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字型大小木箱的失蹤,本該是個隱秘。
可消息卻不脛而走。
等代表團抵達巴黎,關於文件的丟失,已經有了數個版本的傳言。有說是總長途經日本時,被日本間諜買通了身邊隨從,盜走文件;有說是在游輪行駛到半途中,遭遇了偷竊;也有說總長在橫濱時,曾有御醫前來診病,是總長意志薄弱,把文件送給了日本人……報紙謠言漫天,日本人也在逼著總長闢謠,說是有人要蓄意影響中日關係。
流言滋生,無法遏制。
一場輿論戰,在和平會議開始前就拉開了大幕。
而對於這個文件箱,傅侗文在游輪上,甚至到了紐約也沒對她提到過。沈奚是在巴黎租住的公寓里看到報紙,才獲知了這件事。
……
而現在,沈奚發現,這份去年十二月中旬的報紙竟又出現在傅侗文的書桌上。
窗外,已是初夏六月。
沈奚握著那份報紙,心像浮沉在水裡。
自從租住了這間公寓,書房裡到處可見報紙,英文、法文,還有日文和中文的報刊。傅侗文和譚慶項曾給她講過,報刊是一個戰場,能夠引導輿論,博取民心。
所以一到巴黎,代表團電報回國,要的第一筆錢就是輿論資金,用來打點巴黎大小報社,為中國爭取更多的輿論支持。傅侗文也投了不少錢,打點日本和國內大小報紙,所以他收到最多的包裹,都是報紙。
沈奚挪開十二月的,下邊一份就是五月的,在講國內的學生運動。
傅侗文走進書房,他穿著白襯衫和西褲,肩上卻披了件中式的長褂,灰白色的。
他一直不穿舊時的衣裳,這件還是沈奚私下裡問駐法公使要了一位華人裁縫的地址,特意讓人縫製的。西裝過於拘束,也重,還是長褂輕便。
傅侗文初見長褂,很是意外,雖不習慣,但也照沈奚的建議,披著禦寒。
久了,反而覺出沈奚說的好處來。
“報紙上說的話看看就好,都是舊新聞。”他走近,把一頂巴黎正流行的帽檐翻轉的鐘形女帽遞到她眼下,“你要遲到了。”
“我很快回來。”
“不用急。”他說,“難得你在巴黎見個朋友。只是不要到天黑。”
“嗯。”
沈奚接了女帽,在手中握著,若非要緊事,她是一秒也不想離開他。
沈奚並沒和他說見誰,只說是大學同學,傅侗文也沒追問過。
她臨走前和譚慶項交代了兩句,把自己要去的餐廳地址和電話號碼都留給譚慶項,這才放心出了門。
到了聖米歇爾大道,她找到那間咖啡館。門外坐滿了人。
全是一個個的小圓桌,桌子直徑不過二十厘米,擺上幾個杯碟就佔滿了。反而是圓桌周圍的藤編座椅,每一把都比圓桌要大。十幾個桌子放置很隨意,紳士小姐們也坐得隨意,享受午後咖啡。椅子抵著椅子,是城市裡最常見的、擁擠的午後聚會。
紳士們只能把握著報紙的手盡量放低,避免邊角蹭到身旁的陌生人。
閱報者十有七八,沈奚不懂法語,但也猜得到,其中半數會在關注和平會議。
她又想到家裡堆積成山的報紙。
……
在角落裡,難得有個圓桌,只放了兩杯咖啡,坐著一位先生。
沈奚看著窗邊圓桌旁坐著的男人,腳步停駐,對方從玻璃反光中看到了她的影子,偏頭回視。兩位好朋友,不約而同地笑了。
“你竟然還是老樣子。”陳藺觀親自起身,想為她拉開對面的座椅。
“這裡人多,你不要假紳士了。”沈奚攔他。
她把帽子擱到腿上,喝了口咖啡。
陳藺觀以手肘撐在桌邊,笑意滿滿,等她喝。
沈奚去年12月離開紐約前往巴黎,在游輪上就給他發了電報,但不巧,陳藺觀剛啟程前往紐約,進行學術交流活動。兩人在海上,彼此錯過。
直到前幾日,陳藺觀返回巴黎,才算促成了這次的見面。
當年沈奚離開紐約,沒來得及和他告別,這些年他們雖然恢復通信,可一直無緣相見。
真到面對了面,看到對方的臉,和通信又是不同的感覺了。陳藺觀不由得記起在紐約讀書時,兩人你追我趕,學到入魔的歲月。
沈奚是他從心底佩服的人,也是他認定的最好的朋友。
“為什麼挑在和平會議來?”陳藺觀笑著問,“在信里還故作神秘,不肯告訴我?”
沈奚抿嘴笑。不方便答。
幸好,陳藺觀知輕重,見她的笑容,就識相地不再問了。
“有句話我憋在心裡很多年了,你後悔嗎?”陳藺觀突兀地問。
後悔?她奇怪:“你指什麼?”
“你在紐約最感興趣的是心臟外科,也有天分可以成為最優秀的心臟學醫生,你後悔嗎?突然回國,毀了自己的前程?”
