的身子比過去容易燙了……是長大了。”
在他口中,她永遠是女孩子,以她的年紀在尋常家庭早該相夫教子,在醫院也是獨當一面的人,在這裡,在他懷中的棉被裡裹著,卻只是“長大了”。
沈奚聽他漸漸綿長的呼吸,揣測他是否已經入睡。
他又口齒不清,低語著:“有句話,央央可聽過?”
他沒說是什麼,她如何曉得?
“願天上人間,佔得歡娛,”他的聲愈發低了,“年年……今夜。”
深情厚意盡在這一句話里,有對過去分開的不甘,分隔兩地的相思意,還有今夜得償所願重抱美人的歡愉。沈奚久久發不出聲,再去摸他的臉,是睡著了。
一夜雨,從深夜到黎明破曉。
五點半,沈奚睜開眼,迷糊地看著他的臉在自己的肩旁,沉睡著,他的手還在自己的毛衫里。棉被胡亂掩在他的腰身以下,蓋著他的下半身和她的上半身。沈奚腳涼透了,動了下,好冷。她面紅耳赤地握住傅侗文的手腕。
輕輕地,從自己衣服里拉出來……裡頭的洋紗背心被他扯得不像樣。
悄悄瞅一眼,睡得正熟。
於是偷偷地,她把白毛衫脫掉,重新把洋紗背心穿了一遍。從始至終大氣也不敢出,像和人偷情的大學生似的,光著腳,拎著皮鞋跑去了門外……
反手虛掩上了門,左手就是洗手間。
這裡的布局她很熟悉,於是穿好鞋,進去,匆匆洗了把臉,用了檯子上的漱口水,梳子尋不到,對照著鏡子把自己的頭髮散開,用手指刮著草草扎了兩個辮子。
看看四周,他沒動過任何擺設,只是在窗口多添了兩盆植物。
她從洗手間出來,譚慶項剛好聽到動靜,在樓梯下張望上頭。
兩人視線對上,譚慶項忍俊不禁,對她悄悄招手,小聲問:“來吃早飯?”
沈奚應了,悄然下樓。
廚房裡,不只有譚慶項,還有周禮巡,兩個男人也是剛才起床的樣子,不修邊幅地穿著襯衫,挽著袖口在那兒吃粢飯糰和豆漿。因為昨夜兩人隔著一扇門,“旁觀”了一場來勢洶湧的重逢和好,沈奚見了他,窘迫著,在飯桌角落坐下。
廚房本就狹小,擠三個人滿滿當當。
譚慶項把白砂糖的陶瓷罐推到沈奚面前,為她倒了一碗新鮮豆漿:“兩年沒見了。”
這本該是昨夜的話,只是昨晚他不是主角,只好擱在了今日。
“那天……他和我吃飯,你應該一起過去的。”沈奚說。
“開玩笑,我過去幹嗎?”譚慶項好笑,“再說了,他把我的大衣都穿走了,我怎麼去?”
周禮巡嗤地一笑:“還有我的領帶。”
沈奚曉得兩人要調侃,端了碗,湊著喝豆漿。
譚慶項和沈奚的革命友誼深厚,知道兩人之間的事情也多,有些話,並不適宜在周禮巡面前掰開揉碎了談,於是也就沒和沈奚多說,繼續和周禮巡剛剛的談話。
聽他們聊了會兒,沈奚捋清了一些疑惑。先前她就奇怪,周禮巡漂洋過海回到中國,不該只是幫傅侗文處理家裡的事。原來,他幫傅侗文是次要的,北上去見外交總長才是主要的。
譚慶項對沈奚解釋:“政府這兩年一面支持參戰,一面也在為戰爭勝利做準備。北京已經聚集了許多外交官員,還有專修國際法的博士。大家都在反覆研究國際法的條例,想要在戰爭勝利後,順利拿回我們在山東的主權。”
沈奚雖不關心戰爭,可是許多同學都在英、法兩國,對戰局也多少有點了解。
在去年,德、奧陣營就開始衰敗,陳藺觀來信也如此說。
救國這條路,他一直在實踐,從不顧忌個人名聲的好壞,只在乎更實際的東西,從來都不是寫個文章、喊個口號那麼簡單。
攪拌著豆漿的調羹,輕輕碰著碗,她像個小女孩似的,在想著心上人。
“是侗文說服我回國的。”周禮巡這個法學博士也笑著說,“他是個最能蠱惑人心的人,我無法拒絕這種誘惑,以我畢生所學,為祖國爭奪權益的誘惑。”
沈奚好奇問道:“先生是準備動身北上了嗎?”
