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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浮生四重恩

所屬書籍: 十二年,故人戲

為人守孝三年?

難道是傅家有長輩膝下無子,讓他去盡孝?

“不說這個了,”傅侗文立身,將這話揭過去,“陪三哥出去走走。”

日頭烤晒的時辰,要去哪裡?

她看傅侗文興緻不錯,不想壞了他的好心情。

他們要走時,去討藥水的人也回來了。

白色的小玻璃瓶,沒貼白紙的標籤,是醫院內科自己配的葯。

沈奚扭開瓶蓋,一口飲盡,傅侗文端詳小藥瓶:“身子不舒服就好好調養,不要圖一時的快,喝些猛葯。”他把玻璃瓶拿走,“頭回見你吃藥,收著瓶子,留個念想。”

從沒見過要收藥瓶做留念的:“回去要洗洗的,終歸還是葯。”

“這個不必你說,萬安是愛乾淨的孩子,只要我拿回去的東西,他都要燒開水燙的。”

“嗯……看出來了。”

自她搬回公寓,萬安從早到晚都在打掃房間,連樓梯和牆壁之間的縫隙都會用濕布每日抹一遍。起先沈奚以為是傅侗文毛病多,後來被萬安明裡暗裡嫌棄自己衣裙洗得不幹凈後,發現是這孩子有強迫症。

傅侗文帶她去了一間絲廠,是他在上海的產業之一。

廠房高敞,粉刷灰白的樑柱當中,成排的繅絲機由東向西有幾十台。男工頭們都穿著白色的長褂,在繅絲機旁監管著女工勞作。

工廠管事的人,帶他們參觀了三間這樣的廠房,在和傅侗文細數著這月出口生絲的數量,還有和棉紗廠之間的業務往來。沈奚在機器運轉的聲響里,想到當初她和傅侗文從紐約“逃命”,在一間廢棄廠房裡用縫紉機的往事。

他對實業的熱情,從一支別在西裝口袋上的鋼筆,一台廢棄無用的縫紉機,到今日她參觀的這個絲廠,從未減退。

傅侗文是頭一回進廠房,大家沒見過背後大老闆,見一個穿著長褲,雙臂襯衫挽著的公子哥,手裡握著一把提了字的摺扇,在給身邊的一位小姐扇涼風。

廠房裡的男人都是把女孩子當腳下的泥,越有錢,喝過洋墨水的有錢家少爺、大學教授才喜歡把女孩子捧在手心裡。大夥平日里沒見過,也無緣接觸到在西餐廳和戲園子流連忘返的公子少爺,不容易見到一對兒活的,可勁兒地瞅。

沈奚還以為是自己熬了多日,面色不佳,才引人側目,心虛地說:“他們一直看,我們還是出去吧,別耽誤人家做工了。”

傅侗文一笑,耳語道:“自家生意,耽誤得起。”

光天化日,呼出的熱氣都在她耳後了。

沈奚用手肘頂開他。

穿著白褂的中年男人挺直腰板子,高聲說:“這就是我們絲廠的老闆了,大夥叫三爺,三少奶奶。”女工和工頭馬上停工,紛紛叫著“三爺”“三少奶奶”。

沈奚局促著,和傅侗文對視。

傅侗文偏愛看她這反應,慷慨地讓管事發銀元,一人三塊:“說是三少奶奶賞的。”

“是,三爺。”管事的答應。

廠房悶熱,他們沒多會兒走到廠房外。

倉庫門前工頭們的孩子在潑水玩,大一點的抱著銅盆,小一點的孩子們把小手在水盆里掬水,互相潑到對方身上,是玩耍,也是消暑。

傅侗文在和管事的交代公事,沈奚立在幾步遠的地方看小孩子玩。她最大的優點就是做什麼都一心一意,連看小孩玩水也不例外。

他揮手,管事的退下。

毫無徵兆地,他到她背後去,雙臂環住她的腰。

“熱。”她掙扎。

傅侗文用了力,抱得格外愜意。

手臂壓著手臂,製得她動彈不得。他的脈搏在她的手背上跳動著,沈奚似乎對他的脈很敏感,默默給他計算著心跳頻率。

“帶你來看廠子,是順路的。”他說,“稍後你陪我去見個人。”

“是誰?”

傅侗文笑而不語。

這個人,今日真喜歡賣關子。

可能是因為上回在車站接小五爺的經歷,讓她對“見人”這檔子事有了心理陰影。心裡不踏實著,問:“是你家的客人?來弔唁你父親的長輩?”

“都不是。”

“要去哪裡接?火車站嗎?”

“去匯中飯店。”

Palace Hotel?真是巧。

她說:“當初我差點去英國留洋時,就是住在那間飯店。船期一直定不下來,沒想到袁世凱直接退位了……就留在了上海。”

“是心裡捨不得三哥才留下的,”他笑著揭穿她,“和袁世凱有什麼關係?”

那些孩子也笑,彷彿配合他。

沈奚臉上掛不住,踢著腳下的碎石子,不理他。

傅侗文笑了,問管事的人要了一把黑色的雨傘,帶她向廠子外走去。

這裡路窄,轎車根本開不進,所以剛剛兩人進來就是徒步的,沈奚被曬得臉通紅。眼下回去了,傅侗文自然長記性,提前要了遮陽避日的物事。

路狹窄不平,兩人都走得慢。

沒多會兒,沈奚環顧四周:“我覺得……我們還是別用雨傘遮陽了,怪怪的。”

戀愛男女在細雨中撐著傘,於河畔漫步,那是文人情趣。

可他們在艷陽下、廠房旁的泥土路上,輕搖紙扇,撐著把雨傘……工人們嘴上叫三爺、三少奶奶,私底下肯定要說這兩位是一對傻人,不分場合賣弄風情。

傅侗文也覺不對勁,把傘收了,丟給身後人:“是不成體統。”

沒傘,捨不得她被曬。

只得用摺扇擋在她額頭前,做了片陰影,閑閑地說:“女孩子經不起曬,這一點三哥是懂的。”

這男人……不說點風流俏皮話,還真不是他了。

在去飯店的路途中,傅侗文終於給她講到了帶她看絲廠的緣由。

“這絲廠,黃老闆眼饞了許久,今天早晨才簽了合同,把我手上的股份都送給了他。”

在上海做生意要進貢股份給青幫的幾個老闆,這早是約定成俗的規矩,各個老闆每年光是手裡上百家企業股份的分紅,就是數百萬的入賬。傅侗文曾給她講過,但沒提過有直接送廠子的先例,這種大型規模的絲廠做出來不容易,生絲遠銷海外,不管貨源還是客源都已經穩定。說白了就是送了個不用分心費神經營的聚寶盆給人家。

“可惜了。”他輕輕一嘆。

不是可惜絲廠的效益和價值,而是可惜把它給到不懂的人手裡,糟蹋了好東西。

“你有求於他?”她問。

“我需要他幫我辦一件事,是十足要緊的事,”他說,“非他們青幫不可。”

出了什麼事?

