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製用戶形象圖,是泛領域行為,對任何一個產品經理來說都不陌生。一個品牌、一個產品,任何一個新商品在面市以前都要繪出用戶畫像圖,詳細到年齡、收入和教育背景、生活理念。她是誰,她從哪裡來,她需要什麼,她為什麼會選擇這商品,而非是友商的競爭品牌?
喬韻當然是畫過用戶形象的,【品青】從小到大,從無到有,當然也經歷過從野蠻到正規的轉化過程,它的用戶形象就是她親手繪製:20歲後半到30歲前半,收入在5000-10000之間的職業女性,學歷大專以上,消費傾向上,追求性價比,有一定時尚審美,喜愛中國風。
年齡、收入和學歷,決定了品青的用料、定價和營銷方式,而【喜愛中國風】這個點,則是陳靛和她一起做的決定:從淘寶大數據提供的反饋來看,這個潛在的消費需求十分旺盛,在當時的淘寶又屬於藍海,並沒有一家穩定的、高質量的,有審美的、年輕化的中國風服飾提供給消費者。
順理成章地,品青一炮打響,很快獲得成功,在那之後,喬韻陸陸續續又為品青的副牌繪製過各自不一的用戶形象:18-25歲的社會新鮮人,30歲後半的小貴婦……商業品牌的用戶形象圖就是如此,由市場和機緣共同決定,盈利是第一需求,但自主品牌卻並非如此,自主品牌優先考慮的並非市場,而是設計師本人的意願:商業品牌要瞄準藍海,但自主品牌瞄準的,卻是設計師本人的審美。這就是自主品牌存在的唯一目的——用自己的審美去撼動市場、影響市場,去創造新的東西,去創造新的美麗。
也因此,喬韻的確創造了品青,和陳靛一起讓它成為一個有望ipo的大品牌,但在顧教授的生日宴上,她的逼格卻依然很低。她的同學裡不乏在貧困線附近掙扎的自主設計師,但在顧教授眼裡,他們比喬韻更值得尊重,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們還有夢,也因為他們還在試圖創造美——這行業就是如此,總是對生產者特別留情,誰也說不清在哪一天,時移勢易,忽然間你就點開了任督二脈,培養出新的流行,他們還在嘗試和堅持,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當然,並非每個設計師品牌都能有始有終,如今已淪為,靠抄大牌設計,推出中等代替品而流行,這使他的設計師生涯接近尾聲,同名品牌也成為商業品牌,一度的『創意重複』也曾惹人詬病,但在最開始每個設計師打響名號時,他都一定是給這行業帶來了點新鮮的東西。所以,在創造自主品牌時,無需考慮流行,無需考慮市場,如果你夠牛,只要你夠牛,ismore,市場的喜好會被你培養,風潮會被你創造,就算一時反饋不好,只要你夠堅持,也許有一天你仍然會獲得賞識。
一切問題的核心在於,你想要做什麼,
這問題簡直有哲學意義,『你想要做什麼』,可簡單代換為『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要到哪裡去?』,過去的經歷決定現在的你,但卻又決定不了你的夢想能去到哪裡,你想要做什麼,就像是你想要做什麼樣的人。這一點容不得任何商業上的考慮,因為沒有一個設計師騙得過自己,你可以設計出優秀的服裝,為你的目標用戶群,在多種風格中轉圜駕馭,但天才的火花只會在遇到繆斯的那瞬間迸發,所有,所有出人意料流光溢彩的傑作,只會在你想做、要做,渴望著去做的設計中,苦痛地誕生。
她是誰,她喜歡什麼,她想要什麼?喬韻千萬次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在審美上她是個博愛主義者,年少時多少輕狂,裝束出位,一心欣賞硬核搖滾小眾的美,但這並不意味她不喜歡香奈兒簡潔流暢,迪奧的艷麗嫵媚,lv的低調優雅,她就像是個花花公主,穿梭在各式各樣的華服中間,任何一種風格她都可以駕馭,想要嘗試——但這輕浮的喜好終會褪去,人不可能擅長所有東西,她只能擇選一種,什麼樣的風格才能觸痛她的靈魂?
