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地震了?」
剛接到喬韻的電話,林女士是有點吃驚的——就有天大的事,也很難想像喬韻會主動聯繫她,語氣還這麼急切,這個女孩子一向桀驁不馴,時裝發布會,秦家幫了這麼大的忙,事後也不見她打個電話來感謝。林女士和喬家走得近,多少是有點忍辱的,要不是秦院士的態度表露得很明顯,她未必會拉得下這張臉。
喬韻的性格,確實很難讓人喜歡,別的不說,不穩定這一點,林女士是一眼就看出來了。搞藝術的人可能不是情緒都激烈,但性格不穩定的概率比較高。她是見慣世情的一雙眼,見了面一撈大概就有判斷,平時聽兒子說起來,也確實如此,很多架就因為喬韻從小被寵慣了,有點壓力就會反應出來,一疲倦起來,小小的事反應也會很過度——是好是壞這不評價,但居家過日子,一直要去安撫這樣的性格,挺心累。
一開始她也當地震這個事情,是喬韻最近工作壓力太大,又鬧drama了,心裡不以為然,口氣卻比以前客氣,「——應該沒大事吧?你別著急啊,秦巍在拍戲的話,手機一般也不接的,你們是不是又吵架了——」
那邊更著急了,一邊哭一邊含糊地說『不是』,又讓她去上網看新聞,林女士半推半就地開了電腦,搜了關鍵詞,看了幾行字,再看看震中地點,她的手指一下僵硬起來,「你剛才給秦巍身邊所有人打了,都沒接?」
她的語氣似要比平時更尖銳,但沒戳著喬韻的脾氣,「沒接,您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沒去那一帶吧?沒去吧?你不知道的話還有誰知道?——您趕快想想!」
兩個女人脾氣都強,每每見面了總是你爭我搶,誰都要捏住主動,這時候卻沒人在意了,林女士不信喬韻說的,自己用辦公室座機撥兒子電話,這下結果更糟——剛才是沒人接,現在是『你呼叫的號碼不在服務區』。
林女士比喬韻更慘,只有兒子的電話,連經紀人的電話都沒有,兩人最後一次聯繫是一周以前,秦巍只提了一句去四川出外景,具體地點——要麼沒說,要麼說了她不記得了,母子間因表演的事,關係到現在都是不冷不熱的,林女士幫了發布會也沒見兒子回頭,本指望喬韻能感恩點,回頭打個電話,給她一個突破口,她再好好籠絡籠絡,叫秦巍定下心來別再瞎鬧——可這兩小輩都是白眼狼,電話沒見打,幫了這麼大的忙,反而好像真分手了似的,彼此都沒音信,林女士心灰意冷,索性不管他,想著等《白洞》拍完了,冷一冷再說。
——現在這些盤算還算什麼?簡直是可笑,她緊緊握著電話,就像是握著生命線,生養他的母親反而不如分分合合的前女友知道得多,就怕喬韻聽說自己幫不上忙了就掛電話。「你那裡還有沒有其餘人的號碼?有沒有?——你報給我,我來打。」
「我去找范立鋒,秦巍可能還和他有聊,」喬韻的聲音也在抖,她果然要掛電話了,「先不說了,一會——」
「你來我辦公室,」林女士趕緊說,她現在斷不了線,「我這裡——我這裡電話多,也有電腦,我們一起打。」
喬韻遲疑了一下,應了,林女士過來敲門問什麼事,「林總,下午那個會——」
她看清楚林女士的臉色,「還是改期吧?」
什麼會?林女士真記不清了,她現在連呼吸都記不住,隔一會喘不上來了,吸一口氣,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兒想到秦巍小時候,歪歪扭扭地蹬著自行車向她騎過來,一會兒又想到他們最後一次對話又是不歡而散,她最後一句話說了什麼不記得了,只記得表達的是失望,一會兒又醒神:秦巍還沒死——秦巍怎麼會死!他絕不會死的,現在回憶什麼?別自己先往壞處想了!