沒等她問,他給了解釋:“我六妹回來了,在匯中飯店,我要帶你去見的就是她。”

“六妹?”她記起那個女孩。

幾面之緣,是傅侗汌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傅侗文讓父親簽署遺產分配協議時,提到過她,是被送給了一位司令做十六姨太。

沈奚覺得這是傅侗文的傷心事,不曾追問過,只是悄悄地從譚慶項那裡了解了一些。據說那位司令年紀偏大,又在遠離京城的西北,聽說還有虐打妻兒的名聲……總之是門壞親事。自從六小姐嫁過去,再沒回過門,被看管得很嚴,算和傅家斷了聯繫。

傅侗文一直在想辦法要見她,都沒能成功。

“父親病逝後的第二天,我發了電報去,讓六妹來上海。”傅侗文很是感慨,“昨天夜裡到的上海,沒有見任何人,今天下午弔唁結束就會走。”

看管得這麼嚴,連家人也不許見。事實比譚慶項說的還嚴重。

“我現在能去見她,也是用錢做了疏通。”他又道。

“所以你要黃老闆做的事,和她有關?”她輕聲問。

傅侗文默認了。

車到了匯中飯店大門外,兩人的談話也告一段落。

外灘碼頭這裡,這間飯店是最醒目的建築物,主要因為它外牆用了大膽的紅白配色。外牆純白粉刷,窗戶邊緣卻用紅磚鑲嵌,別說是在白天,就算在夜裡都能一眼識別。

飯店從轉門到內部護牆、樓梯和欄杆、立柱都是全木裝修,水晶燈終日不滅。

沈奚初次來,領她去房間的服務生就在自豪地說這間飯店招待的都是大人物,是最高檔的飯店,連酒店內的電梯都是全上海第一個安裝使用的。她對這些不感興趣,到那個服務生說起萬國禁煙會和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都在這裡,才凝神去聽了幾句。

她當時選擇住這裡是因為貴,會避免許多的麻煩。

後來,她決定留在上海從醫,再沒來過,也是因為貴。

兩人進了飯店,喚來一位服務生引路,去了招待內部住客的屋頂花園。

此時正逢下午茶時間,花園裡一半滿座,因為沒有足夠的遮陽傘,另一半的花園內,桌椅都曝晒在了陽光下,自然無人去坐。

傅清和坐在最遠的、臨近邊緣的那一把遮陽傘下,穿戴得花團錦簇,翠玉的耳墜沉甸甸地垂墜在臉旁,是富貴,可卻和這裡格格不入。過時的髮髻將那張臉襯老了十歲。

看到傅侗文的一刻,她手裡的茶杯明顯一傾,雙眼終是有了一絲喜氣:“三哥。”

傅侗文遞給自己人一個眼色。

為首的一個從懷裡掏出了一摞紙鈔,遞給守著傅清和的兩個軍官。那兩個軍官是看守十六姨太的,但也知道今天姨太太要見的是個大人物,既然收了錢,又是在上海、在別人的地盤上,識相地沒多的話,暫從傅侗文視線里消失。

六小姐認出沈奚,怔忪著,瞧瞧她,再瞧傅侗文:“這回真要叫嫂子了。”

“早應該改口了。”他笑著為沈奚拉開一把椅子,等她坐下後,自己才落座,“小五在醫院裡,我先去看了他,才來見的你。”

“五哥怎麼了?”傅清和擔心著,話音忽然哽住,“是病了嗎?他是從南方趕來給父親弔唁的嗎?”

“是在戰場上受了傷,你嫂子給他做了手術,命保住了,丟了右腿。”

六小姐眼淚掉得猝不及防:“都是我害的……若不是他當眾反對我的婚事,也不會被父親送去戰場……”

當年被強行定親,正是新年後,生母剛才病逝,平日最維護她的傅侗文是重病在身,生死未卜。別房的姨娘和兄弟姐妹都冷眼旁觀,恨不得早早送走,少分一份家產,唯有五哥據理力爭,還出手揍了上門送聘禮的軍官。

由此,本在北京謀事的五哥被父親遷怒,送去了南方戰場。

她以為憑五哥的本事和膽色,定會在南方闖出一番天地,沒承想今日聽到這種消息,這兩年委身個老頭子的委屈,還有滿腔思鄉情緒都在傅侗文面前表露了出來。

沈奚遞過去一方手帕,她含淚接了,沉默拭淚。

不敢痛哭,怕給傅侗文惹麻煩。

屋頂花園視野開闊,臨江,風拂面吹來,夾帶著潮氣。

有陣雨的徵兆。

傅侗文凝注著面前的六妹,低聲問:“你是否有了孩子?”

六小姐搖頭,含淚笑:“三哥還是顧著自己的婚事吧,想做舅舅,也不要指望我……”

“如此最好。”傅侗文拿起桌上白瓷茶壺,緩緩地為她的白瓷杯里注入茶水,“那再告訴三哥,你是否想要回來?”

平靜得像是閑談,卻是平地驚雷。

六小姐僵著手臂,攥著沈奚贈她的手帕。

帕子被扭出深淺不一的褶子。

她不敢深想傅侗文話中的含義。在她嫁去的地方,姨太太想逃只有一個命運,被槍斃,這是最好的死法。

“……他們不會成全我。”

傅侗文笑了聲:“他們不會,三哥會。”

冥冥中像在迎合他似的,鄰座兩位外籍女孩子被一位紳士逗得發笑。

不遠處,有人吩咐服務生把遮陽傘挪一挪,日落西斜,正當景色好。一桌提了要求,鄰座的客人們都跟著要求著。屋頂上的三個服務生被幾桌客人指使得團團轉,喧鬧四起。

唯獨這裡,靜得駭人。

傅清和內心掙扎著,一面想逃離,一面怕自己給傅侗文帶去災禍。

她來不及再開口,監看她的兩個軍官回來了。

按行程,傅清和先要去公館裡給父親上香磕頭,再乘汽車離開上海。昨夜裡到的,傍晚就走,這樣緊張的安排,讓傅清和去醫院探望小五爺的時間也沒有。就是如此的行程,也是人家賣了傅侗文一個天大的面子,再有奔喪的借口才成行的。

