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你喜不喜歡我不重要,主要是我段子好笑不好笑
「她哭了還醉了,送不是很正常嗎。」梁代文語氣正經又不容反駁:「不用操心,我比你們安全多了——身份證手機號報名的時候都在你們後台登記,我跑不了。」
余都樂打開地圖填了信息給他看,梁代文背起顧逸就走了。其他演員面面相覷:「這人是不是心裡想什麼嘴上就說什麼,好直啊。」
「安全嗎……」
「安全吧……他絕對是喜歡顧逸。你說這會不會是什麼久別重逢,當年醜陋的追求者被拒絕,隱姓埋名整容逆襲追妻火葬場的那種?」說話的是97年小演員子豪。
「俗套。」余都樂看了看錶:「我回ounce醒醒酒點個貨。」
半個小時之後,梁代文站在小區樓下,身上掛著醉得不省人事的顧逸。他忘記了加余都樂的微信,十幾棟樓的老小區繞了半天找到51弄背上五樓站在509,梁代文碰了碰顧逸:「是你家的門嗎?」
對方沒有反應。幾個菜啊把自己喝成這樣?
沒有密碼只能敲門,是男室友。室友看了看面前的男人,又挪了挪頭看著身後的顧逸,本來很困,突然眼裡閃過了不明的興奮。他對梁代文說,朋友嗎?送到這兒就行了,我攙她進去。」
梁代文面無表情地看著男室友:「合租?」
「對,我就在主卧。時間太晚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放心,我們關係很好的。」
室友的手摸到顧逸的肩膀,本來要借力攬過來攙扶進去,和梁代文的目光交錯,又遲疑地縮了回去。熏中藥的味道連著熱氣飄出來,客廳像個煉丹爐。梁代文掃視著室內的環境,目光挪到面前的仙丹,沉默地逼退了他。
然後掉頭就走。顧逸被慣性甩得歪扭,身後的人說:「你去哪兒?這都到家了!」
背得久了腿軟,來回折返樓梯差點兩人滾下去,梁代文定在原地,餘光覺得脖子一亮,身後的人在看手機。他剛想說話,手機暗下去人頭一垂,感應燈也滅了。
見鬼了。
梁代文一鼓作氣出小區,叫了個計程車停在襄陽北路,又敲開了ounce的門。沒醒酒的余都樂打開門看到梁代文背著胡亂披散頭髮的顧逸,覺得這個男人怎麼三頭六臂的。
面前喘著粗氣的梁代文邏輯完整:「段子里說過她室友不靠譜,我親眼見到的確不太行——等她醒了讓她搬家吧。」
天靈蓋像被人用斧頭劈開,渾身酸爽的程度堪比被大象踩過——宿醉,罪惡源泉。拿起手機給余都樂發了個定位確認一下自己在哪,哦,ounce。熟悉的沙發味和酒味,遠處的書架和酒廊給了她溫馨的感覺,比在家還溫暖。琢磨了半天回過神了,她是和余都樂他們在一塊喝多了。
別提酒別提酒。
但是為什麼自己現在還在酒吧,明明記得斷片前一幕還是遇到面無表情的梁代文,這會兒就在酒吧了?她爬起身摸到手機,室友這會兒估計都上班了,她溜回去洗個澡到公司還能趕上早會。出了門看了看共享單車,她還是給自己的自行車開了鎖,自己扛回來的車,含著淚也要騎回本。她戴了耳機給余都樂打電話:「我怎麼在ounce?昨天是不是喝大了?」
「對啊,我們幾個都喝多了。我剛賺的《今夜八零後》稿費,沒等到手就沒了。」
「大家不是都喝了一輪嗎,人均負賬八百。早知道應該買酒去路邊喝,老闆的演出費都不用給,我們還得倒貼回去。」
「哦對,你室友怎麼回事,上次聽你講火葬土葬的,是不是居住環境不太好。」
「有點。我有個室友一直……可能是想找女朋友或者慾壑難填,看我總晚回家還喝酒,就總開我玩笑。」
