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經是2001年的春節。
言大少痊癒後,阿衡催著他向美國那邊報平安。
言希笑嘻嘻的:「報什麼,老子這點破事兒,惦記的人海了去了。」
阿衡想想,點頭,這倒也是。雖然言希不受自家爺爺待見,可卻是言爺爺的心頭肉,從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爺爺整天擔心言希把思莞拐到外太空,言爺爺心底還不定怎麼腹誹思莞總是纏著言希不放呢。正所謂,一個蘿蔔一個坑,咳咳,誰家的娃娃誰家疼。
阿衡笑:「言希,其實你還是很幸福的。」
言希淚汪汪,呱嗒著不知從哪兒扯來的快板:「小姐你且聽小人說,我本山中旮旯人。年方四歲那一年,家中有遊戲又有錢,生活樂無邊。誰知那大姨媽,他蠻橫起來不要臉,勾結大人目無天,占我遊戲搶我零花錢。我把此狀告上幼兒園,爺爺跟我來翻臉,說我不團結,一家人搞分裂,我慘被一棍來打扁。李媽罵我欺騙善民,把我零食全給他,電視後面枕頭下,藏了大半年,糖果渣渣不留下,最後我英勇不屈,絕食三天眼餓花!還有那,溫家小人溫思莞,學習雖好腦子傻,一年三百六十天,步步纏在我身邊。他麥芽糖來我小棍,上個茅廁也跟呀。幼兒園中發紅花,有他沒有我,次次都被爺爺打,爺爺打!小姐為何說,小人很幸福,小人忍辱負重,打落牙齒和血吞哪,和——血——吞!」
阿衡正在喝茶,撲哧一口熱水噴了出來,指著言希,「你你你」半天說不出話,本來感冒沒好一直鼻塞,結果笑得差點背過去。
言希幫她拍背,順氣,翻白眼:「真沒有同情心。」
阿衡笑得眼中淚光乍現,臉色緋紅,像極桃花,帶著鼻音:「抱歉抱歉,我本來也以為自己會比你想像的有同情心。」
言希大眼睛彎了,睫毛長長密密的,有些無奈,遞了感冒藥:「女兒,床頭故事講完了,該吃藥了。」
阿衡含笑,幾片看起來苦苦的褐色藥片倒進口中,仰脖吞下,就著言希的手喝水,一氣呵成。
言希咋舌:「不苦嗎?」
阿衡微笑,低頭看著他握著玻璃杯的手,纖長而白皙,甲色是淺淡的粉,看著看著,眸色溫柔起來:「不苦。誰會像你,吃藥跟上刑一樣。」
他得癔症那會兒,吃藥時,也是他在前頭跑,她在後頭追。她拿著一把藥片,天天偌大個院子能跑上幾圈,就為了逮這廝吃藥。
言希盯著阿衡,十分之仰慕。
阿衡笑,有些倦了,靠著床閉上了雙眼。模糊中,言希輕輕地幫她蓋被,她想起什麼,抓住少年的手,強忍著困意,睜開了眼睛:「言希,把你的物理課本拿過來,今天你還沒有補習功課。」
言希兇巴巴,瞪大雙眼:「呀!補習什麼,等你醒了再說。生著病還操這麼多心!小小年紀,小心長白頭髮。丑了,就沒人要你了,你就當不成賢妻良母了,知道嗎?」
言希自是知道阿衡人生的終極目標——賢妻良母,唯此四字而已。
阿衡忍笑,一本正經:「誰說沒人要,昨天隔壁班還有人跟我告白來著。」
隔壁班有一個男生,成績總是年級第四,總是差阿衡幾分。昨天考完試她去領期末成績單,那人卻紅著臉塞給她一封信,噴了香水,字跡乾淨。那人說覺得她長得好看、人溫柔、學習好、心儀她許久等,約她明天去電影院看電影。
言希皮笑肉不笑:「你不用等了,明天在家乖乖休息,他不會去電影院的。」
阿衡愣:「嗯?」
雖然當時就婉言拒絕,明天也沒打算去,但是言希怎麼知道電影院的事的,她可不記得自己說過。
事實上,當時的場景是這樣的:某男含羞帶怯語無倫次地告白著,阿衡耐心含笑不時瞟一下腕錶地聽著,縮在不遠處牆角鬼鬼祟祟疊羅漢的,還有兩隻。
一隻辛氏姨媽,一隻陳氏肉絲,某一人複述,某一人打電話。
「嗯,美人兒我跟你說哈,現在離老子不遠處有一個不明生物,威脅你家愛女後天和他一起看電影,不然就要找黑社會做了你。您家姑娘現在嚇壞了,正在哭,對對,美人兒,你看著辦吧。是你讓我監視的,別忘了之前說的全聚德哈。毛?你正打的過來,還拿著菜刀?啊?沒這麼嚴重吧,咳咳,那啥,我掛了……」
然後,某兩隻抱頭鼠竄。
阿衡拒絕小男生後離校。小男生遙望著阿衡遠去早已看不到的身影,在寒風中垂淚。
再然後,不遠處,一把菜刀掄了過來,某美人傾城一笑,斜眼睨之:「這位萬年第四公子,看電影還是活著,您選一個吧……」
話說,美人氣息不穩,頭上還冒著汗,但那容顏,依舊晃花了小男生的眼睛。
好耀眼……
「呃,我可不可以選擇和你一起看電影?」
「哦,原來這位公子,您不想活了。」
言家每年過年都是不缺煙花的,思莞、阿衡一向是穩重早熟的,在家長面前做做樣子,湊個趣。言希、辛達夷卻不一樣了,自小就淘,玩炮仗玩到大,拈炮、點炮、擺煙花,一腔熱情。
思爾依舊冷笑扇涼風:「都多大的人了……」
阿衡嚴肅補正:「人老心不老。」然後感嘆,轉眼自己就要過十八歲的生日了,時光果然飛逝,可為什麼這個世界總有一些人愛裝嫩?
