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希手中的杯微震,濺出幾滴茶色。他看著她,眸光不加掩飾:「阿衡,你呢,你又是怎麼想我的?我在你眼中,是同性戀嗎?」
言希輕鬆說出這三個字,表情沒有什麼大波瀾。
他平平淡淡地笑,眼中是清晰的嘲諷。
阿衡的杯子卻從手中滑落,精做的瓷,連碎了,缺口都細細膩膩。
她低頭,愣神,同性戀啊同性戀,你怎麼能說得這麼隨便,然後,跑神,杯子碎了不是好兆頭哎,一輩子呢……看著挺值錢,要賠多少……
老闆會做生意,殷勤地過來換杯子,言希望著木窗外的天色說不用了,從皮夾中抽出幾張嶄新的鈔票遞給他,攥住阿衡的手,投入黃昏。
不回頭,步子很快很快。
阿衡被他拉得袖口皺成一團,她說:「言希,你鬆手,快鬆手,我生氣了啊。」
那個夕陽下,頸子乾淨白皙的少年,卻就著昏艷的金光,拉著她,跑了起來。
如果換個場景,依咱們言少出格前衛,不畏人言就怕沒人圍觀的性格,他照理該橫抱起溫姑娘,深情爺們兒地說一句:「陸流算毛老子還看不到眼裡,老子這個世界最愛的是我家寶寶。」
再換個場景,依好文不虐就不叫好文的真理,言少興許應該無比糾結深沉地說一句:「阿衡,我……忘不了陸流。」當然,溫姑娘默默流眼淚說一句「我祝福你」才好。
咳,可惜,以上,都沒有。
言少其實毛都沒說,他就是扯著阿衡的手……啊,不,是袖子,憋足了勁兒地向前跑。
夕陽下,兩個人喘得跟頭牛似的,直到以前高中的校門口才鬆了手。
阿衡腿快跑斷了,邊喘氣邊指著言希:「瘋了!誰說你什麼了,不就是我說我不待見陸流嗎?怎麼,還戳你心窩裡了?」
語氣,像釀了山西陳醋。
言希卻低著頭,輕輕放了握著的她的衣袖,笑了笑:「陪我走走吧,有點兒想前些年。」
阿衡看著西門金閃閃的校牌,愣了愣,心中的火氣和無奈教他蹩腳地轉移了大半,頷首說:「好,很久沒進去過了。」
教學樓在即將暗下的日光中安安靜靜,微風和氣,草色茵茵。不遠處的籃球場上,幾個帶著青澀稚氣的年輕男孩在打籃球,肌肉,汗水,碰碰拳,歡呼一聲,進球,三分。
言希呈「大」字倒在了草地上,輕輕閉上眼,唇角是安謐的笑。
安謐這詞形容他,多少有些違和。阿衡居高臨下,眼睛溫和,彎了起來。
他說:「我昨天,做了一個夢。」
阿衡問:「什麼夢?」
「我娶了你,而且我們生了個小孩兒。你給他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可惜我記不得了。然後,我們一家三口住在有歐式壁爐和波斯地毯的房子里。他還很小,坐在地毯上玩玩具,我們喊他吃飯,無論怎麼喊,他都聽不到。然後,我就醒了。」
阿衡手支下巴,笑了起來:「嚇,我怎麼這麼倒霉,一輩子栽你手裡不說,竟然還生了個小聾子。」
言希睜開眼睛,望著滿天的霞光:「不過,你沒見,那孩子實在長得很漂亮,有我的眼睛,你的嘴呢。」
那笑意,溫柔得像是清晨日光下的第一滴露水。
阿衡臉紅了紅,覺得夏天的太陽到了傍晚也不愧是夏天的,怎的這麼烤人?
