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希喜歡視覺搖滾,阿衡是不意外的。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少年有一顆敏感而寬闊的心,足以承載音樂最絢麗的變化,接受造型上最詭譎的尺度。
頹廢,靡麗,喧囂,這是她對那些帶著金屬質的音樂所能給予的所有評價。
言希是一個聰明的人。因此,他總是把別人演唱時所有細微的動作、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包括嗓音流動的味道,只不過是跑了調的。
言希又是一個專一的人,許多年只聽一個樂團的音樂,Sleepless。四個人的組合,其他三個只是平平,唯獨主唱Ice,是一個如夜色一般迷人的精緻黑髮男子。
Ice喜歡站在舞台的角落,在燈光曖昧中,化著最華麗的妝容,用帶著壓抑狂暴的靈魂演繹自己的人生。
無法道明理由的,言希熱烈地迷戀著這個樂團,或者說,Ice這個人。
阿衡看過言希錄的Ice演唱會現場,卻著實無法生起熱愛。因為這個叫作Ice的男子,有著太過空靈乾淨的眼睛,脫離情緒時,總是帶著無可辯解的對世人的輕蔑;熱情時,卻又帶著滿目的熱火,恨不得把人燒盡。
她看著舞台上的那男子,看得心驚膽戰。轉眼,卻又膽戰心驚地發現,言希把那男子的眼神模仿得爐火純青。
這讓她有一種錯覺,如果給言希一個機會,他會放縱自己重複走向那眼神背後隱藏的經歷。而這些經歷,她即便不清楚卻也敢打包票,絕不是長壽安寧之人會擁有的。
因此,當陳倦微笑著把一張傳單遞給言希時,阿衡隱隱皺了眉。
「什麼?」言希有些怔忡。
陳倦笑:「我以前聽思莞說,你很喜歡視覺搖滾。今天上學路上有人發傳單,好像是C公司準備新推出一個視覺band,正在選拔主唱。你可以去試試,言希。」
C公司是全國有名的造星公司,國內知名的樂團多數是由他們製造的。
言希愣,半晌,開始偷笑:「哎呀呀,如果本少被選上進入了演藝圈,以後是不是就能看到我偶像了?」
陳倦挑起眼角的鳳尾,隱去笑,正色道:「言希,我沒有和你開玩笑。」
言希怪叫:「誰跟你開玩笑?就是開玩笑,我能拿我偶像跟你開嗎?嘁!」
「言希,我記得你丫好像從兩年前就念叨著要到小日本兒去看你偶像。」辛達夷插話。
「沒辦法,我家老頭兒說我要是敢踏進倭國一步,就立刻和我斷絕關係,尤其是金錢關係。」言希攤手,搖頭感嘆。
「別扯這些了,我正好認識幾個玩兒樂隊的,言希你要是樂意去,我可以請他們陪你練習。」陳倦打斷少年偏題的話頭。
「去,怎麼不去!」言希笑。
阿衡坐在一旁,一直不置一詞,心中卻隱約有些煩躁。她心底期待言希把這事當作一個笑話,說說也就忘了。
可是,他放學以後就把自己鎖在了房間里,關了燈,一個人一遍遍安靜地重複觀看Ice的演唱會實錄,出來的時候,只對她說了一句:「阿衡,我想試試。」
阿衡不說話,只是默默點了頭。
她不知道Rosemary為何對言希的事如此關心,但他尋來的那幾個人,每一個都是藝大的學生,對搖滾樂十分通曉。架子鼓、吉他、鍵琴,一應俱全。
「這是玩兒真的?」辛達夷對著阿衡咋舌。
「嗯,昨天言希報了名。」阿衡開口,目光卻投在Rosemary身上,他正從完全專業的角度,認真挑剔著言希唱歌的發聲。
阿衡沒有忘記,思莞曾說過,陳倦的音樂才能有多麼出彩。
當然,媽媽也曾說過,言希幼時跟隨她學鋼琴,整整一年,才能磕磕巴巴地彈出一首小舞曲。
天生長了一雙彈鋼琴的手,卻對音樂的敏銳性出奇的差。因此,為什麼會是言希?