過往的記憶像是雨水,一滴一滴懸浮在視線周圍,折射出許許多多不同的喬韻,她是那個從小被嬌寵長大,渴望世界一切美好事物,理所當然前去攫取的喬韻,她也是那個作得無法無天,張揚得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任性多刺,為所欲為的喬韻,她對自己的魅力是這麼這麼有信心,這信心從小到大,由各式各樣的男男女女一點點鋪就,她還是那個隱藏著自卑,在現實面前變本加厲地揚起下巴的喬韻,為了秦巍神魂顛倒的喬韻,因為過量的愛失去安全感的喬韻,從小到大,只有人托著真心供她來采,她第一次喜歡一個拿捏不住的男孩,其實秦巍也未必那麼複雜,只是她愛得太過,水平已失常,見到他的第一眼,她轟然燃燒,在那一刻靈魂忽然蒼老又稚嫩,她愛得太熱烈,甚至因此滿懷羞恥,這燃燒的程度從一開始就彷彿預示著凋零。
她也是那個開始學會看淡的喬韻,開始繼續生活的喬韻,她是那個好勝不服輸,喜歡爭鬥的喬韻,是那個有著人性一切弱點的喬韻,在所有人眼裡她也許神秘、強大又美麗,什麼時候都活得肆意,可在她自省的眼光里,一切難堪難以掩飾,她的自我傷痕纍纍,缺點如此鮮明,她是如此如此的不完美,那麼多挫折的過去和隱秘,她發現世上有人比她還美的那天,她發現有些人的就是她的終點的那天,她發現世界並不會理所當然地給予她一切的那天,她自我放棄的那天——
她決定退學那天,甚至已經沒有力氣去絕望,喬韻就像是又看到當時的自己,茫然地走在紐約街頭,眼睛裡找不到一點點生氣,每一個深夜當她握著筆,面對一線大牌和這季度銷售報告,望著案邊那疊白紙時,她最責怪的不是別人,而是當時的自己,怎會被任何事情影響,放棄了最該堅持的東西?
再堅持一點點,她會離夢想更近,她就依然還能努力。但她已無法重新握起那支筆,當她對現實認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喪失了拿起武器的勇氣,她知道種下一棵樹最好的時刻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但她已明了自己的懦弱,她提不起勇氣去做那必敗之戰,所以她一直未曾從失敗中恢復,一直到,一直到現在。
即使是現在,這失敗的陰影也如影隨形,她不敢去讀帕森斯,是否因為無法重回那充滿審視的環境?看穿了時尚圈的運作規則,她會用無人想到的路抵達巔峰,這是否也不過是種種借口?
她真正需要爭鬥的是自己的懦弱,她能憑藉的僅是自己的鬥志和勇氣。
唯獨只有一個辦法去戰勝自己。
提起筆,開始畫。
第一筆落下,線條顫抖而歪斜,喬韻瞪著這線條,幾乎有些難以置信,如此意義重大的一筆,竟然就在此刻,如此簡單地呈現。
她終於又提起筆了,這似乎也沒有想像得那麼不容易,世界沒有毀滅,恐慌像是一場聲勢浩大的騙局,它的陰影如此龐大可怕,可筆鋒一戳就消散無蹤。她終於重新開始了,終於又回到了曾被棄置的門前。
眼淚落到紙上,被她仔細地用白紙印掉,像是著了魔,她開始就停不了,畫得就像沒有明天,這些年累積的憤懣、無奈和自我怨恨被她仔細描摹,她有多恨自己,她曾憑藉愛意超越自己,來到了最寶貴的平台,但又任由失敗的愛情將這機會毀掉,她最介意的不是秦巍,不是帕森斯的低分,而是放棄的自己,她曾有多恨秦巍,她在愛情里的失落,怨懟與懦弱,天啊,她多恨這懦弱,多恨即使明知未來也對那眼下片刻的貪得,她多恨愛著他的自己,多恨這愛火燃起得這麼輕易,熄滅得卻這麼不容易,她真的真的需要走出去。
