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我幫忙,可以,」林女士說,「但你得答應我——」
「下學期去耶魯念書?」秦巍回答她,「這不可能。」
距離時裝周結束只有五天時間,考慮到場地設計、布置和綵排的時間,姑且可以認為,今天內必須找到一個合適的場地,或者說即使今天已經找到了場地,其實整個時間表也還是只有『不可能』三個字。但秦巍先不去考慮這些,他只專心解決自己能解決的問題:喬韻需要一個怎樣的場地?
場地其實不必太大,在國內時尚圈來說,有效觀眾不會超過100個,更大的場地只能說提供更多的第一排座位,避免人事紛爭而已,現在已經計較不到這麼多了。秦巍在腦子裡列基本要求:第一必須在市區內,最好距離時裝周場地不太遠,第二,大小最好和時裝周所在的會展中心a廳差不多,減小改動設計的工作量,第三當然是場地本身的情況,清潔要好,名頭響亮點,前後一段時間都沒展會,進去就能裝,裝完就能用,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在場地清理粉飾上。
當然,所有這些要求還得有一個金光閃閃的前提:關係。否則即使你有萬貫家財,這依然是個不可能的任務,在十小時內簽下場地合同,這對任何一個企業來說都過分倉促,尤其是會展中心,多數都背靠國營單位,辦事效率別提了,消防檢查、場地設計審核……隨便一道工序都能卡上三四個工作日。真正一個展要辦下來,沒有三個月的準備期基本是說笑。
但這難不倒秦巍,他敢誇海口就不會辦不到,自己理清了脈絡就一骨碌爬起來,從瑜伽室里推門而出,「抱歉,,家裡有點急事,這堂課上不完,得先走了。課時算我的,我給你簽字吧。」
他從少年起就有定期健身的習慣,是的老客戶了,教練怎會和他計較一節課時,「才剛熱身,說這什麼話,你有事就去忙,需要幫忙的話就說一聲。」
秦巍顧不得客氣,匆匆沖個澡,開上車直奔母親公司。林女士看到他來,很吃驚,倒也有幾分高興,「怎麼,突擊檢查啊?秦長官,有什麼指示?」
「想讓您給二舅打個電話唄。」秦巍沒有瞞著母親的意思,這種事不可能瞞得住,沒必要把寶貴的時間花在內耗上。「……我記得二舅媽的弟弟,我該叫什麼?表叔?他是管著全市的公安消防報備吧?全市哪有展會哪沒展會,他肯定最清楚了,簽場地走他的關係是最便捷的。」
……確實是便捷,林女士不否認:b市首善之地,管理集會最嚴格,大型展會就不說了,小型集會凡是人數在一百以上也得事先報備。像是時裝周,警方都是會加派人手幫助維繫秩序的。所以有時候確實不是會展中心卡人,這些事警方走程序也要時間啊,真跳過去給你辦了,到時候會開完了主辦方拍拍屁股走人,被罰款警告的還是場地負責人。如果想在五天內把一個新秀辦出來,走這條關係,確實是最快的,從上而下,直接能省好幾天的事。
「但我為什麼要幫你?」她腦子動得也快,斜睨兒子,「——坐正,不要癱在那裡,沒坐樣。」
秦巍嬉皮笑臉就是不起來,還做葛優躺狀,「媽,你就讓我癱一會唄,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個月扭了那個腰到現在還酸疼呢。」
他也是恰好回b市休息,《玄夜洞天》殺青了,《周郎演義》的宣傳還沒開始,新戲也還沒接,暫時空窗期,林女士有點機會就開始動腦筋了。她先不去說兒子和喬韻的事——要說起來太多話了,做母親的滿腔心酸,多盼著他能好?但兒子自己不爭氣有什麼用?——只想著自己能把他扳正多少。秦巍現在大了,自己掙錢能力強,經濟封鎖已淪為笑談,在事業上封殺他,秦家也沒這個能量,更不會讓外人看了家族內部的笑話,他要求著家裡辦的事越來越少,這機會寶貴,不能浪費。
「那你說拍戲有什麼好?21歲,大學剛畢業就落了傷。」她借題發揮地數落,「想演戲,耶魯不能演嗎?國內演藝圈是什麼樣,體驗過你也知道了吧?一泡污——這件事,想要我幫忙可以,但你得答應我——」
「下學期去耶魯念書?」秦巍說,「不可能。」
娘倆就這件事不是第一回吵了,現在已經吵到都沒力氣憤怒的地步,林女士一聲冷笑,不說話了,秦巍也覺得打從心底的累,他按下這負面情緒勉強一笑,又發揮熊孩子的撒嬌功力,胡攪蠻纏地說,「媽,你也算是看著喬韻長大的,她還給您發邀請函呢,就當是惜才唄……我把她上一季的衣服發給你郵箱,你看看,是真有設計實力的,咱們能幫就幫一下,舉手之勞而已——」