「怪不得。昨天梁代文送你回家,又把你送回來了,還說讓你趕緊搬家。」
顧逸在路邊緊急來了個剎停:「你說什麼?」
「昨晚我們跟他遇到,你喝得不省人事倒他身上了,他就送你回家,我回酒吧去點貨,過了一個多小時他把你送過來了,直接把我點貨都打斷了,天亮悄悄回去差點被我女朋友趕出來。」
昨天晚上那個玩笑成真了——說把自己扔在酒吧是一種風險轉嫁,梁代文給她實地行動了一回。顧逸呆在原地,心想以後不能再在段子里瞎編了,直接投射現實一語成讖。
「我覺得他是真的對你有意思,把你送回家都很難了,正常人估計掉頭就走,他還能看出端倪,至少洞察力真不錯——比你之前遇到那個姓許的好太多了。」
說的就是段子里那塊石頭。但顧逸並不想聊這個話題:「你知道嗎,我媽都不跟我說這種話。」
「你媽是酒鬼,我是正常都市人。」
「遺傳,我也沒辦法。信不信,我媽現在也在家頭疼呢。」
手機震了幾下,媽媽發來的消息,苦悶地喝了一晚酒,現在也在頭疼。二十年前母女在小房子里相依為命窮得人神共憤,二十年後,上海和東北相距一千三百公里,母女的顱腔同頻共振。
頭疼。余都樂的教誨還沒停:「我給你總結一下,他敲門的時候特別性感,你不是說過嗎,那種生活里隨意截一幀能提煉出的關鍵詞是「賢惠」「老實」「本分」「穩定」的都不能稱之為戀愛,只有性感才能。」
「使用場景不對啊……」
「明明你心裡都樂開花了。一個女人,遇到這種情況,不打開全身每一個毛孔迎接戀愛還等什麼,用來散酒精嗎。」
「余都樂,我不想做女人,我想做人,體面的人。現在我不但逗不笑人家,還把臉都丟盡了。」
衣服灌了滿懷的涼風,停在路口看到櫥窗倒影里的自己,陽光曬在臉上,薄薄的空軍夾克鼓噪著風,後背多了個大包,像是身體里有些沒發現的東西被吹出來。
洗完澡顧逸才看到一張字條,是室友大大方方貼在自己桌上的:「昨晚有人送你回來了,都願意跟別人走,怎麼就不願意和我睡。」
薛定諤的房門鎖,時好時壞,被室友發現了,特意寫字條貼進來嚇唬她。顧逸又生氣又傷心,就是租個房子而已,為什麼要住得提心弔膽的。
到了公司,顧逸仔細看了看媽媽發來的照片,曾經相依為命的老房子滿牆滿床的血,開著門還有圍觀群眾,聳人聽聞。前序租客是對熱衷互毆的暴力夫妻,和她媽媽氣場類似,搬走前打了一架跑路了,留下半把菜刀,造得像個兇案現場。畫面不用想都知道,媽媽拎著半把刀看著牆面的血污,心疼砌牆的幾百塊錢,床塌了,還得再補個床才能重新出租。她轉賬了三千塊,留了個言:「沒事,不就是重新收拾一下出租嗎,不破不立,老媽加油。」
昨天還掏了八百塊錢喝酒,換房無望,而且以上海押一付三的水平,四個月後到期了都沒錢去租新的,就算四千塊一個月,她連一萬六都拿不出來。
應急小金庫她是絕對不會碰的。總之不能再沒腦子地揮霍喝酒了,必須好好工作,認真做人,就算不為了自己努力也為了媽,媽媽到現在還在小城市裡守著破舊的乾洗店,生意每況愈下,酒都快喝不起了。顧逸拿著手機一陣心絞痛,她雖然沒有錢但還有自尊,且不說余都樂說的梁代文喜歡自己這事,至少講脫口秀沒有一次逗笑他,隨隨隨便被男人送回家,室友還是個色狼,因為覺得她早出晚歸愛喝酒……人設基本沒有翻盤餘地了。
在會議室等開會,室友的簡訊還沒停:「你回來洗澡了?昨晚很嗨嘛。」