從兩人恢復聯繫後,陳藺觀就不遺餘力地勸說她來歐洲讀書,當聽說她放棄去英國的機會後,毫不留情地在信中指責她目光短淺,荒廢天分。
他對她昔日放棄心臟學的事一直耿耿於懷,難以釋懷。到今天仍是如此。
沈奚搖頭:“不後悔。”
“你是在逞強。”
“是真心的。這幾年我在國內,單單是救活的人就有上千人,救治的病患早就數不清了,還有——”她笑起來,“我還給蔡將軍的軍隊送過錢。你看,我也做了不少事。”
“你本可以有更高的成就。”
也許吧。她放棄爭論,不在意地喝咖啡。
沈奚放了杯子:“我想求你幫我做一件事。”
“我就說了,你是個功利主義者。”陳藺觀彷彿識破了她,愉快地說,“找我總是有事情的,不會只為敘舊。”
沈奚又一次沒反駁。
兩人在念書時就是你來我往的談話方式,從沒人肯示弱。接連兩次的沉默,讓陳藺觀很不適:“我和你開玩笑的,沒有你的資助,我走不到今天。只要我能幫的,你只管說就是。而且,千萬不要用‘求’這個字。”
“我想……讓你為我推薦一位心臟學醫生。”
陳藺觀恍然:“你是想找我的教授?為你的朋友嗎?”
她停了會兒,才道:“是為傅侗文,我想為傅侗文找一位主診醫生,他心臟不好。這半年來因為和平會議的波折……情況……”
笑意在陳藺觀眼中散去。
“我諮詢過許多人和同學,都說你的教授是臨床上最好的醫生,是最適合他的醫生。”
沈奚盯著他:“我想懇求你……”
陳藺觀搖頭,以最溫和的方式表示了拒絕。
當初在紐約公寓外,情緒激動的少年長大了,他學會了控制情緒,學會了尊重朋友,可不代表他能忘記自己家是如何落魄的。
“抱歉。”沈奚輕聲說。
“不必抱歉。”陳藺觀說,“竇婉風告訴過我,他是你丈夫的哥哥。”
“他現在是我的先生。”
陳藺觀怔了一怔。
他從同學那裡聽說了沈奚結婚的喜訊,還電報責備她,以為她忘記分享喜訊。
今日揭破,才知真相。
沈奚欲要說話。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在紐約時,一直反覆要我記住資助人的恩情。”陳藺觀看著她,“現在是想要我還了嗎?”
“不,我當時說的話,是想要你牢記學醫的初衷,救許多人,才不枉費傅侗文給我們的花費。不是要你還他什麼。”
“他是個大慈善家,愛國商人,資助過許多的人,”陳藺觀回她,“可是沈奚,他對別人是好人,但對我不是。我是個普通人,不是聖人,你如果想要我的教授救他,不必來求我。”
“我試過聯繫你的教授,可是……”
陳藺觀自然知道她碰到的困難:“當然,我的教授早已重病在身,閉門謝客了。”
“所以我才找到你,是因為知道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
“你不要打我的主意,也不要和我談醫者仁心,我是個很自私的人。”
長久的安靜後,沈奚再次說了句:“抱歉。”
她預料到這個結果了,可還是想試一試。
這條路走不通的話,只好準備起來,前往英國,去見譚慶項過去的教授。心臟外科是連外科醫生都要避諱的領域,專攻這方面的醫生本就少,能有豐富臨床經驗的人更少……她怕,到了英國還是於事無補。
沈奚和陳藺觀不歡而散。
她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坡路,往公寓走,兩旁都是小咖啡館、小酒館。她初見巴黎,是在傅侗文送給自己的一套彩色照片里,那時她對歐洲的這個城市印象是,街邊房子像擺放整齊的洋火盒,色彩斑斕的牆面嚴絲合縫地貼著彼此。
傅侗文後來提到那套照片,說是自己初到巴黎,花大價錢向一位記者購買的。他從不吝於讚美任何一個西方國家開放的思想和工業化的成就。
讚美下,是美好的期盼,期盼中國能有這樣絢爛於世的一日。
幾個小孩子圍著輛冰激凌販賣車,接過自己想要的甜品和汽水。
沈奚看到也有販賣爆米花的,她買了一包,販賣的老者提醒著,指了指她的手包。巴黎是繁華沒錯,可偷搶也是出了名的。老者見她黑髮黑眼是個亞洲人,走路漫無目的,有點遊覽的意思,推測她是初到巴黎的女孩子,好心提醒。
沈奚用和傅侗文學的法文,道謝後,接過紙袋子。
回了公寓,她看落地鐘的時間,傅侗文還在午睡,便把爆米花放在了門口的矮几上。來接培德的人坐在客廳里,見到沈奚,立身喚她:“少奶奶。”
她看門口的布紋行李箱:“譚先生呢?”