譚慶項和周禮巡對視一眼。
其實原定是明日,傅侗文要一道北上,但顯然,計劃是要變了。
兩人默契地,齊齊笑而不語。
周禮巡提前上樓收拾行李,準備趕火車。
廚房剩了她和譚慶項,譚慶項才低聲問她:“你和段孟和?”
沈奚搖頭:“都是謠言。”
雖然醫院裡也常常這樣傳,但她和段孟和確實是君子之交,除了突然的求婚,沒有任何逾越。不過這裡不比在紐約,男女兩人相約出去吃頓飯,或是常在一處多說兩句,便已經算是戀愛關係。謠言不止,她也沒辦法,在醫院的女醫生,除了她只有一位婦科的住院醫生,追求者眾,也逃不開這樣的命運。
段孟和和總理是親戚,也是副院長,自然受關注更多,連累了她。
譚慶項笑:“早知有這場誤會,我應當去醫院和你敘敘舊,一來二去,全明白。”
他說得沒錯。
“侗文他……”譚慶項嘆氣,“當年那場病險些沒命,雖然不能說是因為失去了你,但當年那樣被困、失意,你再一走,對他打擊是很大的。”他小聲說,“人生苦短,不想放手的,以後咱們別放,行嗎?”
沈奚被他逗笑。
兩人聊了會兒,約莫都是這兩年沈奚在上海,傅侗文在北京的事。最後,沈奚都忍不住唏噓:“譚先生,你沒有自己的生活嗎?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並不一定只要說他……”
“我?”譚慶項尋思著,“很無趣啊。”
他兀自一笑,輕聲問:“你們醫院的護士,有沒有未曾嫁人的?我母親催我結婚,是催到已經要跳河了。只是要同我結婚了,恐怕是要北上換一家醫院就職的。”說完又嘆氣,“前些日子侗文倒託人讓我見了兩位小姐,你曉得我自己的條件,小姐是不敢娶的,還是要普通點的人好。”
沈奚想到蘇磬,小聲問:“那位……蘇小姐,你不要再努力努力嗎?”
譚慶項愣了,搖頭不語。
他把幾人用過的碗筷收拾了,放進水池子里。
沈奚猜想自己戳到他的軟肋了,內疚著,聽到他背對著自己笑說:“讓你介紹個護士,你就拿我過去的事情來堵,沈奚啊,還是不是朋友了?”
不愧是至交好友,佯裝輕鬆的本事都是一頂一。
沈奚順著他說:“好,我幫你留意。”
今天上午是她的門診日,她沒法子不去醫院,縱是再捨不得,也是要走的。
沈奚在床畔、枕頭邊蹲了會兒,看他的臉,只覺得一點兒都沒有年紀增長的痕迹,反倒比過去更俊秀了。她看著看著,覺察出自己的傻,於是留了張字條在書桌上,又去書架上挑了個最漂亮的空墨水瓶壓著,離開了公寓。
里弄里,鄰居們都在忙活著,在雨里收拾廚房、燒飯。
雨勢未減,要去公事房的男人們都在找尋著雨具,沈奚問譚慶項借傘,譚慶項不熟悉公寓的東西,前後尋不到。她無奈只好去和隔壁鄰居借,人家見她第一眼就驚訝起來:“沈小姐啊,你回來啦?我還說你的公寓是賣給青幫的人了呢。那房子外啊,都是青幫的人在守著……嚇得我們呦,你曉得的,我們這些老實人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沈奚不曉得如何解釋,含糊著說自己急著去上班。
對方給她進去找傘,被屋裡的老人提點了兩句,約莫猜到沈奚的背景也許就是青幫,再拿傘出來時客氣了不少,權當方才沒感慨過,笑著把傘遞給她。她笑著說過兩日會拿回來,對方忙道:“沈小姐拿去用,不用急著還,家裡傘多得很。”
她怕趕不及門診時間,倉促而去。
上午的門診照常忙碌,不尋常的是,今日她和病人說話,能想到他,寫診斷也能想到他,就連午餐時,聽到幾個住院醫生閑聊昨日大雨沖塌了一段路,也會想到傅侗文。
