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實習編輯宋雅蘭輕聲說,她扶了扶眼鏡,身子更向前傾,眯起眼以便能看得更清楚——t台上的高光讓服裝的一切細節在鏡頭下一覽無遺,但也讓觀眾很難凝聚到某個特定焦點,只有留下一個閃閃發光的印象,這對設計師來說當然是好事,高光總能讓服裝更顯高檔,但對觀眾來說就有利有弊了,就像現在,宋雅蘭急不可待地想要看到更多細節,即使之後會有高清t台照看,但即使是幾天、幾小時甚至幾十分鐘的等待,在此時都顯得過於漫長了。
「她真的是國內原裝的設計師嗎?」她情不自禁,再度喃喃自語——出於習慣,也為了和身邊的同伴拉開距離,她半是下意識地用了英語。「我懷疑這裡有多少人能意識到這場秀有多難得……」
她並不是在鄙視什麼——在第一個系列走完,最後一個模特沒入後台的短暫空隙里,宋雅蘭忙裡偷閒地掃了全場一眼,確認第一排坐著的同行幾乎都是她這樣的一般編輯,她就知道在場的多數都是土包子了:這麼說吧,如果是九十年代,太中國的名字可能連秀場大門都進不了,人家直接就當你是來抄款回去做山寨的,在鄙視鏈上的地位比zara這種抄襲品牌的都低。
雖然是二者都是侵犯品牌權利,但zara設計師可以隱姓埋名,甚至是找些素人來拍照,都是白人很難去尋根究底,中國這邊的看秀客卻很好甄別。市場太窮,沒什麼收益,又有明確的侵權行為,品牌當然不介意明裡暗裡玩點歧視。現在到了2008年,中國漸漸有錢了,奢侈品市場在發展,品牌對豪客的態度當然也在軟化,但歧視卻根深蒂固,沒那麼容易消除,前輩造的孽都是後人在背。可以說中國的時裝雜誌界,能夠隨便飛去米蘭看秀,就能在藍血品牌坐到前排——甚至不是第一排的——大概也就只有主編級數的人物了,一般的編輯?寫稿靠猜,和一線品牌的秀場和普通人一樣遙遠,他們見過什麼世面?知道什麼是好東西?
至於那群國內明星,宋雅蘭是直接無視的,明星是奢侈品最好的模特和代言人,推銷量的排頭兵,但絕大多數明星都不懂時尚也是公認的事實,香港那個徐太太,算是稍微有點idea,在中國已算是時尚i了,實際那水平,放在國外連都當不了:任何一種時尚的目的,都是讓穿著者變得好看,她沒達到這條標準,那就只能算是潮人而已,壓根帶動不了單品銷量,當然也就不會受到食物鏈上層的重視。
如今在座的這些明星,對時尚的概念簡直就是災難,譚玉是動物園女王,周小雅好一點,但對名牌也是堆疊式穿法,她們知道什麼?恐怕只覺得台上的衣服過於簡單有些乏味吧,這也是一般人對時裝秀的看法:單調、莫名其妙、重複、奇裝異服……難以欣賞、看不懂是普遍的反饋,宋雅蘭也不怪責他們,藝術欣賞是有門檻的,而她就是場內為數不多能邁過這個門檻的人
。
小學畢業以後就到美國留學,在紐約她讀的是林肯高中,和做過同學,甚至去過如今大熱的《緋聞女孩》女主演b的生日派對,上東區的生活過著,宋雅蘭怎麼沒去看過紐約時裝周的秀?進入了這個圈子,她就不再是一般中國人,享有不被歧視的高貴特權,一開始和同學去,為的是更好的打入社交圈,後來自己看出興趣,品牌也習慣多發她一張邀請函,這些邀請函對很多人來說意義非凡,要拿到它難比登天,彷彿是身份的象徵,但對於圈子內部的人來說……唔,有了這個身份,要拿到也就很簡單了。
在紐約,除了一年兩次的時裝周以外,要是願意,365天,天天都能去制衣區看設計,宋雅蘭看過太多秀了,多到一眼就能感覺出品牌格調,這是一種形而上學的體驗,對美感的捕捉和體會,無法量化,本能而私人的判斷。北京時裝周大多數秀場,商業化、低俗,個別獨立設計師:不知所謂、荒唐又幼稚,少許小秀:貧窮、有點意思……而這所有的秀場適用的都是中國特色的評分——也就是說,如果拿到真正的時尚強國,大多數品牌拿到的分數都將是非常的低,以至於期間的區別已沒有任何可以討論的價值。
