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在看什麼?」
下午兩點,香榭麗舍大街是頂熱鬧的,遊客們熙熙攘攘來來去去,手裡多數還掛著奢侈品購物袋,塞納河畔的咖啡館要清靜得多——當然,得避開左岸那些百年名店,沿河店面也難免招攬到遊人。秦巍就是這麼被吸引過來的,隨便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坐在店外雅座,一邊曬太陽一邊用ipad,雙手插在口袋裡,長腿伸直了,盯著屏幕若有所思,不願社交的態度應該已經擺得很明顯,但還有人好奇地搭話,「可以問一下嗎?這是什麼類型的秀?」
「時裝秀。」秦巍取下耳機,禮貌地把帽檐抬起來了點:和他搭話的是個白人女孩,聽口音是英國人。還好,應該不是認出他的身份。在香街那邊就危險得多,遊人太多,真有上來試著要簽名的,說不是本人都沒用。
「時裝秀?」女孩顯然有些吃驚,看了一會才笑著自我介紹,「sophie,抱歉打擾你。但我情不自禁被吸引。」
「沒事,」秦巍聳聳肩,耳機分一邊給她,「要聽背景音樂嗎?」
sophie當然是要聽的,她把自己的咖啡端過來,「你介意把剛才那段重放一下嗎?我們都沒有看到。」
「我不能,這是直播。」
「直播?就像是,電視直播?」
關於直播的話題簡短地進行了幾句,秦巍大概解釋清楚:是的,他現在正聯網看直播,是的,不能暫停和回放,所以最好把握接下來的直播時間。
「ok,ok。」sophie大概是真被秀吸引,而不是簡單找個搭訕的借口,她眯著眼靠到桌邊,像是嫌陽光太刺眼,秦巍笑了下,挪開椅子,讓她也進到陰影里,獲取更好的視角。
今天巴黎是多雲天氣,大多數時候清晰度都夠看清屏幕,只是氛圍有點怪,幽暗的環境里,空白的面孔飄來飄去,在近乎一片寂靜的斷續音樂里舞動著,掙扎著,就像是一出莫名又蹩腳的恐怖歌舞片,他們倆都沒有做聲,只是專心地看,這彷彿就把這張小咖啡桌從春風吹拂的塞納河畔隔離了開來。秦巍眯著眼看到一半,忽然有點後悔:他應該回國的,不管多不容易。
但悄然回國是不可能的,這半年來記者天羅地網的圍追堵截已經讓他清楚地知道對手的底細——一定是買通航管局或是類似的機構,查到航班了,當他們需要的時候,他每一次走出到達區都能看到懟過來的□□短炮。一開始是好奇他什麼時候正式復出,後來開始問譚玉,接下來是他和喬韻什麼時候見面,是否已暗中分手——喬韻的身份證號當然也早外泄了,她如果飛動,也一定會在這些記者的掌握之中。
半年了,新聞熱度未減,人們反而因為喬韻越來越有名變得越來越好奇,輿論風向很清楚在轉,一開始他們都誇獎喬韻的『賢惠』,但也不無嗤笑和懷疑,畢竟男強女弱,女朋友除了相信和體諒還能做什麼?但現在,她越來越有名,越來越有錢,至少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她的富有,人們也慢慢開始質疑:事業受阻,秦巍真的配得上她嗎?他自己也會感覺到壓力吧,雙方是否因為這種不合適,早已暗中分手?喬韻是不是應該甩掉他,去找更合適她的丈夫?他畢竟是明星,也畢竟得到了過一點提名,所以話不會太難聽,輿論只是有所好奇。李竺多次對他說,應該接下華威給的大男主戲,「現在就差這麼一個新聞,新聞一出,大家看,得,你壓根沒受影響,反而更上一層樓,那還有什麼好說的?誰還繼續抓著以前的事問?覺得你們倆得分手?出個新聞,記者有文發,這一篇就真翻過去了。」
她太希望他接下這部電影了,接下來就意味著他再沒了別的想法,會安安分分地回去繼續拍戲——譚玉的事情一直沒徹底被壓下去,總有謠言在網路的邊邊角角縈繞,是喬韻的安排,但她也沒少出力。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在陳總面前的話,連秦巍都聽到了,馬馳和譚玉不可能一直被瞞在鼓裡,梁子結下了,她只能希望他越來越好,再沒了選擇的餘地。
「我知道你現在應該很脆弱,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容易走出來。出國走走,給自己放放假,去找喬韻,都可以。」她極力勸說他——自從裸.照事件以後,李竺就成了最熱心的紅娘,老念叨著喬韻的好,但也知道各方面都不能逼太緊,「休息一段時間,好好想想,都可以,但我就希望你能記住一點,秦巍——如果你不回來,那你就是輸了。」
激將法,秦巍不至於聽不出來,對此他也只是一笑了之。劇組真是小社會,演員這行做久了,人會超齡成熟,對利益關係能做迅速解讀,李竺從來都是為了他好,但態度細微處的每一次變化都有跡可循——這其實也情有可原,世上又有誰真該毫無保留地為他好?