“在和培德小姐道別,在廚房間。”
沈奚到廚房門口,咳嗽了聲。
“不用進來了,我們出去。”
譚慶項說著,帶培德走出廚房。
他這次帶培德來法國,就是為了親自把她送到歐洲,再把她交給德國駐法領事館。沒幾日,和平會議就結束了,他知道再沒法拖延,就在上周聯繫了德國領事館,定了這星期送她過去。對於這個決定,培德不是沒爭辯過,可她能戰勝所有的困難,唯獨無法逾越一個天塹——譚慶項不愛她。眼看著德國即將被制裁,培德也要擔心家裡的祖父母,左思右想,沒別的法子,才算是答應了離開的安排。
培德手裡抱著一個食盒,是她央求譚慶項做的中國菜,準備在路上吃。
沈奚和譚慶項送她到公寓大門外。
“不要給這個地址寫信,會議後這個公寓會交給房東,我們也會回國。”譚慶項交代。
“你們回中國後,住在哪裡?”培德灰藍色的眼睛裡,是藏不住的淚水。
“說不準。”譚慶項說。
培德低著頭,用只有他們兩個聽得懂的德語,說了很久的話。
沈奚從音調、語氣里,猜想這是最後的剖白。
譚慶項畢竟是傅侗文的同齡人,經歷得多,他始終帶著笑,使培德不至於太窘迫。最後,他給了小女孩一個真誠的擁抱,低聲,用德語說了幾句話。
培德眨眨眼,淚水順著臉頰,落到衣領內。
“再見,沈小姐。也替我和三爺說再見。”培德輕聲對沈奚道別,掉頭,上了汽車。
汽車消失在街道轉彎處。
譚慶項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
“她說了什麼?”沈奚小聲問。
“我不告訴你的話,你會如何?”他笑。
“會輾轉難眠?”沈奚和他說笑,“像在紅磨坊看了一場歌舞,卻唯獨落幕前離場了,不知結局的滋味,不太好。”
“她說……同樣是叫培德,同樣是跨國戀情,同樣是愛上了中國男人,為什麼她得不到好結果。她說,陸總長和夫人的愛情是‘命運的暗示’,可我卻要忽略。”
女孩子在愛情上,都是相通的。
都喜歡抓住一點蛛絲馬跡,說服自己,暗示自己好的結果。
“那你呢?”
“我?你問我說了什麼?”
“嗯。”
“我說,”譚慶項笑著說,“小姑娘,我不愛你。”
和她想的幾乎一致。
沈奚和譚慶項交代了下午的結果。
見陳藺觀的事,傅侗文不知道,譚慶項知道。從五月以來,他和沈奚一直在商量這件事,是留在法國,還是去英國。
怕被傅侗文聽到,他們在廚房裡,輕聲交談。
人年紀大了,愛回憶,譚慶項說著說著,就提到了那年在游輪上的事情:“那時也是山東,侗文還說,他實在不行了,綁了炸藥在身上,和日本人同歸於盡去。”
沈奚在外頭還能端著架子,面對譚慶項,架子全散了,心亂如麻。
半晌,也只是輕聲說:“我一想到,我們在橫濱坐立不安,唯恐誤了去美國的時間,唯恐讓威爾遜懷疑我們合作的誠心……就覺得……”太可笑。
這些話,她不能和傅侗文聊,只好在這裡隨便說說。
“最後美國選了日本,可笑啊我們。”譚慶項接了話。
突然,樓上有戲曲聲傳來,他們對視一眼。
他午睡醒了。
“我上去了。”她說,“你儘快聯繫你的那位教授,會議一閉幕,我們立刻啟程。”
“已經談妥了。”譚慶項微笑著,安撫她。
可兩人都知道,錯過了陳藺觀這裡,是錯過了什麼……
她拿了那包爆米花,循聲,來到書房。
傅侗文仍披著同樣的一件灰白長褂,深陷在黑如墨的天鵝絨沙發里,腳下是軟皮拖鞋。壁爐里沒火,光穿過玻璃和大半間書房,落在他腳旁,西褲腿上。
他下半身沐浴在陽光里,五官在房間的晦暗中,合著眼,帶著一絲微笑,手指在跟著曲子輕敲著。
日光太短,夠不到他的臉。
沈奚深知,對巴黎一行的失敗,她的唏噓和傷心,遠不及他的萬分之一。他走維新的路,維新失敗,他支持革命,袁世凱登基稱帝,忙活半輩子,好似全在瞎折騰。到最後在山東這裡還是一事無成,註定是要失望……
而身邊人,去了一個又一個,死了一批又一批,黃泉路上已是老友無數。
她站了許久,靜看他,心裡一抽一抽地疼。
傅侗文在欠身,調整坐姿時,睜眼,瞧見了她。
他一笑:“我這個閑人,又在等著你回家陪我了。”
“我走時你還說,難得我在巴黎見個朋友。”沈奚上前,半蹲在他面前,兩手捧紙袋,“我欠了你許多年的爆米花。記得嗎?”
