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她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傅侗文。
他像是有心的,挑了面朝她的方位,蹺著二郎腿坐在皮椅里,素手去殼,剝鹽焗的松子吃。松子一看就是被下人用鉗子開了口了,容易剝得很。
窗帘垂在一旁,被晨風吸了出去。
三月的艷陽天,書桌上一小捧碎殼子,還有悠哉吃松子的傅侗文,襯衫敞著個領口子,將黑膠唱片機的聲放得低低的,噼啪剝掉一個,吃一個,牙齒叼著小松子,舌尖挑進嘴裡,輕哼上一句只有他聽得見的戲。
吃個松子都能美得像是畫中公子。
只是這公子手中不是茶,是咖啡,穿得也不是長褂,而是襯衫西褲。
沈奚枕著手臂,遙遙看他,看得入了迷。
“醒了?”他笑,拍著手掌,把細碎撫去。
她輕“嗯”了聲,臉埋在被子里:“你也不睡一會兒。”
多想今日已是幾十年後,白髮蒼老,多想兩人已相守了半生。
傅侗文把白瓷的咖啡杯拿起,灌了小半口:“在等著送我們沈小姐去醫院,可看你睡到這時辰,怕是不用去了。”
當然不用去。
“我休了三天的假。”她開心。
“哦?”他笑,“這倒更好了,免得我又要在醫院外頭翹首等著。”
沈奚抱著棉被,閉上眼,這是他的枕頭和被子,全是他的味道。
朦朧中,是他走路的動靜,床上一沉。
“你是要回家去收拾衣裳,還是直接去買新的回來?”他低聲問。
“收拾衣裳?”她睜眼。
“三哥是一時也不能和你分開睡了,就算不睡,也要瞧著你睡在我床上。”他說,“今日咱們就把這樁事辦了,你搬過來。”
“……我那房子賃到明年了。”
“房子不要緊,讓它租著去,你人過來就好。”
沈奚在默默盤算,沒出聲。
他直接說:“就算是定下了,三哥安排車去。”
她匆匆盥洗,到樓下去用早午飯。
傅侗文心境大好,親自動手給她烤了麵包,有點焦。
沈奚抹著花生醬,小口吃著,再去喝他煮的咖啡,想起了一樁事來:“我一會兒要借你這裡的電話用用。”
“給醫院去電話?”他在她身邊陪坐。
她搖頭笑笑,這是個驚喜,也是個秘密。
女孩子不想說的事,他自然不會追問,把她送到一樓的房間內,親自為她關上門。半分鐘後,沈奚從房間出來,瞧了瞧落地鐘的時間說:“等一個小時,我們再從這裡走。”
他沒有任何疑問:“萬安,讓司機半小時後在弄堂外等。”
“我們走過去吧,”沈奚阻攔他,“難得天氣好。”
“好,我們就走著去。”
所有需求全都滿足她,一副要彌補過去沒有正經追求過她的姿態。
一小時後,萬安拿來沈奚的外衣。
傅侗文摸了摸料子說:“熱了些,也不必穿,我幫你拿著就好。回去要收拾點薄款的衣裳。”沈奚沒答呢,萬安接了話:“我這就把衣櫃理一理。枕頭也要是一對的,我去準備。”
譚慶項在樓上,只聽音不見人地說:“要準備的多了,沈小姐要住進來,女孩子用的東西可不少。萬安你上來,我給你寫張清單,你連著培德的也一塊買整齊了,算在三爺頭上。”
二人一唱一和,非要逼得她臉紅才罷休。
細算下來,這是沈奚和傅侗文頭回同進同出。
他吩咐人在遠處跟著,不要露面,於是更凸顯了並肩而行的兩個人。鄰居還是老樣子,燒菜做飯,在花架子下,祝太太在摘蔥,把幹了帶泥的外皮一道道撕開,掰斷根須,扔進鋁盆裡頭。
她抬眼瞧到沈奚馬上笑了:“沈小姐。”
“祝太太。”她笑。
傅侗文在她身旁,臂彎里搭著她的大衣,十足的紳士約會架勢。在祝太太看向自己時,他微笑頷首,算是招呼。
“這是……”沈奚不像傅侗文那麼厚的臉皮,沒訂婚就說什麼未婚妻未婚夫的,磕巴了下,道,“傅先生,是我的男朋友。”
祝太太笑著,點頭,一個勁地瞧傅侗文。祝先生是在銀行辦事的,她也跟著見識過有身份人的模樣,只一眼就能辨出這位傅先生出身不凡。這樣的裝束,這樣的氣度,在上海是該有自己的公館的,可又要在這裡住著……難道這位沈小姐真是沒名沒分跟著的外室?
