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9.活在都市就要成為消費的一環，不是這一環，就是那一環
大概工作室住不慣，梁代文回來了。
顧逸的生活節奏整個被打亂。和男人在同一個屋檐下，就好像玩真人CS被追在牆角，逃不掉又沒子彈，只能任人宰割。梁代文是正宗雄性動物，會在卧室做俯卧撐，五十個之後每伏一次都有呻吟，聽得她六根不凈。寬肩長腿地穿T恤睡褲在房間里走，露的只有小臂和脖子，顧逸都覺得這是在色誘；尤其半夜梁代文喜歡在廚房喝水——廚島旁邊有張高腳凳，顧逸醒來，看到梁代文喝水的影子，總覺得他是為了看自己才出來的，深更半夜的，不是色狼是什麼。
在那之後她都穿著睡褲睡覺。
而擔心了幾天，顧逸發現梁代文簡直視自己如空氣。除了用浴室需要交流，他的時間管理極為精確，所有事情都做完了才和她打招呼；把工作帶回書房，關起門認真打電話敲鍵盤，鑽到她睡著了都沒出來；她霸佔了沙發，他也偶爾到客廳空地來舉啞鈴，目不斜視全神貫注；偶爾一米開外的凳子上看書，也會發獃，但也目光純潔，有如老僧入定。好心點了兩杯網紅奶茶試探，梁代文看了眼配料表：「糯米、白砂糖、肉鬆、蛋黃脆，你這是兌水粢飯糕嗎。」
「……很好喝的。」
「我對添加劑多的東西沒有興趣。」
「那……要一起出門吃飯嗎。」
「有脫口秀的話可以叫我，沒事的話就算了，我忙。」
我在你眼裡沒有性別嗎？
雨越下越大，顧逸被梁代文沒戴眼鏡撞到門板的起夜聲震醒，還以為打雷了。她在沙發上驚魂甫定，確認梁代文在卧室沒出來，盯著灰棕色的天花板，瞳孔地震。她給余都樂發了條信息：「余老師，春夢做到關鍵時刻醒了是什麼預兆？」
「沒什麼預兆，渲染模塊時素材缺失崩潰了唄。」
顧逸這才反應過來，實習時兩個人在剪輯室經常遇到的問題，他這是在噎她性生活匱乏，沒有見過梁代文裸體，愛情動作片看少了。她躺在原地也很嫌棄自己，寄人籬下還做房主人的春夢，怎麼還想把便宜佔到底了呢，道德的恥辱柱都沒想到還要掛這麼個厚顏無恥之人。
余都樂卻說，正常，喜歡一個人，就是要把不道德的閾值拉滿。
她咂了咂嘴：「這個段子送給你了，梁代文現在是ounce常客，我不能用。他雖然不近人情，但只要看了就知道我是在說他。」
「你現在和他還是一點實質性進展都沒有嗎。」
「我在沙發上睡呢。」顧逸翻了個身把自己埋在裡面，手機屏幕敲得啪啪響：「這個沙發太舒服了，我盲猜比床墊還柔軟，梁代文的肉體跟這個沙發比不值一提。」
余都樂說顧逸你知道嗎，梁代文都能不要，你現在這個樣子真是窮瘋了。
她把自己往沙發一埋，心還在突突地跳。那種在跟同桌交頭接耳，抬頭看到班主任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做了錯事又沒有很嚴重，但足夠聞風喪膽心有戚戚。夢境她記不清了，但的確難以忘卻的是，夢裡有感情的梁代文，眼睛特別迷人。
余都樂打斷了她的遐想：「凱迪拉克有個需要脫口秀的演出，你來不來，一千塊錢。我對車興趣不大，寫不出段子來。」
「去，我寫。」
「為了錢什麼都能幹。」
「因為和我們私生活沒有交集。」顧逸腦子裡已經有了各種偏旁部首，興奮得在地上打轉，整個人像個進化中的數碼寶貝：「我的老闆和同事都對車沒什麼興趣，這不就是我賺外快的最好機會嗎。」
「我們倆平時的交通工具，一個是輛自行車，另一個是輛電瓶車，怎麼去凱迪拉克說段子。」
「我講宇宙還需要去NASA嗎。」顧逸說：「五分鐘的事情，我只要把台下的人逗笑，起個旺場子的作用就行了，大家是為了來買車又不是來聽段子，只要不冷場就行。」
說完立刻用B站在看凱迪拉克的介紹視頻，梁代文走到身邊都沒注意。看了幾分鐘，她提純出一堆關鍵詞：豪華，氣派，洗浴中心。