Rosemary分明是早就做好了準備,選定了言希,或者,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言希。阿衡甚至有一種錯覺,他在不遺餘力地把言希拉向這條路,那一套說辭,言希的興趣、同學情誼,太過敷衍。
依言希平日的敏銳,他本該看出。可是,這少年流連沉浸在精神甚至靈魂的罌粟中,已然失去控制。
而Rosemary顯然是清楚言希性格中的這一弱勢的。他對言希很了解,這超出阿衡的設想太多,也太可怕,因為她從一開始就不清楚這詭異少年的目的。
從他的變裝歸國,對過去的隻字不提,到思莞對他靠近言希的強烈排斥,一切的一切,都像化不開的霧色朦朧。
「這句是68拍,A大調,先起後收,唱錯了。」Rosemary皺眉,指著樂譜。
「怎麼又錯了?」言希小聲,瞪大眼睛看著樂譜,像要看出一個洞,表情是茫然無知的可愛。
阿衡收回神思,笑了起來,走到廚房,準備了幾杯果汁。
「陳倦,謝謝。」阿衡把果汁遞給那個一身女裝的妖嬈男子,微笑著打斷他對言希的訓斥。
「阿衡……」言希眼睛水汪汪地望著阿衡,可憐兮兮地伸出手索要果汁,像極嗷嗷待哺的滷肉飯。
「自己拿。」阿衡微笑,淡淡轉身,拉著辛達夷向玄關走去。她留給他完全的空間。
不要遺憾,不要有遺憾……
選拔的日期在七月中旬,期末考試是在七月初。思莞是斷然不會允許言希再次在高一混日子的,這廂思爾中考一過,他便駐紮在言家,每天主動給言希複習功課。
Rosemary對思莞的行為一直似笑非笑的,像是早就明白他會如此,也就知趣地應允,期末考後,再練發聲。
「阿衡,你……」思莞對著阿衡欲言又止。
阿衡淡哂,她知道思莞想說什麼,為什麼不阻攔言希?所有人都覺得這樣不妥,所有人都覺得言希日子過得太舒服,吃飽了撐的去玩樂團,更可笑的是竟然還要當藝人。依他的身份、權勢和地位,哪一樣不是手到擒來,何須如此?
還是,思莞認為,言希只能高雅到不沾染人世塵煙,類陽春似白雪,被人捧在手心?
雖然,她也是一直這樣……期冀著。
可是,言希是獨立的,自由的言希,是言希的言希,既不是思莞的言希,也不是阿衡的言希。只有當他心甘情願地屬於一個人時,才有被拘束卻依舊幸福的可能。
但是,她生性如此的愚笨迂腐,在這樣的人出現之前,又該怎樣保證這少年的平安喜樂?
不能多一分,不能少一寸,實在傷腦筋。
期末考終於考完了,暑假正式開始。言家成了根據地,辛達夷、思莞整天泡在言家,吃吃喝喝,完全脫離了長輩的管教。
言希每天摧殘著眾人的耳朵。思莞有涵養,只躲在樓上不出來;辛達夷可不管這麼多,言希一開口,勢必捂著耳朵哎喲喲叫著表示自己的痛苦;滷肉飯大合唱,在主人腦門上繞來繞去地叫著「滷肉滷肉,不知所云不知所云」。
言希怒,連人帶鳥,一齊往外扔。
選拔賽的前一天,連阿衡都覺得肉絲美麗同學快被折磨得只有出的氣兒了,言希這廂才找准了調。配上姿勢動作,仔細看來,似模似樣,讓人移不開眼。
「阿衡。」言希望著阿衡,他在尋求她的肯定。
阿衡舔舔乾燥的唇,並不看言希:「明天,要準備水、喉糖。」
言希輕輕呼吸,大眼睛望著阿衡。
辛達夷看著兩人,覺得氣氛尷尬,自覺地沒有聒噪。
Rosemary在一旁只是笑,眼角的鳳尾流光尖銳。
思莞站在二樓,肘倚著欄杆,笑著開口:「阿衡,準備些排骨。」
阿衡微笑,點頭說:「好。」
第二日清晨六點,Rosemary就帶走了言希,說是帶他去做造型,讓阿衡他們直接去選拔會場。C公司包下了市立戲院,大肆宣傳,要將一夜成名的神話進行到底。
阿衡、辛達夷、思莞到時,只看到了滿眼烏泱泱的人群,坐得滿滿的,甚至走道上都布置了塑料座椅。聽著周圍人的交談,好像是候選人現在已經排了序,分發了號碼牌,現在都在後台準備。
阿衡他們估摸著,這麼多人,到了後台也不一定能看到言希,反而平白給他添了壓力,於是就在前排走道找了位子坐等。
說實話,阿衡並不喜歡男子化著過分的妝容,如若相貌不夠突出,化出來效果是驚人的恐怖,好比眼前的幾位。場內大家的表情,除了那些選手的親友,其他人都是青紫不定。
阿衡開始頭疼,她知道言希的好看,卻也擔心依著這少年狂傲不羈的性子,不知又會化出什麼前衛的模樣。
場內搖滾重音震天響,他們幾個坐在前排,思莞、辛達夷被聒得實在受不了,無奈捂住了耳朵。而阿衡,只看著場內繽紛不定的光線,一派沉靜溫和的模樣。
後面倒也出來了幾位模樣好、唱功佳的,引起滿堂喝彩。可是比起言希……阿衡輕輕嘆氣,微閉了雙眸。
結局已經分明。
她只能如此了嗎?
