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也不是針對你,他全程都沒笑,像個木樁在第一排杵了一晚上
逗不笑台下觀眾太正常了,眾口難調。但顧逸的挫敗感來得沒有緣由,長得好看坐在第一排不笑,就算是個帥,也太刻薄了——不笑坐第一排幹嘛?羞辱演員嗎?在手機里看到那張演出合影她就鬧心,刪了又捨不得,這種驚為天人的帥哥要是刪了就沒機會可以回味了。但臉都讓自己擋上,這照片用來回味什麼?回味自己不好笑還臉大嗎?
她給余都樂發了個信息:「那個觀眾調查表抽取幸運觀眾,能不能給我看看。」
「怎麼突然感興趣幫我整理這個了。」
「就想看看有沒有人對我的脫口秀評價不好。」
「哦,我知道了。那個第一排沒笑的帥哥是吧?」
「對。」
「他好像沒填。」
顧逸嘖了一聲:「我梗是不是不怎麼響。」
「那倒也不至於。也不是針對你,他全程都沒笑,像個木樁在第一排杵了一晚上。」
「哦,當代唐僧,特意來盤絲洞里修鍊的。他以前來過嗎?」
「好像還真沒有。我看看哦,這一場六十個人,反饋表五十八張,大概就是他沒填。但是演出報名是要填寫手機號的,所以你要真想找他聯繫方式,也不難。」
「聽著太像變態了,算了。」顧逸伸了個懶腰,攏了攏頭髮,發卡好像又丟了,散卡童子。余都樂在電話里還在感慨:「最近一年還第一回聽見你真對哪個男生感興趣。」
「你都自稱建國西路西島秀俊,我看他是昨晚襄陽北路木村拓哉。」
余都樂的確是個帥哥,但因為瘦,總被誤認性取向,久而久之嘴也八卦了:「他們都說你是被包養的女人。畢竟從來都不敢吵醒你室友,講脫口秀需要貧窮的人設,所以才隱姓埋名,在小酒吧里逗逗觀眾,回家要對著大佬卑躬屈膝……」
顧逸人都坐直了:「我竟然還有——這麼勁爆的風評呢?」
「因為你喝多了到半夜都不能回家,死也不敢吵醒你室友,私生活又隻字不提,搞得神神秘秘的啊。」
「富庶闊綽的生活沒有痛感啊朋友!我206塊骨頭都長在社會痛點上,錢在哪呢,在我渴望的眼神里嗎。」想想自己的室友,顧逸甩了甩頭:「別說,聽完我還覺得自己有點本事。有緋聞的女人,多帶勁兒。我先掛了,如果有那個男生的消息記得和我說。」
「還惦記人家呢?」
「我就想知道他為什麼不笑。一下都不笑,不應該啊。」
望著窗外,顧逸嘆了口氣。她住在黃興路,周圍都是電梯公寓大戶型,老公房的小三居戶型詭異,客廳到廚房是個直角三角形,九十個平方採光都在兩個主卧里,最小的次卧連個晾衣服的地方都沒有,甲醛味又很重,顧逸好不容易把味道人肉吸掉了,才知道窗外就是醫院,按照風水來說,極差。
洗個澡準備出門,狹窄的客廳連帶廚房一股熱氣,果然走到大主卧,腳底門縫傳來一陣暖風。顧逸還特意站了一會兒,沒錯,她的室友又開始汗蒸了。兩個女生搬進來就買了個加熱浴缸放在陽台,也不接水管,拉回了一車沙子倒進去,節假日就開著空調悶在裡面,據說是在祛濕驅寒,養生。效果不太清楚,營造的氛圍是有了,客廳里經常有細沙和艾灸的味道,顧逸在門縫看見過那個浴缸,黃色的,像是木頭材質,酷似……沒有蓋的棺材。床頭還掛著自己做的花環,假花,白的粉的都有。
有些人死了,卻依然活著,有些人明明還活著……
另一對室友更恐怖。另一個主卧住著兩個男生,白天各自上班,晚上回來要背五十音圖朗讀經濟學人,睡前把床墊拽到地上,一個睡床一個睡墊。折算一下,他們人均的房費比她划算。偶爾實在需要個人空間,其中一個男生就會到客廳來讀外語。好像記憶力不怎麼樣,顧逸都把五十音圖聽會了,他還在背,《標準日本語》越啃越厚。另一個男生經常坐在沒有床墊的木板床上左劃右劃,偶爾能聽見手機扔在床板的聲音,她知道,沒有會員的探探只能右劃五十次,貧窮讓海王的魚塘成了井。
