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做過一個個夢,夢見鍾奶奶給念慈繡的那個藕荷色的袋子被風一吹,就漲得像山一樣大。我們就跳進袋子里,奶奶把口袋繫上,手裡捧起裝著一群小孩子的袋子,騰雲駕霧,我們在裡面好像坐蹦蹦床,開心得像是永遠不會長大。
然而終於有一天,夢醒了。
回到家之後,念慈一直沒怎麼說過話,除了眼睛熬得發紅,三天幾乎沒吃一點東西,但是看起來似乎行動如常。
我們所有人陪著念慈在山上送別奶奶,她身上白色的圍巾是奶奶夏天時候給她打的,奶奶那時候還給她縫製了一條白色的裙子,還把自己裝綉線和銀針的小箱子的鑰匙交給她,說:「想要找什麼,以後念慈就可以自己來找了。」
塵土畢現的那一刻,念慈的眼淚再也沒能忍住,「啪嗒」掉在了寒冷潮濕的新土上。
她低下身,撫摸奶奶微笑的照片,哽咽著說:「奶奶,你慢慢走,我一切都好,你別惦記。」我們所有人都再也忍不住淚水。
因為行動不便,奶奶習慣說那一句「奶奶走得慢,你們先回去」。
可奶奶不會一直走得慢,這一次,仍舊是我們先回去,然而奶奶不會跟上來了。
那溫柔慈愛的老人,那把每個小孩子都放在口袋裡,放在手心裡好好呵護的老人,終於跟我們揮揮手說:「奶奶先走了,你們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不用惦記。」
送別了奶奶,似乎耗盡了念慈全部的精力。
她回到北京就大病了一場,把工作四年積攢的年假都在這一次休得乾淨。
我和郭靖輪流在她東四環新裝修好的公寓里不眠不休照顧她一周。十一月的倒數第二個周末,夕陽慢慢靠近地平線的時候,漫天的火燒雲把21層的房間照得明亮如同清晨。
念慈終於好了起來,她睡醒了洗好澡,穿著白色的柔軟的睡裙從卧室里走出來。屋子裡暖氣很好,她赤著腳,頭髮柔軟地披散在身後,看著在廚房裡煮粥的郭靖,趴在門邊笑了笑:「我聞這麼香的味道就知道不會是瀛子掌勺。」
滿地的夕陽中,我坐在客廳中央拼一座霍格沃茨城堡,那是她買給我的生日禮物,但是日子沒到還沒送出就已經被我翻出來先行享用。
我跳起來邀功:「衣服都是我洗的,前天早上的白粥你不是也說火候不錯?」
「不錯不錯!」念慈幫著郭靖把碗筷擺好,說:「我記得還有你上次拿來的香腸,在冰箱最上層。」「你坐著吧,我來拿。」郭靖輕車熟路找到食物,四菜一湯一粥上了飯桌。
三個人圍坐,安安靜靜吃飯。
就是在這一會兒,念慈的手機響了。
我跑去卧室給她拿出手機,是這十幾天每日都會響至少一次的電話。
念慈也沒有避諱,當著我們的面接起來,那邊年輕男人的聲音如釋重負,「總算是你接電話了,是不是好一點了?」
我看著郭靖如常的臉色,心裡小小地嘆了口氣。念慈平常般應對,「好多了,謝謝關心。」
「所以我今天可以去看你了么?」男人步步緊逼。
念慈想了片刻,笑一笑:「不要了吧,我還沒恢復完全,下周上班了咱們再見面吧。」
男人沒再說什麼,念慈放下電話之前突然想起來說了一句:「對了,項先生,之前你拿走的那個我的福袋能否還給我?那是奶奶留給我的,很珍貴。」
電話那邊頓了一下,男人笑道:「那個現在也不在我這了。」念慈沒說話。
對方投降,「我說的是真的,這樣,我去找葉大律師要回來,等咱們見面給你帶過去。」「好。」
我和郭靖誰也沒有多問對方是誰,吃過飯,郭靖便開車送我回家。
他這幾年生意越發大了,幾乎常駐北京,前年和念慈各自在蔣翼的房子旁邊買了一處公寓跟我們還有明雨做鄰居。剛買的時候還不起眼,可到手就被人誇眼光好。那邊是學區房,之後幾年房價簡直飆升到天價。
不過念慈因為工作地點遠,幾乎沒有住過那套房子,一直租出去,今年又在東邊買了一套公寓,就更少回去,每次我們聚會都要對角線橫跨北京。
我坐在車裡四處扭動,郭靖看了我一眼:「你這是哪難受?」我看他一眼:「心難受。」
郭靖瞭然笑起來,「我都不難受,你難受什麼?」
這個人終於願意跟我承認他的心情了。
