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尋找100%匹配的人,是要找器官移植供體嗎
顧逸還在睡夢中,手機嗡嗡震動幾聲,收到了媽媽的微信:「閨女,媽媽愛你!」
她從來不開免打擾,媽媽半夜喝醉了打電話來發牢騷,得保證及時接聽。最近一陣平靜得過分,她就覺得不太對勁,果然等到喝多了的信息。凌晨三點,媽媽依舊潑辣:「寶貝女兒!翅膀硬了一個月不打電話,你們公司抓你去做傳銷了嗎!」
嗓門真大,幾個菜啊喝成這樣?顧逸摸黑找耳機:「房子裝修好了嗎。」
「差不多了,砌牆師傅不好好乾活讓我給罵了,立刻麻溜做完,我帶他萬順喝了點酒,他還跟我叫姐,要拜把子。」
找不到耳機,顧逸只好躲去洗手間:「我雲叔呢。」
雲叔本名賀雲軍,媽媽臨近五十歲交的男朋友,感情非常熱烈,黏在一起時你儂我儂,看對方不順眼直接打架。不過比起爸爸,雲叔起碼不摔東西,還能偶爾在媽媽不講道理的時候,試圖理論幾句。一句話總結,都是炸彈,燃點高低之分。媽媽看男人眼光奇差,她一直很好奇遺傳到自己身上的是不是也不太對。
「不靠譜。快六十歲了還去老年歌舞廳蹦,骨頭渣子都要蹦碎了吧?」對面似乎打了個噴嚏:「洗衣店不怎麼賺錢,我琢磨來年不想幹了,想出去走走。」
顧逸聽著不太對:「你們倆又打架了吧?」
「他也配?我能把他剮了剁成餃子餡。」
「你把視頻打開讓我看看。」
「大半夜的開什麼視頻。我困了要睡覺,你也早點睡吧。」
說完把電話掛斷了。顧逸在黑暗中坐在瓷磚上,按照正常習慣,媽媽空閑下來總會視頻炫耀點東西,買到的顏色鮮艷的衣服裙子,自己做的小手工,心情好了再罵她一通,例如沒好好吃飯,沒有買乳含量夠多的牛奶……突然掛電話,絕對是打得凶了。
她追了個電話過去:「媽,和我雲叔打架了是不是。」
「沒有。我就是突然覺得自己五十了,沒給你留下什麼東西,有點難受。」
「您已經給我留了寶貴的財富了,吃苦耐勞的精神和自尊自愛的習慣。托你的福我又窮又倒霉,現在還單身呢。」
「男人都是狗東西,覺得什麼都會做的女人不值得珍惜。小兔子,媽心裡你是最棒的,沒有人配得上你,你就回家,咱娘倆過……」
費了好大的勁兒哄電話另一頭的老小孩睡覺,顧逸反倒不困了。走回沙發縮在被子里,她想,媽媽肯定是喝醉酒了怕做噩夢,才會打電話來問女兒是不是安全,聽到女兒生龍活虎,才算放心。而媽媽的噩夢內容在她七歲之後就沒變過,沒有獲得撫養權的爸爸,一直在找機會接她去更大的房子,哪怕自己是因為控制不住水性楊花才被媽媽要求離婚的……
「你睡不著嗎。」
顧逸嚇得鯉魚打挺:「靠!為什麼不開燈!」
梁代文在沙發靠背邊跪著,露出眼睛鼻子:「我以為你打過電話了之後會睡著。但聽起來,像是醒著。」
「答應我,下次開燈行嗎。」想到T恤下沒有內衣,顧逸在黑暗裡把被子拉高:「我吵醒你了嗎?」
「沒事,就聽到有聲音,以為你做噩夢。」
「別這麼貼心嘛。」顧逸嘆了口氣:「就是我媽,她喝多了。我爸媽很早就離婚了,她一個人把我帶大,偶爾會喝點酒,管不住的那種。」
「嚴重嗎?」
「不嚴重。她就是這種快意江湖的人,喝酒、吃飯、打架,不太在意公序良俗。」
「打架?還挺暴力的。」