他接了紙袋,打開,捏起一顆丟到嘴裡:“Cinderella。”
他們在紐約看的首映。
傅侗文也給她餵了一顆,柔聲道:“等三哥回國,要為央央開上一百家影院,像戲樓一樣熱鬧。首映日就放Cinderella。”
少年時,他常命人在後花園亭子里搭出一個又一個戲台,檐前全掛珠燈,紗羅綢緞作簾幕……客未至,燈是不許點的。客至,燈火齊明,那等風光,不可殫述。
方才他因為想到了這件事,把窗帘掩上一半。他想等太陽落山,等她回家再撳亮燈。
可惜沈奚歸家太早。
“你沒回來前,戲聽著也沒滋味兒。”他輕聲說,鼻尖從她前額滑下去,聞她身上的香氣,這是胭脂水粉,中國女孩子才有的香氣,“你一回來,就大不同了。”
他親吻她,品她唇齒間的咖啡香。
“嗯,是牛奶咖啡。”他評價道,“我這些日子只能喝水,沒什麼意思。”
傅侗文偏頭,一笑,恍若是迷了路,在等她點燈伺候的三少爺。
沈奚和他對視。
她怕失去他,比任何人都怕,除了他,這世上她再沒有親人了。在她身上,戲裡的橋段輪番上演,忠良遭遇陷害,好人偏要早死。她不想,最後還要經歷情人分離。
山河無恙,只會是個美好寄願,她看不到路在何方。
難道百年永偕……也做不到嗎?
沈奚剛和陳藺觀碰了面,低落情緒尚在,怕自己的失常影響他這個病人的心情。她避開傅侗文的臉,看到矮几上攤開的報紙:“別再看報紙了,對你病情沒什麼好處。”
“好。”他聽話地把報紙合上,“你說不看,便不看。”
“要真能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
也不至於到今日。
他告饒說:“你和朋友喝咖啡,我在公寓里苦等。這剛一露面,就不要再教訓我了。”
沈奚埋怨地看他,把報紙拿走。
“去讓慶項準備吧。”傅侗文靠回沙發椅背,“總長和夫人天黑到,要留下吃晚飯。”
“你和譚先生說過了嗎?”
“不敢說,最近你和他都是脾氣大得很。”他自嘲。
還不是因為你……
沈奚不想揭穿他的“委屈”,抱著一摞報紙,向外走。
“不止兩個人來,至少四五人。還有,夫人喜歡熏香腸和生牡蠣。”他補充說。
“不吃中餐嗎?”她回頭問,“我以為他們許久沒回國,會想要吃。”
“夫人為哄大家開心,在領事館一直做中餐。”他回道,“今晚給他們換換口味。”
他們到法國後,雇了一個法國女人幫收拾屋子,偶爾也會做西餐。
今日正好派上用場。
天黑後,客人準時登門。除了總長和夫人以外,全是和傅侗文有交情的駐外公使。沈奚在一月的歡迎宴見過他們。那天飯桌上,人人面露喜色,今日都好似老了幾歲,仍是禮貌紳士地帶來了禮物,和主人客套敘舊,但眼睛背後再無笑意。
晚飯安排了三小時,不到半小時,除了總長和夫人,餘下人都告辭而歸。
餐桌上,新鮮的牡蠣在燭光里,浮著水光。
沒人有胃口吃它們。
“我去了數份電報給國內,卻沒回電。”總長說。
大國之間達成一致,要把德國在山東的權益轉給日本人。
中國沒資格討論,也沒資格反對。
代表團第一時間就把會議結果告知國內政府。
可簽合約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北洋政府始終是一副推諉的姿態,不做任何決定。
於是,代表團成了眾矢之的,被孤立在巴黎。他們懷揣著一雪前恥的目的,在旅途中歷經磨難,到巴黎後艱難斡旋,談判至今……卻在最後被拋棄了,成為了一枚棄子。
若在那份不平等的合約上簽字,就是代表團的責任,愧對國民;若是不簽,也是代表團的責任,得罪與會大國。
“這字,不能再簽了……不能再簽了。”總長長嘆。
傅侗文不是外交部的人,他只是一個商人,無權評論。
他用銀叉子撥弄著白餐盤裡的半塊麵包。
沈奚裝著沒留神聽的樣子。燭光下,她看到總長夫人擱在餐桌邊沿的手泛著青,血管突兀,十分蒼老。在此時,她才意識到總長夫人已是六十五歲的高齡,卻還在跟著她的丈夫四處奔走……
窗外,漸起吵鬧聲。
沈奚放下盛水的玻璃瓶:“我去看看。”
她走到客廳里,譚慶項也在。
“是留法學生,有上百人。”譚慶項快速地說,“他們不是一直在駐法領事館前抗議嗎?怎麼找到這兒的?”
“總長的車在草坪外,要找也很容易。”沈奚說。
“我先出去看看,你去給領事館打個電話,讓人來接一下?”
譚慶項話音未落,傅侗文和總長、總長夫人先後從飯廳出來。
“這些天,他們都在領事館外,我和他們裡邊有些人也算打過交道了。”總長苦笑,“讓我先出去說一說。”
傅侗文想阻攔,被夫人搖頭制止。
他們只好跟隨著,一同到花園裡。公寓外的花園是半開放式的,草坪連著馬路,路燈下,沈奚看出去,全是一張張年輕的臉。她因為傅侗文昔日在上海被襲的事,對學生活動一直心中有懼。但好在,這群大學生並沒有動手的意思,只派了一位女學生和總長短暫交談。
她好像看到那個女學生拿著什麼,沒看清。
不遠處,法國警察也在觀望。
“我們真不要通知領事館嗎?”她低聲問傅侗文。
傅侗文沒作聲。
短暫的對話,結束後,總長掉轉頭,踩著草坪,向傅侗文他們而來。
譚慶項立刻把大家讓到門內,落了鎖。
總長透過玻璃看人群,輕聲道:“那個學生代表在袖子里藏了一枝花,裝成是槍,威脅我不要在合約上簽字。”
夫人苦笑。
“她摘花時,我看到了。”總長忽然一笑,看向傅侗文,“外面種著什麼花?”
