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不能得到確定的想要的答案的時候,就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開放式結局
顧逸沒想到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上一次這樣震動還是韓國偶像組合的主唱在酒店內燒炭自殺,她經常播放這個組合的音樂,作為路人粉也會買專輯的程度,一直傳遞微笑的偶像突然決定結束生命,時隔一年她都沒能接受這是真的。後來她特意去翻了他的綜藝節目,還查了微笑抑鬱症這種病症,才明白,有些人看似在笑,實際上內心已經千瘡百孔了。就像那位韓國明星給姐姐留下的信:「我太痛了,讓我離開吧。」
這通電話她的第一反應是,趕緊搜出酒店的名字和入住信息,絕對不能死,能打電話給梁代文,就證明她還是需要人在危機時刻出手挽回。或者說,能求救的話,自殺的決心不是那麼強烈?
「燒炭」二字一出,還是太令她難過了。
梁代文是唯一一個被告知酒店地址的人,在路上她忐忑不安,千萬別出事,千萬別來不及,而身邊的梁代文鎮定得像一尊石像,連催促司機都冷峻得恐怖,嚇得司機連連超車,這個時候凸顯出沒情緒的好處了,危機生死時刻,他還能有條不紊,甚至像習以為常。
顧逸忍不住問:「她以前也這樣嗎?」
「不,第一次。」
「那你竟然這麼平靜……」
「還問這個問題,你第一次認識我嗎。」
都這個危急時刻了,梁代文還能噎人,累了。剛才電梯里那個牆角壁咚一般的體貼她都不想再問下去了,說不定他說的那句難過只是電梯里人太多。
怎麼會有這種人!
余都樂突然發來個微信:「這是關醒心嗎?」
合併消息里是截圖,聊天記錄和視頻。明晃晃的「破壞家庭」和「勾引」「小三」在屏幕上,觸目驚心。截圖裡是微信的聊天記錄,裡面叫寶貝和撩騷的表情包是戀愛常見的辣眼睛,關醒心的微博里那些對戀人若即若離的痛苦……最後一張圖最刺激,是原配拿著老公的手機給關醒心發了一句:「你內褲在我這兒。」
簡直騷出了水平。顧逸本能地警惕這種一家之言,媒體做慣了反轉天天見,先搶佔輿論的那個不見得是受害者。大概情況她看明白了,關醒心談了個男朋友,是個三十齣頭的音樂博主,老婆曝光了她的信息,還找到了公司,直接給她來了個社會性死亡。余都樂還在說,這位有故事的女同學的故事,我真沒想到是這麼展開的。
梁代文在酒店前台說明了情況,經理急急忙忙帶兩個人上樓,房間門開了煙先衝出來,梁代文把顧逸攔在門外,自己掩住口鼻進去把關醒心抱出來,冷靜地對酒店經理說,對不起了,我先送朋友去醫院,房間需要賠付的東西,我後續來賠償。
他轉過頭跟顧逸說:「我口袋裡有名片,能不能幫我轉交一下。」
經理拿到名片嘆了口氣,急急忙忙叫安保,煙還在從房間往外冒,顧逸跟著梁代文在走廊里跑,一腳踩到了自己的褲腳來了個五體投地。梁代文的電梯先行下去,她回過頭,長長的走廊暗紅色的地毯,像個喑啞的喉嚨。
炭火的味道讓她頭疼,最近半年之內都不想碰燒烤了。
關醒心醒來的時候慘淡地笑了一下,對梁代文說:「本來想定時發個消息給你,但我沒找到。」
「快死了什麼感覺?」
「鬼壓床的感覺。」
「你這樣就把這件事坐實了,死人是不能說話的。」
顧逸問梁代文:「你早就知道了?」
梁代文反過來問顧逸:「你怎麼知道的。」
顧逸指了指手機:「微信群。不要小看八卦的傳播速度。」
關醒心躺在床上,辯駁得氣若遊絲:「一周前進直播間就零星有賬號在罵我,我們不需要坐班,發信息問領導才知道,他老婆已經去公司里鬧過了。公司本來覺得萊拉只是虛擬形象,我本人的醜聞並不影響,所以沒和我溝通,後來他老婆到網上去發微博了,這種揪斗小三的戲碼就很大快人心。但我真的……是最後一個知道他有老婆的人。」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給他微博寫過評論。他經常去看音樂節,有個樂隊我也很喜歡,他可能看見過我的微博里有照片,就約我出來玩,我們還一起去看過HYOKOH的演出。他私下有點喪,喜歡穿山本耀司和那種日系風格,我還以為是個單身玩咖……」
梁代文問,沈醫生開的葯你吃了嗎?
