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的夕陽比往日要大一些,被高架路托住,落在兩棟玻璃幕牆的高樓間,伴隨著空氣的波動,有了更多的曲線。那飛馳而過的車輛在路過它身前的時候,都放慢了速度,成了薄薄的剪影,更像是即將被吞噬掉。
在一間有著大落地窗的小教室里,沈鐸站在講台上,他看著窗外那多少有些魔幻現實主義的畫面發了一個小小的呆,沒來由地審視了一下自己這27年來的人生,他沒有深入追究過去,也沒有多想關於未來的規劃,只是思維跳出一個3米的高度,俯瞰了一下當下的日子,似乎還算令他滿意,除了要還的信用卡賬單。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面對窗外夕陽滑落的這個時限里,突然去想這些事情,他也不會認為這是某種特定時刻猛然降臨的神諭,更不會從心底升起某種感動,來回應這黃昏的多愁,他只是覺得視線越來越虛無,很難堅定地聚焦在某個點上,於是那些畫面也跟著散亂開來,流淌一片金黃。
他是被一聲輕微的咳嗽喚回了神,才想起自己還站在講台上,他也故意輕輕咳嗽了一聲,來緩解因走神所產生的小尷尬,他把在窗外失焦的目光聚回到面前的學生身上,繼續進行他的課程,他對面前的女生說:「我正在網上學習讀心術,你相信心靈感應嗎?」女生搖了搖頭,很堅定的樣子。沈鐸笑著說:「我也不信,但我又想試試靈不靈。」
「怎麼試?」女生產生了一點兒好奇。
「你過來。」沈鐸沖女生招了招手,女生走到講台上,站在沈鐸身前,比他矮了半個頭,最舒服的接吻高度,沈鐸心裡隨意跑出這麼個念頭,隨即又飄走了。
「你想一個數字,從1到5,想好了不要變。」沈鐸停頓了一下又變了主意:「從1到5太小了,換個大點兒的,難度大一些,從1到10吧,想好了嗎?」
女生點了點頭。
「你想的數字比5大。」沈鐸盯著女孩的眼睛。
女孩又點頭。
「離5近嗎?」沈鐸問道。
女生想了想:「有點兒遠。」
沈鐸伸出手:「握住我的手,你心裡想的數字就會傳到我這裡。」
女生將信將疑地伸出手,沈鐸握住,然後把手拉到胸口,閉上眼睛,用心感應的樣子。手很軟,這軟手在他胸口停留了十幾下心跳的時間,他才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女生滿臉期待的神情說道:「是8沒錯吧?」
女生一臉驚訝,這驚訝里有包含了些許的小驚喜:「怎麼回事兒?這是怎麼回事兒?你怎麼會猜到?」
沈鐸鬆開女生的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女生回到座位上,教室里響起熱烈的掌聲。
沈鐸很享受這掌聲,他認為這是真心的敬佩和最真實的回應,但他也漸漸感到厭倦,這種真實的敬佩也等同著愚蠢。
等掌聲平息下來,他才接著開口道:「首先我讓她從1到5之間選擇一個數字,接著又換成1到10之間,這裡的重點是,那個『大』字,我說換個大一點兒的,這個大字具有心理暗示的作用,這樣對方都會選擇大於5的數字。接著我問離5近嗎?這個回答會泄露出重要的信息,按照人類通常的語言習慣,如果是6的話她會回答『近』,7『有點兒近』,9『很遠』,猶豫一下回答『有點兒遠』,就是8。當你獲得了答案後,下一步是觸碰指尖還是握住手,都由你決定了,但一定要注意,不能太過於激進,避免女孩兒對你產生反感,畢竟這只是中場戰術。」
沈鐸說完,教室里又響起一片掌聲,那個剛剛配合的女生一邊鼓掌還一邊在嘀咕,近,有點兒遠,遠。她看來是在核實著自己的語言邏輯,沈鐸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抬手看了看手錶,今天的課程時間已經到了。
沈鐸在這家專門教人搭訕泡妞兒的私人培訓班任教快一年了,從最開始只有男生來學習,到最近漸漸有了些女生,他也從最初的玩票心態逐漸轉變為認真的態度,他的好幾個學生從這裡畢業後,都找到了另一半兒,上個星期他還參加了一個學生的婚禮,在婚禮現場那個男同學雖然沒敢在台上直接表達對他的謝意,但在之後的敬酒階段還是誠懇地喝了三杯,他們之間似乎維護著一個共同的秘密,都不必說破,他也從這隱秘的關係中,體會到了自己工作的另一種意義,並不只是教人搭訕泡妞兒這麼膚淺,還能夠幫助人們找到真愛,就像他們培訓班的slogan(口號)那樣,「真愛有時也需要技巧」。
下課後沈鐸在講台上收拾備課材料,剛才配合他講課的那個女生靠了過來,在一旁盯著他看。
「怎麼?還不走?」沈鐸抬起頭問道。