午餐後,她回到辦公室里,隔壁的醫生又在聽電台。
胡琴是聲聲不息,京戲是曲曲不斷。
她手撐在臉旁,在跟著人家聽電台,心裡反覆三個字——傅侗文。
電話鈴響。
她恍神了一刻,清清喉嚨,提了聽筒:“你好。”
線路那端是翻書的聲響。
幾乎是一剎那,她已辨出是他……
“我在想,晚上要挑選哪一家餐廳,”他說,“是否要有上好的酒。”
他在提出和她約會?是正經談戀愛的步驟。
“別喝了吧。”她猶豫。
昨日醉得糊塗了,再喝對身子也不好。
他在電話里笑:“幾點結束工作?我要去醫院探望父親,再接你走。”
“五點,或者,”她小聲說,“你更早點來也是可以的,我上午門診後,時間都很自由。”
幸好辦公室里有平日準備的衣裳,還不至應付不了約會。
他又笑。
笑得她莫名失措:“你笑什麼……”
“我在笑,沒有一份正經工作的男人,已經用漫長的等待打發了一個上午。”他道,“我在你們醫院附近的西餐廳,菜品乏善可陳,你如果能早些離開,我很樂意現在接你走。”
面前的玻璃杯里,膨脹的茶葉上下翻卷,沈奚盯著玻璃杯看,像要迴避自己的羞澀,可其實又不是真面對著面,屋子裡也沒有他……
“我等你。”他說。
“嗯。”她點頭。點頭做什麼?他也瞧不見。
一通電話,時間不長,倒像是長篇大論地講了幾個時辰,頗耗心力。
通常人對於自己時間的預估,總是錯的。
沈奚料定下午無事,卻在一點時被護士電話喚到門診樓層。給她打電話的小護士是她從護校招聘來的,會一點英文,專門安排接待外籍人士。那天在碼頭上,這位小護士也在,所以對歐洲的流感很敏感。
小護士見到她,不間斷地講述著突發的這個狀況:剛剛來了三位病人,是德國來的,一家三口。男的有明顯的流感癥狀,有咳血癥狀……
“門診室有多少人?”沈奚說。
“沈醫生你交代過,這幾個月外來的病人盡量單獨候診,那間房就他們一家人。”
“有醫生過來嗎?護士呢?”
“護士是我和護士長,醫生還沒有,有人通知段副院長了。”
這間醫院院長從政,常年不在醫院裡,大小事都是段孟和負責,估計馬上段孟和就要過來:“去做準備工作,隔離病人,讓人通知段副院長不要進入隔離病房。”
沈奚戴上口罩和手套,按照之前和陳藺觀討論出的一系列對策,把半層樓的病房騰出來,拉了一道隔離線,線外線內消毒。醫院裡沒有專門的傳染病診室,按照鼠疫和瘧疾的處理方法,已經是做到極致了。
“你等等。”沈奚說,“你讓隔離線外的人幫我打個電話到三三四……”她猶豫著說,“找一位譚先生,告訴他,我這兩天在醫院很忙,就不去探望他了。”
傅侗文去的地方,譚慶項一定能找到。
今晚怕是沒法一起用晚餐了。
內科室來的醫生也被護士擋住,說是沈醫生交代的,既然她進了病房,那就讓她來主診,不要讓太多醫生加入。畢竟這個流感沒有治療方法,中招的全是青壯年,不必有多的犧牲。
沈奚在病房裡接診那三位病人。
因為是德國人,語言不通,只好簡單用英文詢問病情,對方表達也不清楚。沈奚看幾人的體溫,只有十七歲的女兒是正常的。她交代護士把這位女孩子帶到隔壁病房觀察,自己和護士長守著中年夫婦。
沈奚考慮護士長家裡有兩個小孩子,盡量讓她少接觸病患,一律由自己來,最後護士長都急了:“沈醫生,你乾脆把我們都趕出去,自己在病房裡算了。”
沈奚笑,聲音從口罩里傳出:“我倒是想,誰讓你們已經進來了,也沒法子了。”
“你要是倒下了,段副院長怎麼辦?”