「當然,我媽早年在工廠上班,我在車間門口坐著等她,有老色狼來摸我,我媽拎著鋸出來直接剌他的腿,當場噴血,她就連同作案工具被帶進派出所,我被學前班的老師蒙著眼睛哄走的,但我都看見了。我發誓,長大了一定要保護我媽,攢錢給她養老,不能在任何事上豁命,她會覺得自己遺傳給了我不好的品格。」顧逸說到這兒眼睛亮亮的:「我有個定期存款,從來不動的。你總來聽我的脫口秀,我這點困窘的事都被你知道了,也不在乎多倒一件家底。」
「所以因為缺錢暫住在我這兒嗎。」梁代文依舊維持著無臉男的表情:「你直說也沒關係,不用裝作想給我治療而留在這兒。」
「你這話是真心的還是說假話。」
梁代文沒反應。
「你進步了,竟然都會口是心非了,我是不是要誇讚一下你的學習能力。」
「真沒必要對我這樣。」
顧逸卻真的困了,沒有人能在半夜三點持續精神:「我這個人就特喜歡摘星星,從初戀開始就是,萬人迷的籃球隊校草,大學時望塵莫及的學生會主席,後來遇到的搞創業的青年才俊……但不是跟你吹牛,他們現在還會給我發信息,試探我過得好不好……我也很難追的,你遇到我願意給你治療,是你中彩票了……」
「你喜歡的這些人,都有什麼共同點?」
「誰說我喜歡你了。」顧逸強打精神:「你們都是複雜又難拼的拼圖,看似完美,實際上都缺了一塊……我的眼力很好,一眼就能看到這些完美卻有缺憾的人。」
而顧逸一覺醒來就把這件事忘了,到了辦公室打完卡就做選題會。休婚假的Pony回來,給每個人送了一盒巧克力,還提報了有關愛情的選題,直接想要擠掉顧逸已經構思好的長漫畫。思路截然不同,當然需要正面競爭。
顧逸本來選好的主題是:2018年,窮充的青年們還會選擇愛情至上嗎?目標讀者是渴望愛情的年輕人,囊括了找不到工作,畢業後一直在啃老的青年;被結婚吸血了六個錢包生了孩子卻感到空虛的女性;高學歷卻一樣收入低,勉強打拚也擠不進大城市門檻的異鄉人;以及窮忙又充實,面臨房價直接躺平,只熱衷聚會和快餐愛情的上班族……選題直接被Pony針鋒相對,畢竟她剛剛嫁了住在上海市中心的丈夫,聽說搬家去大世界附近,和公婆住在30平方的房子里,但她是江蘇小縣城裡的人,外貌姣好,算是配平成功。她的選題很直接:「愛情歸根結底是要匹配,無論星座血型,還是性格和脾氣,配,才能長久。」
顧逸坐在凳子上搖頭:「尋找100%匹配的人,是要找器官移植供體嗎?」
「我的意思是說,時代變了。旗鼓相當,勢均力敵才是現在都市人的愛情。」
「那是因為人類進步了,學會了在要求平等的基礎上談感情。但直接說精確計算,那是在感情里搞統計學。」
「那你說什麼是愛情。」
「說不清楚,但是認了,什麼都不在乎了,願意為了奔赴一場單純的感情而跳入複雜的人性和世俗里去爭奪,這種才是愛情吧。」黑屏的電腦映出自己的臉,她並不太高興,不知道為什麼想起梁代文,又很快回過神來:「我明白做專題一定要用更主流更能誘導讀者去轉發的觀點,讓女性更獨立更謹慎擇偶也是對的,但我們就灌輸給讀者這樣單一的信號,他們說不定會在愛情開始的時候,覺得不夠勢均力敵,就把苗頭直接掐了。《泰坦尼克號》Rose看見Jack的時候直接想,哪裡來的窮鬼,衣服都沒logo,電影十分鐘就能結束了。」
會議室的人都被逗笑了。傑奎琳坐在冰冷的桌面盡頭,筆尖敲了敲桌子:「先按Pony的角度寫。顧逸你留下。」
選題競爭失敗很正常,無非就是下次再戰。顧逸心裡嘆了口氣,深信「勢均力敵」的獨立女性,大概率傑奎琳也一樣,畢竟做到這個位置還未婚。在同事都離開辦公室時,顧逸倒有點好奇,傑奎琳和年輕男孩談戀愛的心態,算是用經驗和金錢換青春的「匹配」,還是不屈從於世俗的「真愛」?