在人家的4S店講洗浴中心，感覺在自尋死路。梁代文的話噴在耳邊：「已經開始涉足汽車領域了嗎。」
「你聽說過涉及汽車領域卻只賺一千塊的人嗎。」顧逸說完這句才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怎麼大半夜一個男的能在女人耳邊說話呢！
當事人卻毫無反應。「含金量很高了，肯德基一小時10塊錢，你一分鐘兩百。」
算了，梁代文似乎根本沒有往那方面想。顧逸伸了個懶腰：「那也是因為這是4S店。這種時候你就會發現選擇比努力更重要。企業年會我們都能拿到800或者1000，但要是在正常的脫口秀場所，兩百塊錢是演出常態。」顧逸對著屏幕發功：「怎麼樣，我這個演出你要不要去聽。不用抽選，只要在台下湊數做觀眾就好了。」
「哦。」
「我發現你還真是很喜歡看我演出。」顧逸轉過身，期待著梁代文給點曖昧反應。
梁代文喝了口水回了卧室，留給她一個沉默的背影。
開完會的顧逸在辦公室悄悄摸魚看各種品牌轎車的TVC，記錄各種能作為段子的關鍵詞。傑奎琳的信息來了：「顧逸，來我辦公室。」
叫中文名基本都是壞事。顧逸心都涼透了——現世報這麼快嗎？自己寫段子的事要被發現了？進到辦公室就看見傑奎琳比南北極還低溫的臉，頓時明白了「凍齡」這詞哪裡來的。
「下午三個女作家的訪談，把這些給她們，就說是我給的禮物。」
桌上放著的是寶格麗的香水套組，比機場免稅店能夠買到的盒子奢華了些，PR標配。傑奎琳喜歡在這種時候拉近關係，但她出面給這種小套盒有些拉低身價。這時候讓顧逸這種穿著襯衫和高跟鞋的seniorcopy來送就很合理，既顯得很周到，又讓這份公關感情非常克制。
顧逸拿著東西走出門去，想著自己抽屜里那些一毫升的香水試用裝，去年對接寶格麗時拿到的「福利」。貴為senior又有什麼用，職場最底層。
下午的三位女作家都是都市女性題材的名流，早年在博客寫雞湯愛情起家，出書也都有叫座的百萬級銷量作品，如今雖然過了三十歲，保養得皮膚緊繃，背著沒有logo卻一看就知道是奢侈品的包，非常「女作家」。顧逸儘力把名字都對號入座，幾分鐘還是失敗了，只能尊稱『各位老師』，身後的實習生在耳邊說，還挺好分辨的，32A，34A，36A，三個Acup的女人嘛。
顧逸回過頭，實習的男孩吐了吐舌頭，舌尖勾到了唇環。留學海歸的男孩每天開私家車來實習，完全不會誠惶誠恐。
大概率這次三個人來壹周是為各自的新書做宣傳，主題是《女性，逆著時光優雅》。拍照時臉頰最飽滿的站在中間，站位出現了冠亞季的高低。聊了聊顧逸聽出來了，三個人雖然是作家，都在公眾號和抖音很活躍，中間C位的作家公眾號有600萬粉絲，其餘兩位是80萬和60萬，江湖地位決定了拍照和宣傳的位置。三個人側重點也完全不一樣，蘋果肌最飽滿的作家已經養成了很大的粉絲社群，全國各地都有後援會，開設的職場課情商課人性弱點洞悉課都賣了快一百萬份，簽售會都是爆滿。另外兩位自己一個做網店，賣298一支的中國風口紅，58一雙的中草藥船襪，經期補血7日茶，另一個自己做了個叫「知性女人」的服裝品牌，以及賣按摩精油，佛手柑洋甘菊，覺得用精油按壓之後冥想，是一種女性該有的靈修。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購買群體，聽起來像女中產傳銷組織。顧逸一邊採訪一邊琢磨，誰會買，都市女性的錢這麼好賺嗎？
而訪談間隙，C位的女作家離席去趕高鐵，另外兩個坐在影棚的沙發上，在紙袋裡拿出個榴槤味歐包掰開分享，聊起了先行離席的C位女作家。
「鍾姐保養得真不錯。暴露年齡的除了有些攣縮的鼻子，就只剩下運動消不太掉的大腿和肩背。」
「你知道嗎，她最近和前夫復婚了。本來是前夫嫌她沒用出軌了，後來看她做公眾號自己開公司了，倦鳥歸巢。」
「男人都不傻。」