也許母親算是一個吧,秦巍和她說過,拍完《玄夜洞天》自己想出國旅遊一段時間,家裡當然沒意見,母親往他的郵箱里發了一堆國外名校的深造資料,雖然註明僅供參考,隱隱又起的企圖心清晰可見——但過幾天又發郵件來,『想做演員也沒關係的,你一直想演文藝片,可以去國外鍛煉幾年再回國發展。事業上無需著急,家裡經濟實力支持得起,別給自己壓力,你已經是家裡的驕傲,做任何選擇,我們都無條件支持你』。
這話真不像是林女士會講的,從小到大,他一直受到另一種教育:父母的成績和背景,不是他自傲的資本,反而是他的藩籬,家裡條件越好他就越需要努力,自己不闖出一片天,別人怎會認為他配做秦院士的兒子?母親這番的患得患失,可見一斑,秦巍幾乎可以想到她的表情,束手束腳,想要安慰,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也許喬韻在其中也發揮了不淺的作用,秦巍問過她,李竺是否和她合謀在整譚玉,她是不是在追查那個連名字都不被記得的外圍女,她有沒有和林女士溝通?你也很忙,有必要在乎這些瑣事,做到這程度?
【因為我喜歡你呀,就想要為你做到這程度。她發來一個動態表情,是一隻撒嬌的貓,頂著主人的手指蹭來蹭去,這話是可以嘗出來的微甜語氣。【這些對我來說並不是瑣事呀。
甜言蜜語,哄人用的,一定有人在背後為她打理,譚玉是李竺,外圍女是誰?是不是總對他欲言又止的那個狗仔?謝哥?秦巍太了解她,她自然是要抓住任何一個機會的,喬韻永遠都是這樣,她是太陽,只繞著自己的世界轉,連服裝秀都開始隨便玩,以後恐怕真沒有什麼事能讓她妥協了。
和這樣的人相處很累,不太會有安全感,她不是那種會因為責任感留著不走的人,還愛的時候,什麼都會給你,你真的回應了也影響不到什麼,不愛了她明天就會說分手,就是這麼任性。當然這也不失為一種誠實,秦巍也沒覺得這有多不好——這半年,他好像失去了對任何事情的好惡,已經清心寡欲到了一個頂點。
戲是還在演的,演技也有在磨練,導演都說,或者就找兩個替身分別配戲,來回打鏡頭,把他和譚玉同框都露臉的場次盡量縮減,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大幾千萬都花進去了,總要對投資人有個交代。是秦巍說不必,他可以自己演。
——也不是想做什麼,就是想證明一下做得到。事實證明,他也真的做到了,劇組人員私下紛紛的議論,狗仔們意味深長的微笑,無處不在的盯守,這種長期異化的生活狀態就像是秀場中的模特,蒙著雙眼看不見,但你知道所有人都在審視你,你聽得到他們的聲音。
