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你要是再敢生病,有多遠滾多遠,別讓我再找到你。」
「……好。」
阿衡說:「都是他的選擇,替溫思莞喝酒談生意,替溫家要回錢,替溫衡找回雲在,都是他選的,是不是?」
所以,他天天喝酒喝到吐;所以,溫思莞有了錢開公司,溫媽媽日子太平;所以,雲在從天而降簡直像上天的恩賜。
思爾:「是啊……哎……溫衡你這是什麼態度,我怎麼尋思不出你半點兒難過?」
阿衡卻直直地從床上坐起來,下床翻出行李箱,疊衣服,說:「難受什麼,他自己選的。」
她把帶回來的衣服都整好,扣上密碼鎖:「溫思爾你借我的法語電影《蝴蝶》都半個月了你預備什麼時候還?」
思爾愣了:「溫衡你幹什麼,我怎麼不明白?」
阿衡微笑:「你還我電影,然後,你們繼續演戲,我走。」
思爾:「啊,大半夜你去哪兒?」
阿衡豎起箱子,提在手心:「哪兒都成,只要別讓我再看到你們這些……人。」
她滿眼冰冷,用看什麼不潔東西的目光望著思爾,眼中的溫婉山水此刻卻尖利得像刑前劊子手噴了酒霧的刀。
寒,薄。
思爾從未見過這樣的阿衡,她慌了,說:「這事兒我們不是故意要瞞你,言希他耳朵聾了,他說他不能拖累你,你值得更好的。」
阿衡淡淡地笑了:「所以,就把自己賣給一個男人,唱一場苦情戲,讓前女友高枕無憂?溫思爾你說,他怎麼這麼賤,我……怎麼比他還賤?」
思爾惱了:「要不是怕你一輩子遭拖累,你又憑什麼這麼說他?」
阿衡提著箱子轉身,留給了思爾一個背影,白月光的冷。
她的聲音沒有溫度:「就憑溫衡犯病,整天把他捧在手心都怕化了,他卻轉眼一點不含糊地糟踐自己!」
她說:「溫思爾,你說得對,這個大院兒的東西統統都不要妄想。你說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啊不,修了幾輩子的福,讓你們對我這麼費盡心力!」
她咚咚地下樓梯,思爾卻猛拍斜對面的門:「思莞,你快攔住阿衡,她要離家出走。」
思莞嚇了一跳,穿著睡衣開門,看情形明白了,也急了:「溫思爾,就知道你嘴大藏不住話,當時就不該讓你參與。」
思爾卻捶思莞:「你快把阿衡拖回來,大半夜的,她有個三長兩短……」
思莞被她捶得內傷,也咚咚地下樓,從後面拖住阿衡,冷聲:「別胡鬧了,回屋去,一會兒爺爺媽媽都被吵醒了。」
阿衡卻抓住思莞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思莞吃痛鬆手,阿衡抱著箱子開門,思莞卻惱了,打翻阿衡手裡的箱子,大吼:「溫衡你他媽幹什麼呢?!」抱住阿衡就要把她往回拖。
阿衡狠狠地捶思莞的手臂,鞋在地上死命抵著地板,幾乎扭曲。
思莞卻拖著她,不管不顧,往客廳走。
她的長髮散在臉龐上,像個瘋孩子,使勁掰思莞的手,唇角咬出了血印。
思莞心中窩火,加大了力氣鉗著她的肩,不看她,大步往前走。
到樓梯處,本來一直掙扎著的阿衡卻突然安靜下來,垂著頭,松下手腳的力。
思莞本來沒有感覺,一瞬間卻覺得手上有滾燙滑過。
他怔了,停了腳步,低頭,看到大滴大滴的液體落在他手上。
她輕輕開口:「讓我走,溫思莞,求你了。你們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多燦爛的溫家,多高貴的溫家,啃噬了我的脊骨,讓我再也站不起來。
她皺縮著面孔,壓抑哭聲,聲音低啞得快發不出。
思莞愣,鬆了手。他轉身看著站在樓梯上的思爾,說:「給言希打電話,讓他來一趟。」
思爾一直傻杵在那裡,沒反應過來:「啊?」