「老師,你靠這招數泡過多少女人啦?」女生好奇地問道。
「沒幾個。」總有學生問他這個問題,他懶得回答。
「老師您真謙虛,宣傳冊上說您已經完成了百人斬。」女生掏出培訓班最新的宣傳冊給沈鐸看,那上面有沈鐸穿著西裝抱著胳膊的照片,雖然很帥,但他不喜歡看,像個房產中介似的。「上面瞎寫的。」他低著頭回答。
「這麼說你們是虛假廣告嘍?」女生眨著大眼睛,半認真地問道。
「也不能這麼說,只是稍微誇張了一點兒。」沈鐸覺得還是要解釋一下。
「1到50還是50到100?」女生問道。
「現學現用啊?」沈鐸覺得好笑,也同時認可了女生的聰明,抬起頭算是認真打量了一下她的臉,有幾個雀斑,還算漂亮。
「50到100。」沈鐸誠懇地回答。
「離50近嗎?」女生問完也忍不住笑了。
「有點兒遠。」沈鐸整理完材料朝教室外走去,女生跟了上來,唐突地冒了一句:「我想成為『有點兒遠+1』。」
沈鐸停下腳步,饒有興緻地看著女生:「你來這兒學習不會就是為了泡我吧?」
「我只是想一對一學習。」女生拉著沈鐸的袖子扮可憐。
「有這個必要嗎?」沈鐸掙脫開袖子。
「我可以幫你還信用卡賬單。」女生給了另一個回答,臉上也有了認真的神色。
沈鐸愣了一下:「喲!了解得挺詳細啊!」
女生一副「小意思」的得意表情。
「那可挺多的。」沈鐸也有了些認真。
女生靠上來:「就知道你還不起。」
「你想要怎麼學習?」沈鐸覺得還是要確認一下。
「泡我唄,簡單吧?泡上手了我就付錢。」女生說著快走了幾步,把沈鐸拋在身後,走遠了又回頭沖沈鐸喊道:「沈老師,加油哦!」
沈鐸嗤笑了一下,心想加個屁啊!卻聽到手機振動起來,掏出來看,是信用卡催還款信息,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又看向女生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
沈鐸回到單身公寓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他有些疲憊地往床上一躺,想到的竟是女生剛剛在最後一絲餘暉中跑遠的背影,他沒讓這畫面過多地在腦中停留,強迫自己起身去冰箱里翻找吃的,意料之中的空蕩,冰箱里只剩下一包麵條,他也並沒有感到沮喪,把那包麵條煮熟端到餐桌上,卻發現那瓶下飯用的辣蝦醬見了底,他就一口一口吞咽著清水麵條,沒有太多的滋味,只能伴著些思量下咽,他粗略地想著許多被自己泡到手的女生,那些年輕的臉大多已記不起來,像此刻吞進口中的麵條般,越嚼越沒了滋味。
他在反思著自己和她們之間到底有沒有過愛情呢?看來是沒有的,有過也是短暫的,不觸及深刻的,他甚而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不相信愛情的人,或者說對他目前的生活來說,愛情並不是必需品。他細細咀嚼了這個想法,又進一步得到自我確認,愛情確實不是必需品,麵條才是,麵條可以果腹,愛情就像是那瓶空了的蝦醬,只不過是調味品罷了。
吃過了麵條,沈鐸蜷縮在沙發上,電視里重播著球賽,早已知道了比分就等於擁有了上帝的視角,對每個人的行為都有了結果論的評判。他不知怎麼的,盯著屏幕上的一片綠意,就又想起了那個女生,莫非她讓自己感受到了春意?他又迴避掉這婉轉的疑問,怕給自己過多的暗示,卻真實地產生了某些想要有人長久陪伴的念頭。
那一刻他還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被孤獨侵襲了,他關掉電視爬上了床,臨入睡前提醒自己明天別忘了再買一瓶蝦醬。
隔天上課,女生在座位上一直衝著沈鐸笑,那笑一看就是專門笑給他看的,感覺像是兩人達成了某種默契,只有他們兩人知道,我一笑你就懂了,且這笑還具有排他性,似乎還有一絲「我倆關係更近一些」的優越感。
下課後女生磨蹭到最後才走,沈鐸也有意在等她。沈鐸靠在講台旁,女生在講台前面,沈鐸有了居高臨下的優勢:「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呢?」
「不告訴你。」女生有點兒小無賴。
「連名字都不告訴,不泡了。」沈鐸假裝生氣,卻在資料中翻找起來,最後拿出一張學生名單,從上往下看,突然猛地抬起頭:「什麼?你叫艾檸?」
沈鐸這突如其來的驚訝嚇了艾檸一跳:「怎麼啦?叫這名字不行啊?一驚一乍的。」
「沒事兒,沒什麼。」沈鐸收起資料往外走,但這明顯有事兒的樣子讓艾檸心生好奇,跟上去追問到底怎麼了?