“玫瑰花。”傅侗文陪著他,故作詼諧地說,“是一把浪漫的槍。”
很快,領事館另外派車來,接客人離開。
汽車駛離時,那個用一枝花裝作槍的女孩子,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講:“若他敢簽字,我們就要了他的命!他是萬萬不敢簽字的!”
馬路上,會聚的留法學生們群情激昂,把那個女學生代表簇擁著,振臂歡呼。
……
譚慶項無意看這些,他先回到飯廳,把沒吃完的東西都挪到自己面前,坐下,慢慢吃。今晚的晚飯特殊,他方才是怕自己在,大家不方便談正事,所以沒出現在飯廳里。
可到了今日,也沒什麼好談了。
浮光掠影的巴黎,這是法國最好的時代。
全世界的藝術家們都會聚於此,在咖啡館裡聚會,在酒館、在街邊分享自己的藝術作品。紅磨坊里夜夜笙歌,紅色風車模型,高聳在天際的鐵塔……經歷過那個年代的文人,後來描寫法國,會稱那時的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
而這些,都是別人家的輝煌。
國內報紙稱上海是“東方巴黎”,也只是皇帝的新裝,試問在巴黎,有沒有租界?有沒有法國人不能進入的種種高級場所?
傅侗文到譚慶項身旁,拽出椅子,落座。
他這半月像是在等花謝的人。
明知結局,不到簽字日,仍不肯離去。
餐桌上的白葡萄酒是為夫人準備的,生牡蠣腥氣重,配白葡萄酒剛好。他拿了細頸酒瓶,給譚慶項倒酒,是倒滿的,這是中國人的倒酒方式。
待他要自斟時,譚慶項捂住了他的玻璃杯:“有家室的人了,你顧著點沈奚的心情。”
傅侗文笑笑:“我不喝,只是想敬酒。”
他拉開譚慶項的手,把自己的酒杯斟滿。
他執杯,和譚慶項輕碰,明明沒有喝,竟有了酒闌人散的目光:“今天是個值得敬酒的日子。”
“第一杯,要敬沈家。”他把滿杯酒全倒在地上,隔著燭光,遙遙望著沈奚,“不是你父親,我不會走上革命的路。”
沈家和譚慶項沒交集,他聽著,沒倒酒。
傅侗文拿起酒瓶,再倒酒。
將滿未滿時,這瓶酒沒了,他懶散地單手撐在餐桌上,夠另一瓶沒人喝過的紅葡萄酒,把杯子填滿。
“第二杯,敬侗汌。”他舉杯,“是我無能,他走這麼久,我卻沒做出什麼大事。”
暗紅的酒液被傾倒在地。
這回,譚慶項也隨他敬了酒。
空杯再次滿酒。
“這第三杯……”給誰呢?
不是沒人敬,是死去的人太多。
“慶項,你沒經歷過維新,那也是一干好兒郎。”傅侗文說。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譚慶項笑,“誰沒聽過?”
“過去,有人勸過我不要摻和維新。”傅侗文回憶,“那是一位宮裡的紅人,他送了我一句話——勸君莫作獨醒人。”
其實中國沒有獨醒的一個人,只有早醒的一群人。
國土分裂日,同胞流血時,他被驚醒,發現身邊已經站滿了人。
“最後的酒……敬故人。”傅侗文最後道。
“敬故人。”譚慶項附和。
敬所有志士,那些為強我中華,收復國土而努力……蚍蜉撼大樹,可笑自不量力的故人們。
兩個異姓兄弟,同時傾杯,把剩下所有的酒,悉數倒下去。
真是荒唐的敬酒,人家是小杯傾倒,他們兩個卻舉著大玻璃杯……水流匯聚,四下里全是酒。半個飯廳的地上全是酒,兩人的皮鞋鞋底都濕了,她的鞋也是。
沈奚低頭,看腳下的水流。她不想打擾他們,就著自己的杯子,也在小口喝著酒。她酒量不好,三兩口,面頰就熱烘烘的,眼裡也蘊了水光。
三杯酒敬完,傅侗文坐回到椅子里,他看著滿地的酒水,久久不語。
久到沈奚察覺了不妥,他恰巧探手,去拿水杯。在傅侗文喝水時,她分明看到一滴水從他的下頦滑落。這個角度,譚慶項是看不到的。
譚慶項沒反應,喝水的傅侗文也沒反應,她要不是親眼所見,都以為是幻覺。
……
沈奚的喉嚨哽住,一口飲盡杯中酒。
她裝著擔心,扭頭看向窗外:“好像都走了,那些留法學生。”
“我們這兒又不是領事館。”譚慶項拿起叉子,在吃生牡蠣,“要圍,也圍那裡。不過也沒什麼好圍的了。”