他挺過來了,甚至並沒有覺得艱難,就像是他性格中脆弱的一面忽然就已經消失不見——為了活下去,已經習慣了這種壓力,他無視掉譚玉眼裡若有若無的尷尬,一開拍就入戲去對待每e,片場在這時候變成他的桃花源,在鏡頭背後一切變得很單純,劇本上的人物,生活再複雜不會有他複雜。秦巍演他是降維去演,忽然間舉重若輕,再沒有絲毫為難。導演叫卡漸漸不再是因為他,業界對他的評價反而也在上升,喬韻也對他說過,【其實很多打擊,過去以後未必是壞事,沒殺死你就一定會讓你更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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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深夜發的,她有時會在深夜裡發一條簡訊來,簡簡單單的,像是絮語,有時候也像是把他當樹洞,吐槽一長串,吐完了睡覺,他看到回過去,得不到迴音——秦巍也不是很在乎,他現在就是這樣,任何事情已不在乎,沒有欲求。
拍戲的時候天天被記者追,無所謂,繼續跟拍都可以,不要影響到別人就好。他的戲會不會被剪,什麼時候能播,不關心,秦巍只希望能履行好所有的合同,趕快和世界切割,不是畏懼受傷,所以縮回自己的殼,就只是……就只是像他和喬韻一樣,那些東西都還在,但熱血已經死了,對任何事的激情都已經死了,他已經可以這樣行屍走肉一樣地生活下去,也不會感到有什麼改變的欲.望了。
他想做什麼呢?做演員讓他快樂嗎?表演讓他快樂嗎?如果他不再拍電影,拍那些不知所謂的商業片,專心一致地去做真正的表演,他會快樂嗎?也許也不會,他並不是那種天賦型的演員,再怎麼刻苦,和真正的天才影帝比,演技總差了那麼一口氣。但他需不需要成功來保證自己?喜歡錶演,但又缺乏天賦,可不可以一直繼續嘗試下去?就做一個平庸的演員好了,反正他又沒經濟壓力。
秦巍一直以為自己有一點點輕微的大男子主義,很難忍受靠女人養,但現在他發現,這種想法不知何時居然已經被沖洗得乾乾淨淨,也許就像是林女士的改變一樣,發生在朝夕之間,有時候他也會給喬韻發簡訊,問她,【如果我以後就去演話劇,一個月四千塊,吃你的住你的花你的,不做家事,快速變肥,你會介意嗎?
他沒說靠爸媽養,這是他最後的底線,當然也落不到這一步,走紅這兩年,身家幾千萬是有,他沒什麼奢侈的愛好,這些錢夠活一輩子,再說他也會做投資——但這些都沒說,已經成年了,一對情侶就是獨立的小家庭,他沒收入當然靠老婆養,喬韻賺的所有錢他花起來都不會有負擔,婚內收入要理直氣壯分一半。
【當然!她這一次說的是真話,【那我就太開心了,能養到我喜歡的人,我多幸福啊?