「事到如今,吃藥也沒什麼意義。萊拉的形象被封禁了,賬號也被公司拿走了,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顧逸沒聽懂:「封禁的意思是?」
「現在公司要把萊拉背後的演員換掉,萊拉的官方微博已經被接管了,偶像是不能被破壞的,所以這個形象暫時要被雪藏,我暫時還不知道我接下來還能在公司做什麼。」
顧逸聽明白了,關醒心在「萊拉」的背後有兩套清晰的體系:一方面,她作為中之人,除了公司給的設定,她要自行添加許多迷人的特質,而她所灌注進去的是完全不同的靈魂——熱情開朗,性感又討好,所以在虛擬主播中,她的粉絲漲得最快,一年下來公司已經不允許暴露她的負面情緒;另一方面,她可能為了流量和話題,特意把自己弄得奔放浪蕩一些,只要有話題性能夠吸引到觀眾就可以。
微博上有很多她直播時的視頻錄屏,和觀眾聊天時,的確會有一些曖昧的互動,再加上私人微博上記錄的情話,形象被放大鏡放大,文字再被列文虎克一番,很難不認為她是個真小三。
而現在她在醫院躺著,網上依舊在追著聲討——做主播的人,生而有罪。關醒心依舊笑著:「我家門口還有寄來的快遞呢,十幾個,我不敢打開。」
「於是就跑到酒店燒炭嗎。」梁代文說:「為了兌現『哪怕是一枝花也要在綻放的最美麗的時候死』嗎,燒個面色粉紅,你就不怕把酒店燒了。」
顧逸和梁代文的確沒少挨罵,酒店經理的抱怨和醫生的苛責多得可以上社會新聞。關醒心看著天花板,是見慣的不快樂:
「我本來也不是那麼想活下去。」
等關醒心睡著,兩個人溜到便利店吃夜宵。梁代文拿瓶寶礦力的功夫,顧逸拿著泡麵跑出門,弓下腰坐在路沿。他跟在身後,顧逸對著個微信對話框迅速敲字,增增減減發了出去,手機放在膝蓋上,抱著面碗禿嚕禿嚕地吃,像在思考。反覆打了幾段才抬起頭看到梁代文打了個招呼——注意力沒放在他身上。
埋頭對著手機又發了幾條同樣長度的消息,顧逸長出一口氣,梁代文還跟在動物園看動物一樣盯著她。顧逸吐了口氣解釋:「突然來靈感了。段子這個東西不能等,語序啊邏輯啊都要一氣呵成,不然沒準兒就忘了。」
「出人命的晚上你還能寫段子。」
「你還什麼反應都沒有呢!你沒看見經理那個眼神,抱著關醒心衝出去的時候他以為你是什麼負心漢,念叨說真是薄情寡義,人都快死了連點反應都沒有。」
梁代文仰頭灌水,顧逸心想,這人渴急了怎麼跟飲牲口一樣?他輕輕打了個悶嗝:「我能有什麼反應,悲痛欲絕嗎。」
顧逸趕緊擺擺手說算了算了,你演技太可怕了。人家酒店都沒燒著,你假哭的話大概是現場招魂。
身邊的人還在喝水,噸噸噸。
街頭一陣冷風,幾片樹葉從身邊刮過,顧逸心想,之前白天採訪,晚上寫段子演出,生活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動蕩了。而一個看似靜止的梁代文,竟然讓她的生活每天都跟打仗一樣。
關醒心談戀愛,好像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厲害哦。我本以為長得這麼漂亮又會打扮,應該是個情聖。
「她大學之前都沒談過戀愛的。」
「哦?」
「她先天性失明,角膜是個車禍女孩捐獻的,兩個家庭都把愛放在了她身上。她就一直長得很順利,什麼都是被家裡安排好的。後來她開始叛逆,到了上海,一直有些抑鬱,大概是有了戀愛對象之後就不太順利吧。」
