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韻和秦巍最後一次交流是在教學樓前,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校門口的驚鴻一瞥,之後兩個月,兩人沒有任何交集,就和每一對已經相忘於江湖的前戀人一樣完美。——但這並不意味著喬韻就看不到秦巍的臉了。
張導的電影已經殺青,是明年大年初一的賀歲檔,秦巍馬不停蹄又進了關導的組,演的還是男二號,連續兩部關注度極高的大戲,他都有吃重戲份,終於引起媒體的注意,喬韻猜這裡還有劇組的不少功勞,總之,他開始上新聞了。
【新星秦巍獲名導青睞,或成明年上位最迅速小生】
【未映先紅,張導新作《鋼鐵心》劇照曝光,六皇子秦巍古裝扮相引爆觀眾,梁影帝贊他有天分,『和秦巍對戲是享受』】
【玉女官小雪與同戲男星秦巍因戲生情?官小雪:只是朋友,謝謝媒體關心】
和這些報道聯繫在一起的,當然是海量的照片,大多都是六皇子的劇照——秦巍應該還沒來得及去拍他的公式照片,在宮殿一角,秦巍身著華服,負手而立,盤龍刺繡張牙舞爪,環繞英挺身形,他雙眼微合,陽光從上往下,灑在挺拔的鼻樑上,是昏暗宮廷里唯一的亮色,而六皇子站在這湖水一般的陰影里,神色沉靜輕郁。
張導的敘事能力也許有爭議,但審美真是沒得說,這張劇照沒有日後過度ps的毛病,簡直可以直接印刷出來當海報,秦巍也因此收攬了第一波人氣,新聞底下的留言多數應該都是水軍買的,但他的貼吧是真的建立起來了,裡面有些小女生探頭探腦,交換少得可憐的情報,詢問著秦巍的詳細資料。
雖然幾率不大,喬韻並不想哪天醒來就發現自己上了新聞,所以她很謹慎、目的也很單純地和秦巍約在她的工作室,秦巍沒怎麼刁難她就答應了——也許刁難了,她不知道,因為一切交流都是通過范立鋒完成(哲學家老范已提前出發前往美國,並因自己出國了還逃不脫拉皮條的命運氣得發瘋)。
他會刁難她嗎?很難說,在秦媽媽找他以後,秦巍應該自覺理虧,也許不會鬧脾氣,但現在的秦巍對喬韻來說已經成謎了,從他脫軌的那瞬間開始,她對他的了解也許就應該全部作廢了。
開門以後她就一直盯著秦巍看,想從他臉上鑽出點線索——他瘦了,更黑了點,依然是那帥又高冷的樣子,撲克臉看不出表情,但也沒太多恨意和憤怒,不像校門口撞見那次,武裝出渾身的優越:只是幾個月,似乎已經比剛畢業時要成熟一些,但又和華爾街時期的那成熟走了不同的方向。華爾街推崇狼性文化,凌晨2點下班,6點鐘爬起來去健身房,8點再度精神奕奕踏入辦公室說早晨,字典里沒有『不可能,做不到』,你要時刻貪婪,並非只為了錢,還為了時刻向上,,沒有第二個選擇,如果你不是發自內心地虔信這種人生邏輯,你就不可能在華爾街呆得下去。
秦巍和她一樣好勝,和她不同的是他也一直都能保持優秀,他是同學中第一個進高盛實習的,同時將論文保持全a,他在幾個月內就飛快地學會了華爾街對客戶那彬彬有禮的誠懇冷漠(並把它用到了分手時分),一轉頭又能融入同事間看似友善的瞎鬧部分,一邊開著無下限玩笑,一邊狂笑著有意無意地攀比身體、精力,攀比著『對我們來說沒有不可能』。
沒有不可能意味著『別人都說連續一周每天只睡兩小時會死,但對我來說沒有不可能,我可以為了這項目這麼做,為公司賺到上千萬美元然後直接飛到陪客戶去打高爾夫』,沒有不可能也意味著『我不可能犯錯,我不可能失敗,我不可能放棄』,如果你犯錯,如果你失敗,如果你放棄,你不屬於華爾街,你屬於華爾街外的那個群體:。這條街控制著幾乎全世界的經濟命脈,它建築在地球的頂尖生態圈,秦巍融入了,他成熟了,他也同時充斥了這種人士通用的疲倦,那種空虛的、燃燒殆盡的,永遠不會被他們自己承認的疲倦。
她問過他累不累,他淡淡地說還好,但她有時能感覺到面具下他的崩潰與破碎,他笑的時候越來越少,那個生氣起來會把她扛到肩頭,衝進房裡扔到床上的秦巍正在慢慢地死去,有時候他們的約會就是坐在她的小公寓里看電影,開場五分鐘秦巍就睡著了,他說的最多的話是『嗯,嗯,好的,嬌嬌我好累』。
她有想過提議一起放棄學業回國,但又被這念頭中的恐懼擊倒,他們承受不起失敗者的污名,耶魯和帕森斯簡直就是他們的命。——後來,她沒了一條命,秦巍堅持下來了,但她喜歡的那些自我與本色,也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沒有不可能』中凋零。
