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放暑假,只回了溫家三趟。
第一次,探親,祖父好母親好兄長好言姓溫思爾也好,甚好;第二次,思莞通知,她的仙人掌不知怎麼回事快要枯死,她回家搶救;第三次,母親生病,咬牙,說你回來吧,給我收屍。她匆忙從隔壁的隔壁趕回,母親昨日吃得太多,正在偷嚼健胃消食片。
阿衡看著她吃完葯,泡了杯牛奶遞給她,說:「媽,那我先走了。」走到玄關,欲言又止,回頭無奈含蓄,「媽,你其實下次可以稍稍少吃些肉。」
然後,溫媽媽目瞪口呆,看著她離開又生不出別的話。
某次宴會,京城各家夫人小姐八卦言笑:「哎蘊宜你知不知道,張參謀長的兒子叫一個小歌星迷住了,整天地不著家,送了一件珍珠做的衣服,嚇,要個好幾十萬,把張參謀快氣死了。」
溫母抿抿頭髮,笑得高貴賢淑,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知道是哪個小明星,想是長得太標緻了。」
其中一家夫人摸摸下巴:「好像是姓言,不有名,但這姓少見,跟咱們言帥一個姓,我因此記得清。」
溫母的臉卻瞬間黑得像鍋底,咬碎銀牙:「八成也是個小狐狸精。」
這廂,言希打了個噴嚏:「阿衡,你排骨放的花椒太多了。」
阿衡從廚房探了個頭,淡笑:「我前些天看訪談,聽說楚雲排骨做得極好。」
言希乾笑:「這個排骨放了花椒,辣中帶香香中帶嫩,真是放得恰到好處。」
心虛,低頭,乖乖吃排骨,辣得滿眼淚花花,親娘,這是放了多少花椒。
阿衡洗手,摘下圍裙回到餐桌,排骨卻被吃得一口不剩,她愣神:「怎麼……吃得這麼快?」
言希咳得臉色發紅:「阿衡你以後別放花椒,我雖然能吃辣,但是吃不了這麼多。」
阿衡撫額:「誰讓你吃光了,廚房還有一盤不辣的,我只是……」
言希笑得眼彎彎,孩子一般:「我們阿衡做的排骨,有福氣的人才能吃到哎。」
阿衡心口堵了什麼,「你這個笨蛋,笨蛋……」反覆地念著,卻說不出別的話了。
他和她收到請柬,高中同學竟有人要結婚,嚇得不輕,挽手去買禮物。
阿衡挑什麼都覺得不慎重、不合適,皺了眉。言希說不如送紅包,他們想買什麼便買什麼。
阿衡啼笑皆非:「少爺,別人一輩子一次的婚禮,你好歹認真點。」
言希摸著下巴嘟囔:「錢是多好的東西啊。」
阿衡說:「錢要送,禮物也要送。錢是吃喜宴的錢,禮物卻是老同學的一片心意。」
言希無話,兩個人逛了許久,買了一個古式的屏風,湖綢面的,光滑可鑒,綉著好山好水好一對璧人。結婚的那個女同學高中是個小才女,就愛念些古詩詞,想必喜歡。
婚禮那天,言希問:「我該穿些什麼?」
阿衡踮腳給他打領帶,笑:「怎麼嚇成這副樣子,又不是讓你去當新郎。」
「我當新郎,好像想像不出。」言希嘀咕,套上藍色西裝外套。
阿衡輕輕仰頭端詳他,眯眼:「哎呀呀,言希,你好像又變老了。」
言希把額抵在她的額上:「於是,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是個孩子?」
阿衡抿著薄唇呵呵笑,眉眼俱是得意:「總要比你年輕一些。」
言希低聲在她耳邊咬話:「那你可不能比我先死。你死了,我看見你的墳,見一次,踩一次。」
阿衡:「滾,我還沒活夠!」
他們手拉著手參加婚禮,一個藍一個白,一個高傲一個溫柔,真是好看。
舊時同窗大笑:「兩根光棍,兩年不見,還你們倆呢?」
言希:「其實……她是我女朋友。」
阿衡:「其實……他是我男朋友。」
眾人笑眯眯:「孩子咋這麼不實誠呢,沒有對象就沒唄,男男女女不就那麼回事兒。大家兄弟這麼多年又不笑你們,怎麼這麼放不開?」
阿衡看著言希。
言希說:「那啥,我們是真的,真的,比金針菇還真。」
眾人裝作沒聽見,聊天喝茶,等著正牌新郎新娘。西式婚禮,洋牧師年邁,曬著陽光打瞌睡。
阿衡悲憤:「我自認是誠信之人,可見是你這廝素行不良,可信度太低。」
言希抽搐:「為毛是我啊?」
不遠處晃過來倆人,正是Mary仔和姨媽仔。
阿衡笑:「總算逮著你們了,一個假期影都不見一個。」
達夷躲在陳倦身後,拽著陳倦的衣角,濃眉垮成一團,大個子扮柔弱,可憐兮兮地看著言希。
阿衡納悶,怎麼達夷得罪言希了嗎?言希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瞅瞅你這點兒出息,還當大老闆呢。」
達夷聲音跟蒼蠅嗡嗡似的:「言希哥,我有罪。」
噗,阿衡一口茶噴了出來。天下紅雨了嗎?達夷竟然喊言希哥,他不是喊美人就是言希的。
言希嘴角有笑,大眼睛乾乾淨淨的:「您能別這麼自戀嗎,我要是怪你,你還能見著今兒的太陽嗎?」
陳倦訕訕:「我們達夷也沒那麼弱吧。」
阿衡又噴了一口茶。我們達夷,他倆什麼時候這麼親了?