思莞吼了起來:「我說你他媽的快給言希打電話,讓他來溫家!」
思爾嚇著了,噔噔往房間跑。阿衡卻拿起了地上的行李箱,垂頭說:「媽跟爺爺你好好照顧就成了,你們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
思莞眼裡噙了淚,他低聲哀求:「阿衡,哥求你,你聽話,最後一次,就最後一次。多少年咱們家都熬過來了,你要是走了就真的散了。媽見你在身邊,不知道有多高興……」
阿衡手背卻蹭了眼淚,她說:「我也求你了,別再給我扣高帽子了成嗎?對你們來說,有錢有權,溫家就散不了。」
她打開門,毫無留戀,合上。
思莞站在客廳,扯著自己的頭髮哭了起來。
阿衡走在大院兒里,深夜,冷冷清清。不遠處,有強烈的亮光,在黑暗中,刺眼。
她站在樹下,眯著眼看著那輛酒紅色的法拉利疾駛而過。
他坐在裡面,跟她記憶中一樣好看。可現在,她覺得連看到他,都這樣的羞恥難堪。
拖著行李轉過身才發現,背道而馳,也不是想像的那樣艱難。
回到學校的時候,生活又規律起來。
和李先生約好了,每周周四周六兩個下午學法語。大五了,課程偏向實踐,除了留在學校實驗室的一些學生,其他的醫學生基本都聯繫了醫院實習。
法國科研所的考試定在十一月份,大致包括三塊內容:法語基礎、醫學原理和一份關於2003年SARS病毒傳染研究的論文。
最後一道題是李先生出的。院里的學生當時臨陣脫逃的鬧紅臉,沒去的吃啞巴虧,暗罵李先生偏心,想捧自個兒跟前的得意門生也不能這麼不厚道。
這道題,它不是三分兩分,而是整整三十分呢。於是去圖書館上網查資料寫論文的又多了幾倍,看阿衡他們幾個當時留下的學生的眼光也不舒順了,在背後圍一塊兒說什麼的都有。
最後一班班長小胖惱了,說:「當時誰還攔著各位的腿腳了不成?你們不去的不去裝孫子的裝孫子,這會兒倒都蹦躂起來了,七月半詐屍啊?」
眾人落個沒趣,訕訕,作鳥獸散。
阿衡倒是不介意,專心致志地學法語攻藥理。
寢室里除了她都沒出國的意向,輔導員幫著聯繫去了Z大附屬醫院實習,白天晚上地倒班,基本見不到人。
過了倆月,大家瘦了兩圈。阿衡心疼,買了個鍋,在寢室就近給她們煮湯,當歸、党參、紅棗則是厚著老臉跟藥學實驗室借。
實驗室一群大二的小娃子們看見她就笑:「喲,學姐,又來偷我們的實驗器材呢?」
阿衡:「咳,借,我就是借。」
藥學老師朱教授以前教過阿衡,笑了,揪孩子耳朵:「打秋風打到我這兒了,二十幾歲的大姑娘了,臉皮磨不薄啊!」
阿衡塞了幾塊當歸、党參到白大褂里,撇小嘴:「朱老師,疼,疼來著。」
朱教授笑罵:「滾吧滾吧,小丫頭,出國前別忘了請你朱老師我撮頓好的。」
阿衡笑呵呵,揉著耳朵,說:「好。」
她很久沒有見雲在,雖然借口學習沒有時間,可是自從阿衡看到他練了大半年毛筆字的字跡後,心中已經有了陰霾。
一疊宣紙,字跡和她如出一轍,連收筆時的敗筆也和她一模一樣。
讓他重新寫,他寫了滿紙的阿衡。
她還不想讓爸媽被人戳著脊梁骨罵收養了個忘恩負義的閨女,連亂倫勾引弟弟的事兒都幹得出來,於是,她說:「我忙得沒時間給你做飯了,在在,抱歉。」
那個少年卻留給她一個乾乾淨淨的背影,雲一樣的眼睛,依舊笑眯眯的,卻是面無表情。
十月底的時候,辛達夷開車來了Z大。
達夷說:「阿衡,我們聊聊吧。」
阿衡笑:「你輕易不來,想吃什麼,西湖醋魚?我帶你去西湖邊上吃成不成?」
他苦笑:「阿衡,我不是來吃的……」
「還是你想去划船喝茶買紀念品?」
「阿衡……」
「難道你是來H城買房子的?最近H城房子有漲的趨勢,買了是挺划算。」
達夷苦著臉說:「小姑奶奶我錯了,我不該瞞你,我自首,我錯了阿衡,我就沒對過。」