其中一位軍官受了自家司令的吩咐,陪傅侗文寒暄了兩三句後,催促十六姨太啟程。

自從他們出現,傅侗文再沒提方才的話。傅清和心中不安,不曉得傅侗文是放棄了,還是真的會做什麼安排,她掩飾地飲盡瓷杯里的紅茶。

傅侗文在分別前,對她伸出雙臂,六小姐遲疑了一秒後,撲到他的懷裡:“三哥……”

他在用擁抱告訴她,一切未變,等著回家。

有三哥在,就有家。

對沈奚,對小五爺,對現在他懷裡的傅清和都是如此。

沈奚眼眶濕潤,目送傅清和的背影消失,默默祈禱絲廠能換來一個好結果。

傅侗文卻好似沒事人似的,兩手斜插在褲袋裡,欠了身,低聲笑問:“我們去徐園,好不好?今晚有名角,黃老闆包的場子。”

“嗯。”沈奚會心一笑。

這是黃老闆得了天大的好處,在給傅侗文吃保心丸,要在今夜把這事徹底辦完了。

今夜這場戲,是戲台上忠孝節義,戲台下手足深情,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戲迷之心不在角了。

從匯中飯店往北,到了徐園,不過十分鐘的車程。

他們到時,日落西斜,車馬紛紛而至。當今梨園之盛,甲於天下,南北兩地皆是如此。

“三爺請跟我來。”有人帶傅侗文往裡去,是去黃老闆訂的包房。

有拿了票的客人同他們擦肩而過,三兩相伴地笑著、聊著,向前走,和在京城不同,她能看到女客,甚至還有孩童。

沈奚過去唯一出去聽戲,就是和傅侗文去廣和樓。

今日踏入這裡,始才覺出南北戲園的差異。

那裡一路下去,是黑漆大門敞開,燈影昏暗,是夾道狹長,到繞過木影壁就是單面的戲檯子。一眼望去全是男人,嬉笑怒罵自然放得開,葷話不休,到有葷腔的戲時,台上台下老少爺們吆喝叫好的景象,像還在清末的上世紀里。

這裡一路下去,是亭台軒閣,沿迴廊去,到引路人帶進去,進了個茶園似的場子,戲台是三面觀敞口式的,樓上樓下兩層。她望過去,見到不少女賓客,蘭麝香濃,綺羅雲集,大小姨娘雜坐於偎紅倚翠的風塵女子之間,也都是砸錢捧角的人。

她跟傅侗文上樓時,有兩個握著紙扇的女人並肩而下,在低聲說著今日來了幾位名角。因為樓梯狹窄,傅侗文和沈奚是前後上樓的,他兩手斜插在西褲口袋裡,在兩個女人下樓時,微駐足,偏過身,讓兩個女士先下了樓梯。

於是,兩個女人接下的話題就是……這又是哪裡來的公子,很是面善。

傅侗文眼藏笑,斜倚著樓梯扶手,對她伸出右手。在旁人艷羨的目光里,她被傅侗文拉著上了兩級台階,到了二樓。

轉眼到包房外,兩個守在那兒的男人,一左一右為他們推開門。傅侗文將自己的西裝外衣遞給跟隨而來的兩人,讓他們在門外候著,帶沈奚入內。

裡頭,五個男人正坐著閑談,見了傅侗文都紛紛立身,招呼著。為首的那位穿灰色長袍的是黃老闆,餘下兩個中年男人和一個老者都還算客氣,角落裡的男人是唯一西裝加身的,正眼也不看傅侗文一看。

女賓客們是滿清末年的款式妝容,有手裡拿著望遠鏡的,也有捏著粉紅戲單子的,見男人都起身了,也即刻離席,對傅侗文欠身,行的是舊禮。

“今日里,特地囑她們換了這衣裳,”黃老闆和顏悅色地指她們,“能入三爺的眼嗎?”

上海書寓里的風塵女和蘇磬那種北地胭脂不同,偏洋派,打扮成賽金花的模樣,也像是臨時上的戲妝,不過是為了討好傅侗文。

“南方佳麗同北地胭脂,是各有千秋,各有妙處。”

一語未完,他又笑說:“方才從匯中飯店過來,沒來得及送沈小姐回家,就一起過來了。”

沈奚跟著說:“你好,黃老闆。”

“是普仁醫院的沈醫生。”老者眉眼堆笑,輕聲提醒黃老闆。

她在上海的富貴圈子裡小有名氣,黃老闆經這一說,也彷彿記起來這號人,對她笑笑。

“聽說沈醫生是在美國留過洋的,都說這歐美是鍍金,日本是鍍銀。”煙榻旁的男人笑著恭維說,“我們也算見識見過鍍金的女先生了。”

眾人笑。

今日包房裡的客人都是配好的搭子,不管男女,都有對應布置過的。煙榻上兩位先生是生意人,想要黃老闆搭線和傅侗文打個照面、混個臉熟。餘下的老者和西裝男人是黃老闆的心腹,軍師和先鋒的地位,算是左右手。

就連女人也都費心安排好了,誰伺候誰,猛多了沈奚一個女醫生,倒顯得多餘了。只是她是傅侗文帶來的女伴,不好怠慢。老者囑人添座給沈奚,大夥各自歸了位。

“稍後這出,三爺必定喜歡。”黃老闆落座。

“哦?”傅侗文問,“是什麼?”

黃老闆指樓下,開鑼了。

傅侗文一抬眼,望向戲台。銅鑼敲了幾聲,胡琴起。

他聽出端倪,嘴角噙笑,用手指輕打著拍子。

“三爺開個嗓?”老者邀約。

傅侗文也像來了興緻,經老者這一請,便和台上那位角一同唱將起來:“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正是那《空城計》最精彩的一段,諸葛亮閑坐城頭,笑對千軍。他唱得是字正腔圓,戲腔純正,絲毫不輸台上擺開架勢的名角。

老者微微一笑,跟著唱下去:“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一段胡琴後,再來一句,“算就了漢家業鼎足三分。”

黃老闆細細品咂著,痛快擊掌:“好!”

