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你說的這名設計師真的值得我們來這一趟?」朴文惠有些狐疑地問道,她扭著頭,快速地瞥著兩側的展位,「如果只是這種水平的話,我將會非常失望。」
黃老闆到底站得遠了一些,沒留意到更多的細節——他就不知道傅先生身邊的中年女人,雖然長著一副亞洲面孔,但和他說的卻是英文。這個身著黑t和馬褲,打扮得毫無時尚感,長相平凡,甚至還可說是有些嚴厲的韓國裔女子,事實上,正是一名貨真價實,甚至也可以說得上是位高權重的時尚買手,黃總每年的業務活動,還會和她發生不小的交叉呢。
時尚買手並沒有準入門檻,只要出現在時裝貿易現場,並有購買行為的,都可以自稱為是買手,包子夫婦、廖珊和黃總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自雇買手,只是他們的購買行為影響不大,只能說是服裝圈的商業行為,尚未登堂入室,對時尚圈造成影響。真正行業內部談論的那種時尚買手,在國內還是極為少見,甚至於可以說數量接近於零。
真正的時尚圈買手,要服務於百貨公司和大時尚集團,從訂貨、買版甚至到發掘新秀設計師,都是他們的業務範圍,在時尚圈內部有個共識:想要混出頭,你必須得到這兩種人其中之一的賞識——時尚編輯,或是時尚買手,只要你得到了一個,另一個遲早會青睞你,但如果你始終取悅不到其中一個的話,那麼高端時尚圈的大門,也就永遠也不會為你敞開……
逼格這麼高,不是飛米蘭,就是飛紐約,總是在看展,總是能和那些超級名流出入於同一個衣香鬢影的場合,就像是朴文惠,她昨天剛從釜山時裝周離開,飛抵s市,三天後又要飛往東京去參加三宅一生和川久保玲的訂貨會,每年飛行里程都夠兌換好幾張頭等艙,起碼有五個城市的五星級酒店,連門童都能叫出她的名字。聽起來讓人羨慕,但這份工作的壓力之大,不是一般人也難以想像,整個春夏發布月,時尚買手幾乎都不能在晚上三點以前入睡,大量的圖表和數據需要處理——是的,其實時尚買手最敏感的是數字,其次才是時尚品味,在這盤生意里,利潤永遠排在第一,不清楚同款單品去年的銷量和平均單價,你怎麼能確定下單數量?難道是全憑經驗和所謂的直覺?
這還不是全部——除了為百貨公司採購單品以外,她還肩負著為集團發掘新秀設計師的任務,要建立人物卡,跟蹤新產品發布:對成規模的時尚集團來說,在決定與某個設計師合作之前,通常的做法是持續觀察2到3年的時間,讓市場沖走所有的虛浮矯飾、青澀躁動,等到頑石的稜角被磨圓,顯露出閃耀的黃金底色之後,這才對他們伸出矜持的手,把他們帶領進另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是一種極為成熟的機制,可以篩選掉天賦和熱情不足以持久高水平的設計師,但也意味著大量的前期工作和無數中途被廢棄的檔案袋,尤其是在遠東市場這塊,公司並不是太過重視,整個大區只有朴文惠一個高級專員,所以整個9月份和10月份她的脾氣都非常不好,傅展算是幸運,在上海時裝周和她碰面,尚且可以享受略微客氣的對待——朴文惠基本已經放棄了在中國區尋找新秀設計師的想法,重擔少了一個,如果是東京時裝周,把她從即將舉辦的發布會場地里拉開,來逛這種low攤,她能把傅展的頭生咬下來。
「——」對她的質疑,只是露出他那慣常的,好看的笑容,他拉長了聲音,有點懶洋洋的撒嬌味道,這個花花公子,幾乎是寫在基因里的本能,「你這是在質疑我的審美嗎?還是我的誠意?我們認識多少年了,從我還是個實習生開始,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
