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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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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你說的也沒錯,我脫口秀演出的年收入最多只能算第十三薪

所以自己遇到的究竟是什麼人,能完全不被近距離的危險嚇到,動作片演員?格鬥教練?連環殺手?顧逸坐在床上目視前方,對面的衣櫃櫃門的7個把手上晾著絕對不會幹透的衣服——想別人幹嘛,不如先想想自己為什麼租不起有陽台且能曬到太陽的房間吧。

男室友在隔壁打電話:「媽,我給你寄的蜂王漿到了嗎?你記得要自己去快遞站拿,咱們小區太遠了不送的。我什麼都好,不用操心,女朋友也好,對我們住一塊兒……結婚再說吧,我先掛了。」坐在床邊搜了搜男室友的名字,住到現在她似乎只記得網名,平時接觸不多,穿著簡樸,也從來都沒有什麼女朋友(畢竟室友是拖著床墊睡地板拼房租的男人)。微博順藤摸瓜找到了兩個賬號,是經典的虎撲鍵盤俠,對著張柏芝王祖賢叫女神,喜歡噴年輕流量明星和網紅,還被粉絲團掛過,沒過幾天道歉了。最有趣的是還在虎撲論壇贊同過一個帖子:「女人不用追,就直接吻她睡她,服了就行。那些影視劇不都是這樣的嗎,強吻了沒有一個拒絕的,直接上。」

顧逸覺得室友有點悲哀,男室友並不是真的有多好色多危險,更可能像是在「追」她,覺得打壓對方,半推半就睡到了,就是女朋友了。這種人講道理了多半也沒什麼用,不會害怕,只會繼續去求助,再得到一堆教唆他繼續騷擾的評論。又想起了梁代文那句,笑的人也不見得真正開心。

又蠢又壞的人是需要教育,但的確沒到罪不可赦的程度。顧逸的一個習慣,人性幽微,她會切掉那些不堪入目的醜惡和荒唐,儘可能笑對他人。

冒犯,就放在段子里就好了。

坐在辦公室琢磨傑奎琳不肯罷休的選題,顧逸總想到梁代文,覺得他和其他男人不太一樣,身上的特質很新,全無普通男人對「步入正軌」的迫切。在足球場遇到那次,連聞到的空氣味道都還記得,潮濕,有草的氣味,還像混入了熾白的燈光。

晚上開放麥她沒抽到上台機會,只能做觀眾。她要去和余都樂見面,小靈通余都樂有不少登台賺錢的脫口秀演出機會,她得賺點錢爭取換套房子住;二來今晚陸叔會講開放麥,她要聽聽這位三十齣頭的老男人最近又編了什麼段子。

下午茶時間顧逸偷了個懶,縮在工位看完了梁代文的那篇專訪。一個智能家居設計師的專訪文章,撰稿人在開頭就說:Devin用冷漠的語氣接受採訪,實際內容卻很有溫度,也許在生活中他就是個反差的人。因為太有個性,我們如實記錄了他的回答。

問:您作為設計師,怎麼會突然想要探討網路空間這個話題呢。

D:不是因為你們要採訪我還讓我有點新意嗎。

問:您提出的線上和線下空間,您認為是對立的嗎?

D:當然,和實際居住的空間是相對應的。都市人的生活被擠壓了,所以才會都上網,我覺得全民網民並不只是網路發達造成的。

問:具體怎麼解釋?

D:遊戲是窮人的奶嘴,手機是都市人的襁褓,精神空間和居住空間一樣越來越被擠占成棺材的大小,人們在網路上才會越發暴躁。

問:這個比喻有點殘酷。

D:入夜的都市就是有燈光的墳場,人們都在網路上而不在生活里。窮人的時間是被壓縮在固定的框架里的,手機屏幕,格子間,隔斷的廉租房,這其中沒有自然也沒有生活。稍微好一點的人可能會去打籃球、聚餐、看電影,等再覺得精神需要去富足,可能會想到文學、話劇、自然……但其實享受的成分是很少的。年輕人住的是隔斷間或者地下室,獲得娛樂的方式就不再是自然和生活了,而是手機屏幕,不難發現大家對手機的依賴,地鐵里看綜藝,追劇和小說,可能沒有手機,發獃都很局促,所以共享理念那麼火,最後剩下的剛需只有充電寶。科技拓展了互聯網的維度,創造了更多娛樂方式,但同時房價和房租也在壓縮年輕人的空間,把人們的注意力都趕到網上。都市的公園多數是給以家庭為單位的人在逛的,老人和孩子居多,年輕的單身都在哪裡?在伸不開腳的床上看手機,在轉身都困難的桌前看電腦,打遊戲,做鍵盤俠。我們這一代看似審美多元,實際上是被傾軋的。