的秀,在審美上是值得一提的,或者說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只有審美——當然還有那能把審美完全展現出來的海量金錢,任何一種燒錢的壯舉總是天然就帶了豪奢氣,這給她的秀多添了幾分魅力,但也就僅止於此了。整場秀只是一個小女孩發狂的譫夢,因為有錢化成了現實,粗看華美,完成度也高,似是水準作,但其實她的所有單品都不具備討論價值,若在紐約時裝周,被激怒的評論家也許會發出刻薄的譏笑聲——沒辦法,真正搞時尚的人大多都很窮,自然也難免有點憤世嫉俗,對只懂得砸錢的土豪是會特別苛刻。
而【韻】呢,【韻】的表現就完全是另一個極端了,一樣讓人不可置信,但和【s.he】是兩個不同的方向:你有多難相信有人居然願意花這麼多錢來給自己圓個幼稚又滿是粉色泡泡的白日夢,就有多難相信中國本土居然能孕育出一位如此成熟、如此有天分,靈氣四溢又揮灑自如的設計師——或者說後者要比前者更讓人難以置信,因為有錢的土老冒常有,而天才的火花卻是那麼的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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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沒出過國嗎?」這疑問實在揮之不去,宋雅蘭的心思,一半在場內燈光的變化,一半還在震撼里。「這不可能啊,真正的時尚只能誕生在四大時裝周,其餘土地提供的,應該只是靈感……」
這並非歧視,而是客觀描述,當然時尚元素無所不在,太多大牌從民族文化中吸取靈感,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墨西哥藝術女神弗里達,不誇張地說,她到現在還在為藍血品牌設計師們提供著靈感的土壤,但她的設計卻不會成為奢侈品,也很難把她的風格直接照搬到全世界的商店裡,紐約、巴黎、倫敦、米蘭……這些時尚之都的設計師們從事的是一種專門性很強的工作:提煉、翻譯、簡化再泛化。
可能某一年華倫天奴出的橫須賀夾克一下爆火,而你會覺得它不過是直接照抄了日本古董手信,做了點適合商業化的微小改動——但真的把兩件夾克放在一起,你會承認,讓華倫天奴有所不同的,恰恰是那麼一點點微小的改動。……所有的特質,只源於那麼一點點小小的改進,而這麼一點點的功力,也只能在時尚之都,在各個大品牌的後台、和t台上千錘百鍊,浸淫在藝術的空氣里,經過無數商業化又藝術化,周而復始的摸爬滾打,才能最終磨練而出。
國內是不是有一些才華橫溢的設計師?也許是有的,但少了這種歷練,他們的水準大致也就和弗里達相當,只能給時尚提供靈感,而不是生產出完美的產品,這幾乎沒有例外。世界各地所有才華橫溢的設計師,黎巴嫩的,日本的,他們都是在巴黎,在紐約出人頭地,事業生涯走向成熟——換句話說,在本國,他們的設計固然體現才華,但還少那份爐火純青的大氣,總是挑得出瑕疵
。生命力就像是四射的火花,在破爛的管線四處迸發,這也很迷人——但和【韻】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種迷人。【韻】的氣質是非常完整的,設計師沒去過時尚聖地,但卻儼然像是已經經過一周磨練,秀場燈光、音樂、舞台設計,模特的妝發、步伐和衣飾,千錘百鍊自然而然地融為一體,這一點在目前的國內,應該是獨一無二,就是放在四大時裝周的獨立品牌里,也足以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了。