不否認多少還算有點能力,也不否認自己對他的撒嬌多少也還有點受用,她瞥一眼手錶,加快腳步:四十五分鐘之後有一場她不願錯過的發布會,這甚至可以說是朴文惠這麼早就飛抵s市的原因。「我只有二十分鐘給你。」
「一秒鐘就夠了。」怡然地說,他稍稍揚起下巴,唇邊微笑加深,「,如果你能從你的小世界裡屈尊抬起頭,把你的注意力集中過去一秒鐘的話——」
朴文惠疑惑地順著他的指引看過去,「……啊。」
在這個角度,尚且看不到展品的太多細節,只能看見轉角處那的展位布置,噴繪、燈光,聚光燈中的主推展示品——她幾乎是本能地在心裡逐項評分,當然,展位布置這無法代表設計水平,但它亦能折射時尚買手在藝術領域最看重的東西:品味。才能可以磨練,技藝會隨著時間精熟,但品味,品味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天賦——
她不屑地瞥過身旁經過的店鋪,僅僅只是因為看路時不得不帶到,這些一無是處的所謂獨立設計師品牌,不過是一群裁縫發的譫夢,他們既缺乏把設計轉換為成衣的能力,也缺乏基本的品味,只有一些或多或少,可憐兮兮的跟風能力。比較起來的話,【yun】的展位布置尚有不少可觀之處,至少完整地傳遞了一個品味恰當的意象,也和展品有很好的結合。
「你是從哪裡找到他的?」她加快了腳步,目不斜視,眼神如最精密的放大鏡,從logo看起,展台中的:皮革拼接?上一次看到這概念是幾年前?嗯,可算是w,這設計算過關了,版型設計也很棒,一眼掃去就知道有足夠的小心機,所以才貼合身形,夠ring,這是所有所有時裝里最重要的一點,讓穿著者的身段更有魅力。ok,他有能力做出一條非常不錯的秀場款,已值得她來一看。這設計的成熟度已超越那些時裝名校的畢業作品展,也許對四大時裝周來說仍有些單調,依然太『成衣』,但在中國?這樣的設計師已夠少見。的興趣真正地燃了起來,但疑惑也隨之冒起:這樣的設計師,本不該籍籍無名,這水平已足夠登上東京時裝周的主舞台了,但在上海時裝周里卻連場秀都沒有?這是出了什麼問題?
「現在還覺得我在浪費你的時間嗎?」笑眯眯地調侃她,「還是只有二十分鐘給我?」
刀他一眼,她已經完全進入了急躁的工作狀態,「。」
笑容篤篤定定,一點不吃她的沉聲恐嚇,閑閑和她對視,朴文惠沒時間和他浪費,幾秒後率先讓步,「下次到巴黎,第一杯酒算我的。」
她得到了一枚大拇指和一個討人喜歡的笑容,不再開玩笑了,他糾正,「不是he,是she。」
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的笑意加濃了,「我是通過一個你再也想不到的途徑認識她的——一個你絕對不會相信的有趣故事。」
,他總是這樣,任何時候都不疾不徐,好像擁有全世界的時間,這是一種上流階級特有的從容,因為他們很清楚,自己的確擁有全世界的時間。他們永遠不會理解她這樣的工薪階級為什麼會匆匆忙忙,朴文惠翻個白眼,索性不問了,她的眼神直接掃視展位內的衣服,只留一點注意力給迎上來招待的男人:歸根到底,設計師還是要用產品為自己說話。
除了那件展品以外,店內所有的單品都是成衣,隸屬於一個系列,她掃一眼,心裡已大致有了評估結果:做工精良,用料上等,設計上和秀場款一脈相承,但做了不少減法,秀場款那陰鬱的氣質被削弱了,取而代之的是皮革所象徵的強硬感,在商業上非常……非常的成熟,幾乎讓人吃驚,她在每個品類中做的選擇:三條下裝,緊身九分褲、闊腿褲,皮革拼接的及膝裙,準確涵蓋了她受眾的三種需求,緊身九分褲沒有皮革,適合更運動,更休閑的場合,你可以輕易想像出這條褲子搭配一雙低幫便鞋,走在紐約街頭的效果,闊腿褲更浪漫,更有女性氣質,皮革用的是亮面,配合上什麼?一個包?上班不失禮,下班小酌也不會過於拘謹。及膝裙用的啞光皮,夠低調,僅僅是隱隱渲染出強硬感,這讓它更適合著裝禮儀嚴謹的場合——但又始終不失個性,女強人們會很喜歡的,是不是?
