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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所屬書籍: 失笑

8.怪奇浪漫腦袋

大概被人生開了金手指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顧逸看著梁代文把蠶整理打包,還走過去幫了忙。

「害怕了吧?」

「有什麼可害怕的,我初中補習功課半夜回家,書包里是藏暖氣管子和小混混死磕的。不過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在市中心房子里養蠶,史上最貴蠶寶寶基地了。」

「也不見得哦,就算住湯臣一品,小學生作業自然課要求養蠶,還是要乖乖服從。有孩子的盆友推薦我這個,說可以培養心性,我現在大概明白了,培養的心性大概是被教育體系綁架後所剩無幾的耐心。」

顧逸算是明白了,梁代文,長相優秀,聲音有磁性,伶牙俐齒邏輯清晰,人見人恨,狗見狗吠,人格魅力若靠刻薄來衡量,他能得滿分。

「你也看見了,窗帘分割客廳,這一半你自由活動。我的廚房基本不開火,冰箱里沒什麼吃的,所以平時你叫外賣外帶回家都可以,但不要弄髒房間,垃圾記得及時丟;洗衣機烘乾機都在浴室,你直接烘乾好了收起來,不用擔心掛著晾曬暴露隱私。書房裡有我工作的東西,麻煩你盡量不要動,至於睡覺,睡我房間好了,阿姨會來定期換洗的。我去工作室。」

顧逸趕緊搖了搖頭:「睡你床,我這算蹬鼻子上臉了。睡沙發就行,沙發就行。」

「有男生在你怎麼可能方便。」梁代文把鑰匙一扔:「我走了。你休息一下去上班。」

顧逸站在門口被梁代文關門離開的風吹醒了,這人雖然刻薄,帶她回家也不是什麼愛意,單純出於禮貌,禮貌到都不想給他自己添麻煩。

那敢情好。

洗了個澡裹著毛巾出來,顧逸還是好奇地推開了兩個卧室的門。卧室除了一張床什麼都沒有,像極了他的臉;另一個卧室被改成了書房,iMac繪圖板,四周都是塞滿了書的胡桃木書架,牆上是一幅很特別的油畫,畫框是一個雙開的老式三格窗框,白色油漆帶著窗栓,窗外是破舊的殘垣,窗子的左扇是可以拉開的,裡面還是一幅畫:粉色窗帘,漆黑的房間飄出一縷煙,彷彿窗內有個抽煙的人。

她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

躺在沙發上裹著毛毯,她依舊能聞到木質香水的味道,做設計師應該見過這個世界很多與自己無關的風情和嫵媚,就像自己在《壹周》看到過的精緻和高級一樣,梁代文把這些融進了自己的生活,卻好像沒有融進心裡。沙發旁的小夜燈悄悄遞來了睏倦,她逐漸融化在柔軟的沙發里。也許是住在出租房和硬板床太久了,她被沙發輕易懷柔,想著如果這種沙發位可以像青年旅館一樣租下就好了,這簡直比自己一米五的硬板床舒服一萬倍。

一睜眼又看到了那幾盒還沒來得及送走的蠶寶寶。

到了公司,余都樂當然不會放過自己,信息早早就來了:「去他家了怎麼樣?」

「別提了,折騰了一夜沒睡。」

余都樂在電話里狠狠地說:「哦!」

「別多想。」顧逸揉了揉太陽穴:「幹得都是韓劇都編不出來的東西。」

「哦!」

「別多想。我們脫口秀雖然是娛樂圈蜉蝣,也要有藝德,第一條就是不能睡粉。」總不能告訴他梁代文辣手摧花,還把自己寵物搞抑鬱了。眼下她還不想讓任何一個朋友左右她的判斷。當年和脫口秀演員一起看電影《他其實沒那麼喜歡你》,顧逸得出的第一個結論就是,千萬別在飄忽不定的時候找朋友傾訴,多半加重錯覺,影響判斷。

「你沒有什麼不安全吧?」

「沒有。」

「他幫你搬家還給你住在家裡,都是活菩薩了,你在怕什麼。」電話另一端,余都樂像是擺了擺手:「罷了。我的今夜八零後稿費終於到了,最近我要好好寫段子,爭取像你一樣好運,在觀眾里找到意中人。」