樓下,看客們此起彼落的叫好聲也灌進來,震得沈奚耳內嗡嗡。

那夜隔著兩扇門,聽傅侗文唱的是愁腸百結的《四郎探母》,今夜卻是談笑自若的《空城計》。沈奚只覺這一折戲才配得上他。

在座的男人們都被挑了興緻,全唱了兩三句,卻把最精彩的唱段留給了傅侗文。女人們最會分場合、看身份的,從唱詞就聽出來:這位三爺就是今日的上賓了。

茶過三巡,沈奚身後坐著的兩位姑娘輕聲笑談。

她們用望遠鏡看樓下散座,不是再聊戲,而是在聊著樓下捧角的姨太太們,說哪家姨太太和戲子走得近,還有哪家的姨太太和女戲子搞在一處。

煙鋪上的男人兩兩相對,談起了生意。

借著戲園子的好氣氛,隔著鏤空的銅製煙燈,一人身邊伺候著一位眼神流盼的年輕姑娘,替他們裝了兩筒煙。

在煙霧繚繞里,沈奚翻著茶几上的一摞報刊,剛看完《梨園雜誌》,又揀了本《俳優雜誌》。突然,房裡暗下來。是煙榻上的兩位老闆嫌電燈晃眼,囑人撳滅了電燈。

大燈滅了,此時除去煙榻上燃燒著的小煙燈,僅剩了主座兩旁的西洋式落地燈。落地燈外垂著艷紅色的燈罩子,紅影暗沉,讓人昏昏欲睡。

沒了光源,她看不成報刊,百無聊賴地聽著戲,落地鍾走到了十點。

已經等了四個小時,傅侗文仍是氣定神閑。

沈奚在黑暗中,瞧見一個黑衣青年人推門而入,躬身到黃老闆耳畔,耳語片刻。

黃老闆揮退他,對傅侗文說:“三爺請安心。”

傅侗文回說:“黃老闆費心。”

兩人相視而笑。

黃老闆道:“沒想到三爺是個重情義的人。”

“情義是負累,我擔不起這些,”傅侗文道,“只能說被人逼上了梁山。”

“哦?何為逼上梁山?”

傅侗文道:“是被他用六妹要挾著要錢,心裡不痛快。這樣被人拿捏,不合我的脾氣。”

黃老闆恍然,笑罵道:“一個土司令還敢要挾三爺?那些赤佬在自己地盤上耀武揚威慣了,殊不知,今日的人上人,就是明日的墳中骨,活不長了。”

兩人談話聲時高時低,沈奚只聽到隻言片語,沒多會兒就因為新戲開鑼,各自安靜了。

沒多會兒,窗子外邊,淅淅沙沙一陣雨。

下人沏了一壺新茶,為他們斟上,茶煙裊裊,鑼鼓又起。

白光順著門縫,緩緩擴成了扇形。

青年人再入內。

沈奚以為是有新消息了,豈料他只是把手裡的粉色戲單遞給黃老闆:“樓下問,老闆還要點什麼戲,大家都在候著呢。”

“三爺還有什麼想要聽的?”黃老闆略略掃過戲目,“這有一出時裝的劇,《宋教仁遇刺》,三爺以為如何?”

“賣的是噱頭,這戲沒意思。”傅侗文品呷著新茶,興趣乏乏。

“我以為三爺是個追時髦的人,會對革命的劇目感興趣。”煙榻北面的男人笑著搭話。

煙榻南面的男人一氣吸完手裡的煙槍,卻道:“你以為還是清朝末年?想要出人頭地,先去幹革命、造炸彈?老皇曆了。”

傅侗文笑,眾人便跟著笑。

“再來《空城計》吧。”

“是。”青年人倒退而出。

西洋式的落地鍾里,指針走到了十一點半。

沈奚剛才在戲單上看到徐園的閉園時間是午夜十二時,還有半小時這裡就要撤席了。倘若十二點還沒消息,難道還要換個銷金窟,接著等嗎?她心裡隱有不安,黃老闆把事情辦妥後,讓人送一個信去公寓就好了,為何要請傅侗文親自來等消息?

她總覺,還會有旁的枝節。

台上,戲開了鑼。

沈奚剛端了茶盞,那扇門第三次被推開。還是同一個人。他到黃老闆身旁,耳語數句。黃老闆突然擊掌:“好!看賞!”

門外,青幫的人當即吆喝:“黃老闆賞嘍!”

樓下的散客這才知道樓上包房裡的是青幫黃老闆。池子里的男女都像是領了賞錢的人,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歡笑著鬧將起來。

沈奚被那音浪推送著,茶也喝得不安寧。

她到底想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坐立不安,是因為這裡是青幫的地盤,和京城的廣和樓不同。傅侗文在廣和樓的威風是真威風,在這裡雖是座上賓,也只是客人。

她愈發不安,嘴裡溜進一片茶葉,輕吐到茶碟里。

突然聽見身後一陣女人的笑聲,笑得她心突突跳。

燈影交錯里,她聽見黃老闆對傅侗文說:“三爺,是一個好消息。令妹返家途中遇到劫匪,是車毀人亡,屍骨無存。”

她心驚了一瞬,再瞧見傅侗文的笑,立刻品出了旁的意思。應該是他們借著屍骨無存的理由,讓六小姐金蟬脫了殼。

“既是如此,我這裡就少陪了,”傅侗文擱下茶盞,說,“先去處理家事。”

他無意多留,接過下人遞來的西裝上衣,到門口,無人開門。

這門是青幫的人守著的,外頭掛鎖,沒吩咐不會開。

傅侗文駐足,並不惱怒,反而是笑著掉頭,看黃老闆:“這是?”

黃老闆不答。

老者倒背著手,在黃老闆身旁道:“三爺走得急了,要等我們把話說完。”

傅侗文望著他們,等下文。

黃老闆這才道:“今日的事,我替三爺辦妥了,我這裡也有一樁小事,想和你打個商量。”

煙榻上的兩位生意人權當沒聽到,呼哧呼哧抽著大煙,不理會他們。

傅侗文向對方一笑,道:“眼下我算是籠中的鳥,直說就是。”

“三爺言重了,”老者說,“還是法租界醫院外的那一樁舊案,三月里的事。”

果然舊事重提了。

從初春到夏末,傅侗文和這位黃老闆有過幾次公開的應酬,禮尚往來也頻繁,沈奚還以為傅大爺在醫院外鬧出來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可現在看來,他們不是忘了,而是在等著一個機會清算恩怨。

傅侗文不言不語,端看著他們。

虎落平陽被犬欺,他並不意外。難怪今日里包房客這麼多,又有生意場上的人,也有長三堂子有名的姑娘,原來是要幾個見證,找回場子。

老者像怕他誤會,解釋說:“傅家的事呢,終歸是家事,黃老闆也不願攪和。只是當初三爺沒打招呼,就去找了另外兩位老闆插手。看上去是解決了,可這不合規矩,也損了我們的顏面。”

老者又道:“不過我們也很清楚,絲廠的這個生意,您要是請另外兩位老闆幫忙,也一定能辦得妥當。可三爺卻找了我們。照我的猜想,您是想要補償三月的事,是不是?”

