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的電影,考慮演員人氣的部分會少一些,但並不是因為他不看重人氣,而是因為他本來就不用考慮沒人氣的人選,想演王導電影的大牌實在是太多了,這是世界範圍內的競爭。美國的娜塔莉.波特曼,去年為了《六央花》特地飛到香港進行三輪面試,最終才拿下第二女主角,小邵的戲份算是第三男主角,我們就最簡單粗暴地對比一下吧,你要面對的應該是兩岸三地甚至全亞洲有檔期的一線男星對這個角色的競爭。當然,他們不會全都出現,但你的優勢也並不太大,其實在現在的試鏡里,你的人氣反倒是強項了,王導不考慮人氣,你能拼的只有對角色的理解,讓王導看到你的潛力——說老實話,要說演技的純熟度,你和其餘的競爭對手比,是沒有太多優勢的。」
結束了一天的拍攝,劇組成員大概也都累得人仰馬翻了,白場夜場的sta忙著換班,但演員換不了,有些倒霉的角色,白場排了他的戲,晚場還有,就只能熬通宵地拍著,見縫插針地合個眼。——這也是在劇組千萬不能得罪導演的一點,在中國劇組,勞動保護法形同虛設,有時候無意間一句話衝撞到了導演,心胸狹窄一點的導演,嘴上不說,之後全給你排連場戲,人都可能累死在片場,還沒處說理去。
像是秦巍和譚玉這樣的大咖,會有點特殊待遇,經紀人打點得又好,有人脈打底的,都會盡量在兩場拍攝里安排一定的休息時間,但即使如此,因為《白洞》之前外景拍攝遇到事故,現在趕進度也急,幾個主演一天都要工作十二小時以上,從劇組回來無不是呵欠連天,連吃飯的力氣都沒了,隨便嚼點麵包,鑽進自己的房間里恨不得就睡到第二天起來上戲。
——在這樣的前提下,秦巍這幾天還長時間地在譚玉影后的房間里逗留,那就不免有些惹人遐思了。劇組人多嘴雜,私下也都在傳著他們兩個的事:這個秦老師,真是各方面都讓人沒法說,一出道就是彗星般崛起,事業運強得可怕,女人緣也不遜色,之前是玉女官小雪頻頻探班,現在又是連續合作兩次的影后,據說譚玉會接下《白洞》,就是想多點時間和小情人在一起,期間還穿插了幾個圈外素人『好朋友』,這讓人怎麼說才好?演藝圈是亂,可亂成他這麼高規格的新人,也只能讓人嘖嘖嘖了。
風言風語,傳得是一直都很快的,天涯上所謂的『內部人員放料貼』里,秦巍和譚玉的關係從無到有,現在已經幾乎被坐實了,李竺看到了也當不知道,更不會和秦巍去說。秦巍現在要專心準備王導的試鏡,正需要譚玉的指點,能說動她出面,還是搭了個大人情呢,怎麼能為了避嫌隨便浪費?至於別人聽到了會怎麼想,她怎麼管得到?
「其實你應該算是比較有潛力的演員了,就說我們合作的兩部劇,你的進步就很明顯,第一部電影就和大導演合作,確實是有數不盡的好處。」譚玉為什麼這麼熱心地指點他,心理活動只有自己知道,也許是要從周小雅手裡搶人,也許是看好他未來的發展和身後的背景,她的小脾氣都沖著李竺使,對秦巍的評價倒是盡心儘力,也盡顯影后的眼界,「張導給你挑了一個很符合你年齡和心情的角色,你幾乎是本色出演,在進入角色上沒有太多的困難。而怎麼面對鏡頭,照顧到人機關係,掌握電影表演的分寸,這些基本功他把你帶得很好——張導是這個風格,和演員說戲不厭其煩,給你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說實話,很多科班出身的學生,如果在校期間水一點,在鏡頭前還未必會有你的揮灑自如,表演痕迹會更重。」