傅侗文跟著說:“是預備要訂婚的,就在下月。”
沈奚沒料到他和一個不相識的鄰居也要交代這個,低頭,捋著頭髮,不知所措起來。
“那是好,那是好,先恭喜了。”祝太太暗自責怪自己多想,“傅先生好福氣,沈小姐是個難見的善心人,傅先生一定不知道,在救國捐款時,沈小姐是拿了不少錢來支持的。”
傅侗文微笑。
其實這個他知道,在傅家,沈奚事無巨細給他交代過。
但聽一個外人誇她,他樂得聽。
沈奚怕再下去,傅侗文不曉得要說出什麼,催促著他走了。
到巷子口才低聲喃喃:“你怎麼逢人就說要訂婚啊。”
他把她的大衣換了個手:“我住在這裡也有幾日了,你又是晚入早出的,顯見是在同居,”他笑,“這裡不比在紐約,有身份的女孩子和男朋友約會都要家裡人作陪,更別說是……”
聲低下來:“有了關係。”
沈奚用手肘撞他:“還不是你。”
傅侗文笑了聲:“在這裡的話發生關係可就是‘爛糊三鮮湯’,是胡搞亂搞,是道德敗壞。哪裡像你想得那麼簡單。所以沈小姐只能和我訂婚了,別無他法。”
“要我不答應呢?”她咕噥。
“那便再追求一段時間,”他低聲說,“三哥要只有三十歲,追求你幾年也是應該的,可現在是等不及了。我們央央這樣年輕,走了個段公子,再來個杜公子、王公子什麼的,三哥也是受不住。”
說完,又笑道:“三哥是心臟不好,經不起吃醋。”
沈奚明知道他嘴上耍花頭,可也被他逗得笑:“幾點了?”
傅侗文從懷裡掏出他那塊表,仍是原有的那個,他是個極念舊的人:“兩點。”
“那要遲了。”
恰巧有一輛電車開過來。
沈奚怕趕不及,帶他坐上了電車:“坐這個過去吧。”
這個時辰電車上沒多少人,他們也不要坐多久,於是沈奚就尋了單人的座位,剛要坐下,被傅侗文攔住,把她拉到了靠窗的聯排座位上。
“十分鐘就到了。”
他一笑:“人是一對的,坐在一處才像樣子,否則這戀愛談得也沒意思。”
他心境大好,把她的大衣搭在前面的欄杆上,舒展開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他在目視道路一旁的商鋪,眼中倒映的是法租界的市井繁華。如此好的城市,如此好的家園,卻掛上了“租界”二字……想到這裡,景色也變了味道。
傅侗文從上電車就發現行駛的方向不對,到下了車,兩人站在一家門面不小的西餐廳前。他心有疑惑,卻未發問。
“你讓他們不要進去了吧?”她輕聲道。
傅侗文對身後的七人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們留在外頭。
兩人從木質的旋轉門走入,不透明的磨砂玻璃隔絕了日光,也隔開了里外熱鬧。
轉到裡頭,是一番熱鬧光景。
沈奚提前訂了位,包廂沒有了,只好在靠窗邊的位子,兩排狹長的皮質座椅,中間是長桌。看上去能坐至少八個人。
他們剛被帶到位置上,傅侗文沒來得及把大衣放下,已經聽得身後有微微顫抖的聲音喚他:“三爺……”不太熟悉的女人聲音。
傅侗文回了頭,身後半步是沈奚,再往後來了四個人。
兩男兩女,他略微回憶,記起那張臉。
“竇婉風?”他笑,“我有沒有叫錯名字?”
“沒,沒有。”婉風眼含著淚,哽咽著,失措地又是想要行舊時禮,又是想和傅侗文握手,到最後把自己兩手握在一處,還是選擇對傅侗文輕福了福,“從沒想過還能再見三爺,還是這樣的禮來得好。”
傅侗文微笑著,看餘下幾張面孔:“王琪方,魏君?”