在這亂世,用一間絲廠換一個人,對任何一個混江湖的人來說都是天方夜譚,是穩賺不賠的生意,誰接了這個活都要燒高香、拜謝財神的。

傅侗文並不否認:“老先生是個明白人,我以為——黃老闆也是個明白人。”

“我明白是一回事,三爺你親口說,又是另外一回事。”黃老闆說。

“法租界醫院的事,讓我們被笑話了幾個月,也只是要您服一句軟。”角落裡,整晚沒給過好臉色的男人開了口,皮笑肉不笑地說,“三爺,這人生行路難,不在山高水險,只在人情深淺。”

傅侗文眼沉沉,唇邊有笑:“黃老闆是想要我傅三,通告南北,擺酒謝罪了?”

老者和黃老闆交換一眼。

“人活一世,誰都會有折腰的時候,我今日是被你們拿捏住了,也沒什麼好說的。”他拎著西裝外衣,輕輕抖了抖,好整以暇地搭在了左手臂彎里,“既然黃老闆喜歡這一套明面上的東西,你定個日子,我照辦就是。”

方才傅侗文說過,這樣被人拿捏,不合他的脾氣。

此時“拿捏”二字,他咬得輕,意思卻很重。

老者忽而一笑,忙著打圓場:“三爺只要給句話,就算過去了。擺酒做什麼?”

傅侗文的手,搭上她肩頭,食指和中指在無意識地輕打著節拍。這是不耐煩了。

可沈奚在這裡,六妹還在他們手上,無論如何,都是劣勢。

風扇扇葉打出的風,徐徐吹著,將煙榻上的白煙吹散。

屋內出奇地靜。

“替三哥燒一桿煙。”他對沈奚說。

她心領神會,在眾人注視下,走向煙鋪旁,從煙榻北面的姑娘手裡接過一桿煙槍。她用銀質的小挑勺挖出塊黑黝福壽膏,裝了一筒煙。

緩緩在煙燈上燒烤著。

往日她在煙館裡伺候的雖是地痞流氓,但越是這種人才會毛病多、要求高,所以比起這裡書寓自稱先生,只侍奉王公貴胄、高官富商的姑娘來說,手勢、手法更嫻熟老道。她的一雙手本就美,在忽明忽暗的火苗旁,手指縫透著光,虛幻不實。

燒出來的煙泡是鬆軟、均勻,一看便是萬年熟手,指間生香。

煙榻上的男人離得近,看得仔細:“我就說了,三爺是大煙、女人不離身,怎麼到了上海改邪歸正了?看沈小姐的手藝,傳聞不假,不假啊。”

“身子大不如前,早收斂了。”他說。

老者賠著笑說:“名醫的手最值錢,所以此一桿煙是價值千金,尋常人可嘗不到。”

沈奚把煙槍拿回,雙手遞給他。

傅侗文微笑著,送到黃老闆的眼皮子底下:“往日黃老闆為傅家費了心,多謝。”

話中的意思是:多謝黃老闆為傅家的事操心。這煙接了是一筆抵一筆,傅家的事以後都是家事,外人再插手就是自找晦氣了。

傅三公子親自道謝、送煙,有這屋裡十幾雙眼睛看著,作見證,算是贏回了面子。

黃老闆穩穩接了,呼哧呼哧地吸著,在升騰的白煙里,一揮手:“送三爺下樓。”

傅侗文拉起沈奚的手,邁出門檻。

候在門外的青年人恭敬道:“三爺,我們沒尋到六小姐的屍骨,但小姐有個貼身丫鬟還活著,已經讓人送去霞飛路了,您請慢走。”

兩扇門閉合。

樓下傅侗文的人早等得焦急,看他們平安無事,馬上簇擁著兩人下樓。

傅侗文把西裝外衣丟給自己人,在樓梯轉角處,重新挽襯衫的袖口。他弄妥左手臂的,沈奚替他挽右手臂的。她心疼他被折煞了傲氣,悄悄地弄著,不吭聲。

“方才委屈了你。”反倒是他先說了這句。

這算什麼。

“我過去在大煙館燒的煙有上萬桿了,要真說委屈,那才委屈。你說我找誰算賬去?”

傅侗文幽深的一雙眼鎖著她。

“算我的。”他說。

他緊跟著說:“你過去受的委屈,都算在三哥頭上。”

沈奚只當他說昏話:“和你又沒關係。”

她望樓上。

從這個角度看二樓,還能瞧見那間包房外有人在走動,想到方才對方的咄咄逼人,她心裡就不踏實,於是拉他的手說:“先走吧,這裡待著不舒服。”

“怎麼?”傅侗文笑微微的,沒有半分吃了虧的頹敗,“怕他們出來,再讓三哥吃虧?”

還用問嗎?她挽住他的手臂,將他帶下樓。

兩個旦角下了妝,穿著松垮的長褂子,一路沿著茶座在走,笑吟吟地和熟客們點頭寒暄,在老客們和戲迷們的簇擁下,向外走著,從沈奚身邊過去時,見著傅侗文腳步略微一頓:“三爺,有些日子沒來了。”

傅侗文隨便應了:“我來了,也不見你們,是名角了,三爺也難見啊。”

“這話說的,”年長的說,“昔日在廣和樓,沒三爺捧場子,怎麼捧得出我們兄弟兩個?”

他們是被請來上海唱戲的,最後還是要回百順衚衕,廣和樓、廣德樓才是他們的大本營。對傅侗文的態度,自然要恭敬得多。

一個女戲子戴著個男士的花呢瓜皮帽,大長辮子留在腦後頭,和兩個姨太太談笑風生地要上樓。她瞧見同行站定,不免多看這裡兩眼,一望見傅侗文的臉,即刻轉向,特特來見禮:“三爺。”

諸位跟著的公子們沒見過幾個名角齊齊追捧過一位爺,都在一旁打量傅侗文和沈奚。

雖然戲子的身份低,可名角能攀附的都是社會上的真名流,不管是軍閥還是青幫,或是王孫貴胄,大小宴席都要邀請他們唱戲,當紅的那些個說句話、辦件事都比尋常富家公子還要容易。所以他們能追捧的人,必不會是尋常人。

前頭的幾人在寒暄,後頭的看客在揣度傅侗文的身份,猜想這位“三爺”是何方神聖。

傅侗文對旁人的目光不甚在意,和三位先生聊了會兒,便囑人去,讓轎車司機到偏門候著。

“三爺這是要走?”年輕的男戲子挽留說,“數月未見您了,不如我做東,請您和這位小姐去吃個酒?”

傅侗文道:“看到三爺帶著一位小姐了,還會出去吃酒嗎?”