“……段副院長一個總理親戚,海外留學回來的醫學博士,又是咱們這間醫院的院長,他未來會好得很。”沈奚無奈,“我和他當真只是同事關係,多半步都沒發展過。”
兩人說著。
小護士跑進來:“段副院長在外頭,是想要進來了。”
沈奚去到走廊上,遠遠見段孟和的身影,高聲說:“我有一位病人明天早晨安排了手術,交給你了,段孟和。還有,三樓病房裡的七個病人,也都給你。”
走廊另一端,段孟和來回走著,黑色皮鞋踩踏著地面,在走廊內回聲不絕:“沈奚,你是什麼科室的?輪得到你來處理這裡的病患嗎?我們沒有內科嗎?”
“這是高危傳染病,我來了,自然要我來。”她理直氣壯回道,“再說了,我當年在仁濟內科室待過,你最清楚。還有,這個病本來就沒有有效的治療方向,我在這裡足夠了。”
段孟和找不到理由來反駁她。
“況且,段孟和你應該明白,我給你看過歐洲的消息,這個病殺死最多的就是青壯年群體,我們醫院的醫生,包括你都在這個範圍內。”沈奚又說,“既然我已經在這裡,為什麼要做無謂的犧牲?”
段孟和沉默著,遠遠凝視她。
護士們在疏散病人,沈奚和段孟和遠距離的對話,落在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外籍病患還好,中國籍病患聽得懂,根本不用疏散,全都配合地馬上撤離這個樓層。可偏偏有個六十餘歲的老人家逆流而行,在段孟和身邊問,是否有他能幫忙的地方。
老人家穿著舊時袍子,留著清朝的小辮子。他本是怕丟顏面,隱藏了中醫身份,來西醫院看自己腹部外露的腫瘤。但他聽到沈奚說被傳染的主要人群是青壯年,想到自己是個老人家,也是醫者,應該可以幫到忙。
段孟和因為擔心沈奚安危的心,被老人家這麼一問詢,倒是緩和了下來。面對病患,醫者仁心是想通的。他耐心和老人家解釋後,讓護士把老中醫送走。
“把你病人的情況,大致和我交代一下。”他恢復冷靜。
沈奚和他簡單交代後,回到病房。
中年男人不止是咳血,眼睛和耳朵都淌出了鮮血。護士長沒見過感冒有如此激烈的癥狀,也有點蒙。沈奚知道,按照陳藺觀分享的解剖報告,這個病人幾乎沒有搶救回來的希望了。
那位夫人也躺在病床上,模糊了意識,可她還在看著自己的丈夫,用德語喃喃著沈奚聽不懂的話。是在安慰早無意識的丈夫,還是別的什麼?不得而知……慢慢地,夫人懇求地望向沈奚,碧綠的眼睛裡滿是淚,用英文蹩腳地求她:
不要因為德國人帶給中國的戰爭,而憎恨他們,求她救自己的丈夫。
沈奚眼眶燙著,別過頭去,掩蓋了自己眼底的情緒。
她想到,傅侗文說,要去山東買棟別墅,和她定居在那裡……山東,她還沒去過。傅侗文心心念念的山東,就是被德國人搶走了。
心緒複雜,是為國,也是為看到這對普通夫婦的臨危深情。
到了傍晚,飯被送來。
那個小女孩因為屢次想闖入父母病房,被強行鎖在了另一間房間,送去的晚飯也被打翻在地。語言不通,又是被隔離在病房裡,唯一能和她溝通的母親也失去了意識,對女孩子而言,這個世界在她眼前全部塌陷了,哭一會兒,喊一會兒。
寂靜的隔離區,乃至整幢醫院大樓都是女孩子的聲音。
沈奚和兩個護士默默坐在走廊上吃飯。
小護士畢竟年紀小,在看到那位男病人發黑的皮膚和滿臉是血的慘狀後,救人的鬥志全熄滅,在女孩子的哭聲里也哭了出來。
沈奚輕輕把手放在她背後,不擅長安慰人的她,只有用這種方式來撫慰小護士。
晚上十點,中年男病人死亡。
她終於體會到了陳藺觀所說的“無能為力”。
空氣灰濛濛的,像到處飄著塵埃,讓她透不上氣。
“沈醫生。”遠處有人叫她。
沈奚回魂。