這麼多年了,她沒怎麼再做過自己的設計,當然她一直在畫圖,但那都是在為品青做,而不是自己,只有零星的念頭,偶爾畫下草圖記錄,但概念不完整,不成型,表達不了真正的自己。當她畫完的時候,喬韻雙眼乾澀,眼淚早已流得乾涸,但精神上的虛耗感比體力更強,她就像是一個倒空了的口袋,所有的愛和恨都盡了,餘下的只有最純粹的一點點自我。
她枕在手臂里,幾乎是昏厥地睡過去,醒來時腰酸背痛,甚至喪失時間感,她不知道自己都畫了多久,只有空蕩蕩的胃提醒她,在過去的幾天內她好像只是做過最基本的一點進食。
她勉強撐起來,先從冰箱里翻找出一點火腿腸,加到泡麵里,隨便吃了一點,只是為了在洗澡時不要因為缺氧昏過去。——不知是否錯覺,但她確實從衣領聞到淡淡的酸味,所以,洗澡也是當務之急。
把自己梳洗得當,她開始第二次進食,這一次更從容,她一邊撕著吐司往嘴裡送一邊蹲在地上整理設計稿。有些設計肯定是她在半昏迷時畫出來的,為可以清晰地看到思路的變化,她人生里所有的不如意,都在設計里漸漸成形,概念畫的背景一團陰鬱,是她人生里所有的大雨。
但鮮濃顏色的裙擺揚起,在雨天里,她的服裝也一樣靚麗有型。
用戶畫像,無需著落筆端,也隨設計漸漸自然成型,20歲前半到30歲後半,受過良好教育,對時尚品位挑剔,對人生自有一番看法,收入中上,性格強壬堅忍——重點是性格強硬。
每一個設計師品牌的單價都不會便宜,之前那些定語,不過是題中應有之義,她的作品,為這些性格堅韌,內核強硬的女性設計,每個女人的生命都是個曲曲折折的故事,再順遂的女孩也有自己的絕望時刻,她的服裝是這些陰鬱雨天里的亮色,是絕望盡頭的希望,每一個從失落和絕望里爬起來,一無所有也繼續前行的女孩,她的服裝為她們設計,她希望自己的裙角,能點綴在她們的故事裡。她的服裝,要給這些鬥士設計,只想給這些鬥士設計。
喬韻把草圖收集起來夾好,愛憐地拂過紙面:這只是草圖的草圖,太多想法流露,要轉化為成品,還需要漫長的工作流程,但從概念上來說,這已可算是她成為獨立設計師後的第一個>
她在裝訂冊上的封面上稍作猶豫:很早以前,她就和秦巍討論過自創品牌的名字,按照國際慣例,品牌里她想鑲嵌自己的名字,當時她想為自己的品牌起名叫【秦韻】。有他在裡面,秦字一語雙關,轉換成英文也可透露自己的國籍。
在當時談起的時候,她還喜歡中國風元素,所以秦韻這名字異常合適,這麼多年過去,世易時移,秦巍和中國風元素都已走出她的生命,但這名字的印象卻留了下來,頑強不去,像一個未盡的夢想,已經和她建立了獨立的聯繫。
喬韻盯著空白的頁面,久久未能落筆。
『轟隆』一聲,窗外忽然傳來異響,她嚇一跳,趕忙過去開窗查看一番,又回室內探探空調出風口,這才肯定:在這個盛夏的天氣,運轉了幾天幾夜後,空調外機應該確實是……燒掉了。
八月的b市,陽光強得能把人融化,北方乾熱的風和難得的藍天白雲一起吹進來,喬韻隱約有點中暑的眩暈,她握著額頭,傻乎乎地靠在窗邊眺望著朵朵白雲,好一會,突然間輕鬆失笑。
關上窗,擦掉額前的汗跡,走回來,在素白的標題欄上落筆寫下。
【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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