連『看著喬韻長大』都出來了,林女士不怒反笑:去年的帳還沒算清呢,這會來『您也是看著她長大』的了。
公允地說,秦巍要留下來拍戲,這帳且算不到喬韻頭上,但世上但凡婆婆,看著兒子自己談來的女朋友,總是先有三分不是,這是人性本能,家庭女主人對失控是會有些恐懼感,如果這女孩尚且是兒子主動追來的,危機感加倍——如果尚且還是如今這樣,她先說分手,她先斷,兒子卻還舊情難忘,追著幫這幫那,婆婆心裡會是什麼感覺?對喬韻她觀感有點複雜:配不上兒子,卻也不是那麼的差,真斷了,秦巍在大染缸里給撈一個更差的回來,她死了都合不上眼,但要說放下臉來幫她,這口氣她也咽不下去。
「這世上懷才不遇的人很多,我個個都幫?」她啪地一聲合攏文件夾,「兒子,你和我講感情,我也和你講感情,你要和我講社會了我也和你講社會,現實是很殘酷的,你不能指望誰都寵著你順著你,你和喬韻的事……我懶得說了,你覺得她的理想重要,想成全她,那就得拿別的東西來換。」
講感情,父母多年的養育之恩,望子成龍之情是不是感情?希望他去耶魯讀書,曉之以情,他該不該聽?講道理,既然是獨立社會人了,有問題就該自己解決,遇事反而回來求家裡,一點代價都不付出那就是在耍少爺脾氣了。於情於理林女士都佔到上風,秦巍無言以對,也不覺得自己能在母親面前爭個結果出來,他頓了一下說,「行,反正我也和您打過招呼了——那二舅媽那我就自己去說了。」
林女士氣結,「那你還和我說什麼?」
「二舅媽要問起來,您知道是什麼事就行了。」秦巍索性無賴到底:他這個年紀了,在國內也有了名聲,請託點小事,舉手之勞,二舅媽一家沒什麼不能幫的,但欠的人情要算在原生家庭頭上,對景得還,說到底這帳還是三口人共同承擔。「那沒什麼事我走了,她這個事情不能拖。」
林女士氣急反笑,趕著他的背影說,「別的我也不說了,你自己想想你這件事辦得——我真是白養了你一場!」
秦巍沒什麼可反駁的,他自知這事做得不地道,出去的電梯里想想也覺得自己不孝:從大學畢業到現在,沒有什麼事是能讓母親省心的,拍戲都落個腰傷,事業進展也不算多順利,想拍文藝片一直找不到機會,和去耶魯比起來,現在真是渾渾噩噩混日子。又不由分說地給家裡惹麻煩——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從和喬韻戀愛以來,這樣的爭執就沒有少過。
想到她的名字,他的心又抽一下:母親是還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底是什麼關係,其中發生了多少故事,否則自然更不會贊成。她沒有豁出去反對,也是因為多少還對喬韻抱了點指望,覺得她比演藝圈那些女明星要好,如果她知道……如果任何一個人知道喬韻是怎麼對他的,誰還會支持他今天的做法?只會都當他又傻又賤,到現在還冷不下自己的一腔熱血。
他真賤嗎?不是的,沒有軟骨頭到那地步,被羞辱了還一點不恨,恨是真的恨,兩種情緒像是被摩西分開的海,各不相干的,一切行動全發自本能不由自主——秦巍不再想下去了,他不願給自己找理由,什麼理由都是自欺欺人。
「舅媽——」電話一通他就甜甜地喊起來,「我是巍子——」
從小到大,他都是別人家的孩子,一群長輩看得都好,難得開口求人,事情又不大,二舅媽一聽就替弟弟答應下來,「沒問題,你等等我,我給你叔說一聲,再給你電話啊。」
半小時以後他就坐在辦公室里選場地了,就拿著最近整個b市的展覽列表和會展中心在那對著找,還能給喬韻發簡訊讓她挑,【民族宮和展覽館、商務中心都合適,地形圖發給你了,挑一個,十分鐘內給答覆。都不行就在朝陽公園現搭一個展覽館,走完拆掉,恢復原狀就行了。】
喬韻挑了展覽館,在他意料之中,t大服裝設計在那辦過好幾次展覽,場地熟悉,和原定場地的大小差不多,燈光改動少。於是現場由表叔秘書打電話去展覽館辦公室,擬合同給定金拿鑰匙,半小時內全部搞定——就是找市長來打招呼都沒這麼快的,這就是現管的威力。
【場地已經搞定了,媽,那什麼,和你打聽一下,那個……】
秦巍回了b市就很少差使自己的生活助理——也是年後新雇的,年前都沒這個待遇,現在讓他找點存在感,把鑰匙送過去,「留下幫忙跑跑腿吧,估計她那能用人。」
坐下來又給母親發簡訊,【好像范立鋒都不認識,您問問她是誰唄,可別大水沖了龍王廟就不好了。】