這些都不是什麼大事,最煩的是這位愛劃探探的室友對她有點企圖。五個人的室友群里,探探男經常主動提起想和顧逸去泡主卧的沙子浴缸,如果晚上大家可以不關門睡覺就好了;還提出想換室友,讓顧逸到自己的卧室來share房租,就不用挪床墊了。顧逸都裝作沒看見,最近變本加厲,顧逸半夜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他坐在客廳打遊戲,說了句「我好想跟你進你的房間。」
顧逸的確有點不愉快的回憶,一直懶得正名,室友這事兒講出去,大概率還會把差風評坐實。把換洗衣服塞進包里,臨走前甩了甩鞋裡的沙子,準備再忍三個月到期。
周末她還要加班,晚上再去開放麥——只要有開放麥,她就不知疲倦。
顧逸主業是個撰稿人,在《壹周》雜誌的內容部門,內容分為兩種,人物專訪和廣告。但實際上部門人不多,哪裡需要哪裡搬,時裝周都要做粉雄救兵。人物專訪用華麗的語言和不接地氣的風格撰寫,凸顯品味和被採訪人的格調;後者做成條漫或者長圖,用清奇的腦洞和奇思妙想為品牌做廣告和新品推廣。早年在電視台實習,她乾的都是在路邊做市民採訪的活,在剪輯室學會了剪視頻和做採訪。再後來換到藝人經紀公司,學了一堆公關套路,踩了一年半高跟鞋,累了。第三個年頭,同學已經跳去了短視頻和遊戲公司,為了和各種行業的人打交道,她一直沒離開這份工作,採訪和人打交道有素材,大多數時間還能坐在辦公室里摸魚寫段子,安逸。
坐地鐵到了八號橋,看了看路口的X先生密室,身邊都是同齡人——別人玩密室她加班,都是玩兒命。今天她要寫的稿子是個香港的時尚博主和本土家裝品牌的對談。音頻稿件實際上雞同鴨講,比密室解謎還難。到了辦公室她還沒進入狀態,坐在新到的雜誌里亂翻,鬼使神差地翻開了《理想家》。沒找到什麼財富密碼,她接到了余都樂的電話,晚上開放麥少個人,喝到早上四五點騎共享單車,一公里的路翻進溝里,去醫院掛骨科了。
顧逸一點都不覺得稀奇:「你自己的段子沒寫完嗎?」
「我的段子拿去投稿了。」
「我靠!」
「不就是演出嗎,怎麼罵人呢。」
「不是,我看見那個不笑的男的了!」
一篇叫做《線上空間vs線下空間,都市人的自戕》的採訪里,採訪的主人公正是不笑的男人,叫梁代文。文章里寫的是他在做傢具設計的一些理念,著重寫了對空間對人的壓縮。照片和現場看到的本人類似,鹽系的五官,平直的眉毛,看著鏡頭卻不甚用心的眼睛,直鼻樑左側有顆精巧的痣,嘴唇厚且有弧度,短髮些微有劉海,灰色的襯衫配了個銀色的鎖骨鏈,甚至從畫里都能聞到他身上木質的香水味。整本雜誌里別的受採訪者穿著表情都是《樂活》和《生活周刊》,他是《NYLON》。
有些人臉就是衣服,太有特點太過吸睛,甚至都注意不到身上穿什麼。她這次故意又認真看了,這個男人帥是真的帥,臉頰沒肉,也沒有笑容牽扯出的紋路,基本可以斷定,工作時候也不會笑。
「人呢?在哪兒看見了?」余都樂在電話里追問。
「雜誌上」
「哦。那你不如說在夢裡看見呢。我跟你說,不要愛上觀眾,觀眾都是現實的,來是圖一樂,不是來找對象的,喜劇人不性感。」
余都樂和她同一年講脫口秀,又是同齡人,兩個人一直很合得來。之前兩個人都在電視台實習,余都樂早一年,穿著衛衣戴毛線帽有點京腔,在剪輯室傾囊相授,清貧的日子全靠老闆畫的餅充饑。現在在ounce做個酒吧運營也挺快樂的,他一直開玩笑說哪天不想努力了,就找個有錢的姐姐,過上吃喝不愁的生活。
但傲骨被社會鍛打過,余都樂發育成了不輕易信任別人的品格。
顧逸抽了抽鼻子:「我最近能不能在盎司睡幾天,躲躲室友。」
「不想被包養了?」
「那不是你的偉大志向嗎。」
「我算看明白了,你是真的喜歡這個木村拓哉,甚至都想拋棄大佬了。」
掛了電話顧逸看了看那張照片,啪地把雜誌一合:「今晚你就知道為什麼了。」