我再也忍不住,問:「郭靖你到底想和念慈怎麼樣呀?」
郭靖沒有詭辯說「這不是我想怎麼樣,而是要看念慈想怎麼樣」。
他直面回答我的問題:「我不想和念慈怎麼樣,我只希望她開心幸福。」我怔住。
北京城夜晚繁華的長安街,郭靖的心和和那條路一樣平整、筆直、悠長。
「瀛子,我喜歡念慈,喜歡太多年了。也許會喜歡一輩子,但是我從沒想過要她回給我同樣的喜歡。我喜歡她,我只希望她快樂。」
「可是喜歡一個人就一定想和她在一起啊!」我焦急說,「不然會多難過。」
「是會有一點難過,可是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這個世上最可遇不可求,也最不能強求的。」郭靖平靜說:「我跟顏昀從來不是一類人,十七歲的時候知道她喜歡顏昀,我就已經知道自己出局了。」
「可是世上的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愛情更不是!」
一盤磁帶,你喜歡a面的主打歌,可也許b面也會有一首叫《一生摯愛》:
我從不能想過,看起來最勇敢果斷的十七歲的郭靖,在念慈和愛情面前,曾經那麼自卑和頹唐。我心裡難受得鼻子發酸,急迫地想讓他明白,讓他不要後退,讓他再往前一步。
可郭靖是一貫堅實的。
他笑笑:「是啊,不是非黑即白的,可無奈的是,即使非黑非白,可仍舊不是恰恰好的那一個。恰恰好?
我怔住,這個話顏昀也說過。
「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放手了。」那麼早?
那麼早已經決定放手念慈?
可這麼多年為什麼還一直陪在她身邊?為什麼還對她那麼好?
「我們雖然沒有挑明,但是其實都有嘗試過用戀愛的方式接納彼此,但是很快就知道那樣不行。念慈是不能違背自己的心的人,而我不能違背自己的喜歡。」郭靖看著前方,「大四畢業,念慈雖然想留在家裡陪伴奶奶,但最終還是決定來北京的時候,我們已經就知道這是我們最近的距離了。」
車子的音響里是情愫涌動的《一生摯愛》:相親竟不可相近,或許該相信是緣分。
郭靖送我到樓下,說了一句:「瀛子,自己喜歡的人恰恰好也喜歡自己,是天下最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要好好珍惜。」
我一怔,吸吸鼻子,郭靖的車已經走遠了。
六層的房門打開,撲面而來是溫暖的空氣和蔣翼身上青杏子一樣的味道。
夜燈的光溫亮如月,蔣翼在客廳的窗前抬起頭,他這段時間太過忙碌,越發瘦了,可從電腦前抬的臉上,英挺的眉眼裡有一絲疲憊和溫暖:「念慈好些了?」
我心裡說不出的安定,走過去坐在他對面,趴在桌案上,沒答話。
他好笑:「怎麼了?郭靖剛剛打電話說念慈好多了,你怎麼還不高興?」
臉頰感受著溫潤的木,我看著窗外,低聲問了一句:「蔣翼,你是不是我的恰恰好?」「什麼?」
「…..沒有。」我頓了頓,起身看向他,「蔣翼,高三畢業,你要去美國,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我們彼此看著對方,房間在此刻靜了下來。
蔣翼放下手寫筆,淡淡地沉默了片刻,才說:「我有怕的事情。」你怕什麼呢?
你那麼聰明,做任何事都遊刃有餘,想要的從來不落空,你會怕什麼呢?我剛要問話,蔣翼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鬧鐘,遲疑了一秒鐘,就飛快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是他的合伙人候晟強裝鎮定的聲音:「蔣翼,咱們一部分的原畫稿和設定泄露到網上,之前說好要注資的兩家都打電話過來關切,聽意思是不會跟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