是的,對於時裝秀來說,所有的細節都是畫像的一部分,專業的觀眾追逐的並不是成熟的商業性(這不是成衣秀),也不是件件驚艷的單品(衣服畢竟只是衣服),他們追逐的正是遊走在設計和燈光間的意象,那種難以言傳卻又絲縷分明的藝術感,整場秀從步入會場時就已經開始,互相追逐交融的陰陽黑白,對立轉圜的意象被燈光秀完美繼承——而燈光在光暗間的轉換,落入衣品中則成為了皮革與絲絨的對立融合,簡潔的線條和模特剛硬的步伐,貼身的剪裁所流露出的女性嫵媚,處處存在的衝突和融合是這場秀的主題,而它表達的手法是如此的自然而然,充滿了深思熟慮後的洒脫,又不失靈感的俏皮,以及比時代更前一步的edgy:這種前衛並不需要用誇張的妝發和反常規的『雷人』設計表現,它就只是存在於那裡,給看過全世界80%以上時裝秀的資深人士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很前衛,這屬於未來幾年,這是一種很新的,讓人觸角大動的東西。
當然,除了這種整個系列給出的泛感覺之外,系列內部的單品擇選也是可圈可點,這一系列的十件——還是十五件設計,可以明確地看到情緒和氛圍的繼承與改變,就像是一首完整的歌曲,訴說著一個玄妙難言但又調性分明的故事:第一件大裙子幾乎是痛苦的,皮革纏繞的方式有強烈的束縛感,陰暗的黑紅色調仿若是流血的傷口,強烈的衝擊力是重音開局。之後的褲裝繼承了這種剛硬陰鬱的氛圍,繼續調用大面積的皮革,但輪廓已由束縛感的貼身往更剛硬的直線廓形轉化,西裝和飛行夾克的大飛領,金屬色偶然的點綴(節製得非常好,太多的金屬色會模糊焦點,讓人想到金屬哥特),明確地轉變了設計氛圍,在最後出場的t恤和長褲中,輪廓漸漸柔和了起來,對開場裙材質的復用,是很好的呼應和解答,而所有模特和杜文文一致的『用力』步伐,讓整個系列的氣質保持到了最後,不得不說,杜文文的開場走得非常好,她的步伐一樣是這場秀的靈魂之一,強調了、呈現了品牌的調性。這要比她在【s.he】上的表現亮眼得多。
如此完整的思路,成熟的設計,處處展現出的靈感火花……這些,而不是單品是否好看,模特是否動人——這些才是合格的秀場觀眾在的東西,也所以,時尚秀實際上是一種高門檻的藝術形式,就像是抽象畫一樣,單純的『好看』根本無法引起任何注意,如果對一般觀眾而言『好看』的設計被欣賞,那也只是因為設計師想要呈現的藝術意象恰好和大眾的審美範圍耦合。宋雅蘭現在無法判斷這個系列對一般觀眾來說是否過於無聊,她只知道自己已被深深迷住:這是非藝術圈無法理解的興奮感,她們這種人追逐美,就像是癮.君子在追逐白.粉,老饕客追逐美食,永遠都處於存糧即將告罄的緊張感里,任何事也難以形容他們找到新食糧的喜悅和狂熱,那種比性.愛更濃郁的快.感,仿若在燃燒、在尖叫,生命的意義一瞬間濃郁而升華的狂喜——
「我想要看到更多,」她本能地想著,「下個系列何時出來?快點過度完快點出現——」
「必須要看到更多,」理智的她這麼判斷著,「一個系列畢竟還不能完全說明她的水平,也許就只有這麼一個奇蹟呢?也許這只是她靈感迸發後無法再現的高峰呢——」
在心快跳出喉嚨,皮膚都要炸裂的緊張感里,燈光的節奏也瞬間發生改變,隨音樂快速地重排,向入口收斂,在模特轟然步出舞台的前一刻,宋雅蘭的眼神無意間落到了t台對面,某位國際影后的臉上,對那張茫然的臉,她忍不住優越感十足地發出了輕輕的譏笑,忙裡偷閒、匆匆一瞥地想:「這麼高級的藝術形式,你,能看得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