這三款單品簡潔明確,互相補充,涵蓋了盡量大的場合,每一款都有明確的目的性。她可以輕易地想像出它們被怎樣的顧客挑選,用什麼樣的價格售出,而疑惑也隨之更濃:>
秀場款所代表的靈氣,這很常見,沒到驚世駭俗的地步,但轉化為成衣中做的減法?思維模式的轉換?她難以想像怎麼會有人對這些事無師自通:how?這都是設計師在和市場的衝撞中,無數次血流滿面後才能總結出的寶貴經驗,甚至於說這種高度的思考方式,一般的小設計師都未必具備,只有中型品牌的設計總監,只有那些直接對市場負責,開始研究市場的高級設計師,才能夠品味到這其中的分寸感——
這種等級的設計,卻只得到一個這樣不起眼的攤位?why?她不信這是無師自通,yun的設計里沒有半路出家的粗礪感,她的靈氣深思熟慮,透著圓滑,她一定有專業背景,但她為什麼不去國外?如此的天分,只需稍加磨礪……——
「傅先生——」
作為韓裔美國人,朴文惠的韓語都不算太流利,更遑論中文?她那點皮毛只夠她大致分辨出的姓氏發音——她把注意力從走馬燈一樣映在眼帘中投射出參數的單品抽離,瞄了那白t女孩一眼:她面容姣好,戴著大大的眼鏡,頭髮梳成兩條麻花辮,清純稚氣得讓人吃驚,她剛一眼掃過,直接當實習生處理,但現在——
她的笑容里某種東西,斜挑的眉中,如匕首出鞘般展露出的銳氣,和那條裙子,和這些單品之間引起的共鳴,那種如獸般深藏的野性,讓朴文惠立刻確定了她的身份——也幾乎是立刻猜到了她和的關係,兩個人的表情已經充分說明了他們間弱肉強食的關係。
她刀一眼,沒遮掩,心領神會,淺笑攤手,「,你不得不承認,她的設計足夠吸引。」
這不假,看得出來,他也一樣在快速瀏覽那些設計,興趣毋庸置疑,但這依然無法抹去在利用這個機會假公濟私的事實,翻個白眼聊表憤慨,但沒有多餘的心思生氣,她現在想的全是專業問題,僅僅是微微嘲諷,「你想做她的發現人?就像是?」
「你想和我搶嗎?」davi唇角微揚,像是在開玩笑。
呵。
「我覺得你要擔心的並不是我想不想,而是她會不會配合——這女孩的設計,可是野性難馴,」說,她看一眼表,私人閑聊時間到此為止。「我還有十五分鐘,你做我的翻譯。」
「噢,這沒關係,」突如其來的淺笑聲截入,白t女孩興味地對她伸出手,「我的英語水平還算流利,並不需要翻譯——」
在2007年,流利的英語還能給逼格加分,外籍人士亦有加成,尤其是在時尚圈內更是如此,幾個員工都以崇敬眼神望著他們,沒計較他們在交流中大剌剌使用外語卻沒表示歉意的失禮,也因此,這女孩輕描淡寫的插.入,讓都有失態被抓的踏空感,更是惱怒地瞪了一眼,雖然後者的笑容更為苦澀難堪。
她快速調整心態,伸出手直接忽略剛才的尷尬,「那就最好,,買手。」刻意沒提她的公司。
「yun,設計師。」這點小心機,沒擊破yun的鎮定,她淺淺一握>
雖然從年齡來看,絕不會畢業多久,但她的強勢已很老道,會心一笑:看起來,這一次是遇到對手了。
她好奇更甚,只是時間已不容許盤旋細問,只能直擊核心,「我只看到了你的成衣,這是系列的全部嗎?」
「並不是,但地方有限,放不下走秀款,所以我們只放了成衣系列。」yun把手裡抱著的幾本畫冊給她一本,欲言又止,她注視他一秒,笑笑,也寬容地遞給他一本。