兩男一女,三雙眼睛交錯互望著,心下瞭然。

女戲子先笑道:“三爺這是佳人有約了,我們也不敢留,”她抱拳道,“您慢走。”

“三爺您慢走。”男戲子也微笑著,欠身行禮。

燈影和人間煙火在身後,月色在眼前。

他熟門熟路地帶沈奚走僻靜小路,躲開人潮。石路邊沿有青苔,他怕她腳下打滑,握著她的手臂,引她摸黑走著。

四下里靜悄悄,她不覺說話也悄然。

“你怎麼還認得這種小路。”見到偏門外的馬路燈光了,她才問。

他解釋:“後頭的路上,許多的書寓。那些姑娘被叫出局,時常要來徐園,於是悄悄在園子里摸索出這條路。”

“哦……”她牙根泛酸。

“是前兩個月,前頭鬧事,有人帶我走過的,”傅侗文耳語,“男的。”

“哦。”她高興了。

到偏門外。馬路兩面是林立的店鋪,大西洋菜社、印度飯店、大中華飯店、咖啡館、當鋪、洗衣作坊……玻璃窗內漆黑,偶爾有燈光透出來,也是看店的人在盤賬。

深更半夜,唯有煙館門庭若市。

三輛轎車駛入,躲避路上的行人和午夜的小攤販,停在兩人身旁。

他們上車,向南走,直奔著霞飛路去。

傅侗文雖沒說,但沈奚知道他歸心似箭。

回到里弄,僅剩零星幾戶點著燈,沈奚借著人家玻璃透出的光,和傅侗文摸黑到了公寓門外。“一起進來吧,”傅侗文對身後的男人們說,“都進來喝口湯。”

身後的男人們意外,好似沒懂傅侗文的意思。

大家都清楚這裡是傅侗文和沈小姐的家,三爺把這裡當私密的地方,是不許外人進的。他們這些人也是租住附近的房子,輪流守著外頭,從未越界半步。

“今日特殊,都進來,喝口家裡的湯。”他道。

大夥全進了公寓,六小姐紅腫著眼睛,身上還是丫鬟的白布衫子和大角褲,攥著下午沈奚給她的那塊手帕,坐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等她。見他們一伙人進門,先是瑟縮著,往後退開半步,當看清傅侗文的臉,才明白不是來追回自己的人。

她哽咽著,眼淚唰唰地掉:“……三哥。”

“哭什麼?”傅侗文笑著,走入客廳,反手將紅木門鎖上了。

沒一會兒,屋裡就隱隱傳出了嗚咽哭聲。

沈奚猜傅侗文是怕六妹情緒不穩,在下人們面前失了身份,才著急把門關上。她怕外頭過於安靜,突顯屋裡的哭聲,於是拍了拍廚房的門。

“三哥說你煮了湯?在哪兒?”她問譚慶項。

“不只是湯,還起鍋了兩屜灌湯包,雞湯也一直在火上煨著呢。”譚慶項道,“他中午出去,說是今天要辦事,一定會回來得晚,讓我準備好宵夜等你們。”

兩人有意引導氣氛,廚房裡外都熱鬧了。

培德用生疏的中文招呼大夥坐下,把一屜灌湯包擱在桌上,活脫脫一個小飯館老闆娘的模樣,在招呼客人們就餐。下人們都跟著傅侗文多年,識相得很,囫圇吃個半飽,湯匆忙灌到肚子里,出去繼續守夜。

家裡的碗筷不多,譚慶項燒了開水,把用過的碗筷都重新洗燙了一遍。

培德幫他打下手,洗出乾淨的幾副,重新擺在餐桌上。

此時,傅侗文也把客廳門開了,對身後的六妹說:“來,嘗嘗慶項的手藝,品一品。”

“品什麼品,能有口吃的不錯了。”譚慶項沒好氣。

傅侗文長嘆:“你是聽不出好壞話,在誇你呢。”

譚慶項“呵”了聲:“不必了,被你誇沒好下場的。”

兩個老男人互相頂撞慣了,也是個樂子。

他懶得接譚慶項的話,看樓上:“萬安?”

“爺,我知道,不用您叫。”萬安狗腿地抱著一瓶洋酒和幾個杯子跑下來,杯子一人一個,誰都少不了。開酒,倒酒,一氣呵成,多年養成的眼力見。

傅侗文把沈奚拉到身邊坐下,一雙眼定定地望著她:“陪三哥喝一杯。”

他是得意的,人生得意須盡歡。

片刻歡愉,他都能品咂得有滋有味,更何況是五弟得救,六妹歸家這種大喜事。

沈奚“嗯”了聲,托著下巴回望他。

經過傅侗文在屋裡的安慰和勸導,六小姐傅清和已經平復了心情,只是經過一場大變動,難免魂不守舍,食不下咽。傅侗文讓萬安伺候她先去睡,在廚房裡喝了會兒酒,上樓去,借著酒勁,拉著沈奚坐在窗邊說話。

他敞著襯衫領口,倚著窗沿,一會兒說霞飛路上的車吵人,一會兒又說屋檐下築了個燕子窩,想叫萬安來掏掏看,有沒有什麼鳥蛋……沈奚哭笑不得,守著他這位喝醉的三少爺,來回跑了幾趟洗手間,絞了一塊熱手巾給他擦汗。不是說喜酒不醉人嗎?

他指燕巢:“一個月前發現它,三哥就曉得是個好兆頭。”

“指不定是個空巢,”她猜測,“從沒見有燕子回來。”

“有的。”他肯定。

“你見過?”她奇怪。

“我說有,就會有。”他篤定道。

……好,不和你爭。她放棄論辯。

“央央是不是真以為三哥醉了?”他問。

嗯,醉酒的人,都要和人家爭辯自己沒醉。她才不上當。

她解開他的襯衫,手繞到他後背上,給他擦汗。她是抱著純潔的思想,怕他汗濕襯衫,對身子不好。可擦了兩下,兩個人都思緒飄著,往別處去想了。

她要收手,傅侗文兩手捧住她的小臉,壓著聲音問:“三哥真沒醉,只是想等著天亮了,好出門去買東西。”

……這還沒醉?他個少爺身子,何時買東西還要親力親為了?

“嗯,你要什麼,吩咐萬安去就好了。他要不會挑,我去也行。”

他一笑。

沈奚只當他說買東西是醉話,被他笑得心裡泛酸,收回手,把手巾疊得四四方方,掩飾心裡的難過:“你高興就好,我還怕你為昨夜……”

“到現在了,你還以為是三哥吃虧了?”

他長嘆口氣,把手巾從她手裡拿走,扔到桌上。

“你只瞧見他在吃我的車,卻沒看出我在將他的軍?”

沈奚想了想,搖頭。

他靠在窗邊,吹著夜風,提點她說:“三哥是最不怕擺酒謝罪的,他們才會怕。你再仔細想想,三哥若擺酒,會擺在何處?”

