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浪漫的體質永葆年輕,沒有溫度的人不傷心
最近ounce的抽選逐漸放鬆,顧逸上了幾次,梁代文都沒有來。那天喝多了之後,她一早回復了HR的郵件,說罰款直接用第十三薪抵扣吧,也不用分期了。
長痛不如短痛。顧逸最近晚上下班到ounce吃花生充饑,順便看其他人的開放麥。其實更深層的原因是為了余都樂——他一直當成神邸的今夜八零後停播了,從此投稿無門。開放麥一周三場,余都樂練了段子就是為了有個官方渠道證明實力,現在只能供自己娛樂。
2017年,兩個相依為命的脫口秀演員,並肩在ounce嘆氣。同樣都是深夜脫口秀節目,國外的節目可以輸送演員到劇場,到演播室,國內能把演員從酒吧輸送到幕後大概都需要三五年。除了在網上發短視頻能快速被人知道,大多數的演員只能蟄伏在野生文化的酒吧里——隨性和微醺氛圍是無可替代的。
顧逸倒並沒有很難過,只要能登台她都開心。她摟著余都樂的肩膀:「別傷心了,大不了去做老本行,你做後期的水平全上海挑不出幾個。而且現在不是還有其他的吐槽類綜藝嘛,真想投稿還有機會。」
「別安慰我了。」
「天啊,這麼多年老朋友,不關心你我關心誰。」
擺完了桌子的余都樂回過頭:「顧逸,你最近整個人愛都要溢出來了,在梁代文家住是有多甜蜜,催產素泛濫簡直。」
催產素aka愛情激素,一直是余都樂諷刺顧逸的梗,那是顧逸第一次被觀眾投訴,因為互動的時候用了這個詞,男觀眾覺得對自己冒犯過度。後來只要誰被生活捶了,余都樂就會拿出這個詞津津樂道,顧逸也明白,余都樂是在安慰自己,不要把被扣工資的事放在心上。
但眼下她的確笑不出來,年底了,她一分錢都沒攢下,從梁代文家搬走的路越來越遠。打噴嚏的功夫,余都樂把外套扔在她頭頂,說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去蘇州廣電做聯合項目時候那個宿舍,當時你洗澡我還要給你守門。
顧逸笑著說當然記得,那個兒童節目聽了一個月蘇州話,住在老城區里一個鄉鎮招待所都不如的賓館,門外面是個鎖,裡面卻只能用門閂。當時你住三樓我住四樓,洗澡只能用盆接熱水,每天都在倒數什麼時候能把這個倒霉項目做完。
「那會兒實習工資一個月一千四都熬過來了,現在算什麼,如果真的沒錢,我借給你就是了。」
「算了,招商銀行每天都在給我發閃電貸,我犯不上破壞友誼。」
雖然和余都樂是老交情,但顧逸知道余都樂不是可以共患難的人。他討厭一切需要承擔責任的場合,友誼和愛情都是。從小隨父母出差被種在全國各地讀書的他,並沒有對感情渴望穩定,反而極度恐懼牽絆,只有和他完全沒有利益糾葛才能維持相對穩定的關係。余都樂偶爾拋來關心,顧逸都會得體地接住,然後回饋他輕鬆的沒有負擔的感謝。但顧逸也會佔余都樂的小便宜,比如在失戀的時候訛上一頓飯,或者賴上他去看hippop的演出門票,再在自己編不出梗的時候叫他喝酒,算不上撒嬌也夠不上男女關係,但她需要一些裝作軟弱的事情留在余都樂身邊,這樣就會友誼地久天長。