沈鐸有些難為情地說道:「你和我初戀女友重名。」
聽了這個答案艾檸實在氣惱,握起拳頭捶打沈鐸:「沈老師你好老套哦,這麼爛的方法還在用!」
沈鐸卻表情認真地說道:「真的,沒騙你。」
「呵呵,不會是那年你6歲她5歲吧?」艾檸翻白眼。
「不是,我20,她21。」沈鐸的話語里有了一絲沉重的氣息,「她被一個更了解女人的男人搶走了,於是,我才變成了現在的我,所以你說我是該恨她還是感謝她?」
艾檸被這毫無預兆的坦白和問題弄得有點兒懵:「這個……這個不太好說,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生?」
沈鐸想了想,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這個故事有點兒長,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吧。」
兩個人朝附近的咖啡廳走去,由於有了漫長的故事要講,這途中的沉默也就放心恣意,眼看就到了咖啡廳門前,沈鐸卻接了一個電話,掛了之後對艾檸說:「實在對不起,我有些急事兒要處理,明天再講給你聽吧。」說著便離開,艾檸被這突生的變故打亂了心理預期,看著沈鐸急匆匆的背影難免升起不小的失落,可沈鐸卻突然掉頭回來了:「我忘記了明天沒有課,把你電話號碼給我。」
那語氣不是要號碼,不是能不能,而是必須給我。
艾檸把號碼給了沈鐸,走回家後才發覺自己已陷入了被動,不管期待還是不期待,自己都因給了號碼這件事情而面臨著等待的窘境。
可是隔天一整天電話都沒有打來,艾檸躺在床上捧著手機想,他並沒有說今天會打給我,但話語中的意思卻全都是今天打給我。隨後她又猜測了一番,會不會是自己給錯了號碼?還是他出了什麼事兒?昨天離開時神色匆匆的……她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兒,突然驚覺,他的電話無論打來還是不打來,自己的心境已經被擾亂了,被他牽著走了,在這個環節里,他輕巧地贏了,自己真的想聽那個故事嗎?沒準兒那個故事都是假的。
但她確實一夜都沒有睡好。
隔天傍晚那個姍姍來遲的電話終於打來了,艾檸內心不能說是沒有波瀾的,但想著的卻是這回無論他使用怎樣的招數,自己都要表現得冷漠且無動於衷,這是她剛學到的技巧,這麼做會讓對方琢磨不透,也會因這琢磨不透而產生出神秘感。她反思了一下自己之前的狀態,過於坦誠了,如同一具裸體般擺在他面前,任憑舍取,這個底子打得隨意,她必須扭轉。
艾檸故意遲到了10分鐘來到約定的酒吧,卻發現沈鐸還沒有到,她在吧台邊點了一杯酒慢慢喝著,想著沈鐸待會兒到了一定要保持住平靜,決不能露出絲毫的抱怨情緒。
可真當沈鐸出現的那一剎那,她那些準備好的小心思突然就全部背叛了。她看著沈鐸一身精心的打扮,利落的短髮,剛刮過的下巴,修身的襯衫,利落的褲腳,在酒吧迷離的燈光下散發著誘惑的氣息,全然不是之前課堂上見過的中規中矩的樣子,她竟一瞬間看得痴迷。
「喲,來得這麼早。」沈鐸在她身邊坐下,第一句話竟不是對於遲到的道歉,而像是根本沒有約定時間這回事兒,艾檸來得早全都是她自己的錯。這樣一來艾檸的平靜就又崩塌了一點兒,心裡升起非要說清是非的念想,可硬把前因後果講清楚反倒顯得自己計較了,她竟不知該怎麼回這句話,想著那就拐個彎吧,竟支吾著說了一句:「你今天的打扮很帥嘛!」她想著自己也是精心打扮一番才過來的,怎麼得也能換回一句稱讚吧?可沈鐸卻只是嘴角微揚:「還好啦。」