著實……讓人不甘心。
再睜開眼,舞台上,那個少年已經站定。
場下一片歡呼,喧囂至極,她卻雙手交疊緊緊貼住膝蓋,摒棄了紛揚,耳畔一片清明。
言希站在一隅安靜的角落,眉眼早已不是平日的樣子,化得妖媚而華麗,分明是阿衡記得的演唱會上Ice的模樣,熟悉清晰,驚心動魄。
黑色的披風,纖瘦的身姿,純白的襯衣,解開的三顆紐扣,晶瑩白皙的皮膚。
梳向後的一根根小辮子,漆黑的發,乾淨無塵的眸。
連微風吹起時,襯衣下擺的弧度……都一樣。
阿衡胃有些絞痛,手心已經被汗濕透。她記得言希對她說過,Ice早在1998年年初,便因為壓力太大,從十三層公寓跳樓自殺。
他並非不想去日本看他的演唱會,只是那美人早已隨風而逝,魂夢兩散。
她記得,幼時,鄰居的老人說,男生女相,無福無壽,最是紅顏命薄。
她記得,言爺爺臨行前,老淚橫流,讓她無論如何,要保住言希,讓他健康無憂。
她不懂,什麼都不懂,選擇相信了所有的流言,卻因為言希的渴望,而裹足不前。
驀地,燈光熄了,全場嘩然。
再亮起時,四周一片黑暗,燈光只照著舞台正中央。
那裡卻站了另外一個少年,化著煙熏妝,美貌魅人。
是Rosemary!
他打了響指,音樂響起,是言希練習了千百遍的Ice的成名曲FleetingTime。
流年。
少年富有磁性而帶著強大爆發力的聲音在舞台響起時,滿場的震撼已經難以言喻。
陳倦拿著麥克風,聲線華麗而張揚,是搖滾真正完美的樣子。
他嘲笑著,望向舞台角落陰影里站著的那個少年。
阿衡盯著言希站著的角落,盯著黑暗中的那道黑影,看著黑暗中的那雙大眼睛,慢慢變得黯淡,慢慢消失了光芒。
明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陳倦身上,明明所有人都已忘卻黑暗中的那一抹存在,阿衡卻看到了他慌張無措,甚至悲傷到憤怒的靈魂。
他站得筆直,那麼美麗,卻沒有人再望一眼,再也沒有。
阿衡覺得自己的血液在逆流,她有些困難地站起來,緊緊攥住了身下的塑料座椅,耳畔轟鳴,一步步向前走去。
多麼奇怪的感覺,這麼大的世界,這麼喧擾的人群,卻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
「阿衡,你要去哪裡?」思莞擔心的聲音被人群淹沒。
她從一側走上了舞台,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把手中的座椅砸向陳倦。
她覺得自己,想要殺死他。
當音樂戛然而止,當所有人鴉雀無聲,她伸出手,用力地抓住了舞台角落裡的那個少年。
「言希,回家。」
少年站在黑暗中,看著她,來不及收起的是眸中模糊的疏離和猜忌。
驀地,他笑了,姿態柔軟地由她牽著手,抬頭時,眼底卻是一片,小心翼翼的冷漠和尖銳。
她回望著他的目光,一點點傷心憤怒起來。
有些珍惜的東西揣在胸口,踉踉蹌蹌,找不到出口。
她抓住言希的手,不再看他一眼,只是向前一直跑。腦中,當時,只迴旋著一個念頭:回家,快些回家。她要帶言希回家。
可,當到了家,阿衡的動作卻只餘下一片機械。她直接把言希帶到了浴室,打開了淋浴,拿起噴頭,用手心試著溫度。
冷的、熱的、溫的。
「阿衡,你在做什麼?」言希一笑,臉上,是比平時還要明澈十分的美麗。
「閉上眼。」阿衡面無表情。
「噢。」言希乖乖地閉上眼。
她拿著毛巾,蘸了水,輕輕擦拭他面上精心雕琢過的妝容。
「疼。」言希開口,噘嘴。
「忍著。」阿衡冷著臉,面容帶著怒氣,手上的動作卻更加輕柔。眉、眼、鼻子、嘴巴……緩緩地呈現出本真。
她擦拭著少年的額角,直到望見平日熟悉的那一撮有些稚氣的絨毛,呼吸的紊亂才稍稍緩解。
過了許久,阿衡復又開了口:「低頭。」
言希乖乖低了頭。阿衡皺眉,一點點解開少年頭上的絲帶。
