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什麼巧克力蛋糕吃完這麼有勁兒,失戀士力架嗎
地上擺著個空空的伏特加酒瓶,沾滿酒味的紙巾扔進垃圾桶,整個房間都是酒味。不喝酒的梁代文,在柜子里翻出一瓶紅酒,看了半天上邊的標籤,目光卻有點彌散;用小刀划過封蓋,又拿著開瓶器慢慢旋入軟木塞,不熟練的人,像在鑽木取火。而這一系列動作,曖昧得顧逸咽了咽口水。
「啵」地一聲,軟木塞順利拔出,顧逸如夢初醒地一抖。坐在地板上的梁代文拿著軟木塞看她一眼,沒說話,只和她一杯一杯地喝酒,搞得像是桃園結義。喝到雙雙打酒嗝,靠在沙發上的梁代文目視前方,黑襯衫經她的手碰過,扣子在扣眼裡一半,領口依舊沒有打開。顧逸坐在另一邊,周身被酒精麻痹再被空氣里的味道籠著心智,身體都跟著潮熱起來。此時此刻還冒出個段子——一個女人能在男人身邊殷勤而毫無性慾地堅守還倍加愛護,那這份感情應該是——母愛。
到了這份感情該變質的時候了。
「我最近抽不到ounce的脫口秀了。」梁代文先開口。
「你前一段時間運氣太好了。見我這種人,的確是會消耗點幸運的元氣。」
梁代文把手指在嘴角推了推,算是發自內心地想笑。顧逸不知道該欣慰還是心酸,他在隨著時間進步,像個脆弱又努力的小孩,卻因為早已成年,不會得到任何人的誇讚了。
「我這一個月幾乎都沒在家,給一個盲人學校設計了滑軌樓梯的扶手,樓梯的牆邊做了個軌道,有承重,視力障礙和肢體障礙的學生可以推著它順利上下樓。關醒心以前和沈醫生聊天時說過一個經歷,小時候學習過很多辭彙,但對『大海』和『天空』這種詞最親切,很大很廣闊,就像她身處的黑暗一樣。導致她擁有了視覺後,對藍色一直很難接受,因為她總覺得大海和天空就該是黑的。」
顧逸想起余都樂經常送給關醒心的藍色矢車菊。
「我在感受不到感情時,總是想起關醒心的這個比喻。」梁代文靠在沙發上:「正常人都習以為常,而我無法理解和接受的東西,我就換一種方式去理解,就像關醒心覺得大海該是黑色一樣。有人會覺得我可憐,我就會覺得這可能是站在高處對我的凝視;有人說我難接近,也許就是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些什麼——可能也有一些偏差,但不算錯得離譜。」
顧逸看著梁代文的房間,這才明白,梁代文擁有這麼多東西,都是他偏差的理解所獲得的擁有。「感同身受」這種辭彙,對梁代文來說,簡直殘忍。
「今天有個盲人女孩來我工作室感謝我。上周被邀請去做過演講。有個大概是班長的女孩,父母陪同來了辦公室,說以後也想成為我這樣的人。趁她父母出門挪車,她突然臉紅著問我,能不能和我結婚。她只有十五歲,我想,她可能是為了完成一次暗戀來的。我和她說,你一定會等到一個願意真正喜歡你,發自內心地想要和你共度餘生的對象,結婚,要等到那個能給你承諾的人。而她只想問我願不願意。那一秒我說出的『我願意』,是心甘情願的。可能我希望她幸福吧。」
「你太善良了。」
「有嗎。」梁代文坐在桌上,看著被紙劃傷的手指:「可能也是想到了前女友。」
顧逸像被釘子釘住了。
「我也曾經用過錯誤的理解去對待過身邊的人,前女友就是。那會兒我還是個家居設計師,去參加Loewe的party坐在里廊喝酒,她拿著酒杯來問我能不能加個微信。我說,怎麼,你喜歡我嗎?她點了點頭。我說,那你親我一下,她憋了半天走了,但後來告訴我,非常想吻我,但當時不敢。而酒廊對話真相是,我按照正常男人的套路去回答,第一次和女生這麼直接地說話,沒有任何感覺。但她後來說,她被這種淡漠的挑釁狠狠地擊中了。我才知道,沒有表情的欺騙,也能獲得女孩的喜歡。後來她得知我是述情障礙,不是個能給別人愛的人,以及那個酒廊的初遇,台詞都是我毫無靈魂地說出來的,就分手了。」
「……」
「但很奇怪的是,後來回憶起來,那段話雖然不是發自內心,但的確挺美好的,可能以後再也遇不到了,第一次的感覺留給了第一個人,沒有其他人知道,時間久了這段屬於兩個人的回憶的確給我留下了什麼,我有了貪婪的想法,想變成正常人……」
這是梁代文第一次說出這麼多話——他是在努力敞開心扉,卻偏偏選了個最讓她發瘋的片段。他從一段失戀里後知後覺,學會了正常男人都會有的貪婪。她心裡升起一種妒忌,那種明知覺得不可能的人把可能性讓給別人,令人神往到發瘋。究竟什麼樣的女孩會讓他有一瞬間的心軟?她難道不能獨佔嗎?面前那塊蛋糕撞碎是對的,即便不是被掛著帶走再摔到地上,她的忌妒心也熊熊燃燒,梁代文如果是這塊蛋糕,她會想要把他切開,一口一口狼藉地吞下去,蹭在手上的也要一點點舔舐,貪婪地嗦手指,不給別人覬覦的機會。
她有佔有慾脹得發瘋。從前在梁代文家時,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忍著難過問,那後來為什麼改行了?
