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姐~」
電話一接起來秦巍就甜甜地喊,他知道自己這等於是把線索直接送給李竺:只有在有求於人的時候,他才會這麼低聲下氣地喊竺姐。
不過,心裡的情緒還沒下去,現在看世界都順眼點,他的語氣平淡不下來——還是個演員呢,說來挺不好意思的,但嘴角真的一直在翹,他這是在劇組,要是在大學,范立鋒早就遭殃了。多年來的矜持教養,只給他留下最後一點自制力:總算還知道先寒暄一下,「在忙嗎?好幾天沒聯繫了,您一切還好?」
「……你怎麼了,秦巍,」李竺在電話那頭明顯地頓了一下,語氣忽然凝重起來,「你是不是抽了別人給你的煙什麼的?是誰遞給你的?和你說了很多次,在劇組萬事要小心,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
「沒high,我不抽煙你又不是不知道,竺姐,」秦巍哭笑不得,興奮勁兒總算下來了點,「我清醒著呢,就是今天挺開心的,給你打個電話問候一聲。」
「喲?」李竺還不太信,「這麼開心,今天拍戲沒ng啊?」
「ng呀,ng了60多條。」秦巍說,「這不是都習慣了嗎,感覺進入狀態能快點,導演罵我也罵得比之前少了。」
這是實話,人真挺可怕,一開始拍王導的戲,拍完了就像是心被人掏過,空落落的,都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麼——想一想還是能想起來,但有時候就是沒有了去想的力氣。被導演罵,多次ng,比起這種調動完情緒之後的疲倦那都不是事兒了,但這種體驗,重複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拍完了心裡還能剩點什麼,慢慢的,剩得越來越多,進入導演需要的那種狀態也越來越快——熟練工了,或者說是習慣了這種疲累,大腦調整了激素分泌水平了。秦巍翻翻自己的簡訊記錄也能看出點感覺,一開始除了和喬韻延時性很強的隻言片語以外,和誰幾乎都沒交流,現在好點了,和各方人士又能應付自如:也是這一段都順,人際交往都給的是正能量,沒什麼煩心事要處理。
「真的啊?」李竺說,「挺棒的,這是開竅了?」
「只能說是熟練了點,」秦巍說,「也都靠周姐、譚姐她們指點——說起來,竺姐,你是不是在背後托周姐指點我了還是怎麼?最近她對我特別好,帶我出去見了不少文藝片圈子的人——你終於同意我多拍文藝片啦?」
「哦——」李竺長長地把尾音拖了出去,有點曖昧的上揚,好像是疑問,但又很快消散了,「我可沒這麼說啊,但你一直有興趣的話,那就先接觸著唄,熟悉一點也好的。」
沒直接認,像是心裡覺得不值一提,不願居功——如果真是她,肯定早拿出來討人情了,當然,不會做得很直接,但必須得確保他心裡記得這個情才行。
不是李竺,那……難道真是嬌嬌?
周小雅在百花紅毯上擺了他一道,刻意帶他去挑譚玉的場子,背後是什麼心態秦巍多少能猜得出來:無非就是要迫他在兩大影后之間選邊,譚玉這邊發的火越大,他也就越倒向周小雅這邊,至於說要掰開來扯,她也不怕,畢竟當時喬韻的發布會,他也算是耍了點小手段——也因此,秦巍沒動氣,也不會和周小雅說穿,就只當不知道,當然更不會因此疏遠譚玉,徹底捲入無聊的意氣之爭。
當然了,不選邊的好處誰都看得出來,只未必人人都能做到,在秦巍,他這也是仗著李竺背景好,他簽的公司也是業內巨擎,資源不愁,人權待遇第一等,就是和周小雅譚玉都疏遠了也沒什麼——他也預期了周小雅發現自己沒跟著節奏走,對他會逐漸冷淡,其實前段時間也的確就是這樣,兩人都在橫店,不同劇組而已,但就和不認識似的,下了戲都沒什麼來往,可就前段時間起,周姐對他的態度,一下就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
不是說多熱情,哄著他什麼的,那沒有,但給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好處,她在文藝片圈子裡人脈廣,橫店這塊拍片的大導幾乎都認識,沒事組局的時候就把秦巍喊上:其實秦巍人氣現在這麼高,又長得好,也可以說是有一點演技,至少和大導合作過,他想演文藝片,很多導演都是求之不得,巴不得他來吸引點投資,就是中間欠個人搭橋,大家一塊吃個飯聊個天什麼的,再交換一下手機號,關係這就建立起來了。他在《六央花》後暫無片約,最近吃了幾頓飯,手裡就攢了七八個劇本,不說卡司如何,起碼劇本讀起來是有點意思,他一面欣然,一面也有點犯嘀咕:這背後,到底是誰在幫他?