阿衡回眸,摻著陽光的夏風暖暖的,她笑:「我不在的時候,你跟達夷鬧彆扭了?」
辛達夷哭喪著臉,言希卻低頭淡笑:「沒什麼,小事情,我借他的錢賠了一些。」
隨即站起身,走到達夷面前耳語了幾句。
辛達夷站直一些,依舊皺眉苦著臉。
阿衡拍拍達夷的肩,微笑:「他說不怪你就不怪你的,不要放到心上。」
達夷眼中滾著淚花,不知道感動還是怎麼的,握著阿衡的手,顫巍巍的:「兄弟,咱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麼事兒,只要以後不要拿刀砍我就夠了。」
阿衡含笑,不著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再說。」
新娘新郎白衣聖潔,雙雙站在牧師面前對視,笑顏,耶穌、釋迦,隨便哈利路亞還是阿彌陀佛,起個誓,我願意便好。
阿衡端凝新娘,她手上戴著漂亮的戒指,遠遠地在陽光中閃著亮光。
心頭,變得很暖。
這個姑娘曾經在高中時拿著本《唐詩全集》走到她的面前,促狹地調皮笑說:「阿衡,我昨天念到一句詩,你看好也不好。」
「哪句?」
那個小才女拖著長腔:「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阿衡當時臉紅了,詫異別人竟看透,只輕輕道了一聲「很好」。不遠處陽光中,言希正閉著眼,靠著教室的窗背單詞。
那年,也是這般的好日頭,教人滿心希冀。如今,小才女已是別家新娘,她和她的傾城色仍在抵死博弈。
她輕輕伸指,牢牢抓住言希纖細修長的指,她想,她是頂有耐心的,而言希生性浮躁,她總有勝他的一日。
言希詫異,低頭,看著被阿衡握得發白的指節,反手握住她的手,唇角是平平淡淡的笑。
新娘笑得明媚鮮妍,捧著一束鮮花要向台下拋,待字閨中的好女們蠢蠢欲動,小才女卻看著阿衡,狡黠地眨了眨眼,朝她拋了過來。
阿衡伸手去接,陽光中的花香,緩緩的,似乎下一秒就是幸福的拋物線。
很近很近,撲面而來。
不遠處卻有蜂擁的女孩把她擠到一旁,朝著花伸出手。
阿衡看著滿手的空氣,有些失落。
一雙白皙的手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穩穩地握住花束,笑得眼睛亮晶晶的:「抱歉抱歉,各位,下次請早。」
眾女倒:「丫一男人搶這個幹嗎,準備出櫃嫁人啊?」
那人抹眼淚:「我們阿衡這麼呆,我這個當爹的不早些幫她籌備,你們還讓不讓我孩子嫁了?」
眾女吐血:「言希,你丫為了你家娃,簡直無敵了。」
他笑意盎然,客氣地對著四方眯眼說多謝多謝,把花束輕輕塞進阿衡懷中,由她抱個滿懷。轉而,認真憐惜地撫著她的眉,殷殷開口:「下次,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再主動一些。」
阿衡頷首說:「好,我盡量。」
她抱著花束,臉龐卻是女兒家清澈的紅暈,不知怎麼歡喜才好。
他們吃完喜宴離去,小才女撩著白裙子在身後大喊叮囑:「阿衡,既然遇到,便是木石,也要教他開竅。」
阿衡呵呵地笑,回眸招手:「我曉得。」
我曉得。
某一日,思莞撥言家宅電說要找言希。
言希接了電話之後臉色有些不好看,下午關在房中畫了一下午,沒畫出什麼子丑寅卯。到了晚上卻說要出去一趟,讓阿衡不必做他的晚飯。
阿衡有些詫異,自從她假期回家,他從未在吃飯的時候出去過,總是抱著瓷碗,乖乖坐在餐桌前等著,笑得像個大娃娃。
晝夜溫差不小,阿衡讓他帶了一件紫外套。
他回來時已經到了凌晨,滿身酒氣,幾乎是看到阿衡便支持不住,倒在了她的肩上。外套上也沾著大塊的酒漬,不知是喝了多少。
她給他煮醒酒湯,他卻一夜吐了好幾次酒,連醒酒湯都喝不下,最後吐得胃空了才沉沉睡去。
接連幾日都是如此,傍晚六七點出門,到了凌晨方回家。次次大醉,吐得膽汁幾乎都要出來了。
阿衡問他做什麼了,言希總是沉默,最後一次卻說了是談生意應酬。
阿衡納悶:「你什麼時候做生意的?」
言希回得語氣平淡:「陸流的,他們人手不夠,我幫忙應酬。」
阿衡皺眉,隱而不發。
言希卻依舊故我,半夜才到家。阿衡為他守門,言希卻自己拿鑰匙開了門,不說話,扶著梯自己朝二樓走,臉紅得很厲害,腳步只是強撐著不亂。
他裝作沒看到阿衡。
半夜,雖吐了酒,卻是極輕的腳步聲。
阿衡閉著眼,一夜未睡。
他白天和平時一樣和阿衡談天說笑,拉著她走遍整個古城的每個角落,帶她吃遍了整個老城。小巷子里的貓耳朵,衚衕中的炸年糕,沿著他幼時成長的痕迹,古色古香的茶坊,一杯花茶,耗過半輪夕陽落山。
他說:「你如果幼時不曾離開,便是這樣的一輩子。」
只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他的面色有些蒼白。
阿衡用手支著下巴,不涼不淡地問他:「言希,你究竟,把我當作什麼呢?」她認真請教。
他虛心回答:「自然是女朋友。」
阿衡看著長長尖尖的壺嘴拖曳著滾燙的茶水分毫不差地落入杯中,輕輕開口:「好,你從今以後,不要再和陸流牽扯不清了。」
她說:「你為他這樣,我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