「家居設計很多人都能做,但無障礙設計沒有,Google也剛剛設立這個職位。我想為這個被誤解的群體做些什麼,我們都想成為被理解的那一部分,所以,我想試著做。」
「那感情呢?」
「對在乎的人,我不想再演了。不到非常確定自己能行,就一個人。」
她趿拉著拖鞋去洗手,梁代文說:「你受傷了?」
「沒事,鞋子不合腳。別人貼的,我自己都不會當回事。」
身後的人突然不說話了。她也不再解釋,空氣里奶油的氣息極其微妙,甜膩的氣息泛著焦味——還不是因為火太大,該用打火機的時候非要用火槍。
她猛地想明白了,梁代文之所以把她帶回家,叫到家裡,是因為他認為家是絕對乾淨,只給絕對信任的人出現的地方,以及,自己絕對不會對人有任何其他方面的慾望。
所以,她得到的答案是——梁代文喜歡她,卻絕對不會輕舉妄動;以及,他沒有完全敞開心扉,還有很多秘密,她不知道。
但她忍不住了。
她拿起包,踩著鞋子靠在玄關,踩進去就要磨到創可貼:「梁代文,以後我不會來你家了。」
「嗯?」
「我們已經不是同居室友的關係了,如果你只拿我當朋友的話,今天我還睡在你的沙發上,你睡在床上,看起來依舊很和諧融洽。但我搬走了,不再依附在你的藩籬下,所以,你現在不能再這麼無所謂地叫我到家裡來玩,我不是無所謂的人,選擇也不止你一個——你聽懂了嗎?」
站在14樓等電梯時顧逸想,關醒心曾經提醒過她,千萬不要和梁代文說類似絕交的話,她可能真的搞砸了。但按兵不動,她做不到。就像「感同身受」這種詞對於梁代文來說很殘忍一樣,「坐以待斃」對她來說,她也沒有十足的耐心。關醒心的節奏屬於她自己,顧逸的節奏是——她要破壞梁代文這個機器人的使用路徑。
電梯門打開,她看著合上的門,有些心酸地想,再見,這個地方即便留下過美好的回憶,她也不想再來了,沒有人願意為了等一個人一次次來蒙羞。
門縫突然伸進一隻手,嚇了顧逸一跳。門開了,是穿著黑襯衫的梁代文。這人是有什麼喜歡被門夾的習慣嗎?酒精可能起了什麼作用,以她的了解,絕對不會追出來的男人,此刻面色蒼白地擠進電梯,門在身後關上,電梯徐徐下墜。
她整個人都呆住了。
白色的燈光下,梁代文開了口:「我可能……暫時還沒有愛別人的能力。」
「但是我有。你有沒有想過,我失去耐心的那天怎麼辦?」
「你沒有耐心教了,對不對。」
顧逸不說話,電梯下到七樓,深夜裡,1到15層都沒有人點亮,此刻,無人打擾。
梁代文領口的第一顆紐扣依舊系得很緊,眼眸黝黑清亮。她突然橫了心,梁代文,無論你是不是病人,此刻,你還是我喜歡的男人,喜歡到心都要爆炸的那一種,如果現在是我見你的最後一面,我不能就這麼算了。
她踮起腳用力地拉過梁代文的衣領,紐扣在那一刻開了——是她剛剛在沙發前解開的一半。領口敞開露出鎖骨一小塊皮膚,還露出乾淨的脖頸。出於本能,梁代文的嘴唇向後躲閃了一寸,到現在,禁慾系的男人依舊在避開她,打定心思要做個虔誠的神父。
而她目標根本不是嘴唇。脖頸那一小塊皮膚,她對準了狠狠地吮了下去。身上有酒精和木質香水氣息的梁代文,在那一刻沒有推開她,準確地說,她也不肯,衣領被她死死抓住,她也在緊張,耳朵就貼在梁代文的下頜線,他明顯在發燙。這一口她吮得太狠,到達一樓的聲音響了她才鬆開手,白皙的頸項多了一塊紫紅色的草莓印,可能太用力,毛細血管的紋路都看得清。
她後退了三步走出電梯,每一步都看著梁代文錯愕的眼睛。電梯切斷了視線,門縫裡的最後一瞬,她掉頭就走。
走下電梯顧逸被灌了一身冷風,她本來在電梯里想,如果梁代文有反應,今後她可能會有一個男朋友,虐戀情深,不見得有好結果,但至少彼此擁有;如果沒有反應,今晚的她可能就是失戀的開始。但電梯那一節,的確超出了她的預料。走出小區前她回過頭看了一眼一直沒有帶走的自行車,此刻她也不打算帶走了。
有點興奮。顫抖卻渾身充滿力氣,她有點費解,梁代文給她吃的巧克力蛋糕到底是什麼,失戀士力架嗎?她自己的人生,她要自己把握。愛情的情節,從來都不需要別人幫忙,也不需要被命運牽著鼻子走,倒霉的摘星人,反轉不是從來都要靠自己改寫?