那晚,傅侗文說了不少話。
後來,他的少爺脾氣全上來了,把書房的唱片機抱到卧室里。
他笑說:“這戲癮上來了,誰都攔不住。”
他又說:“還是《滿江紅》最好。”
他再說:“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這句最是好。”
沈奚燒了開水,端到房間里,給他擦臉、擦手。
“教你唱好不好?”他問。
沈奚抗議:“我沒天賦。”
“和侗汌一樣。”他取笑她。
“你笑好了,我們這些人唱不好,才顯得三爺您唱得好。”她拿話捧著他,逗他開心。
他被她用熱毛巾焐著臉,好不愜意,“嗯”了聲,也陪她唱假戲:“越發懂規矩了。”
兩人笑了一會兒,傅侗文被勸著睡了。
這天夜裡,他犯了兩次心絞痛。
強顏作笑不難,難得是在心裡過得去這個坎。
沒兩日,傅侗文再次被送到醫院裡。從一月到法國後,傅侗文在醫院裡住的時間,比在公寓都多。法國醫生不會有“鬱結於心”的說法,但也常交代她這個病人家屬,要盡量保證病人心情舒暢。可說完,連醫生自己也覺得,這是句廢話。
報紙上每日都提巴黎和會,全法都知道中國即將再次失去什麼。
傅侗文也清楚,他這段日子是在過鬼門關,為以防不測,他叫來了周禮巡。
沈奚一看周禮巡進門,當即識破了他的想法,眼立時紅了,都來不及掩飾。傅侗文怕周禮巡瞧見她的脆弱,向外揮手:“叫你再進來。”
周禮巡也是頗有脾氣的少爺,今日卻老實。
讓他在外候著,掉頭就走,多一句廢話沒有。
傅侗文拉沈奚的手:“好好的,這又是怎麼了?”
“你叫他來幹什麼?”沈奚呼吸不穩。
他一嘆:“太聰明也不好,我就是吃了早慧的虧。”
他略停頓,耐心和她解釋:“生意大,資產複雜,都要事先交代好。比方說,國內各地的公館、公寓,還有礦產、商社和公司,都需要一一討論。”
可看她淚眼模糊,他不敢往下說了,輕聲檢討說:“是我耽誤了你,好好一個女孩子,嫁給我,再改嫁也麻煩。”
“傅侗文……”她瞪著他。
傅侗文到她耳邊說:“不鬧了。去,叫人進來。”
理智上,沈奚知道這是必要的,畢竟他資產構成複雜,也只有他能合理安排。
可情感上,換誰都無法承受。
周禮巡進病房後,沈奚主動為他們掩了門,獨自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放空自己。她想稍後再進病房,自己能掌控好情緒,不要再哭了……
“傅太太。”傅侗文在這家醫院的主診醫生站到她面前,身旁跟著一個會英文的護士。
沈奚慌忙站起。
主診醫生在說話,她很急,怕是和他病情有關,盯著負責翻譯的護士。
“醫生問你,是否還記得他給你推薦的教授?”
“我……記得。”沈奚鼻音很重,回答護士,“但我沒成功,連時間也約不到。”
主診醫生認真聽護士翻譯。
不安瀰漫著,沈奚不覺屏息,等醫生的答覆。
醫生點頭,讓護士繼續翻譯自己的話。
護士語速很快,把醫生的意思再次用英文傳達給她:“這是個好消息,傅太太,全法最好的幾個心臟學醫生致電我們,想要為你的丈夫進行會診。”
驟不及防,像有人拉開了黑暗裡的簾幕。
她被光刺得睜不開眼,只想哭。有淚水,不停掉下來,完全止不住……
是陳藺觀,一定是陳藺觀。
中國在國際上地位低,華人、華僑也都如此。
在異國他鄉,他們想在法國聯繫好一點的心臟學醫生都困難。只有師從業內泰斗,備受矚目的陳藺觀才能在短時間內做到這些,也只有站在學術金字塔頂端的人,才能暫時掙脫被歧視的枷鎖,擁有真正的話語權。
哪怕是譚慶項,再回到英國,一沒成績,二沒人脈,也無法做到這種程度……
所以,沈奚能看出這位醫生的意外和驚喜。
如同她自己的心情一般。
當晚,四位醫生先後到了這家醫院。
陳藺觀沒有出現。
沈奚等著醫生們會診結束,送他們離開病房時,其中一位美籍醫生停住腳步,對她笑著用英文說:“傅太太,我是陳藺觀的朋友。”
她點頭,和對方握手。
“聽說你在中國,也是一位很有威望的外科醫生?”