他是設宴的人,是主,自然是要回京城,這是老輩兒的規矩。

可若真是去了京城——

那時,黃老闆才會陷入兩難的境地。他在上海如此為難傅侗文,難道不怕自己北上赴宴,會是一場鴻門宴?可若是怕了,選擇不去赴宴,到時候南北兩地的人更要瞧不起他。

難怪傅侗文一說要擺酒,那老者當即否了。

經他這一引導,她想明白七八分,心裡的不快也少了。

沈奚趁著月光,看半個人影都沒有的霞飛路,看樹葉沙沙,看燕巢的影子,只覺得是樣樣都好。她替傅侗文扭上襯衫的紐扣。

她的歡喜落在傅侗文眼裡,逗得他不行:“這就笑了?”

“嗯。”起碼不堵心了。

“那三哥再給你講講,你那一桿煙槍的作用。”

她被他勾起了興趣,等他講。

“你也知道,我和大哥鬥了許多年,遲早要分出輸贏勝負。自從父親病逝,我一直在想,如何能讓黃老闆不再摻和傅家的事,只怕我先提,他會獅子大開口。”

傅侗文摸她的頭髮:“連我自己都犯愁的事,一桿煙槍就解決了,見證人都是他請來的,這是天賜的機會。”他停了會兒,再道,“當然,他們是不會想到傅家的事還有後話,也不會想到今日贏了顏面,卻丟了日後敲我一筆的機會。”

沈奚聽得高興。

“還認為三哥吃虧了嗎?”他輕聲問。

她抿嘴笑著,搖搖頭。

“白心疼你了。”她笑,掉頭走。

“這可是冤枉——”他作勢要拉回她,“三哥這些年很是艱辛,只剩下央央能說心裡話了。你不要省著這份心疼,多多益善。”

“……我去給你另絞一塊手巾。”她噓了聲,“你輕點聲,吵醒他們了。”

他只笑著,瞧著她離開。

等沈奚絞了塊熱手巾來,竟聽到窗外有“呱呱”蛙鳴。

“我頭次在這裡聽到蛙叫,”她探頭看窗外草叢,“怎麼會有青蛙?”

傅侗文扶她的頭,扭她去看頭頂的屋檐。一隻灰撲撲的燕子正飛落到燕巢邊。

“這回真是燕還巢了。”他低聲說。

這是在一語雙關,傅家弟妹也都還巢了。

“沒想到真有燕子啊……你可千萬不要讓萬安去掏燕窩。”她忽而想到他的話。

“隨口說說的。”他說,盯著那燕窩看了半晌,忽然問,“天是不是快亮了?”

鴉青色的天,哪有亮的徵兆?

他借月光看懷錶:“是要亮了。你在屋裡等著,三哥這就去買回來。”

“真要買東西?”

“何時騙過你?”他從衣架上摘下西裝上衣,摸口袋裡皮夾是在的,“等著我回來,不要睡。”

“你現在出去,沒有店鋪會開門的。”她追上他。

“讓人敲開,多給十倍賞錢。”他的皮鞋踩踏著樓梯,一步緊似一步,人到樓下,開鎖出門,一氣呵成。

沈奚來不及追下樓,站在樓梯當中,透過門邊的窗戶,看到傅侗文的黑影一閃而過。隨之而去的,還有形影不離跟隨他的幾個男人。沈奚摸黑下樓,進廚房間,虛掩了門,才打開了壁燈。水池子的銀色鋁盆里堆著昨夜的碗筷,萬安平日里是不會剩到第二日收拾的,因為要給六小姐騰出一樓客廳的沙發,準備臨時床鋪,才會堆積在這裡。

沈奚算著時間,萬安也該醒了。

於是她將銅壺灌入冷水,打開煤氣,燒燙碗筷的開水。火苗舔著銅壺底,煙火氣升騰在心間,窗外架子上的葡萄藤葉擁擠在玻璃前,輕搖晃著。是晨風。

“沈小姐?”萬安披著小褂子,在門邊打著哈欠,因為熱,少年還光著膀子,“是你餓了,還是三爺餓了?這兒也沒吃的了,我去外頭給你們買吧?就是不大幹凈……駱駝餛飩和排骨年糕,可以嗎?”

小小年紀的男人,跟傅侗文久了都養成老媽子的性子,絮絮叨叨說到最後,才瞧見沈奚笑眯眯的,捏著昨日剩在廚房裡的胭脂鴨脯,吃得下唇都是油,望著他笑。

“哎呦,您怎麼吃這個啊。”萬安愁眉苦臉,奪下來,“夏日裡隔日的東西,不能吃,我是留著給自己解饞的。”

“你吃得,我就吃不得了?”沈奚小聲逗他。

萬安胸悶:“一個三爺就夠讓人操心的了。”輕嘆,再嘟囔,“您也不是個省心的主兒。”

沈奚一個勁兒笑。

估摸是被傅侗文的情緒感染過,心境大好。

“萬安啊,你原名叫什麼?”她喜好用這個逗他。

“您別問了,這輩子您也不會知道的。”萬安打著哈欠說,“我就叫萬安,願我家三爺萬事平安。”

天從鴉青到青白,到大亮了,傅侗文還沒回來。

譚慶項先醒了,廚房裡萬安成了打下手的,給他遞遞拿拿,沈奚無事可做,搬了個小板凳,抄了窗邊的一本書到藤架下,托腮候著。公寓里隨處可見的書,尤其是一樓客廳里,堆滿了書籍和各國報紙,窗台上這本是工程學的雜誌。翻開十幾頁,見一枚書籤,手寫著“顧家老六,工程學”。顧義仁?他提到過他在家是排行老六的,而確實他也是工程學出身。

當初傅侗文也看醫學雜誌,說是因為四弟學醫……手裡的這本書,應該也是他看到了,想到有位救助的學生是同樣專業的,才用鋼筆在書籤上如此標註吧。

他是個內心矛盾的人,她始終知道。

眼前,是一雙熟悉的皮鞋和西褲褲腿。

沈奚故意不抬頭,彎腰,扯他的褲腳:“出去時下雨了吧?萬安又要說你糟蹋好褲子了。”

傅侗文一手將她拉起來,把那本書丟去窗台上:“雨倒是沒下,被鄰居潑了一身的水。”

“這麼慘?”她笑。

瞧見他單手抱著兩個紙包,鼓囊囊的。

“上樓再說。”他道。

傅侗文拉她的手,徑自走入,對廚房裡的人丟下句話:“把手都洗乾淨了,一會兒我叫你們,即刻上來。”