「第二部、第三部戲,就是李竺為你接得好了,《周郎演義》,孫策和孫權兩兄弟的性格有連續性,但區分度也高,你可以當一個人的兩個階段來演,而且共同點——那豪爽任俠的少年梟雄感,和你年少氣盛的感覺是非常投合的,你很容易就能進入角色,在化妝的幫助下,又非常容易出彩。《玄夜洞天》的劇情不複雜,沒什麼對人性的拷問,商業電視劇而已,對你也沒什麼難度,正好讓你體驗一下擔正的感覺,《白洞》的話,你的角色是個高智商年輕人,有點靦腆和口吃,特色鮮明,又和你本人有合襯的地方,所以你一下就進入角色,幾乎從未被喊過cut,這給了你更大的自信。」譚玉絲絲縷縷地給他分析,「但在《六央花》里,小邵這角色是個普通人,畫鬼容易畫人難,普通人恰恰是最難演的。而王導又不是個愛說戲的演員,他更喜歡反覆拍攝,磨掉所有的表演痕迹,磨掉演員的心防,把本真流露那一瞬間的靈性給捕捉進去。所以,整個試鏡的重點就是把握住自己的靈性,你能把握住,能夠在試鏡的時候進入這種狀態,那你就能夠通過王導的試鏡,如果你把握不住,那就玄。」
譚玉拿影后的那部戲就是和王導合作,她不諱言,這是她最痛苦的拍攝過程,雖然回報足夠豐厚,但卻不是很想重複,「王導比較適合和天賦型演員合作,祖師爺賞飯吃的那種,他們隨隨便便就能進入靈性流露的狀態,幾乎不需要怎麼去磨,所以王導常合作的幾個影帝、影后,都是在他手上出的成績,他也喜歡和他們合作,這樣免去前期磨練的痛苦。」
秦巍是不是祖師爺賞飯吃的類型?譚玉沒說,但答案很明顯,秦巍下了戲就關在房間里琢磨小邵這角色,琢磨『本真靈性』,據說那是一種極為純粹的狀態,如果你有天賦,可以輕易地進入,就會有明顯的感覺,如果沒有,那就只能和譚玉一樣,一個鏡頭拉一百多條,連續三天拍到要吐,最後在電影里呈現出一秒。
這樣的表演簡直是折磨,除了心理壓力以外,也有長期反覆做這麼一個動作帶來的枯燥感,秦巍想想都不寒而慄,他第一次有了點畏難的情緒,但又不想服輸:想拍文藝片,是他自己的意願,他喜歡『成為另一個人』的過程,喜歡和大導合作,拍一個完整的故事,進入一段完整的人生,而不是像《玄夜洞天》一樣,拍著蹩腳的上古神話,勉強自己投入一段按審美將會嗤之以鼻的幼稚故事。《周郎演義》勉強符合標準,但還是商業片,《白洞》會好些,都市諜戰,有點新鮮元素,故事也完整,但人物終究單薄,男主角的人物小傳都只不過是寥寥數百字,劇本也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標準的流水線產物……可能有點審美的演員都不會喜歡拍這種故事,但,真正的好故事,他們夠資格拍嗎?
秦巍現在才在想這個問題,好東西人人都知道欣賞,可是不是人人都能夠製造呢?他真的夠格嗎?他喜歡錶演,但這喜歡,是票友式業餘愛好的喜歡,還是有天賦的喜歡?真正的好故事和好人物,他演得出來嗎?
劇本他看得懂,這故事他能投入進去,《六央花》是個充滿了輕愁的意識流故事,六央花,六十年才開一次,食之可以進入長達六十年的幻夢,夢和現實的交錯中,人世悄然變遷。這故事裡所有的演員,都是夢主的一段人生,再深入人心的愛,在時光面前也會消逝,人心最終只會留下一點淺淺的痕迹,不想忘會消散,而當你想忘記的時候,這點痕迹卻怎麼也不能褪去。
但,投入得進去,卻演不出來,小邵也是夢中的一段,他是殺手,總出現在夢境的角落裡,追逐著六央花化身的夢主,他從沒有表情,劇本用詩意的言語形容他的氣質:刀叢里的詩。這種藝術化的形容讓他完全無從下手,刀叢里的詩,怎麼算是刀叢里的詩?
只是念台詞,這層次的表演就最好快點自行退散,免得侮辱了王導的試鏡室,秦巍看了王導從前的片子,試著模仿影帝的演技,但出來總不像是那麼一回事,試著從自身經歷去找感覺,也好像差了一層,譚玉沒批評過他,但也沒表示過讚賞和肯定——連她都無法打動,他的表演肯定不是『好而不自知』的那種。
他不知道以前那些再怎麼努力成績也上不去的同學,是不是有一樣的挫折感,秦巍沒對任何一個人表現出來,但最近他的心情是越來越差,煩躁來源複雜,有點想打退堂鼓,又為自己居然想打退堂鼓而驚訝。他不怕累,但這種茫然的絕望實在讓人感覺很差。
又一個毫無進展,自覺沒有任何進步的試鏡準備,秦巍回去休息的時候已經煩到沒感覺了,和工作人員擦身而過,他還保持著笑意,但其實對他們曖昧的笑容已煩得不行:他不傻,他們在想什麼他不會猜不出來,就是在傳譚玉和他的關係,閑著沒事怎麼這麼八卦?少管點別人的事會死?