完全沒把在旁邊的顧逸當做外人。顧逸低著頭用電腦記採訪點，兩個人的話還沒停：「現在跟鍾姐想約個公號文章交換，都只能約到3條，次條都約不到。我頭條的文章也有10w+的，但她就是沒有時間，頭條都是和一起明星做專訪了。」
「明星？他們自己做和藝人溝通的團隊了嗎。」
「不知道，我最近忙著給兒子找幼兒園，完全沒有心思想這些。」
「我下個月又約了大師去靈修。他們那有一個項目特別好，在沙地里圍著火圈跑，聽起來很傻，但是一起配著音樂特別放鬆。」長發女作家頓了兩秒：「你說我們怎麼就沒抓住粉絲猛漲的時機呢。」
「時代不同了。咱們倆當年銷量破五十萬的時候，鍾姐也只是我們的編輯。歸根結底她孩子生得早，我們在最該發展事業的時候談戀愛生孩子去了。至少我們老公比她的好點，她老公就是個國企里的管理層，牙很黃的。你老公和我前夫至少拿出來還是盤靚條順的，尤其你兒子，像你，多帥啊。」
顧逸聽出來了，勢均力敵的女人，才會有牢固的友誼。兩個女作家聊著聊著，話題不知不覺到了顧逸身上。才十分鐘的時間，顧逸就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問題：二十六歲還單身，是因為長期喝酒，經絡不通，印堂青黑，單身是因為身上的衣服不夠大方……長發女作家還很慷慨：「我店裡有個檸檬精油很安神，你地址是什麼，我寄給你。」
拋磚引玉。採訪結束，顧逸已經在兩個作家的網店裡買了經期養生禮盒，百搭裸色襯衫，發熱護腰，還買了兩本《蹉跎是一種時光之美》和《想歲月，儘力而為》。
買完顧逸心在滴血，心想自己和余都樂有什麼區別，最近倒是沒喝酒，但凱迪拉克的錢還沒收到，先把出場費預支了。活在都市裡果然就要成為消費的一環，不在這一環就在那一環。
長發的女作家還在問：「你私下會寫什麼嗎？還年輕，最有表達欲的時候，我可以幫你看看。」
顧逸看到她朋友圈還有個價值599的寫作十人團，立刻搖頭：「謝謝老師，我什麼都不寫，業餘時間不是很有文化。」
離開時顧逸遞上寶格麗的香水禮盒，兩個作家遲疑地用眼睛看了看，似乎都沒拿到自己喜歡的那一盒。長發的女作家說：「算了，我們這種一年賺七位數的人，香水有沒有都沒關係。最近我們就在上海好好放鬆，上海地鐵早晚高峰人太多了，地鐵味道也重，一會兒打車去恆隆吧。」
另一位女作家拍了拍顧逸的肩膀：「還在黃金的年齡，多談戀愛，多展現自己的美。快遞過幾天就寄到了，經期茶一定要認真喝。」
實習生女作家在身後挑了挑眉，眉環跟著一閃一閃。
梁代文一連幾天都沒有回來，顧逸早出晚歸在ounce備段子，連客廳燈都沒怎麼開過。周六約好一同去凱迪拉克的新品會，梁代文回來換衣服的功夫，出門時正好遇到女作家網店的兩大包快遞。顧逸拆了用牛皮紙袋包好，琢磨著演出結束了送到公司去，不要太拿自己當主人，被梁代文聞到養生茶，大概不亞於她看見乾花和蠶寶寶。
果然出門前梁代文看了看紙袋：「去演出怎麼帶這麼多東西，你去給人家當DJ打碟嗎。」
顧逸說是些不重要的東西你別管了。
到了凱迪拉克的試駕現場，顧逸和主持人對了對流程，眼睛瞟了瞟觀眾席，中年男人居多，也有帶著孩子來玩的老阿姨，教育吵鬧追逐的小孩不要亂跑，自己在茶點區拿餅乾蛋糕不亦樂乎，還把布丁用紙巾包好塞進包里。銷售張先生還在說，顧老師，今天觀眾人特別多，開場就靠您給大家帶來快樂了。我們想了很多種方式，但唱歌跳舞總有些俗氣，上個季度瑪莎拉蒂請了脫口秀，我們覺得效果還不錯，就請您來了。
顧逸憑著有限的對凱迪拉克的了解，覺得按照品牌調性來說，好像請唱歌跳舞還更合適一點。
走上台去，台下也並沒有顯得很期待。在客場做演出顧逸也不是第一次了，招呼打得很親切：「大家好，我是顧逸，一個脫口秀演員。可能大家並不是很了解這個行業，但沒關係，我們的主要目的是帶來一些歡樂，以我的真心換你的笑容。」
