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Voyage》之撕

「這系列潮t是真的翻譯得很好！」

和普羅大眾、時尚圈路人的反應不同，時裝編輯的著眼點是要更學術化一些的，「毫無疑問，它和荊棘系列系出同源，雖然二者在廓形上似乎毫無相似，但他們共享的是一種相似的意向——突兀出現的衝突，陰暗的不安感和血腥的暗示，尤其是紅白衝突，這個元素非常明顯，在整個成衣線和t台款中都反覆出現——這毫無疑問是一個原創系列，絕對沒有抄襲的嫌疑，除非她黑進了那個設計師的電腦，搶在發布以前就把整個系列的設計稿全都copy走了。」

和常人想像的不同，《voyage》的編輯部並沒有高大上的極簡裝修，辦公樓甚至還有些陳舊，會議室也比較狹小，放了個投影儀，桌上水杯就得擠著放了，宋雅蘭的音量稍微放大點，她身邊的責編就皺眉頭——可她不大聲主編又聽不到，「除了這件爆火的潮t以外，這一季的新品還有幾件我認為設計得很好的成衣，比如說這件，紅白色拼接的真絲短衫，也是對荊棘系列的轉化，明顯就是從t台款修改過來的，而且也繼承了品牌創辦至今一直在走拼接風的一貫風格——」

「好了，不用再說了，」《voyage》主編溫萱笑了，語氣仍很和氣，「na，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有點啰嗦啊？」

屋內立刻應景地響起一陣輕笑，宋雅蘭的責編投來意味深長地一瞥：《惡魔穿著prada》前幾年剛熱映過一輪，梅麗爾.斯特里普飾演的女魔頭已成經典角色，這部電影雖然並不能反應時尚雜誌的全部，溫萱也沒有米蘭達那懾人的氣場和不苟言笑的性格，但也絕不是什麼好伺候的上司。《voyage》的工作氛圍沒電影里那麼緊張，但有一點是不會錯的：在這裡，你要證明自己行，也許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但要確定自己不行，那隻需溫萱的一句話就夠了。

宋雅蘭微微咬咬下唇，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一陣挫折：上東區女孩在職場上是要比別人更艱難一些，尤其是當自己的家世不能發揮作用的時候，心態上的調整是更艱難，但她仍不會放棄努力——美國的貴族高中社交氛圍是很殘酷的，這點小傷還不能打倒她。

「很抱歉，可能我抓錯重點了，不過amanda給我的印象是，只要解決了原創性問題，這系列衣服是夠格登上雜誌內頁的。」

她話音剛落，責編amanda立刻否認，「我可沒這麼說過，我只是說原創性是第一步而已——」

「你也很吵，」溫萱一點都沒給老編輯留面子，她微皺眉頭說了一句，「聲音太尖了——」

所有人立刻連呼吸都緩慢起來，amanda刀宋雅蘭一眼，表情和《惡魔穿著prada》里的e迷ly簡直如出一轍，宋雅蘭在心裡把自己想成珍妮弗飾演的安迪，對她堅忍的微笑。amanda無聲地哼出一口氣，不小心哼得過於用力，趕忙又捂住鼻子，生怕惹怒了坐在圓桌那頭的主編。

「你好像從上個月起就一直在力推這個設計師，和她的系列，即使她還是個非常年輕的設計師——」

好在溫萱似乎並沒留意到圓桌一角的紛爭，她的眼神依然在大屏幕上流連，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面，似乎在考慮著什麼，宋雅蘭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話，稍慢了一拍amanda就頂了上去，「非常抱歉，是我沒和na說明白，讓她一再浪費大家的寶貴時間——」

「說明白什麼？」沒想到溫萱居然沒接翎子，而是很直接地反問，「沒說明白，我們的雜誌不是一本開放、中立和活躍的刊物？」

amanda的臉一下漲紅了，她喃喃地說了聲抱歉，沒敢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voyage》中國當然要支持和發掘中國設計師，這是政治正確，儘管這份支持現在體現在刊物內部，大多是在全年最不重要的幾個月份，給幾個無關緊要的版面，對一些成名已久的獨立設計師稍做介紹，但誰也不能把潛規則放到明面上來談論，這就像是國王的新衣一樣，即使大家心知肚明，也不會有人公開地宣稱，現在的中國設計水平依然普遍地差一樣。宋雅蘭極力推薦【韻】，這在政治上是必須予以鼓勵的，否則傳出去的話也不好聽，如果連中國設計都不支持，《voyagea》怎麼談得上落地生根？

當然，或者說溫萱今天是這麼認為的比較有道理，她的心情總是起伏不定，缺稿時痛批中國設計師選題的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但不管怎麼說，今天她覺得要政治正確，那麼政治正確就是壓倒一切的大道理。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微弱地爭辯，也不敢就這樣被噎回去——只能以這個歧視性理由來否定宋雅蘭，那就是真的無能了。「其實我也不是懷疑原創性——」