也許是煩到最高點,他反而笑起來,一下想到不相干的事上去:他現在終於理解喬韻趕設計的時候脾氣為什麼那麼差了,有時候真的是——恨不得——
現在,他也終於明白自己當時的反應有多不近人情,也許從道理上來說是她在作,但在感情上,這種洶湧澎湃,需要出口的洪流——她一定是很愛他,才在兩個人吵了那麼多次架以後還願意回來和好,但有多少愛禁得住這樣反反覆復的拉鋸消磨?她也一定是很懂他,對他的反應日漸絕望,所以才在那個時間段決絕地說了分手。
一個亘古的謎,從未想過能有解答,已經成為生命遺憾之一的謎語忽然得到解答,秦巍的呼吸都為之一頓,他扭停水龍頭,茫然地瞪著鏡子里的自己:是的,這世上哪有沒理由的決定,所有的不解其實都源自傲慢和無知——喬韻為什麼要和他分手?理由太簡單,她太了解他,她的直覺早看透了他。他們是相愛,但從前的那個他怎麼知道什麼叫絕望,什麼是挫敗?他根本就不能理解她,她的挫敗是任性,崩潰是不夠努力,他不能和這一面的她形成共鳴,只憑所謂修養包容,但她要的,根本不是這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忍耐,就像是現在的他,滿是塵埃,卻不想向輕易一個人傾訴,至親好友,他們都不會懂他的孤獨——
他抹了一把臉,從水池邊拿起手機,想要撥出電話卻又頓住:忽然間過去的人生成為黑歷史,他的幼稚是那麼沾沾自喜,回看起來,自我感覺良好得真可怕。他有什麼資格去評判喬韻的幼稚任性?明明她的目光比他看得更長遠,小脾氣下,她的直覺透亮明澈——她其實一直都沒有說錯,在畢業時,她說他們不適合在一起,在香格里拉的床頭,她說他需要的不是她這樣的女朋友,他們各有太多事忙,在這樣的時刻不能陪在身邊,甚至不能隨時通話,她在設計,突如其來的響動也許會驚走苦思冥想的靈感,讓他大發雷霆,他在拍戲,每天的空閑時段變動不定,永遠不能及時回復消息。
她現在是不是也在為設計焦慮?他完全明白了她的不安感,對世界奉獻出一片自我,供人評說,這是一種關乎自尊的焦慮,他能想像到,但卻不知該如何去排解,時間和空間遠遠隔開了他們,喬韻現在需要的,其實也不是他這樣的男朋友。
從頭到尾,她說得是真的一點都沒有錯,全是發自肺腑的金玉良言,任憑他多麼幼稚傲慢,自以為是,她對他卻總是那麼真誠。
【對不起】他鍵入簡訊,但又無以為繼,不是不想道歉,只是現在的情緒過分零散,無法形成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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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zw.com 【我很抱歉】
【我很想你】
【其實你說得沒有錯】
【但我還是想見你】
太多太多的話,最終發出的信息沒頭沒尾,有點怪異,【人最大的缺點,是不是不能控制自己?】
【不該、不能、不合適,認清了現實,但依然想要,無法停止】
【?】出乎意料,那邊的回復來得很快,喬韻現在居然還沒開始工作?按她上次發來的時間表,她現在應該正在沒日沒夜地趕製樣衣。【不是。人最大的缺點,是一邊想要,一邊卻又不肯定能不能走下去。】
【怎麼忽然間好像大徹大悟了?】
【新角色的揣摩不順利?】
就這麼幾句話,全靠猜,居然也全猜中。秦巍捂著臉笑,笑著笑著真情流露,【是,是,是。】
【我好想見你。】
【我也想見你】
【但我沒有時間】
但他們都沒有時間,b市是他想回回不去的家,他所有的努力都在促使自己飛快地遠離,即使他回去了,她也未必會在,他們像是兩輛錯身而過,背道而馳的火車,離夢想越近,就離彼此越遠。思念掛在心裡,生死間的領悟,卻已漸漸模糊,在那一刻他願付出一切代價,只見她一面,可這一面卻被擱置著越來越遙遠,她的設計出了問題,她沒有時間。
想要和一個人在一起,卻不能在一起,沒有其餘人,沒有別的理由,只是命運不允許,這是一種微甜帶酸,特別的苦澀,想到她,再苦也有一點甜,再甜那也都是苦的,就像是窗外的淡月,時隱時現,伴著濃厚的烏雲,他的人沉在沙發里,魂在月下徘徊不定,駐足等待,在薄霧中茫然四顧,尋找著對方的背影。
在這一刻,秦巍忽然有了一點小邵的感覺,他明白了什麼叫做刀叢上,浸透了鮮血的浪漫與詩篇。
這一刻,在同一輪月亮下,喬韻放下手機,翻過一頁又一頁,毫不留戀地捨棄了整個太極系列,她儼然已臻入物我兩忘的境界,新的設計蜂擁在筆尖,爭先恐後地外躍,時間的流逝失去意義,月亮行到中天,西行,下沉——當她停筆時,正處在黎明前最深最深的黑暗裡。
蓋上素描簿,深吸一口氣,她像是著了魔,走到儲藏室,開鎖搬箱子,從家私堆的最深處翻找到一個黑布袋,吭哧吭哧地扛到工作室里。
「嘿——喲!」她喘了口氣,吃力地把假模搬到一邊。
猶豫了一下,手指拂過染塵的拉鏈,似有片刻回魂的驚醒——
看,人最大的缺點,不是認清了現實,卻依然想要繼續。
也不是想要繼續,卻又沒有自信。
而是雖然沒有自信,但卻又忍不住,總是還懷抱著一點點不滅的希望,隨時隨地,因情勢改變,重新燃起。
天邊曦色出現,一縷晨光射入窗中,在飛舞的塵灰里,喬韻咬住唇,唰地一聲,拉開了拉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