那被點到名字的一男一女也都眼睛紅著,輕點頭。
只有一個,他確實是不認得。
“這是我的先生,”婉風挽住那男人的手臂,“也是和我在《大公報》,聽說三爺在這裡,想要見上一面,我就沒經准許把他帶來了。三爺要不想見,立刻就讓他走。”
“這恐怕不是很禮貌了,只是吃個下午茶而已。”傅侗文指座椅,“來,都坐下。”
沈奚緊挨著坐在他身旁,和他相視一笑。
這是沈奚給他的驚喜。
一年前,她抱著嘗試的心態,給留在美國讀博士的陳藺觀寫了信,想和陳藺觀保持聯繫,為醫院獲取更多最先進的醫學信息。陳藺觀回信嘲諷她是個功利主義者,只有在用得到他時,才會記起昔日燈下苦讀的友誼,在信末又說,挖苦歸挖苦,還是感激沈奚為他提供了最好的學習資助,讓他得以在學科上獲得成績,提前博士畢業。
陳藺觀的回信,不止修復了兩人關係,還為她帶來了婉風的消息。
許多傅侗文曾資助過的愛國青年們都先後回了國,滲入到各行各業裡頭,婉風本就愛熱鬧擅交際,和舊相識們都保持著聯繫。
所以沈奚剛才是訂了位子後,給婉風說了傅侗文在上海的消息。婉風雷厲風行,一個個去通知大家,來這裡和三爺一聚。
傅侗文把大家都讓了進去,自己則坐在沈奚身旁,長椅的最外側。
落了座,婉風始才發現傅侗文和沈奚有著不一般的關係,這種感覺很奇妙,非過來人不能察覺。她輕輕地用高跟鞋踩沈奚的腳,耳語:“你和三爺?終究還是在一起了?”
終究?這個詞用得微妙。
沈奚略微愣了下,耳語說:“一會兒我們單獨說。先前沒告訴你,是有緣由的。”
傅侗文分別時的叮囑她都牢記著,除卻段孟和是他自己猜到,餘下的人,無論是誰,沈奚都從未提到過。
婉風笑著點頭。
婉風的丈夫喚來侍應生,接過餐單。
“你們這些留洋過的,才適合在這裡吃下午茶。”她的丈夫笑著把餐單遞給婉風。
“我要一客蛋糕和咖啡,你們呢?”婉風招呼著。
大家都客氣著,讓婉風來點單。
沈奚和她兩個女孩子湊在一處,有模有樣地研究著,這一會兒工夫來了三位男士,見到傅侗文也都是激動的模樣,一口一個三爺。傅侗文難得見到如此多的舊相識,也是笑,挨個上前給了個結實的擁抱。
今日這裡沒有叱吒商界的傅三爺,只有資助了無數學生的傅家三公子。
他是欣慰的,看著每個人的臉都是在笑。大夥熱絡聊著,爭相向傅侗文講述自己這些年的經歷,都在努力證明他們沒有辜負傅侗文的期望和栽培。
“顧義仁呢?”沈奚惦記著這位仁兄,望一眼窗外頭。
顧義仁是去年回到上海的,行蹤不定,連沈奚都沒能見到過他。
天陰了,怕再不來會趕上陣雨。
“他說是要來的。”婉風唯獨提到這位昔日好友,有點憂心,“我是想讓他來,也怕他來。他從回了國就在南方政府……”
那是在跟著做革命事業了。
沈奚揣測著婉風的意思,是在暗示傅侗文在民間的名聲不好?
窗戶上有雨滴砸上去,突降了暴雨。
“怎麼?還有人要來嗎?”傅侗文笑著插話進來,“是不是顧義仁?”
“是他,他是要來的。”婉風答。
她停下,開心地對轉門處招手:“顧義仁。”
轉門內,走入一個淋了雨的男人,短髮在往下淌著水,西裝外衣也淋濕了,侍應生遞給他一條白手巾,他點頭道謝後,看向這裡,正是顧義仁。昔日慷慨激昂的少年褪去了青澀和衝動,只余沉穩。
顧義仁握著白手巾來到這一桌前,和自己相熟的兩個男人頷首招呼後,徑自坐下。沒有想像中的熱淚盈眶,也沒有難以壓制的激動神情,對傅侗文更是冷淡。
婉風笑說:“你遲到了,自己點單吧。”
“不必了。”他說。
婉風笑:“那一會兒你是要看著我們吃喝嗎?”