「還好你還沒懷疑這點，」溫萱今天的火力全集中在她身上，她的語氣還是那麼和氣，但抽在身上就和鞭子一樣狠，「如果你之前看過na今天展示的這些資料，還在懷疑原創性的話，那我就只能懷疑你的專業素養了……」

其餘同事紛紛對amanda報以同情的目光（但同情有幾分成色還是未知數），但反應並未過激，這種精神虐待在內部會上習以為常，在座的所有編輯都有被主編訓哭過的經歷，amanda今天不過是輪上了而已。

「是的，原創性只是我隨便提提的，」amanda漲紅臉，接得吃力，眼角餘光彷彿瞥見na臉上的微笑，她心裡不禁暗自咬牙：每個實習生真都不是省油的燈，這個上東區大小姐尤其bitch，「我主要的顧慮還是她的真實熱度——她真的是憑自己的設計熱到了國外嗎？這件事在歷史上可從沒有發生過呢，噱頭是不是炒得有點太大了？」

這個問題是問得有點尖銳了，激起一陣喃喃的贊同聲，「肯定發通稿了吧？」

「發布會辦得那麼好，背後肯定有人啊。」

「算是很會炒的了，幾個月前就在天涯看到那個發布會……」——

「說是海外熱，但會不會海外的發帖也是炒作？」

「國內的水軍公司能炒到國外去嗎？英文是個問題吧？」

「這不好說啊，可以直接雇國外的公司啊，你聽說過美國那邊的傀儡師沒，上個月我陪梁影帝去美國拍封面，聽美國《voyage》的人說起過，現在好萊塢用他們家服務的非常多……」

《voyage》的編輯不會不熟悉水軍：他們一樣要關心自己的雜誌和競品之間的差距，有些自帶水軍的明星在提出合作請求的時候，就能很有信心地保證全網傳播量達到多少，這都有助於雜誌在瘋狂擴張的中國時裝市場里打下自己的文化印記。但懷疑一個時裝設計師買水軍那還是第一回，宋雅蘭都氣笑了，她打開了收藏夾里的一個網站，叫出了其中一個發帖：正是周小雅在機場的街拍，只是做過裁圖和後期處理，讓色調變成了黑白，「你們知道這是什麼網站嗎？」

她直接又尖銳的語氣讓屋內安靜了下來，溫萱的眼神饒有興緻地落在她身上，宋雅蘭也很快意識到自己得罪人了，她咬咬下唇，但並不後悔，而是加強了語氣，「r，這是全球排名第一的街拍博客——上東區多少itgirl都看著他的推薦來決定衣著——連他都轉載了周小雅的機場街拍，你們覺得，這也是水軍能買出來的嗎？」

她有些挑戰地環視著自己的前輩們，最終落到了溫萱臉上，幾乎是賭氣地高高抬起了下巴：她回歸國內的時間不是太長，但也受夠了這群烏合之眾了，國內到底有幾個人是真懂時尚的？全都是一群水貨靠忽悠在混飯吃，工作最大的動力就是出席各品牌發布會，用通稿換禮包和紅包，就是這樣雜誌才會越做越差，大牌拍封有時還要飛去美國，在國內連個頂級團隊都湊不齊——

「我知道，用傳統的眼光看待，一個新品牌，又是在時尚沙漠，怎麼可能一下就獲得歐美那邊的認可？但事實就是，互聯網造就一批科技新貴，他們並不care傳統的奢侈品文化，更喜歡個性化、小眾化的時尚單品，受到矽谷的帶動，美國那邊潮人文化勢頭非常迅猛，街拍網站一個接一個，這種標誌鮮明的潮t真的非常有市場，是個真空期。這件血手t剛好合上了美國那邊的潮流，一下走紅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互聯網的meme效應嘛。」她索性不再顧慮接受度問題，新鮮熱詞一個接一個，不管溫萱能不能聽懂，「平凡人也能成為大英雄，只要有才氣，任何人都可以走紅。【韻】就是meme效應里的一個事例，我不覺得它的走紅有什麼值得陰謀論的地方——」

「但我們不能和這種膚淺的一時走紅扯上關係，」amanda一下抓到破綻，尖銳地說道，「《voyage》引領潮流，而不是跟風，如果任何一個出於偶然因素被捧起來的單品都能得到《voyage》的認證，那我們的定位和形象會是怎麼樣？肯定不是現在這樣——」

「但這本來就是一件很有藝術性的單品，甚至可以說是天才橫溢！」宋雅蘭厲聲說，「你真的過它嗎？它就是服裝設計里的蒙德里安——線條搭配看似簡單，但其實深思熟慮，非常適合黃金三定律，有種舉重若輕的功力，所以才能如此大眾化的走紅：大眾可能不懂藝術理論，但會有審美本能！如果你連這件衣服的美都審不出來，那說明你根本不適合從事藝術相關的工作！」

amanda的臉漲得通紅，她張張嘴，但沒出聲，就像是離了水的魚，老編輯們彼此交換著眼神，限於主編看戲看很樂的微笑，沒人敢伸出援手。但宋雅蘭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她沒繼續往下說，咬咬唇又不甘於道歉，室內的氣氛陷入古怪的僵硬。

