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寧川是我做深度稿件的開始,也是極高的起點,那篇訪談後來被眾多媒體轉載,我因此成為文藝類採訪最年輕卻也最出名的記者。
然而那時候我還一無所知。
整個採訪寧川都非常投入,人也非常謙和友好。他帶我們走遍了這所他投入大量心血的美術館,又給我看他在雲南和杭州郊區以及福建山裡園子的照片和視頻,他笑:「我的很多朋友,畫畫的,喜歡叫自己藝術家,也這麼叫我。可是我有時候覺得我就是一個喜歡花花草草的人,也許也可以當個建築設計師。不過我無法真正去務農,如果真的讓我去完全自己做農活兒,我可能也做不好,所以我還是很中國文人的,悠然見南山可以,採菊東籬下也可以,但是南山肯定是別人在打理,菊花種好了我只管去採摘,這麼一想,又想要批判自己。」
太坦誠的對話了,我自己都想不到。
然而這樣密度很大的對話也非常累,我要理解並迅速消化他傳遞的信息,做出反應,拋出更多的問題。
結束的時候,寧川在我們進門的客廳準備了一罐冰可樂,遞給我笑:「辛苦了,請你喝可樂。」可樂放在冰箱一個下午,帶著水霧。這個人真的很周到。
冰涼的,沖沖的,是我從小就最喜歡的味道。
我灌了一口可樂,說了謝謝,跟寧川還有同事們告別。
拎著半罐可樂和筆記本電腦的包,我從798出來站在繁華喧鬧的街口。
夏至已過,七點半鐘,天色灰藍,霓虹初上。往來都是素不相識的人,我不在意他們,也沒有人為我停留。
喝完了可樂,我把鐵皮罐扔在旁邊的垃圾箱里,低頭翻了翻錢包,裡面還有十七塊錢和一張公交卡。打車的錢不夠,坐地鐵又太遠……
我一邊往地鐵站走,一邊伸手招計程車。走路不太努力,叫車也不太努力。
這一下午說了太多話,此刻才想起來除了兩罐可樂,從早起我就什麼東西都沒吃過。胃、胸腔和頭腦都是空的,彷彿一個大號的熟過勁的西瓜,晃晃蕩盪帶著水聲行走在路上。
這一天都發生了什麼呢?
我採訪了業內公認不可能採訪到的人,還有最想念的朋友在學校等我回去團聚,拿到了一直想要的採訪對象的聯絡方式,好像都很順利,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是什麼讓我這麼消沉,這麼疲憊,這麼茫然呢……
是什麼呢? 怎麼想不起來?
為什麼心裡這麼空啊?
空白得好像一封轉發的郵件,明明是發給我的,卻一個寫給我的字都沒有。怎麼會這麼空呢?
為什麼一個字都沒有呢?
既然寫給我,為什麼連個字都不寫給我?那我要回復這封郵件么?
回復? 不回復?
如果在走到地鐵站之前就打到車,就回復,如果沒有,就不回復……
所以現在的問題是,我應該更努力一些找計程車,還是更努力地走向地鐵……
可其實根本就沒有錢坐車,不過到了飯店可以叫念慈出來付錢,坐地鐵的話,是真的太累了,似乎都不是什麼好選擇……
我正在迷糊,突然聽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黃瀛子!」熟悉清甜的女孩子的聲音,親密又活潑。
迷迷糊糊抬頭,馬路對面,白色的裙擺,纖細的雙手向我擺動,方明雨站在鄒航的車前沖著我笑:「還不快點過來。」
鄒航搖下車窗,「快點,這裡不好停車。」
我恍惚之間回到了這個夏天的北京,魂魄回到了身體里。
明雨從老遠的地方跑過來拉我的手:「一下子就找到你了,真好。」是啊,真好,真好。
真好,你來接我了真好。
真好,想不明白的事情可以暫時不去想了真好。
鄒航前三部片子的片酬都上交給了兩位醫學家父母。事實證明醫學家的眼光非常長遠且科學。確定鄒航要來北京上大學之後,他們就拿出一筆錢在北京買了兩套房子,小一點的靠近學校做了精裝修,鄒航自己住,大一點的暫時用不上就租出去了。
剩下的錢鄒航自己買了一輛車,七座的商務。
他是自己跑通告的時候坐地鐵也可以的人,基本上這輛車都用來接送方明雨了。
方明雨剛剛拿到駕照,新手上路正是躍躍欲試的時候,鄒航在副駕駛座上大呼小叫:「不對不對拐彎你打轉向啊,看車啊大小姐,都黃燈了咱們也不著急還搶著過白線幹什麼?!」
「那要不然你開?!」方明雨哪受過這個氣。
「我開就我開!」平素好說話笑眯眯的鄒教練鮮少神色緊張。「那就現在換過來!」方小王更受不了這個
「咱們過了路口換行不行啊?」
我在後面昏睡著被吵醒,惶惶然扒住駕駛座的後背,「你們,你們別吵了行不行……」「看路啊!」鄒航根本不理我。
「你們也知道是在路口?能不能過了馬路再吵架?」「不能!」二人異口同聲。
行吧。
我默默坐回去裝蘑菇,扶著安全帶緊張兮兮地看著窗外。
好在方小王畢竟是方小王,認真起來天下第一。半個多小時的走走停停,車子從東三環到西三環,到底完好無損停在飯店門口。
一剎住閘,她老人家氣呼呼下了車,剩下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我脫力一樣躺在靠背上,鄒航起身,後背都讓汗洇濕了。
「這日子還怎麼過啊!」鄒公子捂臉,「非讓她考北京的研究生我是犯什麼毛病了我?我真傻,真的!」同樣心有戚戚然的我想起從小被方小王的潔癖和強迫症支配的恐懼,莫名也覺得之前三年的想念賤嗖嗖的。
可是怎麼辦呢?請神容易送神難,黃大俠和鄒公子內心各自流淚,默默下車跟進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