喬韻進來的時候她反應都慢了一拍,秘書過來敲了兩次門才應:不怪她不肯放進來,喬韻臉色蒼白得像鬼,一看就是家居服直接穿過來了,又從沒來過這裡,能上樓都算是異數了。
「立鋒那怎麼說?」她急切地問。
「沒回我,可能睡了,我沒他在那邊的電話。我剛問白倩有沒有,她在給我找。」兩個人都沒別的話,林女士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過一會忽然說,「不會去那麼偏遠的地方的。」
喬韻沒吭聲,林女士又自言自語,「先確定人在哪,大不了飛過去。」
「范立鋒電話拿到了,」喬韻說,她這會倒不哭了,就是鼻子紅,「你別亂,先找一下製片人——京圈你們這麼熟,製片人應該能找見吧?多打幾個電話問一問!」
公然對自己指手畫腳,林女士反而不生氣,竟有一點點安全感升起:秦院士在國外開會,現在和他說了也沒用。秦家林家那麼多三親六戚在這一刻似都不如喬韻能讓她感到自己正被陪伴,她知道在這世上還有人和她一樣在意秦巍的安危——會和她一樣懸心到這程度,能和她分享這情緒的,就只有喬韻。
范立鋒的電話打通了,那邊的聲音果然帶著睡意,一下又驚醒了,音量大起來,「他和我說過,對對,但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去哪,就知道是去川省……」
「我給周小雅打電話。」喬韻放下電話就又去翻另一個號碼,動作一下一下很穩定,眼神直勾勾地就盯著話筒,人好像活成木偶,打一個電話就帶走一點活氣,「你也打,你問問廣電口認不認識製片人。」
京圈這麼小,繞著都認識,三台電話輪流打,總算找到製片人,但製片人的電話也打不通,一樣是【您撥打的號碼已經離開服務區】。電腦里彈窗新聞一個個跳出來,傷亡人數、震級、震中……秦巍失蹤的消息漸漸擴散開來,親戚們開始打電話來詢問,林女士耐著性子接,越聽越亂,沒一個人能幫忙,知道去哪的人似乎全都跟著去了,這懸念越來越大,隨著時間的推移,傷亡情況的擴大越來越不祥——
「我兒子會沒事的。」
她暈得坐不住了,在沙發上躺了一息,又翻身坐起來,反而豁出去了,目光灼灼地對喬韻說,好像越堅定就越能成真。「不要擔心,我兒子會沒事的。」
喬韻和她不一樣,知道的早,林女士崩潰的時候她已經度過了最初的階段,現在林女士收拾心情了,她反而又有點綳不住,嘴唇白得顫抖的,聽林女士這麼說,只是虛弱地笑一下,又去撥電話。
「喂,你好,是官小姐嗎,我是……喬韻,秦巍的朋友。」
這個電話稍有進展——官小雪竟曉得秦巍出外景的地點:還好還好,不是在震中,距離那一片還有一段路。林女士在谷歌地球上把那一段路看了又看,好像抓住浮木,「我就說沒事的!應該是手機信號塔出了問題,一下沒信號了。」
話是這樣說,但電話一刻沒打通,心怎麼放得下來?喬韻不說走,林女士也沒送客,外面的員工陸續下班,秘書送了飯過來也回去了。喬韻把她和林女士的手機放在一起,插著充電器盯著看,飯盒在一邊冒著白煙,又慢慢涼下去。
「官小姐是怎麼知道劇組的事情?」林女士腦海里雜念一個接一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已顧不得思考。「她和秦巍不是分手了嗎?」
喬韻沒回應,林女士這才覺得自己問得不對,她有點歉意,勸喬韻,「多少吃一點。」
兩個人都塞了兩口飯就吃不下去了,喬韻手裡捧著飯盒,筷子插在裡面,怔怔地看著,過一會忽然小聲說——
「他應該去耶魯的。」
林女士沒聽清,「嗯?」
「他應該去耶魯的,」喬韻重複了一遍,她的眼圈又紅了,「他應該去耶魯的……如果他出事,都是我害了他。」
秦巍怎麼會出事??!!
這實在是太不會說話了——這麼不祥的話,現在怎麼好開口?林女士氣不打一處來——又是這樣,不沉穩,不大氣,愛鑽牛角尖、矯情,這會大家都急成什麼樣了,你崩潰給誰看?
她真不喜歡喬韻——真的,不論是從婆婆的心態去看,從女人的心態去看,從長輩的心態去看,她都討不到林女士的喜歡。現在更是如此,就這樣素白著臉,頭髮蓬得,一臉的油汗,有什麼好看?那凄惶的表情尤其不討喜,看著都想刺她幾句——
但不知怎麼,林女士開了口又不是那麼回事。
「不要這樣講,」她說,忽然間前所未有的疲倦,「秦巍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又不是在做錯事。」
喬韻動了一下,很吃驚地看她,林女士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話——這句話的意義過分巨大,以至於她現在只有含糊的認識,這等於是,過去二十幾年裡,她對秦巍的那些期許——她這個當母親的教育——
但現在還有什麼關係?她兒子現在——身處震區,失去聯繫——對錯還有什麼意義?
她的眼圈忽然也熱起來,林女士奮起最後的堅強,不被緩慢湧上的巨大恐慌擊敗:她現在真的發狂地想要彌補,可——如果沒有機會了怎麼辦?如果秦巍再也不會回來了,就這樣走遠了,該怎麼辦?