傑奎琳穿著一身黑,手機在不停地震動,忙。有些冷的辦公室里,她的話也跟著冷了:「做了這麼久新媒體,不知道選題是要迎合大眾的嗎。」
「那前一陣您還叫我寫新的東西。」
「你剛才那一段話,會議室里有一半人都聽不懂,怎麼讓讀者懂。需要停下來二次思考的東西就是沒有傳播力的。」
顧逸當然明白傑奎琳話里的意思,大眾讀者的閱讀水平,不會站在「勢均力敵」的肩膀上重新審視自我需求,而可能直接看到媒體鼓勵大家不顧一切追求愛情,在評論區亂噴一氣。傑奎琳想要的是在保持格調的情況下,儘可能有更多的讀者,爭議也盡量不碰階層和時政;熱點和尖銳的問題可以釣魚搞熱度引戰,但沒必要,人們可以為了熱點和尖銳的問題吃瓜,為愛豆和分手情侶站隊,但愛情這種大又模糊的話題反而無聊,人們反倒提不起興緻。
「早沒發現你這麼伶牙俐齒。」
顧逸心裡想,那不是早沒發現,後面也不能讓你發現,脫口秀要是讓你知道了還了得。她裝作軟弱:我就是勤反思……」
「你以為自己真的懂嗎?」
顧逸被這個反問控制住了,一個住在出租房裡有上頓沒下頓的二十六歲年輕人,的確視野受局限。於是她反唇相譏:「我的確不懂。」
「那你該怎麼做。」
「我想……漲工資。貧窮讓我目光短淺。」
氣氛突然尖銳了,顧逸屏著呼吸看傑奎琳,眼神里滿是可憐,傑奎琳不吃這套:「拿出點成績來。被扣工資又在開會時胡說八道,公司這麼多眼睛看著,怎麼加薪。你的確是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浪漫,想想怎麼能為公司所用,多交點選題給我,出去吧。」
退著走出會議室的門,顧逸也沒能解開疑惑,說話比梁代文還沒溫度的傑奎琳,是要栽培她嗎?
這種機會不能放過!
為了證明給傑奎琳看,顧逸連ounce都不去了,結結實實在辦公室加班,每天晚上想出三個選題發給傑奎琳,再被她無情退回,偶爾保住一個……傑奎琳在小辦公室打電話,她在門外對著電腦寫稿。熬不動回家前,顧逸打著哈欠,傑奎琳還沒走——不是謠傳她有小鮮肉男朋友嗎?這種工作狂哪裡來的男朋友?