她其實是在養他,只是用不同方式,譚玉、李竺、林女士,李竺不可能忽然贊同他出國旅行,林女士也不會一下想通母子關係的癥結是什麼,喬韻在不動聲色地打理他的生活,這是她愛他的方式。——她以前疏忽過,所以現在加倍小意彌補,不是做給他看,只是為了自己的滿足。
秦巍明白,他其實也早已不生氣,她有過狀態很差的時候,他也有,因為自己也青澀,所以更容易體諒和放過,他只是——覺得現在也很好,沒有去改變的動力,那個恨得咬牙切齒,愛得痛徹心扉的秦巍,像是在過去幾年裡蒸發掉了,現在,喬韻的秀依然想看,想看就看,不再無法對自己承認這份牽掛,已學會和自己和解。
但不想回國了,不想要模糊焦點——已經沒有了和世界對抗的豪邁,只是在街角這樣靜靜地看著也很好,秦巍一開始是這樣想的,但現在他有些後悔,也許應該再想想辦法,當然,他一落地,所有記者都會涌到場館外,受他們帶動,一半觀眾在看秀時會不停地找,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但,也許總有辦法可以解決的。
不是因為秀,那洶湧澎湃的情緒他早已知悉,從她的改變里窺得蛛絲馬跡,設計和品牌路線出現這麼大的變化,她也有她的改變和掙扎,他們應該好好聊聊,只是總沒有時間——似乎也不方便,事業是兩條平行的線,太多感悟無法對外人解釋,它很私有,藏在心扉間,無法化為切實的言語。秦巍當然明白她泄漏出的無助,摸索中的痛苦,他的眼角也有些濕潤——但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很棒的秀。」耳邊有人說,「很有爭議性,有些過激——但作為前衛藝術來說真的很棒,我得說,至少我是被完全吸引——設計師是你的朋友嗎?」
「為什麼會這樣覺得?」秦巍把帽檐壓一壓,含笑說。
sophie把耳塞還給他,她聳聳肩,帶些不遮掩的遺憾。「你在看秀時的表情很私人。」
「她算是我的女朋友。」秦巍承認,摸摸臉,「很私人嗎?」
「很私人,」sophie說,她向他示意一下,取得許可後,又拿起耳機,湊近去看設計師——模特返場,所有模特都取下眼罩,露出笑容魚貫而出,設計師跟在他們身後出來了,「我還以為是前女友——你在看秀時是很遺憾的。」
「我是很遺憾。」秦巍承認,「我應該陪在她身邊。」
他也望著屏幕,看著小小的喬韻從黑門內閃身而出,場內紛亂的掌聲,有些零落,及不上前幾次的轟動,大部分觀眾好像都沒回過神。在這一刻——這半年來就是在這一刻,他的心再次跳起來,熱血涌過全身,像是忽然間和全世界重新連上了線。
「為什麼?」sophie追問。「因為秀太棒,你遺憾無法分享她的喜悅?」
「因為這是一場商業大秀,卻被你認為是前衛藝術,因為她的品牌不僅僅只屬於自己,還有很多很強勢的投資商。」秦巍自嘲地一笑——是不情願的,卻也有點認命的無奈,總是因為她,總是因為她可能需要幫助。他似乎就是見不得她不好,這是他永遠的軟肋。再恨也好,喬韻在危險的時候,他總想到她身邊去支持。
但不論如何,那無可奈何的心灰意冷終是無可挽回地消散了,是因為她的秀所帶來的不測前景,也許也因為她明明什麼都明白,卻還是要開一場這樣的秀。秦巍忽然有點不服氣,隱約間好勝心又回來了——喬韻為什麼就這麼豁得出去,這麼勇?她就不怕自己的心血根本沒法獲得別人的理解?
他低下頭按動手機,太多情緒,化為短短一句話,【真不擔心銷量?
數秒後,已經走到舞台中心,接受漸漸熱烈歡呼的設計師動了,秦巍就這樣注視著屏幕,望著她公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拿出手機,在這最不合適的時機中低頭
——他看著她揚起微笑,這笑和剛才的笑不同,純凈而又深情,這麼一瞬間,她的臉龐都被點亮,比身邊的杜文文更美——在這一瞬間她似乎也才活了過來,似乎所有熱烈的掌聲,都比不上這條信息帶來的笑。
「抱歉抱歉。」她說,再度拿起話筒。場地里已有人猜到什麼,開始有人起鬨,一邊的杜文文偏頭偷看,隨後笑得開心,更令所有人明白他們猜測得不假。這一次的歡呼和掌聲,分貝竟是全場最高。
「我平時從不帶手機上台,但今天例外,」在這樣山呼海嘯的口哨聲里,喬韻把手機塞回口袋裡,開心得像個孩子,腳尖忍不住上下輕踮,高興得忍不住,鬢髮跟著跳啊跳。「今天有個很重要的人——」
她忍不住滿臉的笑。「他的信息,我要第一時間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