他站起來,拍了拍身後的草,不遠處籃球場上有人把球打偏,沖著他們的方向滾來。
言希挑眉,拾起籃球走近了幾步,眯眼對著籃筐,那個架勢,那個范兒,牛得很像突然出現的哪路大神,輕輕一投。
金光閃閃,閃閃,閃閃,言希覺得自己在放射金光。
然後……咳,球撞到了籃筐。
言希掩面,百思不得其解,怎麼可能沒中……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籃球場一群半大小伙開始爆笑。
阿衡窘。
言希咳:「聽說校史館又重建了,咱們去看看吧,裡面好像還有你的照片。」
阿衡啊:「怎麼會有我的?」
言希笑:「每一屆狀元的照片都有,從建校開始。」
阿衡半信半疑地去看了,貼在玻璃窗內倒數第二格的果然是她的照片。
「啊,是這張。」她看著照片,揉眉,有些窘迫。
那是高三冬日,他病剛好的那些日子,她買了一塊烤紅薯,言希這廝一向不吃甜的,那一日也不知怎的,非要和她分食。他掰了一半正啃著,班主任說全校信息採集要拍照,紅薯沒吃完就去拍了照,照片出來,兩人嘴上都長了一圈鬍子。
言希指著照片哈哈笑:「阿衡,快看,其實這張是我們的合照。」
阿衡納悶,眯眼,她身後有一個不甚清晰的穿著校服的影,被框到了同一個平面,手中還拿著一塊黃燦燦沒啃完的紅薯。
那時候的她似乎比起現在,更容易擁有的樣子哎。
他眼中有流光泛過,輕輕躬下身,用手使勁擦著玻璃,直到那個傻姑娘的面容益發清晰。
他端詳,好似琢磨著什麼心愛的東西,半晌,笑開:「阿衡,你那個時候不是一般的傻,別人說什麼,只要是用比你熟練的京片子說的,你都信。」
他常常逗她,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十四不是四十,四十不是十四;板凳長,扁擔寬……
傻姑娘自小在南方長大,平翹不分,到最後小臉望天,到底是十十四四還是四十十四。
阿衡唉一聲好挫敗:「言希,你就指著我不生你的氣——」
她話音未落,他卻對著那個傻姑娘的照片,輕輕一吻。
他吻她的額頭,祈禱天長地久。他點著照片中那人的鼻子,說傻子。
笑意天真,傻子傻子小傻子。
阿衡靜靜看著他,心中有些酸澀。
她想說,言希,你的人生怎麼總是朝後看的?
有阿衡的時候,放不下陸流;有陸流的時候,放不下阿衡;有現在的阿衡的時候,放不下記憶中的阿衡。
可,世間安有兩全法,不負前塵不負卿。
又到了溫父的忌日。
阿衡睡覺總是做噩夢,飛機起航的轟鳴聲漸漸清晰,衝擊氣流,飛向天堂。
「爸爸,不要坐飛機了,媽媽不讓。回去她該罵我了,爸……」
「明天是你媽的生日,我很多年沒有給她過過生日了。今年怎麼著也要趕回去給她一個驚喜。再說,傻丫頭,你不說我不說,你媽怎麼會知道?」
「媽媽說絕對不可以。」
「明天是你媽的生日。」
「媽媽她說——」
「好,咱爺倆哪個回去先露餡,罰他,啊,罰他兩年不準進家門。」
「咳,好吧,拉鉤。」
「小孩子的東西,你爸頂天立地說話算話,拉什麼鉤。哈哈,這麼大的驚喜,你媽肯定高興。」
阿衡張開眼的時候,清晨陽光正好。
飛機的轟鳴聲消失了,摸摸額角,竟都是汗。
她換了身清爽的衣服到衛生間刷牙,言希正頂著黑眼圈走進來。他不管不顧她生氣,又喝了半宿的酒。
阿衡心裡難受,可是她便是說了討厭陸流又能怎麼樣。她從來是下不了狠心去逼他什麼的,只是看一看自己在他心中是個什麼位置罷了。
阿衡說:「言希,你不要喝酒了,對身體不好。」
他用水沖臉:「言希喝酒誰都不稀罕,言帥的孫子喝酒賣面子才有人看。」水聲模糊中,他的聲音有些清冷,「你是個女孩兒,這些事,不要管了。」
阿衡說:「我本來也沒想管你,可前些天看電視,說喝酒死於肝炎的全國又多了幾成,怕你早死。」
言希低頭,發上垂著水珠,輕輕笑了:「我昨天……昨天回來的時候,看街上還有賣糖葫蘆的,給你買了一串,在茶几的玻璃杯中插著,你去吃了吧。」
阿衡跑過去,天熱,化了一夜,滿桌的糖膠,像紅色的眼淚。
她心中嘆息,這個沒有常識的笨蛋,想疼人卻也是學不會的。
咬了一口,酸得掉牙。
言希皺皺眉:「不能吃了嗎?扔了吧。」
阿衡搖頭:「難得你送我個什麼。」
他拿著毛巾擦臉的手僵了僵,別過頭,眼中什麼光景,別人大約是看不到的。他說:「今天是溫叔叔的忌日,你跟我回溫家看看吧。」
阿衡口中卡著一粒山楂,酸得直掉淚。
言希卻拿著紙巾,把她抱進懷裡:「哭什麼,他們不喜歡你是他們心裡犯糊塗,溫叔叔通透著呢,家中兒女,最疼的就是你。」
阿衡眼裡的淚光跟冰碴子似的,疼且扎人,低聲:「可偏偏這個喜歡我的,還讓我給害死了。」
言希輕笑:「你真老實,不讓法院審,自己就招了。」
他放開她,看著她的眼睛,平淡開口:「坐一趟飛機,溫叔叔心臟病病發,你怎麼就成殺父兇手了?難不成飛機是你開的?」