“段副院長讓電話公司來人幫你弄部電話。”那位住院醫生高聲說,“你在隔離區要很久,他說,這樣方便談工作。”段孟和竟讓人把裝在一樓值班室的電話機拆下來,想辦法安裝在了一塊木質板子上,連著電話線送過來。
住院醫生把連著電話機的木板用送飯的法子,拉繩子傳送進來。
木板拖曳著電話線,彷彿自己長了腳,在地面上匍匐前行。
到過了隔離區,她抱起它,尋不到妥當地方安放,搬個凳子,擱在了上頭。拿起電話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段孟和彙報這裡的情況,段孟和辦公室里會聚了上海幾個西醫院的專業醫生,全是聽聞這裡出現首例流感病人後,專程趕來的。
眾人在電話里討論著病人病況和接下來的用藥。
大家都是話里火藥味濃重,爭吵不絕,沈奚這個唯一在現場的醫生反倒無話可說,安靜著,等他們吵完。幸好段孟和是個控得住場面的人,很快給沈奚指出了新的方法。
“好,我有情況會和你們電話。”她回答。
電話丟在走廊上,沒再管。
清晨六點,中年女病人死亡。
小護士也出現了流感癥狀。
她和護士長之間,因為這接連的病患死亡和同事被傳染的事,已經很少有言語溝通。保持冷靜和剋制,是兩個人無聲達成的默契。
七點時,沈奚讓段孟和幫忙,讓護士長和家人通了電話。
沈奚在走廊上,面對牆壁。
此刻的她萬念俱寂。手術刀對上死神鐮刀,是弱者和強者的戰爭,就像陳藺觀在信上說的,幾百年後的他們,並不比14世紀的醫生好多少,那時是黑死病,現在是肆虐各國的流感。
“沈醫生,謝謝你。”護士長把聽筒遞還,“你也和家裡人打個電話吧。”
家裡人……
只有傅侗文。
她握著聽筒,發了會兒愣,問接線小姐要了三三四。等待的每時每刻都被無限拉長,像鐘擺失了衡,搖擺著,無力盪到下一秒鐘……
“你好。”他的回應,擒住了她的魂魄。
“是我。”
“我在等你的電話,”他說,“等了一夜。”
“這裡就我一個醫生……我不能說太久,”她輕聲說,“我的病人,有兩個沒有救回來,還有護士也被傳染了……萬幸,那個德國的女孩子還是好的。”
給他講這個做什麼,害他更擔心嗎?她埋怨自己。
“昨天下午我去了醫院,”他是一貫的輕鬆,“沒有去你的樓層,怕我一個閑人幫不上忙,反而會讓你分心,耽誤你救人。女兒家的志氣,我要學會成全。”
他總把自己說得可憐,換她的不安。
“你來也見不到我,醫院有規定的。”她解釋。
她能聽著他的呼吸,在清晨的醫院走廊里,陡地鼻酸。
譚慶項說得不錯,人生苦短,這四字的分量,今日始才曉得。
“我當年……”她的心忽然縮緊了,“是後悔的。”
哪怕是要被傳染上,也是要告訴他,當初她離開北京城是有多後悔。
傅侗文沒了動靜。
襯衫摩擦話筒口子,“沙沙”的,像風吹著梧桐樹的葉子。
為什麼不說話,該不會是心臟不舒服了?她胡亂想。
“三哥……”他停住,彷彿在措辭,繼而說,“對你的心情,過去在別人身上是從未有過的,你要想聽的話,等回來,我慢慢說給你聽。”
頓了半晌,他又道:“你是在前線救人的醫生,我一個安逸坐在家裡的人,應該是支持你,不要說這些喪氣的話。”
“沒有,你沒有影響到我……”
你的存在,對我本來就是一種支持。
“宛央,”他喚著連她自己都陌生的名字,“我愛你。”
他說著,靜了會兒,又一次說:“我愛你。”
……
沈奚下半張臉蒙在口罩里,一層布在臉上微微顫動著,呼吸全亂了。
宛央,宛在水中央,很美的寓意。
可也是孤立無援的一個名字,四面環水,無所依傍,一世飄蓬。
……
蒼白燈光里,她眼裡都是水光。
他說愛她,她要如何答?