難道真是嬌嬌?她有這麼大能量?周姐那個性格,不見兔子不撒鷹,奉承得再好也講究公平交易,嬌嬌有什麼籌碼能和她做交換?
這個人還是彆扭,和李竺反著來,李竺幫一點忙都要讓他記住,下次好聽話點,嬌嬌呢,做了也當沒做,追問她還煩,她在意的只有一點——
『那,你開心嗎?』
低低柔柔,還有點沙啞的嗓音彷彿還留在耳邊,一想起來,秦巍的心就跳一下,脹脹的撞著胸口,好像那塊地方太小,安放不下這又酸又疼的感覺,秦巍望著天花板,又用手遮住額頭,只遮不住嘴角的笑,這笑里的甜,要比話里的真誠,「真的啊?太棒了!竺姐,你對我怎麼這麼好!」
「傻了不是?」李竺被他的歡欣鼓舞感染,放柔語氣,「你是我的藝人,我不對你好,對誰好?知道我對你好,以後多聽點話就行了。」
「嘿嘿——一定一定,」秦巍笑得沒心沒肺,聲音里逼真傳遞出一幅畫面——一個喜得抓耳撓腮的二傻子,「對了,竺姐,那周姐應該給你說了吧?王導最近要離組幾天,回b市參加個活動,周姐也去,她說她帶我一塊回b市,不出席活動,但可以藉機在局裡多認識幾個國際大導演,然後跟她去東京看下喬喬的秀,再一起回來。我剛問了,確實接下來五天都沒我的戲,那你給我定個機票吧,不能說機票也讓周姐工作室出,你說對不對?」
「……」李竺現在就有點尷尬了:被秦巍拋下的餌套住,她除了答應以外還能怎麼說?「那行吧,你把時間什麼的簡訊給我,我去給你出機票——這一次譚姐那邊去不去啊?別又和上次似的,拖出一條長尾巴。」
經紀人不喜歡他和喬韻交集太多,秦巍肯定是有感覺的,平心而論也不能說她有什麼不對,上次時裝周的做法,他覺得沒什麼大不了,譚玉和周小雅又沒有深仇大恨,人際交往裡沒必要把自己放太低,連這種不可理喻的脾氣都照顧到。但李竺從自己角度出發也會有不同看法,他目前還不想在兩人間製造對立情緒,因此都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回答得也乖巧。「這就不知道了,我沒和譚姐那邊再談嬌嬌——不過譚姐應該也消氣了吧,昨晚我們通電話,她還說好久不見了,回b市以後約個局呢。連時間地點都定了,應該不是客氣。」
李竺那邊就算再不樂意,也沒有什麼反對的借口了,退而求其次,決定隨他去——還是怕他陽奉陰違,又搞出事情。秦巍一口答應,三言兩語敲定這事,掛了電話,翻翻手機里的日曆,在心裡一五一十,把去東京以前要做的事情都排出來:還上多少天的戲,見多少人,有多少要強打精神去應付的約會。他的心就像是被牢牢栓住了的船,被風一吹就只想往一個方向開去,分點注意力都是千難萬難,甚至有點埋怨自己的事業心。為什麼會喜歡演戲?難道換個職業不好?
這個在橫店住的賓館房間號都必須嚴格保密,否則就會受到粉絲騷擾的人氣小生這樣想:和另一個人總是分隔兩地,連見面都難,算什麼成功?
他不禁有點迷惑,自己到底怎麼才會滿足?他已經讓99%的同齡人欣羨不已,這一點他都知道不該否認,但一個人到底走到哪一步才能滿足?是否所有東西在擁有之後都會瞬間失去意義,大導的戲,沒演的時候渴望得要命,演了以後也不過如此,按這樣推算,也許哪怕奧斯卡,也逃不過『如此而已』的魔咒。有什麼東西是擁有了以後依然珍貴?依然留戀,依然無法看輕?