“湖南還在打仗,在內戰,我記掛著,是吃不下的。你們吃。”
大家本來熱絡地聊著,感覺到顧義仁的火藥味,漸漸地全停了話。
顧義仁坐在傅侗文對面的長椅上,兩人都在最外側,恰好是面對著面。他把自己的眼鏡摘下來,用襯衫邊角擦著雨水。
本是溫馨的氛圍,被他這樣冷冰冰的一張臉攪和成了死水潭。
唯有傅侗文神色不變,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小啜了口,微笑著問:“幾時回國的?”
“去年的這個時候。”顧義仁答。
他欣慰:“能回國就好,既然回來了,也該給三爺個消息。”
顧義仁戴上眼鏡,沒作聲。
沈奚大腿上忽然一熱,是傅侗文的左手搭在了她的腿上。
沈奚不解,他偏過頭來說:“我忘了拿錢,你去門外問人要來結賬。”
臨出門前,沈奚見他把皮夾放進西裝內口袋裡,難道他自己忘記了?
“你不是……”她要問。
傅侗文和她對視,仍是噙著笑。笑里有不對勁的地方。
沈奚餘光看到臨近坐下年輕的男人,兩個。侍應生正給他們遞上餐單,低聲用英文招呼著,但顯然這兩個人並不懂得多少英文,一知半解地想要回答。
也因此,那兩個年輕人顯得和別桌客人不同。
難道……顧義仁還帶了外人來?
沈奚心頭一凜。
傅侗文微笑著,把她臉頰邊的髮絲捋到耳後去:“快去。”
顧義仁離他最近,面對著面,隔著狹窄的長桌,要真做什麼誰都攔不住,更不要說等在門外的那七個人,根本來不及保護他。
傅侗文要她走,是怕她被牽連。或是綁架,或是刺殺,都很麻煩。
沈奚想到這裡,馬上搖頭,笑著說:“雨太大了,又不急著現在付賬,一會兒再去。”
他默了幾秒,低聲說:“三哥的話也不聽了?”
她佯裝著笑:“嗯,今日不想聽。”
這簡短的對話,親昵異常,在座的人都嗅出了不凡。
“義仁,”沈奚忽然看向長桌對面的人,“我和三爺要訂婚了,在下月。”
“真的啊?”婉風笑,“天啊,大喜訊啊。”
大家也都笑了。
顧義仁卻是一怔:“你和傅侗文?”
“你給我一個地址,我讓人把請帖送過去。”沈奚說,“當初分別時你都是醉著的,沒來得及說一句道別的話……這些年我很想念你們。”
她眼底泛了紅。
這一番話是為了緩和氣氛,讓顧義仁心軟,讓他猶豫,讓他不要輕舉妄動。
可不知怎的只想哭。
“剛剛我讓三爺把人都留在門外,他都沒說什麼。世道這麼亂,他也沒想要懷疑誰。”眼淚毫無徵兆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沈奚低頭笑著,想掩飾,“他把你們都當成他的弟弟妹妹,雖大家往來得少,可他把所有人都記在心裡,也從不指望誰會有什麼回報。在傅家宅子里,我們每個人寫的信,他都好好地收藏著,囑下人捆紮好……”
她哽咽著,又說:“你以為三爺能言善辯,其實他是最不擅為自己辯白的人。你來之前是沒看到,他見到大家有多高興……”
重重保護中的傅侗文,並不是他想要過的生活。
在這裡暫卸下偽裝的他,才是他,可就是這樣重重保護卸下,心才會更脆弱。沈奚兩手壓在自己的眼睛上,淚止不住:“義仁,不要再傷他的心了……”
大家都想勸她,尋不到說辭。連隔壁桌和侍應生都在張望著這裡。
來這個西餐廳的都是社會上的名流,是有身份、有教養的人,即便是悲從中來,也僅止於雙眸涌淚,懸而不落。
沈奚這種哭法,在這種場合是極少見的。
“義仁……”她用手掌抹去了眼淚,看向顧義仁。
顧義仁想要說話,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經過這裡,彷彿在找著自己的朋友,卻忽然用右手按住了顧義仁的肩。黝黑的槍口,抵在他腦後。