“你不吃早飯了啊?”譚慶項儼然從私人醫生轉職成了私人管家。

“先辦正事。”他說。

窗邊上垂掛著竹帘子,還沒顧上捲起來,陽光穿過竹簾投到地板上,是細密的白金色的線網。他踩著反光的地板,到書桌旁。

拆開第一個紙包,是全新的毛筆和硯台:“介不介意替我研墨?”沈奚搖頭,用茶杯接了清水,掬幾滴清水在硯台上,為他慢慢研。

傅侗文鮮少用毛筆,或是他用在少年時,而她無緣一見。所以同樣的,他也從未見她研墨,不免多看了會兒。

“好了。”她放下硯,反剪了手在背後,看他。

也是期待他要寫什麼。

傅侗文難得說話還要醞釀,對她招招手:“離近一些。”

她笑,立到他身旁。

“我是個名聲不好的人,連累你,和我在一起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操辦什麼。”他撕開第二個紙包,裡頭放著個長柄狀圓紙筒,紙筒側面是“良緣永締”。

這是——

他又打開一疊幾份的絹紙,每一份上邊都有不同的圖畫。有四周繪著祥雲龍紋的,有繪著桃花和枝頭喜鵲的,還有繪著鴛鴦的,都是正中留白。每幅畫下有畫師的印章。

“這是最好的幾份婚書紙了,作畫也都是叫得上名號的先生。”傅侗文低聲說,“心裡急,也挑不好,只好樣樣買一份,你看你喜歡什麼,我們就用什麼。”

她沒見過,可也猜出這是婚書。

晨風打竹簾,一晃一晃的,光線變幻不定,晃得她眼花。

……

“墨幹了。”他看乾涸的硯台。

沈奚機械地眨了眨眼,雖他早說要訂婚,可因為他父親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嚴重,她不肯聽他的話,在家裡擺酒,宴客宣布。結婚的事反倒是他這個風流少爺比她急切,而今還是這樣,急火火地買了這些東西回來。

她耳邊聲音嗡嗡的,覺得自己失去了聽力似的,遠遠近近,樓上樓下,都鬧得很。

熙來攘往的霞飛路上,電車噹噹地響。

“這半月發生不少的事,”他說,“三哥年紀也不小了,再經不起日月蹉跎。”

竹簾尾端被風吹得,一下下拍打著窗檯,像踩著她心跳的節拍。

“宛央,我是真心愛你的。”他說。

他低聲又說:“今日是,以後也是。”

傅侗文托她的下巴,讓她雙眼和自己相對。在這寂靜的一霎里,像回到胭脂巷。在冬日蒼白的日光里,爆竹聲響連四壁,蓋住了他的心聲,白煙瀰漫,遮住了他眼底的留戀。

虛度的光陰,人一生經得起幾載。

“你不要以為我還醉著,再喝也醉不到這個時辰,”他輕聲道,“還是這裡的婚書樣式都不喜歡,不喜歡的話,我再出去買。”

她搖頭,淚水晃到眼眶裡,突然就笑了:“喜歡,我都喜歡……你買的都喜歡。”

方才哽了喉嚨,說不出話。

這一旦開口能說了,反反覆復都在重複著“喜歡”。

“這便好。”他說。

“我倒不怕多寫幾份,”傅侗文心下鬆快了,“只怕證婚人要多簽幾個名字。你也曉得慶項那張嘴是惹不起的,你讓他多簽幾次,他能拿這件事說你一輩子。”他看門口,“是不是?我們的證婚人?”

“唉,這時候我最好說話。”倚靠在門邊上的譚慶項,絲毫沒有偷聽的愧疚,反而大大方方給沈奚支招說,“你讓他多寫幾張,傅三的字也是有名的,只是沒人求得起。婚書不是一式兩份嗎?多給我證婚人一張,我以後落魄了,也能叫個好價。”

“三爺,萬安給你們研墨。”萬安挽起自個兒的衣袖,開始幹活。

沈奚根本沒留意,譚慶項、萬安和培德是何時上來的。

但看他們的笑意,該是聽到不少。

傅侗文把她攬到身旁:“挑你最喜歡的。”

沈奚翻來看去,最後把兩份的雙飛燕抽出,望一眼他,好似拿不準主意,還想要他一個點頭。“就這個。”他說,親自鋪在桌上,“你再挑下去,我就準備去買紅紙寫了。”

他高興時就喜歡逗她,一句跟著一句。

沈奚雙手背在身後,緊緊絞著自己的手指,凝眸,看他落筆:

沈宛央,傅侗文

竟然是先她的名字……這是入贅的規矩吧?她不確定地看他。傅侗文沒覺任何不妥,繼續寫:簽訂終身,締結白頭之約。

她簡直心跳都停了,屋裡的鐘擺也好似停了。

墨黑的毛筆尖,懸在婚書上,他忽然問:“還想寫什麼?”

沒有調侃,沒有逗趣,難得一本正經徵詢她的意見。

傅侗文作勢把毛筆給她,沈奚輕推回去,小聲說:“我的字和你的差遠了。”

十一歲後都沒用過毛筆,如何能寫。

“你再想想,還是要想出一句,這婚書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他說。

這是為難她。她的古學問也沒他好啊。

沈奚躊躇著,旁觀的譚慶項笑著說:“你們兩個的婚書,你怕什麼啊?”

“我古學問不好。”她坦白。

“我才不好呢,小時候學得勉強,後來出國留洋回來,全靠跟著侗文學說話,在琉璃廠舊書攤上找書看學句子。”譚慶項安慰她。

她也差不多,沒機會學。

沈奚想了會兒,掂量著,詢問他:“山河無恙,這句好嗎?”

這是他的心愿,寫在婚書上是個紀念。

傅侗文曲指,敲著她的前額說:“好。”

於是他落筆,正文收尾,是寫的:

願使,山河無恙,百年永偕。

他在寫完這一份後,偏過頭,對著她笑:“寫得好嗎?”

沈奚難見的扭捏,輕“嗯”了聲,看他笑得彷彿是金榜題名日,洞房花燭夜……若在桌旁擺上兩根紅燭,就只差掀蓋頭,鴛床同夢了。

傅侗文拿起相同的空白婚書,照抄了一份。

他先落自己的名字,輪到沈奚,她緊張地攥著筆桿,手心生生逼出了汗,仔仔細細寫了沈宛央,這個陌生的名字是父母所賜,她十餘年沒用過它落款。

“這回真是三少奶奶了。”他耳語。

他隨後將筆遞給譚慶項:“證婚人來。”

“可算輪到我了。”譚慶項接過毛筆,揮毫潑墨的架勢,蘸了墨說,“沈奚你別怕,我雖古學問不好,可這名字還是認真練過的。”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十二年,故人戲 > 第十五章 浮生四重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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