他現在漸漸明白,為什麼越是頂端的存在越容易有情緒問題,從前沒有自己的事業,享用的都是父母輩的蔭庇和資源,心裡常懷感激,但也有危機意識,所有的一切,都隱然覺得是偷竊來的待遇,吃穿處處講究,也許是不安感驅使下的代償心理,自從自己闖出一番天地,繁雜的物慾去偽存真,越來越淡薄,物質越是唾手可得,對心情的影響就越少,思維越理性,對人氣的虛無也就看得越透,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少,有時最大的困擾,就是找不到自己的『想要』。
而他是幸運的,就像是在暴風眼裡握住了救命稻草的幸運,秦巍想,他打開電腦,翻出舊照,瞧著他鏡頭裡的喬韻,對著相機嬉笑怒罵,偶爾嘟起嘴閉上眼,是誇張待吻的模樣。她的生命力在照片里鮮明濃烈到極限,讓他手指發癢,禁不住在屏幕上流連。
還是喜歡她這樣,他想,什麼coco妖妖,那是誰?
不過也好,這模樣看到的人越少越好,他有點藏私地想,再多幾個傅david,他可招架不來。這個人,他看得算明白,一樣是走到高處,人生對他應該也很無聊,難得遇到一個『想要』,他不會太簡單就死心的。
但那又如何?有點不好意思,但——誰讓他是幸運兒?他比他英俊,比他高大,應該也比他富有……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嬌嬌的『想要』,指向得,一樣非常明確,他知道她,想定了就不會有絲毫改變。
而他何能如此幸運,在滿世喧囂里,可遇到喬韻。需要怎樣的幾率才能博到這一步,是否連中彩票的好運,比起來都過於渺小?
從他演《六央花》以來,就常失眠,心空的,像焦渴的嗓子,閉了眼也難平息心跳,可這一晚,秦巍枕著手機睡得很甜,心裡像多了口井,往外涌著甘甜的清泉。
第二天起來氣色似都好了點,上工時容光煥發,被ng了10多次也靜得下來,不知是否錯覺,進入角色都比之前更容易點——不是說一下就打通任督二脈了,但的確,他好像更明白了點王導要找到的感覺。
今天他的兩場戲,ng次數是都要少,第二場只拍了10條就過了,王導在監視器前,撫著唇眯著眼,莫測高深地看完這十條,拍拍手,「good,準備下個場次。」
大家都歡呼起來,梁影帝開玩笑,「我就看秦巍今天好像比昨天多了味道,原來王導和我感覺也差不多。」
王導居然也沒否認,「演戲就是演人生,秦巍年輕,出身又好,最難得可沉得下心,戲裡的生活越來越豐富,帶眼的都看得出來。」
又笑,「這樣靚仔,這麼有天賦,又這麼肯下功夫,你們要小心了——後生可畏啊!個個都似他這樣,五年以後,你們沒飯吃了。」
演技的提升能得到王導的認可,這是何等殊榮?幾個影后影帝都不由對秦巍刮目相看,都笑,「哪裡能個個都和他一樣?恐怕十年也就只得一個秦巍。」
這段時間被磨得多痛苦?輾轉反側了幾個晚上?個中心酸只有秦巍自己最清楚,但能漲戲,忽然間一切辛苦又都值得,秦巍越高興越要謙讓,「都是各位師兄師姐提拔,還有王導不厭其煩給我講戲。」
「還這麼謙虛。」梁影帝搖頭直嘖,「完了完了,處處都好,不給我們留路——難怪王導選你參加電影大師節,不帶我們去。」
從兩人第一次合作《鋼鐵心》,他就看好秦巍,對外宣傳中不吝提攜,前輩風範昭然,此時這一問也不是發酸——王導剛好就接上澄清,「我沒帶他去啊,他請假去東京看女朋友的時裝秀而已。這要講清楚,輩分不能亂的。」
劇組幾個主演都笑,至少表面已看不出什麼芥蒂,「就是帶去又怎麼樣,王導疼小兒子也正常。」
「是不是和周小雅一起去?上次百花,周小雅那條裙子好漂亮,設計師就是你的女朋友?」
秦巍哼哼哈哈,半認半不認,不給準話——劇組人事多複雜?連導演都要處處小心,現在人多口雜,一群人聚著吃盒飯,誰知道都有誰?他還真怕現在說多了,轉頭採訪里隨便一抖落,到了天涯都是事。「我可還單身啊,王導,就是陪小雅姐出趟門而已——」