林女士可能生啃他的心思都有了,直接就沒回簡訊,秦巍也不敢在家住了,回家收拾收拾上酒店開了個房,他的事還沒完呢——
「姐。」他站在窗邊打電話,聲音甜得滴蜜,「在b市呢?好久沒聯繫了,挺想你的,今晚我組個局,咱們姐弟幾個好好聚一聚唄,弟弟我還有點事想要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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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拿到了。」白倩匆匆跑來,「還有,那個場地圖也打出來了,電路圖他們那邊正在發,應該也很快——」
「您看。」喬韻接過圖紙遞給燈光師,「什麼都有,效率特別高,場地設計都不用大改,今天就能上燈隨便測——我給您算兩個case行不行?加倍給錢,求您照應一回吧。」
「不是我給你推脫。」燈光師也有點不好意思,但仍堅持,「這就不到五天了,上了燈效果也未必會好——而且即使什麼都順,五天恐怕也干不完啊,就是加班都干不完——你這要有一周我都答應了,五天這實在是——」
「真的是情況特殊,請您照顧我這回了,咱們就一起試著加班加點,創造個小奇蹟,我按四倍加班工資算——五倍——十倍——」喬韻說著,看他意態還在兩可之間,索性直接撥了顧教授的電話號碼,「老師,您和他說。」
燈光、場地、秀導都是顧教授的老關係,情面難礙,一個個不情不願打著哈哈去看場地,喬韻鞍前馬後,指揮秦巍那個小助理買水買煙,一分鐘不敢耽擱,開鎖以後看過場地情況——萬幸很整潔!立刻就拉著所有人在場子里開會。「應該是可以的,燈光線路什麼的都沒有奇葩的地方——展覽館開過好多服裝秀了,您也一定來這裡做過燈光的吧?按我們最早的完整方案,不需要對線路做多大的修改和要求的——」
「但有個問題,展覽館現在就開了a廳給你,從門口一路進來要多做非常多的場地布置……」秀導態度還很曖昧,但已開始提意見。
「是,所以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做噴繪設計,這個idea我在上海時裝周用過……」
當天這個會就開到晚上1點多,議定了晚上回去出圖,第二天讓工人來上燈和布置場地,算算距離開秀時間只有90個小時,真正是爭分奪秒。燈光師今晚註定是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了,秀導也未必好睡,換了個場地,所有流程都要重新捋,他也得整理思路。喬韻怎可能例外?她要做的事太多了,青哥和白倩先不打擾,她大晚上的在網上翻帖子,翻找玩街頭塗鴉和噴繪的小論壇,尋找噴繪達人來執行創意方案,記了20多個電話,本地的、外地的,打算明早讓白倩陸續聯繫,好容易趴著睡了幾十分鐘,從夢裡一下又驚醒過來,差點跌到地板上:明早一定要給杜文文打電話,當然其餘所有模特都得通知到位,但杜文文這通電話一定要慎重地打。
深夜三點多了,她在白板上凌亂記下待辦事項就又昏睡過去:只能睡四小時,明天要辦的事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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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喬韻睡了,但秦巍還沒有。他和周小雅剛從會所出來——這幫演藝明星,拍戲的時候沒日沒夜慣了,明知不好,但生物鐘都是亂的,一玩起來就到後半夜才過癮。兩個人邊走邊說,「……姐,你就去捧捧場,幫我個忙唄,算我求你了。」
周小雅喝得有點多了,但並沒醉,他們平時的飯局,有大老闆在場肯定得拿捏分寸,看人眼角高低,今晚這樣單純的聚會才盡興,秦巍又別有心事,捧她相當認真,她也開心,想想大著舌頭說,「行吧,你還真夠意思哈——那就說、說定了,那天你來接我,免得我忘了——弟,我和你說哈,這是因為你是我弟!不然我真不想去,國產這些新牌子,不是我沒信心,太多不行的了,新聞發出來,丟臉,姐剛簽了個代言,不容易,知道嗎?姐也有姐的顧慮——」
譚玉和李竺八卦的時候,不是華倫天奴的贊助嗎?怎麼在正主嘴巴里就是代言了?秦巍當然不會去拆穿,「姐,我真記你這個情,弟弟心裡太感激了,都不知該怎麼說……」