辛達夷裝作沒聽見,弄了一臉的炮灰,笑容卻益發燦爛。
思莞想起什麼,皺眉,啃指甲:「我們要不要請陳倦到家裡過年,他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
思莞一想事,就愛啃手,實在是個幼稚的習慣。不過,顛覆了平時早熟紳士的形象,倒也算可愛。
辛達夷從炮灰中揚起臉,猛咳:「溫思莞你他媽是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老子好不容易不用上學、不用面對那死人妖!」
阿衡笑得溫柔和善:「前幾天你們兩個不是還在一起和和睦睦地吃全聚德?」
辛達夷心虛,阿衡八成知道他和人妖跟蹤的事了,不過,轉念一想,又氣憤了:「誰跟他和睦來著,一隻烤鴨,我就去了一趟廁所,回來連鴨毛都不剩了。言希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的,吃他一頓容易嗎?」
言希很不屑,辛達夷你他媽可以再無恥一點的。
他拿袖子蹭了臉上的灰,開口:「我有事,先走了。」
思莞皺眉:「這兩天就沒見你正經在家待過,你去哪兒?」
言希轉身揚揚手,懶得回答,瀟洒離去。
大家的目光唰唰地移到阿衡身上,阿衡微笑:「不要看我,我跟他不怎麼熟的。」
所以,怎麼知道他去了哪裡。
眾人:「滾!」
阿衡笑,她是沒有撒謊的。
言希一到下午,就跑得沒影,晚上七八點才回來,一身亂七八糟的香味,瞪著狼的眼睛,用鷹的速度撲向飯桌,不吃得盆干碗凈一般不抬頭。
她倒是沒問他去了哪裡,畢竟中華人民共和國是民主的國家,我們是講民權講隱私的,咳。
只是,晚上補習功課時,言希一直嘟著嘴抱怨學習的內容怎麼比之前多了一倍。
阿衡淡哂,裝作沒聽見。這是小小的懲罰,是他把她歸入旁人防備的代價。
終於學完了功課,言希沒了骨頭,癱在床上一動不動。
少年想起什麼,眸色有些冰冷厭惡,用手託了下巴,懶散地開口:「阿衡,你幫我掏掏耳朵吧,今天一直痒痒。」
阿衡找著了挖耳勺,踢他起來,他卻一副蟬蛹的姿態拱到阿衡身旁,把頭枕到她的腿上,露出右耳,閉眼撒嬌裝死。
阿衡無語,正要幫他掏耳朵,卻望著白玉一般透明的耳朵上不明顯的一小塊嫣紅,眯了眼。手蹭了蹭,黏黏的,帶著甜香,竟然是唇彩。
阿衡抽動嘴唇,心中起伏,喜憂參半。
喜的是,言希幸好不好男色;憂的是,思莞失戀了還不定怎麼折騰呢。
阿衡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心思很是複雜,手上的力道沒掌握好,言希的耳朵被她捏出一片紅印。
言希一痛,睜開眼,看著阿衡的臉色獃獃的,也不知熨帖了心中的哪個角落,不由自主地彎了唇。
阿衡反應過來,不好意思,也呵呵笑了起來:「言希,過幾天,就是一月十號了,你準備禮物了嗎?」
思爾的生日。
言希看著她,表情有些微妙,搖了搖頭:「噢,我這幾天正在打工,等領了錢就準備。」
阿衡詫異:「你這幾天打工了?家裡不是有錢嗎?」
言希坐起身,嘟嘴:「家裡的錢是家裡的,一輩子就過一次十八歲,是大人了。」
阿衡低頭不作聲。半晌,她笑了笑:「爾爾知道了,一定很高興的。」
快要過年了,陳倦雖年紀不大,但是獨來獨往慣了,並沒有答應思莞的邀請,只是拉了阿衡陪他一同辦年貨。
街上熙熙攘攘,難得這一年瑞雪吉祥,是個太平年,家中人人皆好無病無災。
阿衡心情很好,看著人群,小聲問陳倦:「Mary,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過年?」
陳倦笑:「除夕時我還要等電話。」
阿衡點頭。畢竟陳倦的家人在維也納,想也知道會打電話。
陳倦眸光瀲灧,笑容異常的明媚妖艷:「你別想歪了。我老爸和我老媽在我十歲的時候就離婚了,現在個個家庭美滿,娶妻嫁人孩子生了好幾個,都能打醬油了,除夕怎麼會給我打電話,又不是吃飽撐的。」
阿衡詫異,低了頭踢著積雪,並不說話。
那少年卻撫了眼角撩起的鳳尾,有些難過:「是……那個人。他每年除夕會打電話來問候。」