「好了。」溫萱還是笑得很樂，她半點都沒批評da的失禮，只是在宋雅蘭還要開口時，眼神漸冷，笑意慢慢收斂，「——好了，再說下去，我的耳朵就真被震聾了。」

編輯群立刻捧場地發出一陣乾笑聲，amanda抽抽嘴角，也跟著笑了起來，宋雅蘭不甘心地撅著嘴，又很快抿了抿，她左右張望，想從同儕的表情中發現一絲線索：主編並沒對【韻】這個選題發表最終意見，甚至未對她的辯詞表明一絲態度，這是認為沒有絲毫的討論價值，還是有什麼別的想法？

作為實習編輯，能把一個選題帶到會上來討論已是極限，她的存在感也就僅止於此了，散會後大家紛紛回歸原位，amanda踩著高跟鞋從她身邊經過，刷地一聲拉開椅子坐進去，抿緊雙唇用力敲擊鍵盤，屏幕上迅速堆疊出十多個對話窗口，毫無疑問，是在圍繞剛才的例會進行吐槽。

從宋雅蘭的角度看過去，可以輕易瞟到amanda的桌面，但她絲毫不在乎，只是輕蔑地抽了抽嘴角：毫無疑問，她要被編輯部集體排擠了，但那又怎麼樣？所有正式編輯都不會喜歡實習生，她也不在乎再被多討厭一點。《voyage》的編輯部充斥著愛慕虛榮的窮鬼，想要攀爬社交階梯的土財主，就是唯獨缺少專業素質過硬的王牌編輯，如果不是工作需要，這些人她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打幾個字，喝了幾口水，打開她的ysl流蘇包，取出潤唇膏仔細地塗了一圈——她的工作效率不高，郵件也寫得斷斷續續，大半心思都在等oa系統的通知：一般來說，每月例會結束以後，主編會在一小時內排妥下期的版面，《voyage》是提前三個月的工作流程，所以，【韻】能否爭取上一年內最重要的九月秋刊報道，能爭取到什麼版面，那就得看一會溫萱的安排了。

在等待中，時間如飛而逝，在某個時點，所有人的電腦都響起了一聲輕嘀：oa系統提醒，主編已經上傳了九月號的粗編目錄了。

整個編輯部忽然都安靜了下來，只有滑鼠狂點和滾輪滑動的聲音，每個人的眼神都在同一時間聚焦在了屏幕上——但離開的時間點就隨著速度的快慢有所不同了，宋雅蘭可以感到一道道目光先後落到她身上，多數都帶著幸災樂禍的戲謔——九月號目錄已出，版面里，並沒有【韻】的份額，amanda拿到了一個頁數靠中的選題，而宋雅蘭，雖然剛才表現搶眼，但和所有實習編輯一樣，依然是沒有自己的獨立選題……

amanda的椅子移動了一下，工位方向似乎傳來了輕輕的笑聲，宋雅蘭目不斜視，沒去看她必然的得意，她現在反而定心下來，雙手在鍵盤上快速舞動，把心中的英文翻譯成略帶生澀的中文：

【這是我第二次推薦你們的設計，但在編輯部遇到了一定的困難：我的責任編輯是最堅定的反對者，據我猜測，這其中最大的原因，應該是她擅自把安排由她來看的秀推給了我看，如果圍繞你的報道大受歡迎，那麼，她的專業眼光和工作態度就要受到質疑了。所以從一開始，她就極力反對我的選題，我想她可能會成為你們在雜誌社中的敵人。

但一個好的消息是，主編對你的設計應該還是相當認可的，至少我的感覺是如此，我猜不到她為什麼不把你放進目錄里。也許她有些我不了解的顧慮——amanda攻擊你們採用了水軍為自己宣傳，這非常的荒謬，你們怎麼可能這麼做？——但也許主編相信了一些。總之，目前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如果你能找到別的途徑消除掉主編的顧慮，或是amanda的反對，」喬韻大聲地讀完，「我將會在專業領域熱情地提供意見，如果找不到好辦法的話，那麼，你們也許得把目光暫時轉向別的專業雜誌了……」

她關掉頁面，把眼神投向傅展，還沒來得及說話，青哥就輕輕敲了敲辦公室的門。

「那什麼，」他有點尷尬地說，「傀儡師那邊的回信來了——咱們在它那邊的餘額好像已經見底了，我英文不好，不知道說得對不對，你們來確認一下——媽的，這洋人的水軍公司還真是貴，按這個速度下去，賬上很快就要沒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