問:所以您覺得互聯網並不是友好的。

D:也並不是。我的工作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在為殘障人士服務,現代交互的確也給他們帶來了便利,他們是最早被從生活里趕回家中的一批人,盲人能夠學會語音操作,就可以出門打車,在家使用烘乾機……我只是注意到了這些現象。

問:您會呼籲大家儘可能不使用手機嗎?

D:不會。人大多都需要一個自我排解的方式,我無權干涉他人生活,而且我也不是完美的人。手機的普及也給很多人提供了工具類的功能,尺、放大鏡、秤……只是沒有手機的人,也同樣被摺疊了。

這都是顧逸從來沒聽說過的觀點。梁代文真的極其理智,基本不摻雜情感,更像思辨。不過好像也不是那麼沒人情味,梁代文嘴這麼直,也不是完全沒有看得入眼的人。

問:那你有比較欣賞的其他設計師嗎?

D:李埃。一個經常在《安邸AD》出現的設計師,非常優秀。蠻可惜的,車禍之後一蹶不振,不知道什麼才能見到了。

抬起頭看到貼在軟木板的照片,是她最早在雜誌上看到單口喜劇時剪下來的,一個擺著高腳凳的書房和一個水杯,以及一束光。連同收集的明信片一起泛黃,顧逸每次搬工位都端端正正地擺在電腦旁邊。她盯著軟木板出神,梁代文彷彿變成了畫中的一部分,半個手指長的小人兒踩著皮鞋走進畫中,坐在高腳凳上和採訪人交流,燈打在他身上,看起來真不親善,怪不得沒什麼朋友;講脫口秀一定也特別奇怪,毫無情緒煽動性,但這麼毒舌還面癱,說不定有反差萌。

這麼說吧,他要是喜歡自己,算他有眼光。

而這個都市怪咖說了要交朋友,連個聯繫方式都沒有交換。顧逸蹬車去ounce太慢,想讓他幫忙留個位置,未果;自行車剛停在門口就看到了排隊的梁代文。果然他也不是只挑中自己的場次來看,她大喊了一句「梁代文」,對方回過頭來,顧逸突然想起了《千與千尋》里孤獨寂寞渴望朋友的無臉男,戴著個不笑的面具,彷彿被這個世界傷得太深似的。

陸叔坐在吧台附近和人侃侃而談。顧逸衝過去打了個招呼,被陸叔笑著揉了揉頭髮。「陸叔」本名陸銘,叔是高中生觀眾給他起的名字,但實際上也就三十三歲,平時是個電視劇跟組演員,經常會在黃金檔和大熱劇里看到他,出場時長几分鐘,不拍戲閑下來的時間在教人劃雪和潛水,還在五原路租了個房子做小劇場。他的段子都不在上班族常規的朝九晚五里,而在雪山,深海,或者劇組。大家都說,偶爾能遇到陸叔都是在ounce的福利——畢竟肩寬腿長的硬朗帥哥在這樣的舞台出現,算飽眼福。

「陸叔好久不見!今天講什麼?」

「講海王的故事。前一段時間教人潛水,被漁民用網撈起來了,我準備講講。」

「真的嗎?」

「當然。你最近好嗎?聽余都樂說你最近談戀愛了?」

「他瞎說。」顧逸瞟了瞟,果然一切都被梁代文收進眼裡。

候場的功夫,顧逸摸黑坐在了梁代文身邊,準備觀察一下他在別人的場次笑不笑。開場是余都樂,不出意外地又講了自己想吃軟飯的梗:「大家可能都覺得我長得還行,覺得我應該可以靠臉吃飯,但我偏偏不這樣,我靠的是實力,從十八歲到上海開始第一份實習就很順利。對沒錯,軟飯吃得特別香。」