“沒有這樣的說法。”她謙虛說,“中國的西醫學還在起步階段。”
他笑:“稍後我們會開一個內部會議,還要看你先生的檢查報告,大約三個小時後,我會親自告訴你我們的討論結果。”
“好,謝謝你。”
“還有……”對方沉吟,“明天是和平會議結束的日子,盡量不要和病人討論這個。”
“我明白。”她說。
說是三個小時,到兩個半小時,她已經坐不住。
她暗示譚慶項陪在病房裡,借口出去透氣,來到了心臟科室的樓層。
站在這裡,她頭次回想起了自己在紐約時的心境,她曾迷上過心臟……身後,穿著深色西裝,摘下禮帽的男人走近,停下:“上世紀有人說,在心臟上做手術,是對外科藝術的褻瀆,誰敢這麼做,那一定會身敗名裂——”
沈奚聽出男人是誰,不禁笑了:“可已經有人開始成功,堅冰已經破除,我們會找到那條通往心臟的航路。”
這是他們讀書時,紐約的教授在講堂上對心臟外科學的展望,那位教授是沈奚和陳藺觀對於心臟學的啟蒙人。
陳藺觀凝視著她。
他是一個只看重自己感受的人,很少有朋友,因為他無法容忍自己分心在私人社交上,他對心臟學的瘋狂,只有昔日的沈奚能理解。她是他的知己,情誼深厚,更勝手足。
可他昔日也是個小公子,後來因為父親在生意場上敗給了傅侗文,家境落魄後,他就成了個窮小子……雖然對沈奚的情義戰勝了對傅侗文的怨,但人是情感動物,他哪怕動用了所有的力量,邀請了所有的同行來到這裡,還是意難平。
“能不能再給我個理由,讓我救他救得舒服一點?你可能不知道,我父親生意失敗後,家裡過得很辛苦,我母親每每提到他的名字都是當仇人的。”他無奈一笑,深覺自己不孝,“每封家書的末尾,都要我牢記他。”
“你要……家國一些的,還是私人一些的?”
“私人一點的,和你有關,因為我是為你救的。”陳藺觀轉著手裡的帽子。
“他救過我的命,當時我們家被滿門抄斬,若沒有他,我早就死在十一歲了。”
陳藺觀愣了會兒。
他拍拍沈奚的右肩,繞過她,進到開會的房間里。
陳藺觀的加入,使會議延長了足足兩小時。
日落西斜時,陳藺觀坐到她身旁:“我說,你聽著。他的情況不太好,我們有兩個方案,一個是保守的藥物治療,但實話說,他有錢,能買到的所有西藥都是最好的,在這方面我們沒有特效藥。還有一個方案是手術,但這個方案危險很大,你也清楚心臟外科學的現狀。”
“你的建議是什麼?”
“我的建議是手術,他有極大的惡化危險。我很明白地告訴你,在現階段無人能救心肌梗死之人,真到那時,誰來都無力回天。”
她恍惚覺得這番對話似曾相識。
她看他。
陳藺觀說:“我已經給你找了臨床經驗最豐富的醫生,對於這個手術,在法國,甚至在歐洲,除了我們沒人能做。”
他說完,又補充道:“我的教授無法上手術台,倘若手術,會是我主刀。”
倘若是尋常病人,陳藺觀不會做出這個建議。
在心臟上動手術,迄今為止他遇到的病人里,凡是有清醒意識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會拒絕。就因為她是沈奚,他才有了這個建議。
“當然,如果是保守治療,我也會儘力。”
她終於記起,為什麼會有熟悉感。
當初小五爺是否接受截肢手術,她也對傅侗文有過類似建議,連措辭方式也驚人的相似。陳藺觀說得對,她了解外科學,也了解心臟外科學。她想到自己在手術室用木工鋸鋸斷小五的腿……當時無懼,可現在,她怕了。
傅侗文做同意手術的決定,用了兩分鐘。
她在陳藺觀說完後,靜坐了十分鐘,還是無法拿定主意。她在內心為自己辯解,不是生死攸關的地步,她無法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你讓我想一想。”她輕聲說。
傅侗文看她晚飯時食不下咽,主動承諾,這三個月都不會和任何人通電報,不會看報紙,更不會見大使館的人。
他也在有意識地調整自己的心情。遺囑是寫好了,但他不想死,失敗多了,人反而會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期待,總覺得就是下一步,就在明天,一定會贏回來。
這心理和深陷金錢泥沼的賭徒沒兩樣。
可說穿了,他們這些人,哪個不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豪賭之徒?
白天人還好。
到夜裡,他的心絞痛再次發作,沈奚從另一張病床上翻身下來,腳才剛夠到拖鞋,傅侗文已經自己吞下了葯。他睡前留了心,葯放在枕邊手帕里。
吃了葯不說,還笑得像個孩子,在對她邀功:你看,我用藥很及時。
沈奚關掉燈,宣告結束“諂媚”。
她在無光的病房裡,換了床,倚在他身邊,佔了小小的一條床邊沿,守著他。她的手,輕輕搭著他的腿。陳藺觀的話在她腦中盤旋,倘若再惡化……
傅侗文靠著床頭,這是一個漫長的忍痛過程。
沈奚不作聲,一動不動,呼吸的節奏也是控制好的,好似睡著了。
“宛央?”他低聲喚她。
“嗯。”她應聲。
她也叫他:“三哥?”