「秦巍會沒事的。」喬韻突然說,這回她又堅定起來,「他就是在吊胃口——每次都是這樣,他生出來就是為了傷透別人的心。」
林女士不由失笑,她把臉埋到膝蓋里去,再也沒有所謂的儀態。屋外的天黑下來,電視里在播送救災動態,這是唯一的聲響,沒有開燈,兩個女人就這樣肩並肩坐在地毯上,面前的沙發擺著兩台手機,插著充電器,熒熒地亮著,好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聯繫。
電話忽然響起來,兩個人渾身都一跳,喬韻到底年輕,反應快,先看號碼——不認識,是川省區號,撳了接聽鍵,凄凄地說了聲,「喂?」
她沒把電話拿到耳邊,而是按了免提,那邊的聲音很快傳出來——嘈雜,但秦巍的聲音卻很響亮,「喂?喂?能聽到我嗎?媽,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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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我——你沒事吧!你嚇死我們了你知道嗎——」
電話里母親的情緒自然是預料中的激烈,甚至比他猜的還更失態,但秦巍聽著卻覺得親切,「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是沒事了嗎?我們電話打不通,秩序也亂,好不容易找到一台能撥通的固定電話——你放心,人都沒事,一會就往成都趕了。」
他沒說劇組遇險的事:當時在近山處拍攝,幾下震過,山崖邊上落石如雨,所有人抱頭鼠竄,不少被砸傷的——但還算是運氣好,後來過了那一陣大家回去查看,發現一塊大石頭直接震鬆了,順著一路滾下來,壓倒了一頂空帳篷——補妝用的,就十幾分鐘以前,秦巍一幫人全在裡面。
出外景,又是現場收音,一群人都不敢帶手機,是真不知道出這麼大事,雖然被地震嚇得要死,但還是收這收那,不著急,回到鎮上才知道有了災,往西邊的道路都扭成麻花了。整個劇組面面相覷,膽小的當時就哭起來,秦巍這才知道他們有多大的運氣,和震波真正是擦肩而過。如果當時取景在山另一頭,也許現在就回不來了。
「現在先別上路!要是路上有餘震,山體滑坡了怎麼辦?」劫後餘生,心思還是木的,不知是什麼感覺,母親那邊反應很大,讓他反而一下落回人間似的,秦巍唯唯應著,「好好好,知道了,製片人肯定都考慮大家安全的——您就放心好了,我們沒遇到什麼危險,就是震了幾下,拍完回來才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
他心底有點疑惑,盤旋著繞不過去,覺得是自己過敏,又怎麼回味都像是真的,母親那邊的叮囑似聽非聽,不知怎麼開口,旁敲側擊地問,「對了,你現在……一個人呢?」
「……對啊,你爸不是去國外了嗎?」母親明顯頓了一下才應,她什麼也沒說,但他全明白了,呼吸梗在喉嚨口,他抿抿唇,側過臉不讓自己的眼睛被人看見,「你小姑小姨他們還沒過來——全都在找你!我現在還得一個個聯繫過去,你啊你,秦巍你說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說,咽下了哽咽,但聲音仍比之前沙啞,只還偽裝著輕快,「我不該演戲嘛,從我拍戲那天起,咱們家所有的麻煩,上到奶奶喉嚨疼,下到三姨家那隻小狗亂尿,哪個不是我的責任?」
這是說慣了的玩笑,他只想逗母親開心,沒想到母親反應很大,「誰說的?!」
林女士忽然真情流露,「媽以後再也不反對你演戲了——只要你開心,媽什麼都支持!」
「我——」一個長久的家庭矛盾忽然解決,秦巍反而一點真實感也沒有,愣在那不知怎麼回話,林女士似也有點尷尬,電話那頭傳來擤鼻子和抹擦聲,過一會她說,「那個……你們不是排隊打電話嗎?這裡先掛吧,別占著太久,也不好。我得給你爸他們說一聲,一會你這邊都輪好了,你再打過來。」
「嗯嗯,好。」秦巍說,但他沒掛電話。
——林女士也沒掛,背景里腳步聲踢踏漸遠,應該是去洗臉了。他握著陳年老話筒,倚著報刊亭邊的電線杆站著,靜靜地聽著聽筒那邊的空氣,溫柔的沙沙聲以外,輕輕的呼吸聲就像是幻覺,像是個夢,眼睛一眨就醒了。
秦巍問,「是你嗎,嬌嬌?」
聽筒那邊沒人答話,有輕微的摩擦聲,像是有人去抽了一張紙,紙巾和盒口的塑料摩擦過,輕輕的『刷』——的一聲。
秦巍吊起眼,看著天邊那輪毛月亮,圍著他是一圈響亮的人間的嘈雜,再沒人想到幾個小時以前有龐大的死亡擦身而過,那一刻萬籟俱靜,但現在,生命似乎受到刺激,反而異常喧囂與嘈雜,力圖證明自己依然存在。
他在月亮底下站著,在喧囂中站著,享受著輕微地痛著,沒來由地問著,「你還生我的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