艾檸心裡有些懊惱,打出的牌全都不是預期的效果,本以為張張大牌,可對方卻不在乎輸贏。她覺得沈鐸今天的態度很隨意,焦點似乎沒有放在自己身上,可是明明是他打電話約的自己,出於禮貌也不該如此,何況他們之間還有「交易」,沒有不主動的原因啊?艾檸胡亂猜測著,沈鐸伸手端起她面前的酒杯看了看:「你成年了嗎,就喝酒?」
這話是對一個女人太過明顯的讚美,艾檸撲哧一下笑了,也就放心了,心想他還是開始使用招數了。
「今天剛滿18歲。」艾檸順著話聊下去,心中的猜疑和懊惱都消散了,但也只在幾秒鐘就又重新聚了回來。沈鐸並沒有再接話,而是沖坐在他另一側的長髮女生說道:「哎!你頭髮掃到我了!你當我的臉是地板啊?」
長發女生驚覺地回過頭來,一臉歉意地向沈鐸道歉,沈鐸本來嚴肅的臉一下子充滿了笑意:「其實你的頭髮根本沒碰到我。」
迎著長發女生狐疑的目光,沈鐸接著說道:「我要是不這麼說,你也不會從熱絡的聊天中回過頭來看我一眼。」
長發女生的臉上立馬出現一抹意外又瞭然的笑意,沈鐸沖服務生喊道:「兩杯馬天尼。」他和長發女生的目光同時落到了女生面前的檯子上,喝光的馬天尼空杯裡面還有一串綠橄欖。一切都在沈鐸的眼裡。
艾檸看著兩人喝酒聊得熱絡,長發女生不時爆發出誇張的笑聲,自己就這麼被晾到了一邊。她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也搞不清現在的狀況,只是覺得滿肚子的火,卻又不知這火生起的根源是否理直氣壯。她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然後便準備離開,可沈鐸卻在這時把身子扭轉回來,面向她,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拋出詢問的眼神,並把她介紹給長發女生:「認識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長發女生很友善地和她點頭致意,這時沈鐸起身去了衛生間,艾檸便不能離開了,出於禮貌的和長發女生隨意聊了幾句。
沈鐸從衛生間回來,拉著長發女生進了舞池跳舞,長發女生沖艾檸做了一個「sorry」(抱歉)的姿態,艾檸報以寬厚的笑意,心裡卻更不是滋味,剛才那杯酒下肚,起了些安撫的作用,澆滅了心中的無名火,只剩下實實在在的失落。
還好有人來「拯救」她,一個看上去並不體面又滿臉邪氣的男人走過來邀請她跳舞。在尋常情況下她是不會答應的,但此刻,她近似報復的心理在作祟,欣然答應了男人的邀請,一同走進舞池,在和沈鐸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像得勝了似的斜眼看了下他,但是他好像並沒有什麼反應。
舞池裡很擁擠,幾秒鐘後,艾檸便後悔了,那個不體面的男人在跳舞的時候不斷地說一些污穢的話語,那雙手找準時機便占她的便宜,她想要逃脫,但又怕敗了,怕被笑話,只得堅持,左擋右防,她為自己陷入這樣難堪的境地感到委屈,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她忍不住又看向沈鐸,卻已在舞池中找不到他,又轉過頭到另一側來找,還是沒有,整個酒吧都被燈光晃得邪惡,她有些慌了,舞伴這時在她屁股上掐了一把,滿臉受用的表情,她往後掙脫了一步,沒有掙脫開,那手就又伸了過來,她尖叫著擋掉,卻又擋不掉,聲音被音樂消融,力道也被消解,她被困在男人掌控的範圍內,下一次的侵犯隨時降臨,她生出了種一生都被毀了的絕望。