“沈醫生。”護士長撕破了這份寧靜。
沈奚忙亂著,說“再聯繫”,把聽筒扔下,回到了自己的戰場。
到正午的日光照入病房,她還在想,他說了那樣的話後,被扔掉電話是如何心情?
一切在下午有了轉機,經過前兩個病人的死亡後,醫生們有了更好的對策,小護士幸運地成為了在上海的第一個康復病例。對於那場流感,當時的沈奚以為,中國總是要比歐洲好一些,但事實證明疫病的傳播是全球範圍的,到後來,連中國和俄羅都無法避免。
只是在那個軍閥混戰的年代,沒能留下太多文字和照片資料。
小護士康復後的第三天,沈奚離開隔離樓層。
距收診病人那日,過去了十天。
那個德國少女因為沈奚是主診醫生,對她依賴到寸步不離。沈奚和她語言不通,幸好譚慶項是個洋文通,用幾通電話和女孩溝通,親自攬下了要安撫失去雙親“幼女”的職責。
說是少女,其實因為人種優勢,她比沈奚,甚至比尚未見面的譚慶項都要高一些。
沈奚拜託護士為她準備了乾淨衣裙,舊式樣,中式學生裝。
沈奚和傅侗文約定是四點,在醫院候診的一樓見。
三點三十五分,她等不及先帶著女孩到了樓下,未料,在醫院的門內,有人更等不及地先到了。他的車在外頭,吩咐了跟來保護他的青幫人也都候在外頭,獨自一個,靜立在大扇的玻璃木門邊,兩手倒背在背後,搭在一處。
等得是不急不躁,卻也伴著十二分無聊的神態。對他看久了只道平常,可在人群里一站,立時又顯出不同了。他一個大男人,站在樸素白漆的醫院大門前,都有讓浮花浪蕊皆失色的本事。
從瞧見她起,他就在望著她,無聊神態盡去。
她一路行,他一面望。
“你幾時到的?”她像被人堵在校門口的女學生,在大廳里護士們和幾個醫生探究的目光里,心虛地問。
“說不準,約莫兩點的樣子。”他走近。
“兩點?”這是站了多久……“來這麼早,也不告訴我。”
沈奚鼻尖碰到他西裝了,猜到他要做什麼,可他沒給她機會考慮,直接吻住了她的嘴唇。
這是在中國,不是在紐約,就算是在紐約,兩個戀人要親吻也並非是隨時隨地不分場合的……尤其還是醫院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
還是,完全失了體統的喉舌深吻。
她被親吻的全然失重,靈魂在身軀里劇烈地晃了幾晃,彷彿被人抽離出去。
親完,偏他還要笑。
“約會這種事情,要先等上一會兒才有誠意。”他蜻蜓點水似的,親了下她的嘴唇,再是額頭,端的是個輕薄子,“三哥帶你去吃羊排,你最喜歡的。”
傅侗文安排吃西餐,是為安撫失去雙親的少女培德。
但由於言語不通,氣氛並不算太好。
不到六點時,三人回到禮和里的公寓。
譚慶項和萬安關了上下三層樓的燈,獨獨留了廚房的燈,兩人難得不和傅侗文吃飯,去虹口菜場附近買了食材回來,自己做。那裡每天有許多的屠戶、農民和漁民出售自己的貨品,比別處新鮮不少。
於是,德國少女培德見到譚慶項的第一面,就是他穿著圍裙,一手黑剪刀,一手開膛破肚的大黃魚。這幾日在隔離區里,兩人電話通過幾回,培德獲知他是個留洋的醫學博士,精通多國語言。三十歲上下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樣子。
嗯……現在嘛,培德靦腆地用手比了比兩人的身高,綠色眼睛裡難得有了笑,父母病逝後還是頭一回。
“這孩子……”譚慶項胸悶,接著收拾大黃魚。