幾乎是同時,鄰桌兩個年輕人發現情況有變,剛有掏刀槍的動作,就被緊隨而至的六個人用槍口遙指著,示意他們坐下。畢竟是熱血青年,和傅侗文身邊這些常年跟隨的人比起來,無論是警覺性,還是心態全都相去甚遠,他們被制住後,臉色大變,眼見著從蒼白轉為死灰。
“三爺。”為首的男人低聲喚他,感激地望了眼沈奚。
傅侗文輕頷首。
有人開始給三個年輕人搜身。
有人對西餐廳老闆打招呼,餐廳內的客人都被禮貌搜身後,請出了門。
兩把槍、一把刀放到了長桌上,四周的空氣完全凝固住了。
從顧義仁來者不善、破壞氣氛到沈奚提起訂婚的喜訊,哭著想要化解顧義仁對傅侗文的誤解,大家以為局面是向著好的地方發展。可沒人料到,顧義仁還帶了人和刀槍來……
顧義仁無話可說,他一直盯著沈奚。
他始終都在留意傅侗文的舉動,只以為沈奚忽然說訂婚的消息,是想要化解自己對傅侗文的冷漠。他以為沈奚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發自肺腑的,是好友敘舊,是在控訴他的忘恩負義,是在試圖挽回昔日的感情,是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甚至剛才他都生出了動搖的心思——
可連她最後叫自己的名字,看著自己,也是為了指認給傅侗文的人看。
沈奚眼底赤紅著,淚還在,心裡難過不減。
昔日摯友,今日刀槍相對……
傅侗文從西裝內口袋裡掏出手帕,給她擦著眼淚,低聲取笑:“不是什麼大事,哭到這種程度,是讓人看了笑話。”
手帕被塞進她的手裡。
“槍收起來。”他吩咐。
眾人下了槍,但都嚴陣以待,守著這三個人。
傅侗文坐正了身子,看顧義仁:“你我數年未見,未料竟是這樣的一個開場。”
“我今日是在忘恩負義,三爺要殺便殺,”顧義仁回視,“只是義仁不甘心,對三爺有兩問,求三爺賜教。”
傅侗文點頭,是讓他問。
“昔日三爺教導我要救國,可你如今眼看著軍閥內戰,卻還在支持軍閥,支持對德宣戰……三爺,到底是為什麼?”
傅侗文不答。
他對遠處觀望的餐廳老闆招手,指了指長桌。
老闆立刻喚來侍應生,把他們剛才要的蛋糕和咖啡送過來。傅侗文耐心地等著侍應生把東西放妥,才親自把一杯咖啡放到了顧義仁面前,開了口:“從辛亥革命後,我就不再過問政治上的事了。談不上支持誰、反對誰,不過都是在做生意、做實業。”
這是傅侗文對外人慣有的說辭,當年對自己的弟弟也是這一套,今日對顧義仁還是這句話。
不是並肩作戰的生死兄弟,多說無益。
一語未了,傅侗文再道:“但你今日的行徑出了格,三爺作為過來人,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道不同,不該是死罪。”他遺憾地說,“昔日宋先生遭遇刺殺,你曾給我寫過一封書信,淚訴千行。可今日你卻要做同樣的事,三爺也想問問你,義仁,你是否背離了曾經的理想?”
顧義仁被問住。
“你的第二問是什麼?”傅侗文問。
片刻沉靜。
顧義仁問道:“當年三爺送我留洋,同行十四人里有三位是戊戌變法死了家人的。三爺,義仁想死個明白,我們家人的死和你們傅家究竟有沒有關係?你不辭辛苦地找到我們,資助我們留洋,是不是因為這個?”
傅家……沈奚用餘光看身邊的他。
他沒有第一時間否認,難道這是真的?
顧義仁在等他,沈奚也在等,還有婉風和在座的所有人。
傅侗文一口口地喝著咖啡,直到見了底,露了白瓷杯的原色,他終於將咖啡杯放回到托盤裡:“是和傅家有關。”
這是他的答覆。
沈奚心頭一刺。
他只說“傅家”,卻不指明是誰,這是要自己來擔了嗎?還是他認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脫不了干係?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鎖,難道這輩子都摘不掉了嗎?