她一直在哭,一直不敢相信,她恨林女士,不因為她總覺得她配不上秦巍——這也許是事實,而是因為她怎麼能這麼歡欣地把他送去華爾街然後看著他死掉,她怎麼能一直影響他,把秦巍的人生變成一場公開處刑,也許對她來說那叫性格矯正,但對喬韻而言,她愛的秦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被殺死,而她甚至也在其中推波助瀾,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也許這一切也早在林女士的意料之中。
但現在,秦巍沒有去耶魯,沒有去華爾街,他也並不疲憊,喬韻的眼神跟著他在展台邊穿梭,在工作室里東摸摸西看看,他們誰都沒說話,屋內充斥奇妙又和平的氛圍,喬韻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端詳那一排排照片。她最近進度不太好,心情很浮躁,因為顧教授始終都沒有回信——
「這系列叫什麼名字?」秦巍問,他取下一張照片細看,又瞟了喬韻一眼,「也是孟澤拍的?你在照片里比較瘦。」
他就見過孟澤一次,名字倒是記得清楚。
「打光。」喬韻說,她從秦巍手裡接過照片,垂眸端詳:這是一件皮夾克的試衣照,她穿著素麵黑色裹身長裙,外搭深棕色亮麵皮外套,肩部做了紋章裝飾,鐵鏈斜掛過胸口,看起來像是將出征的戰士,又像是被束縛的囚徒。
這是件她沒拿定主意該怎麼搭配的服飾,喬韻低頭凝望照片裡面無表情的自己,輕聲說,「夜火……這系列的名字叫夜火。」
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黑夜裡燃燒的火焰,點亮前路,肆意舞動的光源,絕望中的希望……這些意象秦巍也許不能準確的形容出來,但他作為直男來說是有審美的,他張望四周,點了點頭,有點疏遠的評價,「這個系列……不錯,比你之前的畢業設計進步了很多。」
喬韻發覺,這疏遠和他在海報中流露出的氣質如出一轍,他變得成熟了,因為他變得……很局外,縱然身處此處,但他在思索著別的,所以他不再主宰場面,反而變得疏離,這讓他和平常比多了一點點脆弱,這個並不在自己的最佳狀態,他有點迷茫。
她沒搭話,從口袋裡翻出一張□□遞過去。秦巍沒有馬上接,揚起眉看她。
「密碼是你生日。」喬韻說,「裡面有50萬,拿去花吧。」
她知道他現在現金流緊張:林女士收了他所有卡,當然還有車子、房子,『既然你要走一條家裡不支持的路,那你就不要再享受家庭對你的幫助』——據說她是這麼講的。而雖然接連拿了兩個大製作的重要角色,但秦巍拿到的片酬卻不是很多。
「范立鋒說,秦巍說,張導那部電影他根本就沒打算收錢,一開始還以為只是象徵性出演幾天,後來也就拿了十幾萬吧,買了個表就沒了。」白倩說,「嬌嬌我能不能跳掉轉述人稱啊,好累哦……然後關導那部片不也是大製作嗎,范立鋒說這種大製作,除了力邀出演的大咖以外,花旦小生角色都是不開片酬的,有時候還要倒貼錢,必須帶資進組才能演,他是關導叫去試鏡的,待遇特殊,給了五萬,但還沒結,得殺青再付款,秦媽媽算得准準的,所以秦巍現在身上是真的沒有錢了。」
喬韻也沒有太多錢,青哥那裡預期收入雖然高,但也要一筆筆結,何況她還有很多燒錢的事要做,她把手裡一半的現金給了秦巍。
秦巍還是不接,他的眼睛重新燒了起來,像是黯淡的篝火被人吹了一口氣,在夜裡死灰復燃,重新狂舞起來,熱得、亮得、銳利得讓人發抖,他的盯視一直都是這麼有殺傷力,像是一眼能望進她骨頭裡,揭穿她所有的隱秘,這眼神和林女士有些像,但又不一樣,它充滿了……感情,讓她不敢深信的期許,漸漸成型的篤定,他看出來了,他看穿了,他把她什麼秘密都看明白了,但卻不肯放過,他不會放過。
「為什麼?」
他果然不放過,還是不接,盯著她一定要問個回答。
喬韻聳聳肩,想用玩笑打混過去,「我睡了你四年,器這麼大,活這麼好……就當是付給你的青春費,不行嗎?」
「……」
秦巍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像是不信她竟能把自己和對方都侮辱到這程度,他站起來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