就在這時,沈鐸像從天而降般拉住了不體面男人的胳膊,又把艾檸從他身邊拉開,不體面男人沖沈鐸怒目表示不滿,沈鐸同樣兇狠地看回去,兩人在混亂的光影中對峙了幾秒,不體面男人了,灰溜溜地離開。沈鐸拉著艾檸往舞池外面走,像英雄一樣,千軍萬馬中救我於塵囂,艾檸被拉著的手能感受到那掌心的溫熱,帶著她穿過人潮人海,在已不再滿懷期待之時,在跌落谷底之際,這才能被稱作拯救。
那一刻,艾檸內心確實充盈著感動,無數蝴蝶在胸中翻飛,彷彿一張口就會飛出來,這感覺好幾年沒有過了,她幾乎已經可以確認了,但她又覺得應該再等等。
沈鐸拉著艾檸走出舞池,走出酒吧,走到夜色闌珊的街上,還是沒有鬆開手。
沈鐸嗅到空氣中瀰漫著些清亮的味道,在那一瞬間,希望有個人長久陪伴的念頭再次襲來,他又感受到了春意,看到空了的蝦醬瓶。這一次,他沒有急忙把這些畫面攆走,而是想要稍微正視一下它們的存在,恰好手中就握著那溫度,他慢下腳步側過頭去看那春意。
艾檸的側臉上落了一縷亂掉的頭髮,在夜風中微微地拂動著,她似乎還沒從剛才的窘境中緩過神來,就那麼木訥地跟著他走,不迎合也不抗爭,那樣子像極了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兒,在森林裡迷了路,沈鐸就是那光,有方向,能取暖,可以穿透迷霧。她除了跟著這光,別無選擇。
沈鐸在艾檸的面容里捕捉到了安心,這安心也過渡給了自己,他覺得自己似乎被什麼打動了,胸腔里來回蕩漾著一種柔情,是因那種完全的信任,還是因這完全的信任生出的心軟?他揣度不了那麼多,他只是想帶她回家,這不包含任何過多的解讀和慾望,他腦子裡最鮮明的畫面不是床,而是沙發,兩個人可以相互依偎著,看電視,不用說話。
「你願意和我回家嗎?」沈鐸沒想到自己會說得這麼直白,他其實有一百種方法能把艾檸帶回家的,他想要及時更正,用一種更加委婉或是技巧型的方式詢問,或者根本不用說,只要拉著她的手不鬆開就夠了。但一切都還沒來得及,他便聽到了艾檸那怯生生的「好的」。
沈鐸也被那句「好的」驚了一下,沒想到她回答得如此乾脆,她真的聽懂我的話了嗎?他不是興奮而是猶疑。
「我家可不近。」他這是在確認,也給了艾檸挽回的機會,他不知這晚為何會這樣,自己被拱到了一個道德的高點,他竟有一絲希望艾檸能做出一些否定的回答。
「多遠都去。」艾檸眼神中有了堅決,而沈鐸被這話定住了腳步,側過身子很深邃地看著她,在她的眼中似乎看到「愛情」這個久遠的辭彙,他潛意識裡是想要往後退的,可沒來由地竟站穩了腳跟。
「我去叫車。」沈鐸鬆開艾檸的手,到兩步遠的馬路邊攔車。
艾檸盯著沈鐸的背影看,他在街燈下有種不可琢磨的神秘力量,不急也不慌,不興奮也不激動,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於是艾檸突然不想讓一切結束得那麼快,她想要把這夜晚,或是這遊戲,再拖長一點兒。
「你愛我嗎?」艾檸突然開口問道。
沈鐸聽到這個回答愣了一下,他知道這種情況就是臨門一腳了,他應該很輕易地就說出「愛」這個字,這種時刻他經歷過太多回了,並不需要真心,假意就完全可以應付,但在這個夜晚,這個時刻,他卻突然說不出口了。
艾檸看著沈鐸愣住的神情,心中揚起些惡作劇的笑意:「我是說一丁點兒,一丁點兒愛總有吧?」
沈鐸知道,他現在都用不著開口了,只要點點頭就夠了,自己就成功了,信用卡就能還清了,萬事皆歡。可他就是沒能點一下頭,就是在那一刻怕了,他怕承認自己對她哪怕一丁點兒的喜愛,他怕承認自己對任何人的愛。
假的可以輕易地說一萬遍,但哪怕一點兒真心卻永遠不敢開口。
沈鐸只是沖艾檸笑了笑,這笑讓艾檸琢磨不透,她還想再玩下去,卻看到沈鐸的目光已經不再聚焦在自己身上,而是越過自己凝聚在了身後。