「嗨。怎麼在這兒遇到你。」
顧逸抬起頭,是許冠睿。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衛衣,頭頂罩著衛衣帽子,因為冷而後背微駝。最近的酒吧在兩個街區外,他應該是喝過酒走夜路,正好碰到她;顧逸禮貌地說,朋友住在這附近,我打車回家。
叫車軟體都沒有打開。顧逸低頭擺弄很久,許冠睿插著口袋笑著打量她,也許是在猜測她從哪裡來。顧逸被看得窘迫:「為什麼這種表情看著我。」
「沒有,我是覺得,太可憐了。」
「嗯?」
「見了喜歡的人難道不該開心點嗎?三次了,都是現在這樣的表情,頹喪、委屈、不甘心。誰把脫口秀演員惹成這樣的,為了給你增加素材嗎。」許冠睿伸出手:「啊呀,下雨了,來得很是時候嘛。」
「什麼?」
「沒什麼,就覺得奇怪,我只要看到你就下雨。」
雨下得比想像得大。顧逸想去雨達下,被許冠睿一把拉住,衛衣的帽子也拉下來:「別走,來淋個雨,我陪你。」
「瘋了吧?」
「上次我就跟在渣男的段子後面幫你貼創可貼,好尷尬。現在又有雨,我是不是要借這個機會澄清一下。」
「我磨傷的地方還沒好……」
「痛的地方也不只這一處吧。總想著把傷口養好有什麼意思,人不就是有傷疤揭開了再反覆的動物嗎。」他的劉海已經淋濕了,眼睛緊緊閉著一隻,應該是流進了雨水:「別怕痛。怕痛有什麼意思。」
顧逸突然把手裡淋到的水珠彈到他的臉上。許冠睿躲了一下:「哎,遊戲這就開始了嗎?」
雨落在地面,每踩起一步都會濺起水花。顧逸忍著痛跟著許冠睿跑了長長一段路,嬉鬧得整條街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聲音,腳真的痛,但她突然起了玩心,想跟貪玩的男孩鬥鬥氣。跑到一家酒吧附近,門沒關,裡面的音樂漫在街道,是TheWeeknd的starboy。許冠睿笑著嘶了一聲:「我是不是沒有什麼翻盤的機會了。」
顧逸被他逗笑,starboy,中文翻譯:踩著星光腳踏幾條船的花花公子。而他牽起顧逸的手抬過頭頂,示意她從手臂轉圈鑽過去。雨中隨意的舞步,男孩身上是麝香混合煙草的味道。顧逸的頭髮全都濕了,鞋底也在打滑;許冠睿另一隻手護著她,舉止都是浪漫的紳士。能舒心地笑一次,明明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總是看著繃緊的臉,她也累了。
「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你是不是對每個女孩都這麼好。」
「讓女孩開心不是我該做的事情嗎。怎麼,這就開始想要獨佔我了嗎?我很貴的。」
「哪裡貴?」
許冠睿揚起一邊的嘴角指了指胸口,是心臟的位置。接下來手指貼在了顧逸的嘴唇——別再提問。顧逸在雨中被淋得濕透,看著許冠睿,也跟著笑了。酒吧里有人出來撐傘,投過來的目光像在看瘋子。
回想起來,那個帶著血絲的吻痕,頗有些像心臟的形狀。在她的字典里,的確本來就有浪漫二字,沒有人能輕易剝奪她浪漫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