節制的依存讓兩個人做了五年朋友。
「那如果心情不好,去找陸叔看話劇嗎?他最近又出讀本會了。」余都樂看了看日曆:「就在周五晚上。臨近新年沒有幾場啦。」
「哦?陸叔最近不教人滑雪回來開讀本會?」
「說是扭了腰,前幾天帶完一批學生就先飛回來了。」
「這次讀本會是什麼主題?」
「『尋笑人』。」
這話題讓顧逸一愣。
陸叔在五原路居民區租有一間五十平米的小房子,帶一個鋪滿白砂石的小院,叫「fuzzycorner(茸毛劇場)」,叫用來給愛好戲劇和想要感受表演的上班族做讀本會,演的都是他自己創作的劇本。之前他在隔壁擁有一間更大的院子,為了還債賣掉了,現在開著純粹為了興趣。曾經他有很多燒錢的愛好,潛水,滑雪,現在都變成了他吃飯的東西;而演技和脫口秀收入都不高,除了排解生活的鬱悶,大概就只為了交朋友。顧逸最早是在fuzzycorner的公眾號上看到了《不檢點者言》的讀本會,循著興趣找過來,玩得非常開心,後來才知道,陸叔這些劇本要麼賣給了劇場,要麼做成了劇本殺,後者還比前者更賺錢一些。房間和院子擺著十張高低凳,算是座位,院子里放著個貓糧盆,偶爾會有野貓鑽進來。
顧逸也約了梁代文,但不知為什麼最近很少和他打照面。余都樂看著在院子里給劇本裝訂的陸銘:「你有沒有發現,我們陸叔看似還債,實際上做的都是消閑的事情。」
「都還債了還不讓我做點快樂的?」陸銘笑得有點憨。身邊《尋笑人》的劇本共六本,陸銘笑著說:「三男三女,先到先得。」
顧逸說我叫了個脫口秀觀眾來,不介意吧。
余都樂使了個眼色:「就是他的曖昧對象,怎麼都不笑的男觀眾。」
陸銘笑得別有深意:「我有印象。」
「別想太多,同一個屋檐下,見面都不超過五次。」顧逸說完這話臉是紅的,趕緊換了話題:「今天這個劇本如果有人讀不順,你放心,我給你把場子熱起來。」
話音剛落,梁代文推開院門,沖著顧逸打了個招呼。心跳剛加速了三秒,身後跟進來一個女生,頭髮濃密穿著長裙和寬大的外套,五官細巧復古,美得像是昭和年代的畫報。陸銘和余都樂紛紛看向顧逸,這男觀眾帶來的女伴,實在是看起來比顧逸親昵多了。
顧逸也整個人呆在原地,血從頭上涼到腳底——這人究竟是誰?
還是陸銘先開了口:「請問有預約嗎?」
「我是在你們後台留言,希望陸叔能寫個關於笑的題材的那個,關醒心。」
陸銘站起身:「哦,這次劇本的靈感提供者。歡迎。」
余都樂也換了個聲線打招呼自我介紹。梁代文坐在顧逸身邊,也沒多解釋,只隨手拿起了一份劇本,顧逸滿腦子的問號——就沒人解釋解釋怎麼回事嗎?梁代文有這麼漂亮的曖昧對象,那還把自己往家裡帶什麼?如果真的有女朋友,解釋一下也不至於讓她誤會這麼久?