顧逸把手機一扣,正好嚇到了進來的內容總監。總監名叫傑奎琳,真名張俊傑,背地裡被喚作大魔王,其實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人是那種港女風格的幹練,膚白消瘦,臉上骨點清晰,業餘運動,坊間謠傳歷任男友都是年輕男孩。她握著杯冰美式落座,沒化妝也很漂亮,直接看投屏的公眾號後台數據。部門裡一共兩個盈利號,頭條廣告費20萬,總監的搖錢樹。顧逸在期刊和公號來回穿梭,盯的都是內容的東西,而上班花的時間最多的除了寫稿,就是挨罵。
「下周公號頭條都是什麼客戶?」
「國貨美妝的瑩潤套系,米家智能檯燈,還有一個閱讀app。我排在了周二到周五,周一是一個關於年輕人主題的文章,寫的是這些潛在消費客戶。」
「主題呢。這些產品彙總要定調的主題是什麼。」傑奎琳的所有語氣都是向下的,聲量很小,但威懾力比扯著嗓門喊要大得多。
「《當下年輕人的新消費觀》……」
「一般。」傑奎琳翻樣刊,紙頁嘩啦啦作響:「我們頭頂著那麼多一線紙媒,這種標題格調不夠高也不夠有記憶點。每個月公司有這麼多新的雜誌,可以隨便翻牆,也允許你們外出採風,怎麼還能只想出一個只配叫做『提綱挈領』的題目。」
毫無語氣變化,卻比陰陽怪氣還難受。又要重新壓馬路想選題了。低頭還收到一條簡訊:「招商銀行閃電貸新人專享,九折利率優惠券,折後年利率低至5.04%,成功申請每周一10點準時開搶!」
見了客戶到晚上,顧逸吃了飯不想回家,晃到了虹口足球場,站在場外看球賽。踢足球的少年正是拔節生長的年紀,腳步停不下來,滿場飛奔。踩高跟鞋走得疲累,顧逸坐在場外發獃,拿著手機點開文件傳輸助手,思緒隨著口哨和指揮聲飄到空中,覺得自己現在像飛起來的足球。在足球的視角里,它應該及其習慣受力和吹風,步數和行進英里超過所有人類,一個小時的運動量是正常人五倍,以及,散發著皮質和汗液的氣味,零星有點青草香。擬人的話,足球是目標明確的類型,走得每一步都不會浪費,尤其是越線進門那一刻都會加分,無論是成功了還是烏龍。以及,門類是直男,不怎麼被女人喜歡那種。
顧逸經常有那種在生活中跳出來的時刻,做事情也不投入,哪怕接吻。以前在復旦的本北高速上,她是班級里唯一一個發現樹根處有很多抓痕的學生,因為貓;還會拿起課本就陷入懷疑,討論到令老師頭疼,哲學課的課題會會讓腦子變成永動機;還經常換位思考,到別人的視角去想問題,腦子裡的比喻句就奇多。談戀愛經驗沒多少,但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已經把男人的類型分析得熟透,加上開放麥觀眾見的多了,沒有她沒遇到過的類型。獨身生活,「切換視角」令她閑不下來,無時無刻不在「腦補」。
「不回家嗎。」
「世界上本沒有家,住的久了,租的房子就成了家。可惜我租的房子,算凶宅。」顧逸一抬頭,眼睛從膝蓋往上溜過去,彷彿看到的是自己竄高的血壓:「你怎麼在這兒?」
是梁代文。他背著個包穿了身黑色運動裝,髮絲還有水珠:「我來打壁球。」
「和朋友?」
「我沒什麼朋友。」
孤獨的遊戲。顧逸站起來,高跟鞋踩得腰酸背痛,正好對著梁代文的下頜線,這人皮膚真細,脖頸有三顆痣連成一條線,咦,他耳垂好小。
梁代文也在打量他,這表情和傑奎琳跟她對選題的樣子一樣。顧逸甩了甩頭:「聽說你昨天送我回家又送回ounce了」
「風險轉嫁。」
果然和段子一樣!顧逸抽了抽鼻子:「我有什麼奇怪的舉動嗎……」