顧逸聽了有點難過,原本以為她漂亮又有氣質,整個人孤傲得像只天鵝,身上發生的肯定都是悱惻又精彩的愛情童話,誰知這還是愛情里最庸常且不被人警覺的一種:從小被保護得很好的優秀女孩,有的都是小說和電影里習得的愛情理論,熟稔地倒背星盤和八卦,對異性的期待奇高,眼睛長在天靈蓋上,但實際經驗為零。於是,最後戀愛的對象都不是「凡夫俗子」,而是那些人渣堆里跳出來的戰鬥機,破壞了青春又拖到了適配婚齡尾巴根,被家裡安排著結婚……
而這種人結了婚依舊沒有被愛情滿足,再遇到願意給她們愛情且窮追猛打的人,還會動心出軌。
所以被已婚男人騙到床上,顧逸一點都不奇怪。但梁代文提起關醒心,語氣里好像總帶點溫柔:「你竟然不會覺得她人品有問題。」
「不會。」顧逸搖了搖頭:「我其實在這種事情上是個慢性子。我媽感情問題比她嚴重多了,到現在還在談戀愛呢,看男人眼光就跟白內障一樣。但我覺得她折騰到現在,狀態還不錯。不開玩笑,她比那些結了一次婚在婚姻里安穩幸福的人看起來,好像更有生命力一點。」
「沒看出來。」
「以你的分析,我大概是個養尊處優的女生?」
「倒也沒有,畢竟一直在缺錢。」
顧逸眉頭一鎖:「我只要跟你推心置腹,你就噎我。」
「你要問我什麼來著?剛才問我是不是喜歡你是吧。」
自己掛在晾衣繩上飄忽的感覺又來了。本該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等到梁代文的答覆,她卻突然說:「沒有,我的意思是,你這一陣子幫我那麼多忙,我應該謝你的。一會兒你先走吧,病房裡都是女孩,男生陪護不方便。」
她偶爾會跳出這種直覺,不能得到確定的想要的答案的時候,就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開放式結局。
等梁代文走了,關醒心輕輕地靠在顧逸身邊,沉默地享受有朋友的感覺。那個讀本會也許是個魔法,或者——梁代文述情障礙的秘密,拉近了她們的距離。關醒心聲音很輕,還是先開了口:「你放心,我絕對不是喜歡梁代文,沒有做你的情敵。」
「嗯?」
「我喜歡的類型都很……梁代文雖然有述情障礙,但他太正常了。我在大學畢業之前都沒有喜歡過誰,因為覺得同齡的男孩都太膚淺,畢業之後第一個喜歡的是個藝術家,在798那兒看展覽時遇見的,很有才華,但很自閉。後來喜歡我的心理醫生,但他……怎麼說呢,他對病人很好,但我感覺得到,他覺得我們始終是『病人』。第三個你也知道了,我好像……太丟臉了。但梁代文絕對沒有,他對我來說,是永遠不會離開的朋友。」
顧逸沒接話。關醒心說,偶爾也會厭煩這個朋友,因為在他身上得不到任何情緒反饋。
會嗎?她可是每次都被懟得體無完膚失去對生活的信念?長得帥還毒舌,這能叫沒反饋?不過說到這兒,她有了比較的慾望:「這個博主帥嗎……」
「是個撕漫男。」
顧逸湊過去看了照片,疑惑地對著手機皺緊了五官:第一張是在湖邊夕陽下的側影,臉像是被鞋底拍扁了,第二張是在音樂節和樂手合影,撕的什麼漫畫,伊藤潤二嗎……
關醒心似乎還余情未了:「你是不是覺得不太帥?」
「我不知道該怎麼評價,撕漫男本該是撕開漫畫走出來的男人,他是因為自己比漫畫丑太多把漫畫撕了的男人嗎?」
這話第一次把關醒心逗笑了。她坐在床邊,長裙遮住腿腳,頭髮蓋住肩膀,露出姣好又無辜的臉:「有些話梁代文在這兒,我不好說。但其實……我想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