“顧義仁,你一開始就知道傅家是什麼樣的家庭,”心直口快的婉風脫口而出,“你不能因為三爺姓傅,就將所有的怨恨都丟給他。”
“分得清嗎?”顧義仁反問。
“當然分得清,冤有頭……”
“那是因為你是旁觀者,”顧義仁索性放開了質問,“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這裡喝著咖啡、吃著蛋糕,講幾句道理,自然是輕鬆。”
“義仁,”婉風爭辯,“我父親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時死在路上的。”
“可害他的人已經死了。要是傅家讓你父親流放,你還會如此說嗎?”
傅侗文抬手,制止婉風再說。
這是個不會有結果的爭論,在局中的人,想得開是超脫,想不開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顧義仁所說,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親,全是在不痛不癢地空談,在自詡著理智。
傅侗文凝視顧義仁,這個曾在紐約,醉酒後對他發下豪言,說“義仁必當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的年輕人。
他慢慢地從西裝內掏出皮夾,拿出幾張紙鈔,放在了桌上:“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商人,你們三個,都會交給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處理。”
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幫的勢力。
顧義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給青幫的,人到上海後,三位老闆也先後和他吃過了便飯。他把想要綁架自己的人交給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處理掉?
從知道傅侗文來到上海,他日夜難安。
一面想到昔日恩義,火燒著心,一面想著革命的路上,連父子成仇也有,他這裡又算得了什麼。恩情和理想是兩把刀,都在割他的肉,可要綁架傅侗文的事,只有他出馬才有勝算。來的路上,他動搖著,期望看到傅侗文身邊護衛重重,然而沒有,得手的勝算變大了,可他沒有絲毫歡愉……
假若傅侗文不是站在他對立的陣營,他多想對著三爺求助,在大義和恩情面前,究竟要如何選擇?如此也好,以命抵恩,落得乾淨。
顧義仁的目光黯著,慢慢合上眼,靠在長椅上。
傅侗文離席,把沈奚的大衣拿在了手上:“諸位,今日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他在體面地告辭,結束這讓人心酸的老友重聚。
身邊七人留下了四個,守著那三個年輕人。
等沈奚跟著他走出旋轉門,到外頭,傅侗文低聲吩咐,讓人傳話給巡捕房的人,不要對這三個年輕人下殺手,但要青幫出格殺令,讓他們必須離開上海,回到南方去。
雨未停歇,比方才小了不少。
沈奚心中沉悶,可顧及到他的心情,強作歡笑,伸出手來試雨勢:“我看差不多十分鐘就停了。”傅侗文在她身旁,也在觀望雨勢。
“剛才,你很聰明。”他道。
沈奚輕搖頭。她想哭是真的,只是眼淚上涌後,福至心靈,沒有去壓制自己。她只是覺得,傅侗文身邊的人都跟了他多年,一定警覺性很高,看到自己在公共場合忽然哭,總會要起疑心。可萬一沒有如她所料,那她勢必要和譚先生一樣,拚死護住他。
“我說的話……”她想解釋。
“都是真的。”他道。何須她解釋?