宋丹丹的語氣並沒有打動觀眾，顧逸想，為了凱迪拉克而接地氣，失敗。梁代文抬著頭往台上看，不笑的樣子像極了來看自己笑話，第一次見面的慌亂又來了，預感今天大概率要從頭到尾冷場，還要被梁代文看見。
穩住。
「凱迪拉克在坊間大家都有一些很歡樂的印象，比如凱迪拉克的方向總是跑偏，總是往洗浴中心跑；導航又總是失靈，但只要尋找附近的洗浴中心，很快就定位準確了。車主硬被當成浴皇大帝，特別尷尬。但其實這種都是刻板印象，就像都說BBA車主素質差。但不知道大家發現沒有，就這大概是買不起這些車的人對我們的一種酸腐的諷刺，說這些話的人可能騎的是共享單車。」
台下開始有人笑了，雖然笑聲不大。顧逸隨機點了一位前排觀眾；「這位大哥是來看凱迪拉克的嗎。」
「對。」
「那您看車都會注重一些什麼呢。」
「性價比。」
「哦！」顧逸調侃了兩句：「看來大哥還是很了解凱迪拉克的。那您平時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網路。」
「具體什麼網呢。」
「互聯網。」
場下反而被逗笑了。在客場最容易遇到的就是接不上梗的觀眾，但顧逸也習慣了，就當全場都是梁代文！她拿著話筒說：「大哥不要緊張，就是一個小小的互動，我們經常遇到一些緊張的觀眾朋友，因為對這種形式還不是很熟悉，就突然暴露自己不好笑，覺得很局促。那我再問一個好了，這位後排的叔叔，您是來給兒子看車子的嗎？」
「我孫子在隔壁上英語課。」
場下笑了，但異常尷尬。顧逸像是掉進火鍋湯里的哈達，撈出來不能吃，大家還覺得把鍋弄髒了。費了好大勁講了幾分鐘，笑聲稀稀落落，深刻地感受到了水土不服，突然看到梁代文座位旁邊的紙袋：「今天來到這兒很榮幸，我也有小禮物送給大家。」顧逸看了看在座眼睛終於發亮的老阿姨：「感覺到了凱迪拉克，講求實用又上檔次的場合，我準備的東西都特別適合在座的各位，經期養生禮盒，發熱護腰，都是實實在在的好東西。接下來我有些互動小問題，鼓掌和舉手的都有份。」
效果突然變得還不錯。張經理走過來說：「顧老師，你今天的演出效果真的特別好，你的脫口秀方式太新穎太用心了，希望以後還有機會能夠邀請你。為了表示我們凱迪拉克的一點點敬意，您如果來購買凱迪拉克的話，我跟領導申請一下，送給你一張三年貸款免息的券。」
顧逸抿緊了嘴唇笑了一下。張經理有點疑惑：「顧小姐，怎麼了？您先生不喜歡凱迪拉克嗎？」
顧逸看了看遠處等她的梁代文：「請問您這個券我能轉讓嗎？」
走出凱迪拉克顧逸腿還有點篩糠。梁代文看了看顧逸：「你竟然還有備而來。禮物還挺合適。在ounce怎麼沒有這些東西。」
顧逸搖了搖頭：「錢難賺。我這勉強算回本。」
「什麼？」
「沒事，我就自我安慰一下，效果挺好的。」
梁代文沒有表情：「就當是場下坐了50個我就好了。觀眾就是現實的，脫去現象看本質，其實人都不見得多開心。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完全沒有安慰。顧逸獨自進了地鐵，靠在地鐵線路圖的牌子邊，本來覺得丟臉，但梁代文太過平靜，連勸慰的話都沒什麼感情，整個像是剛才他沒在場一樣。這是她第一次發現不笑的梁代文的好處，沒有情感波動就像全然沒有意識到她丟臉，連補上難過都沒那麼必要。
雖然段子不響又反應冷漠，在她來之前就預料到了。
身後有兩個女人在聊天，我老公最近晚上三點多才回家，我在他微信里發現了一張酒水單照片，沒看錯的話，好像是個葷場。每天給別人上課要管好家裡的賬，萬萬沒想到，這種東西還可以公司報銷。
本著對八卦的好奇，顧逸繞到旁邊偷窺了一眼，趕緊把頭縮了回來——等地鐵的兩個女作家，手裡提著兩個家居內衣的購物袋，身上的香水味正好是寶格麗紫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