他也應了聲。
片刻沉默。
“我想給你安排一場手術。”她和他商量。
“你主刀嗎?”他故意問。
又不正經。
“我沒這份能耐。”她說。
“你有這個天分,我耽誤了你。”
當初她跟他離開紐約,放棄了什麼,他都知道。
尤其再見到陳藺觀,傅侗文更是為她惋惜。
沈奚輕聲抱怨:“好了,躺下。”
傅侗文躺到棉被裡,頭枕著手臂,瞅著她:“那個人,是不是心裡有你?”
都什麼時候,還在想這個……
“沒有,他看不上我,他眼裡只有一個個血淋淋的心臟。”
“好。”他突然說。
“什麼好?”
“做手術。”傅侗文多年求醫,當年又在英國和譚慶項的教授面見過,自然知道手術的危險,“就這樣決定了。我看你這兩日吃得不多,睡得也不香甜,自己也揪心得很。手術好,我們就手術,等康復了還能多看你兩年。”
他在棉被裡找到她的手,貪戀她柔若無骨的手指。
沈奚把身子挨近,臉著貼他衣裳的布料,聽著心跳,感知著他的生命。
為了手術,陳藺觀安排傅侗文轉院,邀請內科醫生進行了一次聯合會診。
譚慶項、小五爺和六小姐在手術前一晚就到了醫院,沒讓傅侗文知道,就都在候診大廳里坐著、等著,哪怕沈奚勸說,他們也不願回去睡。
第二天,他們把傅侗文送入手術室。
陳藺觀在進入手術室前,特地和沈奚談了幾分鐘,安撫她的情緒。
手術室的門在她面前被關上。
傅侗文的懷錶在她手心裡,她特地要來的,這懷錶他始終帶在身上,說是某位已過世的好友贈予的。沈奚撳開表蓋,盯著一對翠色孔雀懷抱的錶盤……無緣無故記起沈家書房裡的西洋式落地鍾,懷錶里的微型鐘擺滴答有聲,記憶里落地鐘的鐘擺也未停歇。
父親,若您在天有靈,請保佑你的小友,他還有未竟的心愿和事業……
兩個小時過去,辜家在巴黎的同輩人也都來了,包括辜幼薇和她的新一任丈夫。
辜幼薇低聲對譚慶項說:“代表團最後沒有在合約上簽字。”
走廊里靜悄悄的,辜家人得到了消息,對此早有討論,而等待傅侗文手術結果的傅家人這裡也早有預料,只是乍一聽到結局,陷入深深的震動和唏噓當中。
時間在緩慢推移。
沈奚等得發慌,合眸,在想像手術室內的景象。景象一點點清晰,像默片,白色影子在走動,交談,在緊張地縫合……
彷彿有風,吹在她臉上。
她突然睜眼,在同一時間,手術室的門也被推開。
陳藺觀站到了她的面前,精疲力竭的他把手搭在沈奚的肩頭。
時間凍結在兩人之間,懷錶里的微型鐘擺好像是壞掉了,像是靜止了。這是此生,沈奚度過最漫長的一秒。直到他點頭,她的心終於跳了起來,鐘錶繼續滴答滴答,照舊計時……沈奚兩手握住他的一隻手,幾欲道謝,都發不出半分聲音。
“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我。”他輕聲說,“沈奚,是你救了他,不是我。”
他不認識病房外的人,和沈奚說完,徑自離去。
她再見到傅侗文,是隔日晚上。
巴黎的夜,她看了半年,由於心繫和平會議,無心細觀。
這天晚上,依稀見月,巴黎霧大,能辨清月的輪廓已是不易。沈奚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耐心地看著他,等他醒。聽說他術後醒過幾次,都不大清醒。
她指間都是消毒藥水的味道,他尚在術後感染期,馬虎不得。她完全是按照手術醫生的消毒標準進行了自我處理,才敢進來這間病房。她摸著傅侗文的衣袖,輕輕替他往下拉,不知怎的,她忽然記起了初見的夜晚。
積年的鴉片糜香里,身旁是告發父親的奸人屍體,她被綁縛雙手,蜷縮在地上,從地平線的角度里看著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在眾人簇擁下,邁過門檻。她耳挨著地面,動彈不得,也因此清晰地聽到他的皮鞋踩踏地磚的聲音……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彎下右膝,以一種遷就著她的半蹲姿勢,去看她的臉:“挨打了?”
她心跳得比挨打時還快,這是……誰?
“三爺。”身旁人低聲問,“方才……方才……”
“四九城裡,還真沒誰敢動我的人。”傅侗文低聲問,“這女孩子是誰的,也不先問問,就這麼給我打了?”
渾身刺痛中,他摸她前額的傷口,又把她掀開的上衣拉下,遮住了露在外的腰身。
……
好似是感應到她在等,傅侗文眼皮微微動了下。沈奚斂住呼吸,看到他在睜眼。矇矓中,傅侗文眼前好像隔著一層白紗,看到了霧蒙蒙的雲在托著月,也看到了月前端坐著的她。
四目相對。靜靜的,沒半點聲響。
他勉力一笑。
又費力地換了口氣,輕聲、緩慢地笑說:“當真是……一生幾見月當頭。”
她笑著、含著淚,重重點頭。
他醒了。
那個喜歡蹺著個二郎腿,偏過頭去和身邊人笑言“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的傅家三公子終於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