掛了電話顧逸嘆了口氣,心裡想怎麼能比得過余都樂,工作就是守著ounce,休假時間去看嘻哈演出,SNH48小劇場,以及琢磨女性心理,戀愛題材的段子數不勝數,她所經歷的東西都不能講,講個室友遇到盜攝都直接搬家,講職場,大概率她能直接變成全職脫口秀演員。

剛想到這兒傑奎琳進來了,會議室驟然安靜。傑奎琳一如既往地蒼白冷麵,看著比一夜沒睡的顧逸還憔悴,頭也沒抬:「上次那個主題有了嗎?眼看著要推送了。」

「我做了個『Z世代』的群體調研,和插畫師聊了一下準備做個長圖。」

「具體展開講講。」

顧逸把Z世代的消費群體,人物性格類型都講了一遍,國潮,漢服,JK,包括不看重硬廣更看重品質,比起一家獨大更推崇遍地開花,數據為上缺乏忠誠,飯圈文化滲入到各個角落,每個人都不只有一種標籤……聽得傑奎琳算是滿意。這是他們組腦暴了三天才想到的貼合的點,提綱挈領,又聽著還像是個新鮮話題。當然他們私下很鄙視這種被概括的辭彙,但傑奎琳喜歡這種切中新消費群體的概念,也喜歡這種年輕人的東西,顧逸私下覺得,這是她人到中年逐漸落伍後對信息的需求。三十歲之後的恐老和三十之前不一樣,二字開頭的衰老只是對生存的焦慮,過了三十歲,是心態跟不上年輕人,被社會拋棄的恐懼。傑奎琳把每個主題都從標題到內容過了個清楚,確認了全都能不被投訴地發布,才放了心。他們把選題會叫「沒病找病」,一通檢查下來該治的治該割的割,全套下來閹割完也不知道是不是算健康,反正不會對社會造成危害。

傑奎琳都看完,冷著臉突然說了句:「我們現在屋裡有多少屬於『Z世代』的人?都不只一種標籤,其他的才能我們找機會交流一下。」說完眼睛看了一圈,辦公室里沒有人回答。等她離開,所有人出了口氣,同事小聲吐槽:「傑奎琳和我們套近乎就不知道自己會尷尬嗎?說這話像是我們接私活被發現了一樣。」

「那哪裡是接私活,她的意思是團建,或者找個機會下午茶時間展示。」

「『Z世代』這種概念特指九零後,剛才屋裡沒人舉手也是因為在場的只有她一個不是。」

同事都怕傑奎琳。顧逸坐在工位上催插畫師的稿子,準備下一個和商務碰內容的會,順便鬆了口氣,傑奎琳不知道她講脫口秀,否則她要有無妄之災,比如在辦公室找時間來一段。和室友這一架終於算是讓她明白了,在不怎麼懂脫口秀的場合表演,大家只會覺得被冒犯,不好笑,外加尷尬到摳出三室一廳。最重要的是,傑奎琳是那種在面試期間按照簡歷嚴格問詢私下愛好和時間安排的人,但凡她覺得私人的愛好和興趣會影響工作,或者純粹是想要借壹周的資源發展自己,她就會直接拒掉,分得非常清楚。

她這種會把身邊人寫進段子吐槽的副業,當然是盡量不被老闆知道的好。

顧逸的確偷聽到過一次傑奎琳講電話。八號橋創意園有三棟樓連接在一起,她買咖啡回來抄近路走側樓梯,正好聽到傑奎琳在和男朋友分手。那倒是她第一次聽見傑奎琳說一長串和感情相關的話:「彼此了解這麼久,我都沒有看到你的心意。哪怕是在任何一點細節里打動過我,我都會對你有所留戀。但你送花是機械動作,吃飯是例行公事,抱在一起都是想趕緊發泄了睡覺,整個人的心意都很簡陋,像在急匆匆趕一個過場;到頭來說喜歡我,我實在感受不到你在喜歡我什麼,喜歡我足夠老,和你一樣著急嗎。」

電話的另一端似乎在問,她究竟想要什麼樣的感情。傑奎琳聽起來冷漠,實際上卻在較真:「和你沒關係了,但你想問我就告訴你。感情都是突發的,需要思考做決定遵循套路方法,都是算計,利益交換,是pick-upartist,和愛情沒關係。真正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發自內心,哪怕違反了本能,讓自己覺得不可思議,懷疑自己做錯了還控制不住的,才是愛情。」