但消息到底還是流傳開了,從橫店到北京,一千多公里,就像是隔了門似的,當晚回北京當晚就有人問,「聽說連王導都誇你漲戲了,秦老師?」
「真是不得了!王導很少夸人的——譚姐,不是我說,秦哥真是把你比下去了,我還記得你在王導組裡的時候,半夜熬得哭!是不是?都快拍出抑鬱症來了,你看你看,這個長江後浪推前浪啊,秦老師真是,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誇了!這簡直就是奇蹟啊!」
「現在看馬馳就覺得挺可笑的了啊,一定要搶最佳男主角,其實有啥意思呢?《周郎赤壁》一上,大家那麼一看,嗬,誰好誰差這不是一目了然?到時候說起來,那年的最佳男主角,馬馳贏了秦巍……這不是人人都當笑話嗎?」
滿口的甜言蜜語,秦巍不往心裡去,但聽著順耳也是肯定的——最近的確走運,處處都順,百花獎那麼火拚了一次,兩個影后反而都開竅了似的,對他比從前好,要不是這麼想太拿大,他都要猜他們是想透過他對嬌嬌做懷柔功夫:但這實在太高看嬌嬌,也高看了他對嬌嬌的影響力了,好像人人都看得出嬌嬌有多愛他似的……
秦巍不敢想這麼美,笑著含糊,「哪有那麼誇張,謬讚了謬讚了,大家別磕磣我了啊。」
上次百花紅毯,他被周小雅裹挾著過去,事後一直沒找到合適時機對譚玉解釋,也有意藉機修好,站起來給譚玉敬酒,「譚姐在這呢,都誇我幹嘛?姐,咱倆走一個,能進王導的組,都因為姐您的提攜,可能平時生活中太忙碌,有些誤會,也是身不由己,但其實姐你的大恩大德,小弟一直謹記在心,不敢或忘!」
譚玉笑靨如花,「文縐縐的,我聽不懂,感情深不深,就看悶不悶,小巍我先悶為敬了啊。」
真不含糊,一仰脖一杯就下去了,秦巍不敢怠慢趕忙跟上,譚玉看他喝得爽快,臉色更霽,「就是,咱們姐弟之間能有啥矛盾?有些人光想著離間我們的感情,哪有那麼容易?幾杯酒下去,啥事沒有了。弟你啥也別說了,你的難處姐都理解,咱們今天不說那些不愉快的事,多喝點,不醉不歸!來滿上滿上!」
說著就滿了一杯紅的——這幫人喝紅酒和喝可樂一樣,再貴都不怎麼醒,秦巍也只能入鄉隨俗,尤其今晚,譚玉都這麼說了更不好不喝,一仰脖又一杯倒下去,一桌人都給鼓掌,「秦老師厲害哈,感情真深!」
酒喝多了其實對顏值非常不利,但演藝圈格外離不開酒,酒桌上碰過杯日後也好套近乎,秦巍人氣高,演技好,連王導都誇了,未來影帝豈不是唾手可得?一幫人都想和他喝點,他們的心思秦巍也看得清楚,譚玉帶來的人,這種面子必須給,酒到杯乾,轉頭又和譚玉拼,譚玉到最後明顯喝大了,手裡拿著酒,搖搖晃晃要過來和他喝,別人勸都勸不住,大舌頭,「我,我弟難得回來,我必須得和他喝,你,你們不知道,他進這劇組也、也不容易,一邊拍戲一邊排練,都是我、我陪著他——」
秦巍這時候也多了,酒意上涌,情緒跟著上來,想到準備試鏡時患得患失的心情恨不得大哭一場,對譚玉充滿感激,「啥也別說了,姐,幹了這一杯你就是我親姐!」
喝到最後,心裡已經沒數了,隱約知道沒法直著回去,隨手拉了身邊一個人,讓他給李竺打電話,他的腳步就像是踩著棉花,恍惚間雙腿軟成麵條,一溜就不知道溜哪去了……
下一次再清醒就沒那麼容易了,頭疼得要命,又想吐,秦巍翻身下床,天旋地轉間先找到洗手間的方位,衝進去吐完了,冷水洗把臉這才漸漸回過勁來,但思考仍不容易,左右看了好久牆壁,慢慢發覺:這不是他在b市的家。
也不奇怪,早習慣了在各種酒店中醒來,深一腳淺一腳,扶著牆走出去,他眨眨眼,彷彿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整個人愣在那裡,半天彈不直舌頭。
「你你你——你特么,是是是,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