阿衡抬抬眼,卻笑了:「Tuesbete.」
達夷蒙了:「啥,啥玩意兒?」
阿衡說:「我誇你呢,用法語誇你呢。」
笨蛋。
達夷卻抹淚說:「您也別誇我了,您給我個機會,讓我給您好好解釋就成。」
阿衡卻走旁邊道兒,在學校小賣部給他買了罐熱咖啡,遞了過去:「你嘗嘗,我們學校都愛喝這個。」
「噢,唉,真挺好喝的,比溫思爾捯飭的好喝多了。呸,不是這麼個事兒,你別打岔了小姑奶奶,你能讓我說說話嗎?」
達夷眉毛快皺成毛毛蟲,臉憋得通紅。
阿衡笑,坐在操場單杠上,好心地把達夷也拉了上來,說:「成,你說吧。」
達夷說:「這事兒得從大前年說起。我那時候剛開建築公司,找言希做宣傳。你知道,言希有段時間沒接你電話,我跟你說他發燒了,其實那時候,他剛出醫院。因為之前,我們公司第一天開工,在建築工地剛給他拍了幾幅背影畫,他突然就捂著耳朵……昏倒了。」
阿衡咕咚咕咚喝咖啡,紅色的罐子冒著熱氣,她低著眉毛玩拉環,左右、右左,臉上,卻看不清表情。
達夷瞄阿衡,硬著頭皮說:「把他抬去醫院,醫生說言希左耳朵徹底聽不到了,右耳的聽力也在逐漸消退,還說,到最後,會全聾。」
她轉了轉,終於把拉環掰了下來,手指有些勒紅了。
他說:「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施工隊雜訊太大導致的,醫生他跟我說是隱發性的,施工隊雜訊只是個誘因。查言希以前的病歷,當年言希離爆炸源太近,耳朵已經埋下了隱患,他常常會突然性耳鳴。只是他從沒說過,我們……我們沒人知道,結果……
「結果言希醒了,把自己鎖在家裡好幾天,家裡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到最後出來的時候,說讓我幫他一個忙。
「我當時恨自己害了言希,不停抽自己嘴巴。言希卻一直重複跟我說,達夷,我記你一輩子的恩,你幫幫我。然後……然後,他讓我幫他瞞著你,他說他完成了你的心愿就消失。
「他一直跟我說:『要是阿衡知道我又病了,她又該折騰了,真的,我怕她跟全世界過不去。』他說:『我答應過阿衡,要是再敢生病,有多遠滾多遠。』
「他笑,說:『一次癔症,已經夠了。』
「他跟我說:『我老做夢,跟阿衡生了個聾孩子,達夷,我老夢見。』」
達夷說著說著就哭了:「阿衡,你抽我吧,是我把言希害成這樣兒的,你把我往死里抽。」他抓住阿衡的手就往自己臉上招呼。
阿衡手上的咖啡罐子晃動,褐色的液體濺在了褲子上,吸入纖維,燙了她一下。
卻奇怪,一點不疼。
她說:「辛達夷你還是不是男人?十七八歲就愛哭,到現在都沒改。」無奈,拿袖子蹭那人的眼。
達夷說:「靠,老子也不想哭,老子毀人姻緣,下輩子八成該做豬做狗被你們倆給燉了。」
阿衡撲哧一聲笑了:「你長什麼樣,我下輩子記住了給你養老送終,保證不燉你成不?」
達夷尷尬:「我怎麼感覺自己是當事人,你跟局外人似的?」
阿衡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人,她出生了,然後,死了,埋在了小小的盒子里。」
達夷黑線:「重點在哪兒?」
阿衡笑:「一個人啊,重點是,一個人。」
達夷匪夷所思:「所以呢?」
阿衡說:「所以大家最後一人落一盒子。我跟世界過不去,就為他。我要是真跟他生了個基因不良的聾孩子,擠一盒子里也算理直氣壯了。可我是什麼啊達夷,你說我算什麼呢?」
我算什麼?
抱著自己的盒子,活了,死了,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