接過來稍微翻閱:這本畫冊前半本是秀場款,沒有建議售價,只是意圖塑造品牌形象,因此也可以看到更銳利的想法——她瞳仁微縮,但不動聲色,把後面的成衣系列看完,「這系列的主題是?」
「黑夜裡的火。」
「會辦秀嗎?」
「目前還沒具體計劃,但在不久的將來會有的。」yun鎮定地說,彷彿這不是虛偽的矯飾推脫——她確實也流露出這級數的說服力,不是氣勢,不是虛無縹緲的氣質,而是這展位方方面面的所有細節。笑話,這級數的品牌怎麼會開不了發布會?這的確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我想看到你的秀。」朴文惠說,她確實需要看到她的秀,硬照說明不了那麼多,到目前為止,她得到的信息還太有限,她把k收進公文包里,拿出隨身小本做筆記,喬韻遞給她一張名片,也找出自己的給她,「如果你不願搭理,直接聯繫我。」
「——」哀叫,兩個女人都不理他,繼續說,「我想知道,你的成衣和主題的聯繫,我知道在轉換過程中你做了減法,這很容易看出——但會否減除太過,這衣服里,屬於『你』的東西太少了,是嗎?你怎麼保證顧客記住你的品牌?」
yun揚揚眉,這是設計師遇到批評時常見的表情,朴文惠不詫異,她寬容地沉默下來,給她留出思考的時間:東亞這邊的文化氛圍不善於直接處理衝突和質疑,很多設計師在她的尖銳面前都會有點慌張。
「當然,我的設計中也有一些更尖銳的成衣,」她沒想到,yun的回應相當快速和平靜,好像已有許多次應對質疑的經歷,「但最終被我從系列裡刪除,畢竟,目前我的設計主要針對中國市場,秀場可以張揚個性,但市場需要成熟。在展位有限的情況下,我選擇了更符合市場的展品,不做無效的信息傳遞,我想這是個合理的選擇。」
「你認為中國市場還沒準備好迎接更前衛的設計?」朴文惠尖銳地問。「而不是你還沒好到兼顧藝術和商業?」
她的出招夠凌厲,但仍未壓倒yun,她遊刃有餘地笑,「市場有何藝術可言?,你是買手,你比我更清楚,藝術存在於秀場,市場?市場上只有錢。」
她這話不假,市場上當然只有錢——只是非常不符合她的身份,像她這樣的小女孩應該充滿朝氣、野心甚至是憤怒,雄心勃勃地想要做那個規則破壞者——事實上,也的確從她的設計里品味到了這種情緒,但與此同時,她又是如此的現實和世故,對市場沒有絲毫幻想。歸根到底,這種自我剋制感才是讓她最驚奇的地方,也讓她更想挑逗一下她的尊嚴,「看得出來你為了錢的妥協,但問題在於——即使經過妥協,它的商業性也並非完美,這當然是很好的單品,你針對的是上層中產階級和富豪階層,從做工與定價都能看出來,但問題是,以我的經驗來說,這樣的定價和這樣的設計間存在斷層,你的設計很好——但夠不上這標價,這件t恤要賣到400刀,它要麼含有更多的品牌溢價,要麼含有更多的性格。」
這是實話,這設計如果打上lv、愛馬仕的牌子,一轉眼就能賣出四倍、五倍的價格,品牌本身所代表的價值觀、認可度和質量擔保,都是衣服承載的無形資產,但對新興設計師品牌來說,它太過中庸,不論是巴黎、東京還是紐約,新興品牌需要的都是一股銳氣,那種懾人的美麗,讓人一下就被抓住眼球,願意為這種態度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