她當然沉不住氣,但出於搞笑的本能,她還是大喇喇地笑著招手,心裡痛得滴血還得安慰自己,不能慌,就算前面半個月梁代文那些曖昧都是錯覺,此刻也得裝作無所謂,成年人在曖昧需要對峙的場合,第一個要保持的就是面子。
過會兒有個附近上戲的女學生一起加入,六個人的讀本會算是湊齊了。《尋笑人》是三男三女的劇本,講的是接受過角膜捐獻重見光明的女孩彭萊被寄託著兩個家庭的愛長大,卻厭倦人生失去笑容,隱匿在異鄉想要消失的故事。自幼失明的她到五歲靠著角膜捐獻看到了世界,而捐贈者家庭的女孩因車禍離世,留下的只有心碎的父母和哥哥。她獨自一人來到上海,被這位捐贈角膜一同贈來的哥哥暗戀,也有了新的人生際遇。三男三女的角色有戀人有朋友,以及出軌,讀本的過程中顧逸心不在焉,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以及梁代文究竟是其中的哪個角色。
讀劇本時是不允許打斷的。於是拿著閨蜜劇本的顧逸,表面上演繹著勸慰彭萊的台詞,實際上在認真分析角色,難道梁代文是失去妹妹的哥哥?還是她在公司里的上司?總不會是婚外情的男人……看著關醒心黑亮的眼睛含情又含笑,真是月滿盈虧,曾經失去過五年的視覺,因為漂亮得眼光四射也能有綺麗的人生。
餘光一直瞟著梁代文,這個男人大概除了沒有喜怒哀樂,也不知道「聲情並茂」為何物,讀劇本的嗓音異常好聽,卻毫無情緒可言,好好的婚外情角色,他機械得像個點讀機。
顧逸還從來都沒有覺得讀本會這麼難捱。整個六個角色讀到11點,戲劇專業的女孩先行離開,五個人圍坐在房間里喝熱可可,感慨陸叔的劇本有魔力,輕易就拉近人的距離。顧逸實在是忍不住,開口就問了關醒心:「這些都是你真實的故事嗎?」
關醒心笑了笑:「五歲前我是盲人是真的。剩下的虛虛實實,都是按照我的回憶改出來,有很多可能是自我美化。」
主要的問題還沒問,梁代文像是猜到顧逸在急什麼:「劇本裡面沒有我,別找了。」
顧逸像個被一針扎癟的皮球:「那你們……一起進來……」
余都樂靠在椅背上,饒有興緻地等謎底。梁代文看著劇本說:「她和我同一個心理醫生,認識有一段時間了。」
「只是普通朋友?」顧逸盯著梁代文的嘴唇。
「也不算是,有時會去假扮一下她的男朋友,替她擋擋爛桃花。」
顧逸覺得自己整個人像坐在4D過山車上,上上下下也就算了,還天旋地轉。陸銘往杯子里添可可:「我倒是一點都不意外。關醒心做虛擬主播,的確是會有些人好奇背後的人是誰。如果不是取材,我都不知道還有『中之人』這種工作。」
聽了半天才明白,直播網站新推出的虛擬的動漫人物形象,做這份工作的主播,叫做「中之人」。關醒心每天的工作,就是躲在一個叫「萊拉」的形象背後做直播,萊拉類似初音,有雙馬尾,藍頭髮和漫畫三圍,在B站上有一萬多的粉絲。虛擬主播還是新興的直播類型,但直播打擦邊球已經成了慣例,偶爾會有一些打賞了的粉絲千方百計地找到關醒心的私人地址,想要和她交個朋友。梁代文就會出來當擋箭牌,假裝男朋友或者裝作親哥哥……
想起那句「以備不時之需」,顧逸整個人涼透了。
「我是真的很厭倦和人打交道,本來以為這種假的角色,可以和我的人完全分離開,但還是低估了粉絲的熱情。但我真的——」關醒心搖了搖頭:「不擅長和人打交道,也不喜歡。」
陸銘拿著劇本微笑:「所以你給我提供的素材台詞,我寫完都很喜歡。當時你在電話里和我講,做完手術的紗布纏在眼睛上,每天只能揭開一層,從黑暗到光明要面對的東西太多了,只能先感受光亮。然而真正看清世界的那一天,整個人除了惶恐就是畏懼,因為沒想到媽媽是真實存在的,盯著自己的人有那麼多,涌過來的愛是都要接住,而從前只需要點頭就可以了。」