廚房過於逼仄,容得下培德就容不下萬安,硬擠著也不像樣。
萬安識相得很,騰了地方給兩人交談。
“沈小姐,”萬安在廚房門口,對沈奚熱絡招呼著,“是要喝點什麼?咖啡?茶?還是別的?”傅侗文替沈奚脫下外衣,遞給萬安:“去泡一壺茶。”
“是要最好的嗎?一定是要最好的。”萬安殷勤地自問自答。
傅侗文摘下帽子,扣到萬安腦袋上:“今日話倒是多。”
“那是自然。”
沈奚忽然被他拉起手,眾目睽睽下,上了樓。
這公寓樓梯窄,兩人無法並肩走,於是乎,是他在前,她在後,落了半步。一樓的燈懸在廚房門外的白牆上,把人影照到牆壁上,無形被放大數倍。
沈奚想到自己住在這兒的時候,不敢結交好友,連鄰居也盡量少打交道。這裡是三層樓的小公寓,外加上樓頂的小天台,就是日常她獨自活動的天地。那時也想過,傅侗文說要來上海接她,自然會有關於未來同居的聯想……
“周先生呢?”她到二樓,察覺曾經周禮巡住的房間是空著的。
“該到北京了。”他說,“正好那間房給培德住。”
“這麼快就走了?”她遺憾沒能告別。
傅侗文同她進房,從抽屜里拿出火車票:“我是打算要陪他一道北上的,外交總長那裡需要一個引薦人。”
沈奚注意到車票的日期:“那你為什麼沒走?”
“這是在明知故問?”他笑。
她支吾:“……引薦給外交總長,是很要緊的事。”
“我打了份電報,託付給了徐品彙。就是那日在廣和樓,你見過的那位徐家四少。”
是那個人。她記起來:“他這兩年……輸了多少家產了?”
傅侗文睨她,含著笑:“你倒對他記得清楚。”
“你的朋友……當然記得牢,難得認識幾個。”
他道:“我以為你不喜歡熱鬧,你若想見,日後有的是機會。”
日後?在如此簡單的詞里,她聽出了情意綿綿。
待不多時,萬安送茶上來。
傅侗文吩咐他:“今夜別再來擾了。”
“曉得的。”萬安笑答。
沈奚立在書架前,在翻他帶來的書,佯裝著,翻去下一頁。
自己也沒說要住在這兒的。
傅侗文倒茶喝。
“我看他們閑談的氛圍很好。”沈奚惦記樓下的女孩,“譚慶項真是討女孩喜歡的人。就是可惜蘇小姐……”
“蘇磬給我二哥做了妾,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再提。”
“難怪。”她醒悟。
她的朋友不多,和譚慶項倒因為共同守著傅侗文身上的秘密,走得比尋常人都要近,算是交心的朋友了。當年在紐約公寓里初次見譚慶項,他被一幫公子哥調侃,沈奚就看出他在那幫人眼裡是朋友、同學,卻難以更近半步,只因為出身相差太遠。
只有傅侗文拿他當自己人。
後來……怎麼都不會想到,自己到北京城時見到的第一個女孩,就是他的心上人。胭脂巷裡的頭牌姑娘,終究愛的還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嗎?沈奚想到傅侗文給譚慶項在這場愛情里的評價是“首飾匣子,送銀元的凱子”,再想到樓下一手黑剪刀,一手大黃魚的老實男人,為這個好友的情路唏噓。
“那天他說母親逼他結婚,要我介紹個合適的護士給他,我還讓他再試試蘇小姐那裡。早知如此,就不說了。”
“慶項的話你也信?”
為何不能信?
他撂下茶杯,到書架邊上,倚在那兒,從她手裡抽出書:“他父親是個裁縫,母親很早去世了。”“他是騙我的?”沈奚詫異。
書本敲上她的頭:“這天下,誰人不騙人,誰人不受騙?”