艾檸轉過頭,剛剛和沈鐸聊得熱絡的那個長發女生剛好經過,她在路過艾檸身邊的瞬間,嘴角似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笑,艾檸恍然明白今夜這一切可能都只是一個局,沈鐸設計好了讓自己往裡鑽,那個長發女生可能是他的同夥,甚至那個不體面的男人也是,冷遇自然也是戰術,只是自己太傻,又自認聰明,沒有看透這一切。
可當這一切都看透後,艾檸並沒有感到難過,而是愈加興奮起來,之前她心裡還有過一絲擔憂,怕沈鐸對自己動的是真情,怕自己的評判不夠正確而害了他,但現在看來都已是多餘。可心裡還是有一些小失落,作為一個長得並不差的女人,竟沒有勾起男人的一絲歡喜之意,在這一點上,她滋生出微涼的悲哀。
艾檸嘆了口氣,知道遊戲該結束了。「算了,不勉強你了,我知道開口說愛是很難的事兒。」她掉頭往馬路對面走,背影里全都是「別追」。
當沈鐸看到艾檸掉頭走掉的時候,他首先的念頭並不是追上去,而是鬆了一口氣,他並不知道剛剛那一瞬艾檸腦子裡跑過的千軍萬馬,他只是知道自己這一晚的精心設計都失敗了,敗在了自己那一丁點兒的真心上。
他看著艾檸的背影,將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如同穿過人世間所有洶湧的人潮,他看到她在馬路面前的猶豫,紅燈久久不切換,那場景里滿是機會。他終於拔腿追了上去,卻不是因著機會,也不是因著成敗,更不是因著信用卡,他只是單純地想要拉起她的手,安全地把她護送到街道的對面,或者更遠的地方。他因這升起一種決絕的心,春風和秋月也罷了,麵條和蝦醬也罷了,他只為這遠古的衝動而想要流眼淚,他雙眼模糊,他追。
沈鐸追過馬路,艾檸繼續往前走,他喊艾檸的名字,但艾檸並不回頭,他緊趕幾步拉住艾檸:「艾檸你聽我說。」
「什麼都別說,今晚就這樣吧,再見。」艾檸語調焦急又決絕,她試圖甩開沈鐸的手。
沈鐸不鬆手:「今晚你可以不和我走,但我不想就這麼分開,你聽我解釋。」
「你別解釋了,你現在說什麼我都不會信,我都會有懷疑,我們的交易結束了,你成功了,我會替你還信用卡的。」艾檸用力掰開沈鐸的手,朝前面走去。
沈鐸看著艾檸,他想說信用卡不重要,跟不跟他走也不重要,可顯然艾檸已經不再給他機會了,愛情和人心都敏感,狼來了,狼來了,那愛情就如同狼一般,來得總不是時候。
沈鐸在路邊發了一會兒的呆,艾檸的身影也就消失在了夜色里,他攔了輛計程車回家,關上門,隔絕喧囂和誘惑,日子又如往常一般,他倒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為著空虛也為著別的,失眠的滋味不好受,特別是今夜,他從床頭櫃里翻出安眠藥,最後兩顆,溫水吞服,關上燈,夜漸漸濃稠。
在沈鐸睡去的時間裡,這夜還不能結束。艾檸在拋下沈鐸的街角,掏出手機發出了「確認」兩個字。然後在路邊點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她需要再喝幾杯酒來恢復平靜,於是朝另一家酒吧走去。
酒吧的門一開一合,艾檸便從愧疚中解脫出來,而夜色也漸漸稀薄。
在夜的稀薄和濃稠之間,兩個穿著黑衣的男人撬開了沈鐸的房門,有一個太餓,打開冰箱,空空蕩蕩。
「這人活得真可憐。」他感嘆了一句。另一個翻了翻沈鐸的錢包,裡面只有一些零錢,他把零錢揣進兜里:「是夠可憐的了。」兩人相視一笑,朝床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