她第一次覺得走在樓梯上那麼尷尬,下樓就會被傑奎琳看到,她進退兩難。更尷尬的是她聽到了傑奎琳有血有肉的一面,對她再也討厭不起來。尤其是那句「心意是簡陋的」,讓她在日後的工作里隱隱覺得,傑奎琳總是板著一張厭世的臉,是因為她對不甚用心的人和世界太過失望。

今晚是余都樂講開放麥,穿著深灰色西裝帆布鞋,戴著項鏈就上來了,看得出他花了點時間修飾自己。有觀眾評價余都樂是那種總結起來會用「帥哥」來概括的人,但具體又說不出哪裡帥,令他非常鬱悶。

五官看似都沒有其他帥得有名的脫口秀演員出色,但組合在一起非常有戀愛氛圍,發量厚頭包臉,狗狗眼微笑唇,門牙中間有小小一條縫,笑起來整個人散發出討人喜歡的氣息,而他有寬肩膀和窄窄的腰,挽起衛衣袖子時露出手腕骨節,就有女觀眾開始尖叫,說余都樂連手臂上的血管都性感,吐字比她的愛情路還清晰。在那之後,余都樂有個外號,叫余性感。他除了訂酒排演出場次,還喜歡自己剪掉衣服重新拼接設計,買花一支支剪好分給粉絲,給ounce過生日,自己訂蛋糕和當天觀眾一起切,好像腦子裡有無數浪漫的念頭。

顧逸進電視台實習時第一個認識的就是余都樂。當時他從知名的製作公司出來,雖然一直是實習,但也剪過《好聲音》《好舞蹈》和《挑戰極限》,後期水平了得;到台里就為了輕鬆,畢竟製作公司一個項目要晝夜顛倒幾個月,累起來肝腦塗地,當時顧逸被分在一個正式員工的手下寫視頻腳本,到了十點還獨自坐在辦公室里,被余都樂帶著吃了夜宵,告訴她領導走了就也可以回家,時間要用在領導在的場合。當時顧逸覺得他有點圓滑,任務布置下來,難道不該認真做完嗎?余都樂什麼都不說,過了一個月她才明白,這些邊角料的腳本,過選題時領導看都不會看一眼,精力都被浪費了。反倒是余都樂教會她剪輯,拍攝空鏡頭要用小貓小狗小朋友,PR和AE絲滑切換。正式和他熟識,是在被調去蘇州廣電實習的一個月,兩個人一起住在70元一天的賓館裡樓上樓下,余都樂經常下班回來就找顧逸坐在大廳喝酒聊天,喝得保安都加入了,臨行還捨不得他們。後來顧逸才知道,余都樂害怕颳風打雷,老大個男人總覺得有鬼。

她和余都樂就這麼夜夜喝酒,貧窮地成了戰友。余都樂很討女孩喜歡,但台里對他一般,唯一的編製留給台長在日本的女兒,女兒畢業要一年半,位置卻早早空著了。後來顧逸先行離職他還堅持一年半,表面上說要留在電視台享受清閑生活,而電視台加班不分節假日,無非想靠實力硬碰硬。

當然輸了。

老一輩對編製和穩定的執念無法想像,而在那之後余都樂倦了,同學在各個電視台做綜藝有了爆款作品後,他做了幾份兼職,在ounce當起了酒吧運營。偶爾瞥見電視里的綜藝,他會忍不住盯上一會兒,再拿出手機刷微博。最難忘的是17年夏天的一個搜證劇本殺節目,火得全國年輕人都在追,而總統籌是他在製作公司時的前女友。他們分手的契機是,余都樂的媽媽覺得製作公司不夠穩定,勒令他分手在上海紮根。分手後女孩去了湖南,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再也沒有聯繫過他。