聽得出神,時間都已經過了零點,但誰都沒有輕易離開的意思。梁代文伸出一根手指,撥開了顧逸墜在可可杯里的頭髮,窗外開始下雨了。顧逸看了梁代文一眼,他伸出手又捏了一下顧逸的鼻尖,熱的,慢慢地把手放下了。
對面的關醒心看著這一幕,眼波流轉;梁代文動了動嘴唇,和關醒心對視一眼,絲毫沒有反應。顧逸第一次能看到這麼明顯的對比,敏感多情和不甚用心,中間隔著的不止喜怒哀樂。梁代文唯一能算作情緒的表情,可能算是羞赧。
余都樂在問陸銘:「陸叔,所以這個後續會做成話劇,還是劇本殺?」
「當然是話劇,人設這麼特別,我當然希望能在舞台上有人演出。」
雨越下越大,小客廳中只有一把傘,幾個人讓來讓去,索性全都留在小客廳里繼續讀劇本。陸叔一人兼兩角,讀得更認真了。沒了對關醒心的戒備,顧逸才算是拼出了關醒心的性格,看似厭倦人類,卻總是陷入不明的戀情里,因為做直播,也非常懂得人性里貪婪的一面,劇本里對情感的拿捏,不是陸叔這種被老婆拋棄的人寫得出來的。
的確是需要梁代文這樣的工具人幫他驅趕一下身邊的鶯鶯燕燕。
讀到兩點三刻,余都樂和梁代文都睡著了。陸叔把劇本套上書衣,整整齊齊擺在書架里,顧逸到院子屋檐外聽雨,冒出了個算不上段子的比喻,自己對梁代文的感情,彷彿是浸濕的衣服掛在晾衣繩上隨風搖曳。具體是什麼說不清楚,她就是單純想到了這個。
推開門出來的是關醒心。顧逸還沒有完全放鬆對她的警惕,但看著她站在雨檐下乾淨又完美的側臉,也不禁對昭和美人偷偷心跳。而關醒心吸了口氣緩緩地吐出去:「我和梁代文是老朋友了,最近經常聽梁代文提起你。」
「嗯?」
「他說家裡最近來了個很有意思的住客,回到家裡有人可以說話,很新鮮。」
「這評價太僵硬了,像是梁代文能做出的事情。」
「你知道他在家養蟲子嗎?」
「當然知道,我前幾天剛看見他養的蠶,觸目驚心。」
「他還養過蟋蟀,因為太吵了隔壁來投訴。」
顧逸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真是個變態。」
關醒心卻沒跟著笑:「他可不是個能夠託付終生的對象。」
「你的意思是?」
「他有述情障礙,是被愛情判了死刑的人。你和他住在一起沒有感受到嗎?他沒有情緒。和這樣的人成為朋友會很可靠,他的想法都是分析出來的,但愛情——你能想像和一個感受不到愛的人過一輩子嗎。光是今天一晚上我就看得出你喜歡他,但還是忍不住提醒你,他看心理醫生三年了,近一年都很努力在治療自己,但能感受到的可能只有別人的10%,這種幽微的感覺,不值得你放大了去擁抱。」
顧逸只靜靜地看著她。關醒心沒再多說,只走推開門走進去。梁代文伸懶腰靠在高低凳上的樣子,和白天只是睜眼閉眼的區別。謎底明明就寫在謎面上,她竟然錯覺了這麼久。鼻尖上手指的觸感好像還沒散,委屈和惱怒都尷尬地赤裸著,幸好是站在落地窗外,只被雨夜無情地拆穿。
手機震了,余都樂的信息來了:「這個關醒心,確定不是梁代文的女朋友對嗎?」
「嗯。不用替我擔心了,我很好。」
「不是替你擔心。」余都樂的正在輸入過了很久,像是半夢半醒:「我要追她。」
疲乏的都市人,對生活的熱情和行動力,基本全靠愛情。之前她曾經在壹周的主編手記里給傑奎琳寫槍稿時夾帶私貨:「讓人類蛻變的,是私慾。」鼻腔傳來一陣奇怪的清澈,讓顧逸突然清醒了。她惡趣味地想,難過得發抖還在興奮,大概自己也是瘋了。生活還能有多糟糕,一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