傅侗文摸摸她的臉。
只怕今日維護自己的是她,日後……
身後人撐開了一把傘。
“給沈小姐撐上。”他吩咐著,又對她說:“你慢慢走,不要淋了雨。”
囑咐完沈奚,傅侗文走入雨中。
他心裡不痛快,無處可訴,淋一淋雨反而痛快。
道路被雨沖洗著,儘是深淺不一的泥水溝。傅侗文今日穿的是米白色的西裝,沒走出十米,長褲褲腿全濕了。一個是富家公子不顧紳士形象,在雨里泥里糟蹋自己的西裝,一個是他身後的小姐,紅了眼追著,長裙皮鞋全被甩上了烏黑的泥湯。
回到公寓里,正值譚慶項教培德用筷子。
見他們進屋的狼狽相,如一瓢冷水當頭潑下。
傅侗文把鞋襪丟在一樓,西裝外衣也扔在廚房門口,光腳上了樓。沈奚卻獃獃地站在樓下,不曉得要不要追上去。譚慶項平日里愛胡鬧,但跟了傅侗文這些年,他脾氣還是摸得透的,看這面色是動了肝火了。
“你倆不是去拿衣裳的嗎?老出岔子,我也快要犯心臟病了。”譚慶項埋怨。
“你先不要問了,”她低聲說,“快去燒熱水,我勸他去洗澡。”
這是最要緊的事,傅侗文不能生病。
譚慶項喚萬安燒熱水,培德探頭探腦,摸摸沈奚的頭髮,關心地盯著她。沈奚想安撫她,想笑,可無能為力。她也脫掉了鞋襪,光著腳踩上樓梯。
傅侗文留下的腳印,在地板上是一攤攤的水痕。
她繞開了,好像怕踩到他的腳一樣。
等進了屋子,看到地板上是長褲和馬甲,他光著一雙長腿,敞著襯衫,在用毛巾擦自己的身子。看到沈奚時,對她招手。
沈奚過去,被他用毛巾蓋住了臉,然後是頭髮。
“自己擦擦。”他說。
沈奚接了毛巾,他已經開始給她脫絨線衫和長裙:“我讓人去給你燒熱水。”
“萬安去了。”她拉他的手腕,“……你心裡不痛快,和我多說兩句。”
傅侗文忽而一笑,輕搖頭。
“我不該讓人留在門外的。”她提起在餐廳的事。
眼下回想,他是小心的,就連座位也挑的是窗邊、面朝著轉門,視線開闊。
“事情過去了就放下它,不要再去想。不過今日也警醒了我。”他說,“路上我仔細想了想,原本是要在徐園大辦一場訂婚宴,現在卻不行了。”
他怕她誤解,解釋說:“你要在醫院做事情,不像尋常太太小姐們,只出入固定的娛樂場所。我們選個日子,自家人在一起吃個飯,讓慶項做個見證,把婚訂下來就好。”
經他一說,確實這樣最安全。
她也怕自己成了他的威脅……
“怎麼不說話?”他故意問,“是嫌簡陋了?”
她鬱郁:“……你明知道不是。”
他笑:“知道你不嫌,也還是覺得委屈了你。”
想了想,他又說:“其實你想想,三哥也是個可憐人。等了半輩子,退婚幾次,終要有個正經的婚事了,卻還要躲藏著。”他嘆,“我怕是婚姻運不好,要去找個先生算一卦。”
心酸里透著風趣,永遠都有心思玩笑。
“你是冠蓋風流,還怕沒婚姻嗎?”她揶揄他。
“這話當初別人送我,我是不想要的,”他笑,“今日央央一說,卻又大不同了。”
“……”
他低頭,瞧她的攏著胸的小背心,是中式的古樸款式,一排小小的紐子扣在前面,昨夜裡為難他好一會兒。在傅家時,沈奚愛穿西式的胸衣,上回是洋紗的,這回又是這樣的。
他撥弄那紐扣,說:“昨夜裡,解這個費了不少的神。央央平日里穿,不覺麻煩?”
沈奚撥開他的手,不理他。
“還是洋紗的好,猶抱琵琶半遮面。”他在指那半透明的料子。
……
“三爺。”萬安在叫。
傅侗文無奈,長嘆:“你家三爺睡下了。”
萬安估摸不出傅侗文的意思,靜了幾秒,聲低下三度:“那……沈小姐睡了嗎?”
沈奚笑出聲,趁機去衣櫃里拿了他乾淨的襯衫,回說:“你下樓去吧,等要換水再叫你。”
“好咧。”萬安應聲。
沈奚催著傅侗文先洗了,喚萬安換了浴缸里的熱水。
她腳踩到水裡,房間里開始放起曲子來,是昨夜聽到的《四郎探母》,隱約著,竟聽到他也在跟著哼唱,不似白日里,那時他哼唱的動靜很小,吵不醒她。
沈奚坐進水裡,白毛巾泡在水裡,柔軟地撩起一蓬蓬的水,沖洗著肩。
隔著兩道門,他在哼著:“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淺水龍被困沙灘,我好比彈打雁失群飛散,我好比離山虎落在平川……”
倦中帶了乏,乏中有了傷。
她在氤氳中,彷彿看到的是車轔轔、馬蕭蕭的朱紅大門前,失魂坐著的少年郎,門後是酒霧茶煙、戲台高築,門前卻是草民屍骨,烽火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