實習生悄悄發微信:「Lindsey,不要和大魔王學,她是工作狂控制狂,你想成為獻身工作的女人嗎。」
傑奎琳的辦公室冬天幾乎不開空調。耐寒的女人,似乎很享受被凍得清醒的感覺。而她還是有點觸動,兩個女人,工作之外毫無聯繫,在辦公室里卻像有了什麼秘密,開著燈,共同加著漫無盡頭的班。
回家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梁代文,顧逸心裡像有石頭落了地,家裡有人的感覺太好了,哪怕不是戀人是朋友,此刻累得不想說話,也會心頭一熱。而梁代文說,走,跟我去卧室。
顧逸立刻精神了:「啊?」
「給你看點東西。」
「梁代文,別誘惑我進卧室啊,我跟你講我不會從的,是不是看見我胸大腿長了,我告訴你,我不是這種熱愛聲色犬馬放浪形骸的人,不靠這個抵房租啊!」
男人忍無可忍指著床:「誰叫你躺床上了,去床下。」
「啊?」
「鑽就是了,乾淨的,我讓阿姨認真打掃過。」
顧逸彎下腰,遲疑地看了看梁代文:「這是什麼新奇的play,是不是想了新的方法整我。梁代文,要是敢侵犯我,我和你拚命。」
梁代文語氣不容反抗:「快點鑽。」
沒等躺好,梁代文就關了燈,顧逸的背蹭掉了什麼東西——床板上粘了什麼?等她轉過頭來,近距離的光亮嚇了她一跳。眼前是夜光的小星星,和兒時玩過的夜光吸管疊成的類似,小小的,一顆兩顆貼滿了整個床底,臉和手似乎都被夜光染色了。梁代文也躺在地上蹭進來並肩躺下,又不靠近她,只平靜地把手撐在腦後。顧逸張大了嘴:「你怎麼會想到這個……」
「星星和月亮會發光,是什麼原因?」
「不是天體運轉嗎。」
「我現在不會做夢,但童年時會。那會兒我堅信星星不發光,還經常和小朋友吵架,是因為夢見月球上有很多散落的星星,穿著白色夜光裙子的小朋友拿著掃帚在月亮上掃來掃去,聽從指揮攤開鋪平,或者掃成彎刀的形狀,於是月亮會有陰晴圓缺,其實是很多心存浪漫的小朋友在拚命地掃星星,會有長大的小朋友離開,又會有新的小朋友帶著掃把趕來,所以小時候我很喜歡看月亮……上次去迪士尼回憶起來,夜裡看你心情不好,就想和你分享一下這個夢,這個世界普通人能看到星星,其實不是星星發亮,是不停為夢想揮動掃把的女孩。不過——看到了就好了,快出去吧,地上很冷。
誰會在這個時候在乎冷。顧逸痴痴地盯著星星,捨不得爬出去,還抓住了企圖跑掉的梁代文:「都是你自己疊的?」
「買的。但是我自己貼的。」
「這算是哄我開心嗎?」
「不知道。我就是想起個夢,給你分享一下。」
不知道算不算是三流青春電影會出現的橋段。如果是正常男孩,她肯定覺得低俗,老土,矯揉造作;而躺在身邊的可是幾乎不會表達情緒的梁代文,不知道外星人是不是接收到了人類拚命示好的信號,微弱地也發出一點點回應。以及——掃星星這種童話,也太浪漫了點……
「梁代文。」
「嗯。」
「所以你以前能做夢的時候,是個很浪漫的人啊。」
「好像是。」
她很想順勢問下去,究竟是什麼讓他變成現在這樣毫無感知。再等等,還不是時候。但這種情況,她不可能不貪心……比如……梁代文能主動擁抱她,或者,不由自主地想要主動來觸碰自己。
想到這兒她身體緩慢地挪了挪,手臂貼到梁代文,熱熱的。這麼近又是床下,這種浪漫的場景,正常男人估計,至少可以牽個手接個吻吧?
而梁代文突然說,真熱。是不是空調開太高了?
說完便爬了出去,只留下顧逸一個人在床下看著星星發獃。但奇妙的感覺在心裡滋生,從前如果是毫無反應的梁代文,她大概也不會有慾望,而就是這一點點晶亮的回饋,讓她有了新的野心。既然都要觸碰隱秘的私慾才能得到,那豁出去了,下一個目標,梁代文可以抱住她,用什麼方式都可以,肢體接觸,一定有化學反應。經歷了上次的恐高症,她再也不要去那種雙腳離地的噩夢了,只要能站在地面,都可以。想到這兒她給余都樂發了需求,余都樂秒回:「小事。」
沒過多久余都樂在五人群里發了條消息:「要不要玩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