阿衡說:「我該勸著爸爸不讓他坐飛機的。」
他的眼睛很大很明亮:「這話我又不懂了,溫叔叔大活人一個,你又是做女兒的,難道還能管住父親的兩條腿?照你這麼說,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差點兒沒命,我生下來就該自殺謝罪,你們的邏輯都很好,怪不得她不喜歡我呢。」
他知道她心結在哪兒,不回溫家不是因為母親責罵,不是因為兄妹疏遠,只是良心折磨,看到父親的牌位內心煎熬。
他拍她的背,笑嘆,露出白色的牙齒,他說:「你不能一輩子躲到自己心裡,也不能假裝堅強。你要好好地活著,多多在他們面前做真阿衡,在言希面前的這個阿衡。餘下的,我也會努力,好不好?」
阿衡含笑點頭,重重的,卻說不出話。這番安慰,聽入她耳中,比萬金珍貴。
他面色蒼白:「真抱歉,不能帶著你和全世界作對。」他給不了她那麼多的愛,讓她生出勇氣不再在乎溫家。
阿衡看他,輕輕皺眉:「總覺得你的面貌比之前變了許多。」
雖然還是同樣的相貌,但卻總覺得像一朵燦爛的向日葵慢慢枯萎了一般,少了許多生氣和驕傲,無法挽回。
「嗯,不像……言希了。」
言希撲哧:「是變得更帥了嗎?」
阿衡抿著薄唇:「呵呵,少了股明朗氣兒,我還是喜歡你以前的樣子,無法無天的。」
他卻狠狠抱著她,閉上眼,輕輕開口:「我什麼都不在乎,只要你不垮下,還能站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麼都不在乎。」
那聲音,喉頭是細微的震動。
「喂,言希你到底怎麼了?」阿衡覺得他莫名其妙。
他牽他的手,卻淡笑,認真地開口:「一會兒到了溫家,我說什麼你跟著附和應聲,話能順下去再講親情。他們對你有思念有愧意,思莞和蘊宜姨的心思,我能猜出來幾分。」
到溫家時,溫母和張嫂正在收拾疊好的紙元寶,碼好要往車上放。溫老坐在沙發上,滿頭銀髮,拿著塊糖喂籠中的小百靈,沒有多大的情緒。
思莞和思爾穿著淡素的衣服站在樓梯前,不知在辯些什麼。思莞揪著個眉看著思爾,又無奈又生氣。
他們轉臉,看見言希、阿衡,思莞笑了笑,說:「回來啦。」
阿衡卻嚇了一跳,他這模樣竟像幾年前和她還沒有芥蒂時的樣子。
思爾卻冷哼一聲朝門外走去,到言希身邊的時候,淡淡地在他右耳諷了一句:「你少喝些吧,這樣賣命,不知誰會心疼你。」
溫母表情也有些僵,可是走到言希面前,虎著臉:「可算知道來看看我這老太太了,你要把我女兒拐到天邊嗎?」
言希卻大笑:「阿姨,您要是老太太,可教鞏俐、張曼玉她們上哪兒去呀?」
溫母抿嘴點他額頭,卻綳不住笑:「從小就一張嘴會哄人。」
言希瞄了阿衡一眼,阿衡附和:「對,媽,你可年輕可年輕了,不老太太。」摸摸鼻子,想不起別的話,又誠懇地補了一句,「真的。」
溫母卻笑,捏她的鼻子,溫了嗓音:「不成,我姑娘跟著嘴最刁的也不成,生來太老實。」
阿衡低頭:「媽,您不惱我了?」
溫母卻看向言希,這個孩子笑容好看飄忽,心頭一酸,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她搖頭,抱著阿衡,哭了:「媽不惱你,媽有錯,不該打你,不該不讓你回家。你爸爸的事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只是他心心念念想讓你和顧家的孩子在一塊兒,媽想完成他的遺願。」
她只說出一部分原因,卻保留了一些骯髒齷齪的東西,亂麻似的,她尚理不清,那些男人之間的事,又何苦讓女兒遭罪?
女兒被調包她不是沒有怨恨,可是又能怎麼樣?為了保全全家,她除了愛思爾,還有什麼好的辦法?
阿衡,從生下來到成人,細細算來,在她身邊的日子,竟還不到三百六十日。她出生的時候右手手腕有一顆紅痣,她記得那樣清,公公把失蹤的孩子再尋回來的時候痣卻無端沒了。做母親的心存芥蒂,想痛哭想大鬧,可面對婆婆哀求的眼睛和丈夫鎮日的愁雲慘淡,又能怎麼樣?
那年,她聽說隔壁的隔壁,言家鬧得人盡皆知的狐狸精難產而死,一屍兩命。
公公卻看著她,鷹隼一般銳利的眼深不可測,他說:「蘊宜,你該笑,我溫家總算保住了一點血脈。」
她的心血淋淋地撕了個大口子,夜夜無眠,晃著思爾的搖籃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這是我的女兒。」
直至十五年後,她的小阿衡帶著右手的紅痣回到她的身邊,可是,她的女兒早已是思爾。
想來,是沒有做母女的緣分的。
給丈夫燒紙的時候,合十了手,願你保佑,安國。
身後,那對小兒女十指相扣,天造地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