“……我沒騙過人。”
傅侗文咳嗽著,是有意的。
“我在認真和你說。”
傅侗文瞧她的眉眼和臉。記憶里的她是鵝蛋臉,嘴唇嫣紅,經不得調戲,一弄就臉紅。現在的她瘦了,食指刮刮她的臉,肉感全無。
他把書插回去,臉靠近她,曖昧地和她臉挨上臉:“當年在胭脂巷蒔花館,你說要給蘇磬診病?可是真的?”他聲音放低了,幾乎悄然,“央央再仔細想一想?”
屋外頭,叮叮噹噹地電車過去。
她心虛,訥訥地說:“那是情非得已。”
“好一個——情非得已。”他意味深長。
“是要怪你的……”她回想,“你高燒到那種程度了,還要裝沒有病。要不是譚先生想了這個法子,我還以為你不願見我最後一面。”
“假若真是最後一面,我想留給你的,自然是最好的樣子。”他道,“總不見得要三哥在你面前哭,是不是?”
“誰要你哭……我是要你日後有病痛、有為難的事情,都能對我說。”
他笑:“逢人叫苦,那是三歲孩子。”
“我說不過你。”她認輸,鬱郁道,“譚先生都能騙人,我以後都不敢信你們了。”
他笑意更深:“他騙你的事情,你也要算到我頭上?三哥這回是真冤枉。”
沈奚辯不過他,從來都辯不過。
她氣得笑,笑著推他,一來二去,被他按到書架上親起來。
起先是親著玩鬧,可當沈奚絲絲縷縷的長髮順著他的襯衫領口鑽進去,那就是穿心過肺,在引誘他了。兩人漸漸地靜了,彼此望著。
半個字沒有,靜得讓人心都軟了。
傅侗文抱她,她任由他抱,於是上了床。
他把屋裡的燈都滅掉,留下床頭一盞磨砂玻璃的壁燈。那燈罩上是歐式雕紋,深淺不一的鵝黃染了雜色,以至落在他臉上的光也變幻莫測。
眼也是。
他的性情總讓人捉摸不定,可她能分辨出其中的細微差別。他以男女合歡來開玩笑,那都是沒當真,是做給外人看、外人聽的。當他想要動真格的,偏偏不愛說笑。
在北京的傅家,穿過垂花門,間廳,到了上房大院,正門進去是堂屋,左手邊就是兩人過去住的地方。裡頭有張大床,床帳下發生過的事只有她和他曉得。他尋了個法子,借她雙腿紓解了一回。從頭到尾他也沒說半個字。
那晚帳外的燈未滅,他最後親到她的唇,像是燈被人推倒,點燃了紅紗燈罩,火全都燒到了她身上去……
“以後都在一起,好不好?”他低聲問。
他問出這話,就是在徵詢是否要發生關係了。
她心窩裡亂跳著,不吭聲。
他笑。
身邊像有傅宅的那盞燈,紅色的玻璃罩子在外頭,映著他的臉和眼。可其實房間里的燈早都滅了。只是覺得火燒火燎的,熱得慌,燙得慌。
她初歷情愛,難免想得嚴重。傅侗文耐著性子親吻她,同她廝磨。數次嘗試,都因為她過於懼怕的反應停下了。最後他不得已,下床去找水喝。
披著襯衫的男人背對著她,站在窗口看著外頭。從身子開始好轉,他就養成了開窗睡覺的習慣,想是那些年病榻上的日子讓他膩煩了,終日里窗門緊閉,全是葯湯的味道。如今敞著窗,有春雨,也有霞飛路上的霓虹燈和路燈。
他擱下茶杯。
再回來,上了床,人卻忽然安靜了。
兩人都平躺在床上,沈奚悄悄地望著天花板。他不會睡了吧?
“我在上海那幾年,還沒有電車。”他忽然說,是聽到外邊有電車駛過。
原來還沒睡。
“你來上海,是為了從這裡出去嗎?”
他不答。
怎麼不說了?
又一輛電車叮叮噹噹駛過霞飛路時,他翻過身來,親她的嘴唇。也許是剛剛有了一陣休息,沈奚沒來得及再度緊張,他已經沉默著突破了阻礙。他舔她緊咬著的牙齒,沈奚喉嚨口被火燒般,慢慢地、被動地隨著他的節奏動起來。
四點鐘時,她醒了。
意外地,傅侗文不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