她今天就準備講講室友,租房子她可有太多話要說了。唯一的期望是今天這些搞笑的段子別被熟人知道,太慘。寫公號的稿子兩千字,每打一行就給文件傳輸助手發兩句段子的靈感,稿子寫完了段子也寫完了。把零碎的段子整理進文檔再拷迴文件傳輸助手,顧逸還點進頭像去看了一眼——生怕是同行改了頭像和名字偷段子。
「今天講講合租。在座有租房子的人嗎?看看,這麼多舉手的,也是,畢竟都來這兒看這個了。」顧逸指了指觀眾,笑聲就開始了。開頭就很冒犯,但觀眾都習慣了。
「大城市合租或者獨居都很正常,在我們這個年紀買了房子才不正常。我家的經濟條件一直不太好,讀大學時,我媽為了我能順利畢業沒有交社保,畢業之後我就和同學租了個房子睡一張床,攢了兩年錢把我媽的社保補齊了。剛畢業找房子的時候特別單純,瞄準了南京西路電梯大三居,看到上面掛價4000,覺得小時代一樣的奢華生活要開始了,每天做夢,後來才知道那是中介的騙局,專門騙剛畢業的學生,消費降級得住隔斷房。我的合租預算,三室兩廳的一室都租不起,只能租『七隔斷一走廊』里最小的那間。」
她就著笑聲講下去:「對,後來和同學在大寧租到了個老房子,產證面積37平帶公攤,小走廊推開門就會打到牆。社會上碰壁不算什麼,回到家也可以碰。當時的室友配合得很好,她上夜班我上白班,基本除了周末沒有同居的機會。唯一痛苦的就是她喜歡寫同人小說,偶爾遇到她上頭,在床上敲鍵盤,我躺下開始就有一種還沒下班的感覺,白班夜班一起上了……入不敷出的兩年一結束,時間多了錢也寬裕了,我立刻從同居生活中解放出來,心想終於可以單獨有一間房了。自如嘛,你懂得,因為租一間不用操心,室友都是管家操心,接下來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了。」
「歷屆室友都有些奇奇怪怪的習慣,第一任室友特別喜歡在家做飯,每一道菜都燒焦,有一天隔著門縫,我覺得自己在被火葬;後來換了第二個,不喜歡倒垃圾,門縫裡能聞到水果腐爛和東西發霉的味道,我有次看了恆河的天葬,越想越怕,覺得還是敲門確認一下——哦,活著。我反思了一下,可能是我出的房租不多,就稍微加了幾百換了個大的北卧,室友在陽台拉了一車沙子,據說是沙浴外加高溫瑜伽,有一次邀請我觀賞了一下,那個熱空調是乾的,她在裡面埋著只露一張臉……偶爾我就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火葬天葬土葬都在家裡能感受到,現在熬夜心悸反倒視死如歸了。真的你們別不信,我每次按那個密碼鎖都特別悲壯,那個聲音就提醒我,來吧——同歸於盡。」
台下笑得前仰後合,還有人在拍大腿。歷屆室友腦中過,顧逸嘆了口氣,台下笑得更開心了:「我租自如的房子兩三年,因為朝北便宜,一直沒捨得退,心想要是遇到個不錯的室友,說不定可以發展點什麼。後來我看自如後台室友變了,兩男兩女,我心想,機會來了!搬進來那天我特別興奮,三室一廳的房子住了五個人,愛情公寓嗎這不是。結果一對GAY,一對LES,我突然變得特別安全。我甚至開始琢磨,要不要努力打破一下自己的底線,這樣兩個房間,我就都有機會挖牆腳了……」
最後一段是隨意發揮的。余都樂曾說過,東北人的基因很難不好笑,外加真的窮,段子都笑中帶淚。顧逸特別不想接受後半句,怎麼,只有窮才能好笑嗎?也是,沒見著富人哭。但此刻看到大家因為奇葩室友的段子鼓掌,沒法反駁,謝幕謝得更傷感了。
抬起頭時場燈開了,本來看不清的後排觀眾,全都突然有了表情。她揮手準備下台,發現最遠處坐著的正是上次第一排沒有笑的帥哥。這次有名有姓,叫梁代文,頭髮擋住了眉毛,喝酒的功夫,眼睛還在自己身上。
他又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