阿衡微微抬眼,看到少年精緻的眉眼中的沮喪和無奈,微笑著拍拍他的肩:「今年,嘗試一下不接電話?或許沒有他,忘記了,也就過去了呢。」
陳倦笑,瞥她:「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對不對?」
阿衡腳步滯了滯,微微頷首:「嗯。」
陳倦嘀咕「就知道你丫會裝」,想起了什麼,嚴肅道:「我以前在維也納的時候找私家偵探調查過言希。」
阿衡黑線,果然夠卑鄙,夠坦白。
「孩子,你別是『85後』吧?」
陳倦不明所以:「昂,我是。」
阿衡腹誹:很好,很好很強大。
「你知道調查報告中,言希他最重視的人是誰嗎?」
「那個人?」阿衡不假思索。
陳倦幸災樂禍:「錯了錯了,溫思爾才對。」
阿衡若有所思:「這話也不是沒有根據。」
陳倦見她一臉鎮定,傻眼:「你不難過?你不鬱悶?你不是喜歡……」
阿衡似笑非笑,陳倦乖覺,住了口。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莫毀小僧清譽,善哉善哉。據小僧觀察,言施主近日犯桃花,好事將近,你且慎言。」
「哈?他看上了別的男人?」
阿衡抽搐:「女人,女人,女人好吧?」
陳倦望著遠處,目光有些怪:「嗯,好像是個女人。」
阿衡轉身,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不遠處,一個少年,穿著亞麻色的蝙蝠衫,系頸的圍巾,修長的藍白色牛仔褲,亞麻色的銀扣靴子,黑髮大眼,十分俊俏,十分地扎眼。
他的身旁是一個同樣穿著歐式風格衣裙的漂亮女生,身材極好,個子很高,幾乎和少年持平,笑容十分甜美。
少年微微低了頭聽那個女生說些什麼,目光柔和,不時點點頭。他的手中握著一個紙杯,不遠處是自動咖啡售賣機。
是言希。
阿衡抬手看了腕錶,下午三點鐘。不是打工而是約會嗎?這麼冷的天,穿這麼薄,是做的什麼幺蛾子?
言希並未發現阿衡和陳倦,三兩口喝完了咖啡,轉身走向對街。那個女孩跟在身後,面色緋紅,看著言希,目光溫存閃爍。
陳倦偷看阿衡的臉色,看不出喜怒,只是一直面無表情,眉眼淡去許多。
「咳,我們跟過去看看吧。」陳倦並不拆穿阿衡的心思,只是拉著她,向言希和那女孩的方向走去。
阿衡跟在他的身後,步伐有些不自在,卻沒有吭聲,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走到對街,卻不見了兩人蹤影。
前方,圍了許多人看熱鬧,有大的攝影架,像是拍平面取景的。
前兩日剛下過雪,積雪還很厚,想是取雪景的。
陳倦拉著阿衡湊上前,看熱鬧的有許多,只是隱約地能聽到其中一些人的聲音。
「三號鏡頭,準備好,拍側面。Ready?Action!」
「卡,卡!」
「女模走位,親男模側臉。」
「化妝師過來,男模頭髮上的冰不夠,再加一些。」
亂成一團。
前面一個大媽唏噓不已:「這不凈是折騰人嗎,光我在這兒看的這會兒,這孩子就被潑了好幾瓶水,長這麼好看,大冷天兒的,凍壞了,誰家孩子誰不心疼啊?」
其他人附和:「就是,這幫人也太缺德了,瞅瞅,男孩子凍得嘴唇都發紫了。」
也有人嘲笑:「有什麼好心疼的,人掙錢了,樂意!」
前面的聲音很雜,阿衡聽得直皺眉。
陳倦個子高看得清楚,半晌,訕訕地回頭:「阿衡,別是我眼花了吧,怎麼瞅著那個滿身冰碴子、快沒氣兒的像是咱家美人兒啊?」
阿衡的頭嗡嗡的,擠了進去,卻看到冰天雪地的背景中站著一個人,肌膚蒼白透明到了極點,連青色的血管幾乎都一清二楚。頭髮、眼睛、衣服、手指全結著冰,淡得沒了顏色,像一座冰雕。
黑髮明眸,在冰雪中,益發清晰觸目。
她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他。
他轉眼,望見了她,目光定格。
他微微笑了,唇角翹起,帶著小娃娃望見陽光的暖意,無聲地張開嘴:「阿衡,走,不要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