顧逸坐在沙發上的確也沒笑,但這是因為她聽過很多次了,在現場氛圍里哪怕不笑都會被帶著嘴角上揚,或者表情在被笑的節奏帶偏的邊緣。但梁代文身體前傾,明顯是在認真聽,就是沒有任何反應,唯一的身體波動就是呼吸。余都樂抽了抽鼻子:「這就是個段子哈,但是講著講著大家就覺得我真的開始吃軟飯了,每次在場地檢票進來記不得我的名字,都說『哦!吃軟飯的!』還有人在我私信里問我軟飯好吃嗎?我沒回復,過幾天發了張去看牙科的照片,私信那位追來一條『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看就是軟飯吃多了』……我看到了就很費解,如果吃軟飯是不是考慮換個行業,除了這個門還是要把段子和現實分開,畢竟能靠臉吃飯,咱們就不說話光行動就完了……」說完微微做了個頂胯的姿勢。

場下笑得更歡了。余都樂在深夜場偶爾是開黃腔的講法,梁代文還是沒笑,顧逸心裡嘀咕,難道是因為這種冒犯的感覺讓他不自在了?該不會是別的脫口秀或者相聲組織的卧底吧?湊得越來越近,香水味都竄進鼻子了,這個男人不但帥,還有腔調,冷麵少言,更迷人了。

「你靠我太近了。」梁代文終於開了口。

「哦哦哦。顧逸清了清嗓子:「香水挺好聞的。」

「謝謝。」

「喝點嗎?聽說你上次送我回家,我請你喝酒。」

「不用了,上次從這兒到你家再回來,不算送你回家,本質上是無用功,所以不用謝我。」

「啊?」想明白了這是個雙關的笑話,顧逸被逗笑了:「原來你會搞笑。你不會真是來偷段子的吧?」

「雖然我記得住,但是我不差這點錢。三百五一場,太便宜了。」

被噎得啞口無言,男人問了一句:「剛才那句話算冒犯嗎?我道歉。」

「哦,沒事。你說的也沒錯,一年演脫口秀的收入最多也只能算第十三薪。」她還努力把這個梗接住了。

接下來上場的是陸叔,顧逸有點期待梁代文能被逗樂,像是櫃檯小姐給顧客展示商品一樣,急著想把笑話兜售出去給人買單。陸叔開頭就很猛:「最近我在做『海王』,教人潛水。潛水證考下來還是需要花點時間的,有些人為了考證經常就在海島買個房子,實在學不會就變成民宿老闆,呆在島上不肯走,總之一定要把這個學費賺回來。有天帶學員上課的時候突然被網住了,非常危險,浮出水面才發現我和學員被當地漁民撈起來了,和我們一起上來的還有各種海洋生物,什麼章魚,貝類,比基尼,以及一條巨大的金槍魚。場面特別震撼,人家被捕上岸是要發揮價值的,可以端上餐桌,我們除了被罵一頓什麼都沒有,當時就覺得很挫敗,技術不精,下海都難」

前仰後合的顧逸看了看梁代文,依舊毫無反應。她戳了戳對方的手臂:「這個類型也不喜歡嗎。」

「怎麼,人氣很高嗎。」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個帥哥。」

「哦。帥哥不是加分的理由。」

「但他不是一般的帥哥而已。他本來是做生意的,家庭生活美滿,後來被騙了,老婆帶著孩子離開他了,現在他到處去賺錢,實際上還在還債,開放麥就是別看他現在笑得輕鬆,不掛在嘴邊而已。就像你之前說的,並不是所有人都要笑,但苦中作樂,總是要的。」說到這兒顧逸才反應過來:「保密哦,看你值得信任才說的。」

無臉男在嘴邊做了個拉拉鏈的手勢。場間休息,顧逸實在忍不住了:「你這些小動作還有送我回家,都還挺有人情味的,和你不笑的樣子完全兩個狀態。」

「韓劇里學來的。」

「啊?」

「怎麼了。」

「竟然還要學,你不會真的冷血動物吧?比如我現在對你了解都完全靠想像,你知道不笑的人都沒有信息量嗎……」

梁代文轉過來盯著她看了許久,把她看得愣住了。台上的燈光映亮了他一半的臉,於是一半像是閱盡風景顧盼生姿,另一半像是凝固在畫板上被黑夜浸得暗淡無光。他的眼睛裡什麼都沒有——別人看向自己會夾雜情緒,判斷,預設,於是眼光里會有雜質,而她映在對方的眼睛裡,像是投進黑暗的湖,整張臉因為眼睛,突然有了點脆弱敏感的東西。

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和見過的其他人都不一樣。周圍的環境,笑聲,都成了奇妙的畫外音,自己就像看到的一樣,有可能被投入了他全部的故事裡。

而世界可能是黑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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