那天店裡滾動播放著節目,余都樂對著一個滾沸的熱水壺拍LIVE照片,蒸汽虛幻的影子映在牆上,他端手機依舊架著,那堵牆前空無一物。

現在作為ounce的主理人,余都樂只對脫口秀感興趣。

「今天在場的朋友們有單身女孩嗎?舉起手讓我看看。好的放下吧,都是男生,羅漢局。」

「我上大學的時候特別喜歡談戀愛。當時大學生活就是吃飯,睡覺,打遊戲,逃課,其實是很無聊的,男生的四年很快就過去了。所以當時男生有點追求的,都把未竟的事業投入在追女孩身上,學生會,輪滑社團,籃球比賽,終極目的都是為了談戀愛。這裡面有個真實現象,你讓這幫男的為了青春和熱血去做什麼他們絕對不會做的,但說有漂亮妹子他們都從床上爬起來。但是過了幾年再回憶,妹子的臉可能都記不住了,但熱血和青春牢記於心。男人這種生物就很奇怪,大學階段他們在象限里都是自己浪的,女生可能就是條輔助線。

「開個玩笑。女孩子真的是可愛,上大學時我最熱衷於研究這些,還研究了一種認識女孩的方法,去上藝術類通識課。藝術類通識課是藝術專業的必修課,選修學分上別人必修的課,還可以去看美女,賺了。但通識課有個申請排名,大一大二申請不到,混到了大三學長才能進去,去了發現,嗯?好像漂亮的女生蠻少的。後來我才想明白,他們早就發現這一門課,外來專業臭流氓很多,專門來找女朋友的;在我們搶這門選修時他們也在搶別的必修,搶其他禁止外專業上的課,就為了離我們遠一點。」但當時我還是很努力地在上課的人里發現了一個漂亮女孩。就是那種長發飄飄腿也很長的女孩,太難忘了。當時我就心想,怎麼出場會顯得比較自然,又不引起反感,還能把聯繫方式要到,畢竟女孩子對我們這種還是有點警惕的,我的外形大家也都看到了,有點花花公子——別笑。我當時就坐在她身邊,假裝睡——其實也是真睡——了半個小時,突然醒了說『同學,老師講到哪了,我好像睡著了,能不能借我一下筆記。』她就很自然地加了我的QQ發了課堂摘錄給我。發完之後我也沒有一直粘著聊天,反倒每天打遊戲睡覺很忙,過了三個月才換微信,後來對時間才發現上課的時候她坐在我前後左右很多次,我都沒認出來。女生濃妝和淡妝以及不化妝,差距真的很大,那個年齡段男生也真的還沒有進化到能夠識別妝容的程度,基本就是換個妝,你就是另一個人。」

「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倆在校門口遇到了。那天她心情不好要找我聊聊,我就說可以,心裡打退堂鼓,因為當時我急著上廁所。我就陪著她走進學校,又到了足球場,繞了兩個小時,我冷汗都下來了。結果兩個小時後她說,余都樂,早沒發現你這麼善解人意,現在就要回去了,我意猶未盡。我當時臉是綠的,硬說是被草映的,還憋出了眼淚,說是被她感動的。她非常非常開心,最後我顫抖著說,我們談戀愛吧。她很感動,以為我在緊張,點完頭我轉身就走了,夾著腿一路小跑回宿舍,抖三抖才回過神來,這個妹子我追到了。整整兩小時我綠著臉在操場上陪她繞圈,現在回過頭來想,還真是『人走過的路,每一秒都算數』。」

顧逸在台下笑得前仰後合。余都樂有點京腔,自我調侃味道很沖,中和掉了他段子里的直男氣息。末了他拿著話筒:「其實人覺得自己活得值的階段很少,即便現在畢業很久了,我的確不太記得那個女孩的樣貌了,但那段時光是我大學裡最難忘的日子。《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為什麼那麼紅,因為男生就是這樣的,會為了一些心動的時刻奮不顧身。人可能就是需要一些這樣的時刻提醒自己活著,現在我二十六,眼見著二十七了,看起來還行,是吧,挺精緻的。但是就是deadinside,狀態極度虛弱,你們在路上看到我這種目光渙散的人,就可以停下來問一問;尤其如果他在顫抖,請不要吝嗇你的愛,為他指明這附近——最近的洗手間。」

台下笑得開懷,余都樂演出結束鞠了個躬。進到後台沙發表情立刻換了,淡漠,疲累,身體使用過度。台下似乎還有餘韻,但只有顧逸知道,這個怪奇浪漫腦袋的男孩已經很久沒談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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