「有。」
「什麼。」
「需要你醒過來問路的時候沒反應,背著你走的時候你爬起來在我後背上記段子。」
顧逸看了看文件傳輸助手,的確有一條凌晨兩點半的靈感——「心動,就是短時間內迅速判定對方帶給了自己性吸引力。不要小看你身體的條件反射,人類在求偶這條路上,無他,唯手熟爾。」
再抬起頭看到梁代文,顧逸更尷尬了。梁代文也沒走,就在顧逸一步半的距離,一竄就能跳到身上的程度。顧逸血壓和心跳都不太對,眼睛在脖子和胸口飄來晃去,鬼使神差地飄出一句:「你體力挺好的。」
「以備不時之需。」
看看看!露出馬腳了,她頭一次發現不時之需還能這麼用,下流,淫邪,飽含叵測居心。也有那種第一次裝作正人君子,後面女孩心甘情願付出的,她不能上了圈套。梁代文是真的沒朋友,還站在球場和她聊天:「喝酒了我送你回家,嫌丟人了嗎。」
「沒有啊。」
「那追著我到這兒來?」
「我不認識你又沒有你聯繫方式,我怎麼追——這是巧合。你要是討厭我你就走唄。」
梁代文掉頭就走。顧逸簡直吃驚,這年頭還有聽不懂言下之意的人,換句話說,聽不懂人話嗎?她趕緊伸手拉了一把,正好握住他的手臂,結實又挺拔,場地的燈射過來映在臉上,他……可真白。總得打破尷尬局面,顧逸說:「既然遇到了我再問一次,你為什麼不笑……」
「好多人都不笑為什麼揪著我不放。」
「你是我觀眾!還坐在第一排。」
「那些笑的人也不見得是真開心。你對著老闆和客戶溝通的時候,笑嗎。」
「笑。」
「但內心在罵人吧。」
「……」
沒有表情的男人也聽不出得意:「不要誤會,我不是喜歡你。」
顧逸心頭一抖,抬起頭正好撞上他的下巴,他吃痛的樣子會皺眉頭,但是那種物理性的擰眉頭,基本不帶情緒。帥哥總是擺同一張臉,也不是很有意思。顧逸站得腰酸,退著靠在排水溝邊的欄杆:「你喜不喜歡我不重要,主要是我段子好笑不好笑。」
「一般。」
火蹭地上來了:「你仔細給我說說哪裡一般?」
「很重要嗎。」
「當然了,廚師關心飯好不好吃,男人還要介意自己行不行呢。」
「第一場的一般,不是很好笑,都是小機靈;後面兩場有意思,整體水平往上走,但比起好的脫口秀演員還差得遠。我看過DaveChappelle,覺得那種脫口秀內容更好一點,但你情緒不錯,看得出來是真喜歡這件事。」
一長段話都是面無表情,聽得顧逸一怔。她不是記仇的人,聽了也有道理。但轉念一想這是什麼評論家,上來就一套理性分析,和網上那些喜歡引戰評論的人差不多,更窩火了。
他再英俊也無法排解這股憤忿。
足球場里是少年踢足球的吶喊聲,顧逸轉過身去,覺得在足球場外聊這些太像情侶了,她還沒準備好為了個帥哥斷送自己的喜劇生涯。梁代文刀還沒補完:「不是要挑刺,我說話比較直。不笑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錯,你傷心了我道歉。」
話音未落,身後保護網一聲巨響,顧逸嚇得整個人跳起來,心都要吐出來了,力氣大得腳踝一歪,高跟鞋踩進了排水溝。初中生大力的射門踢歪了,一腳轟在安全網,十米高的網還有餘震。球砸在距離梁代文不到半米的網上,後腦勺的髮絲都被氣流吹動了,他人毫無反應。捶著胸口翻了個白眼,面前的梁代文鎮定得一動不動,還面無表情地審視了她。
不笑也就算了,還不會被驚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