「你有好事別忘記姐,就、就、就行了。」周小雅被風一吹,有點受不了了,捂著嘴在驚呼聲中吐了秦巍一褲腿,還醉著要道歉,秦巍哪會說介意?趕緊掏紙巾給她擦,助理什麼的一擁而上,連忙把她弄到車裡送回去了,秦巍使勁踢送完鑰匙趕回來的小助理——他算機靈,一邊打下手一邊就和周小雅的生活助理敲磚釘腳,「那我們當天中午來接周老師一起吃飯啊——」
一起飯局的不止影后,還有不少秦巍的圈內朋友,名氣是有的,但論人氣和勢頭無法和秦巍相比,自然也不會和周小雅一樣擺老大姐的脾氣,秦巍和他們一個個定時間就簡單多了,但畢竟是低頭求人,也搞得疲憊不堪,帶著一身酸腐味道坐上回家的車,捂著臉長長地嘆口氣,慢慢鬆懈下來,空洞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小助理一邊開一邊從後視鏡看他,秦巍問,「看我幹嘛?」
「覺得哥您特有男人味。」助理有點諂媚地說,「特有擔當,對自己的女人,真沒話說。」
「什麼自己的女人,」秦巍沒好氣,「早分手了,你哪看出來我們是一對?」
「啊?」出師不利,小助理雖然滿臉的問號,但也不敢再說,只是輕輕地啊了一聲,重新專註開車,秦巍抽抽鼻子,嫌棄地撇著嘴,掏出手機看了看簡訊,又自嘲地一笑,長指搭在臉側,望向車窗。
窗外是cbd的不夜霓虹,也是凌晨4點的一片濃黑,倒影著他的雙眼,黑洞洞的,像是兩道多彩的漩渦。
秦巍深吸了一口氣,他的思維是空白的,這瞬間像是被本能主宰了軀體。
他掏出手機,【玉姐,回b市了嗎?咱們好久沒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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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是的,我們又找到場館了,時間不變,就是地點變了,在展覽館那塊,從會展中心過去大概三站地鐵——要是您當天在會展中心有別的計劃的話,我們可以派車接駁……」
「是【張立2008北京】嗎?我們這裡是一間品牌服飾公司,是這樣的,想問問您現在人在b市嗎?北五環靠近公園那塊有一個3d海賊王的噴繪,那是您的作品嗎……」
「那什麼,李哥——來抽根煙李哥,是這樣的,李哥,我們想從大門口進來一路都做點立牌和噴繪——」
「那個誰站開一點,試光了!」
「啊,下雨了!天鵝絨在哪裡!!拖進來了沒,那個不能被淋濕啊!」
一整個場館都是說話甚至喊叫的聲音,人聲在場地周圍嗡嗡回蕩,震得人頭疼。喬韻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電話,「文文,是我,喬喬。你現在人還在b市嗎?」
「關於秀的事,真的太不好意思了——我知道,從一開始就是我給你找事,又是改時間,又是這又是那的,而且現在隔了個,你也不方便,但是,你也知道,那條壓軸裙,是按著你的尺碼量身定做的,如果你不來走的話,就不能上場了,我的秀也就依然說不上完美——」
「但,如果你不來的話,我也非常能理解,是我這裡一變再變,沒什麼要求你的立場。而且說白了,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得告訴你:這一次忽然間換場地,從時裝周獨立出來,到展覽館開秀,就是在背後動的手腳,她一定會叫你別來走我的秀,如果你一定要來的話,她肯定得記你一筆,沒準兩邊還會翻臉,所以,你不來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也是我非常理解、非常支持的選擇。不管你來不來,我都欠你一次——真的,已經很感激了,我不希望你做決定的時候有任何的負擔。」
「但是,就算知道這些,我也還是想請你來走這場秀——你知道,舞台已經準備好了,燈光、場地都在布置中,我的秀一定會做到完美,我也希望我的衣服由最美的人來穿……沒了你,它就不會那麼美,這件衣服,只有你能穿出它的精神。」
「我希望你來點化它,給我的秀繪上點睛之筆——文文,你能來,走我的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