「不好看嗎?」言希開口,開玩笑的語氣。
阿衡卻不作聲,望著自己滿手的髮膠和發卡,靜靜地取了洗髮膏,輕輕用手心揉著少年濕了的黑髮,揉了許久,沖乾淨了。柔軟的黑髮上依舊是髮膠的味道,難聞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第二次,第三次,依舊是去不掉的似乎帶著印記的味道。
浴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緩緩的水流聲。
驀地,一聲巨響,那女孩扔了手中的噴頭。
「到底哪裡好看了?一個男孩子不好好地做你的爺們兒,學什麼小姑娘,扎什麼辮子,醜死了,難看死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麼丑、這麼難看的人!」
阿衡吼著、顫抖著,聲音很大,大到近乎失控,全然不是平日的溫吞和費力。
「知道了。」言希看著她,低頭,垂眸,沉默起來。
半晌,她沙啞著嗓音,清晰質問:「你知道什麼!」
他抬起頭,狼狽著,想要開口,卻發現,那女孩已然皺著面孔,隱忍著發紅的眼眶中的晶瑩。
他看著她,把頭小心翼翼地抵在她的頸間,安靜依賴的姿態,像個孩子一般,帶著無措:「對不起。」濕漉漉的發,水滴安靜地掉落。
阿衡輕輕推開了他,背過身子,深吸了一口氣,卻因為巨大的壓抑,眼淚滾燙掉落。
「言希,在你學會不去猜忌溫衡這個陌生人之前,不要說對不起。」
電話響起。
清晨六點鐘,這個時候,會是誰?
阿衡拿著電話,開口:「哪位?」
對方笑:「我,陳倦。」
阿衡冷了音調:「有事?」
「我還以為你會感謝我。沒想到……實在太傷同桌情誼了。」陳倦聲音帶著戲謔。
「你哪裡來的這麼多的自以為是?」阿衡聲音冰冷刺骨。
「難道不是嗎?我取代了言希的演唱,沒有把他推向Ice的後塵。我想你不會看不出言希和Ice性格中黑暗叛逆的部分有多麼相似。」陳倦語氣篤定。
「你一直恨言希,是嗎?」阿衡深吸一口氣,冷靜開口。
「如果你是我,如果你迷戀得無可自拔的人深深地眷念著言希,你會怎麼做?」對方依舊笑,像老友聊天似的輕鬆。
「所以,就報復言希?」她的語氣變得益發冷硬。
對方輕笑:「起初我是這麼想的,可是突然覺得累了,發覺事情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就想要停手了。
「後來的你都看到了,雖然言希未稱心如意,但我也沒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他覺得自己再理直氣壯不過。
「畢竟,我沒給言希造成任何實質的傷害,對嗎?」
只是,卻遭到差點毀容的待遇,實在讓人鬱悶。阿衡那一日的衝動,完全超出他的預想。這女孩一向理智,雖然比起那人的冷清睿智有所不及,但是,至少比起思莞,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聰慧通透。
至今他還不知,阿衡那一日到底為何惱成那副模樣,爆發的神情,像是欲殺之而後快。
連溫思莞都未如此,究竟是他猜得過淺,還是她藏得太深?
電話彼端卻一直是沉默冰冷,陳倦聽得到那一端那人的呼吸,涌動的、壓抑的,分明是陰暗中隱藏的無法見光的憤怒。
過了許久,她開了口,驚雷一般炸在頭頂:「別他媽的告訴我你看不出來,言希最怕的不是像那什麼狗屁Ice一樣長埋地下,而是,被全世界拋棄!」
這少年握著話筒,無法動彈,無法言喻的……震撼。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聽阿衡說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