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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所屬書籍: 失笑

29.沒理還要佔三分,得理為什麼要饒人

在電視劇里看到的派出所,一幫人要蹲著抱頭在牆角受訓,彷彿是犯了錯被教育的第一環。而真的被抓進來才知道,調解室里溫暖明亮,和老房子一樣有潮味。問詢室里的警察也沒那麼凶,指著喝了酒搭訕的黃毛三位說,喝這麼多,不怕醒酒之後就進拘留所了嗎?

「大哥,誤會了,我們就是想加個微信認識一下,怎麼就打起來了。」

陸銘還在系袖扣,話不多卻都帶著情緒:「拿著女孩兒的隱私做威脅,加到微信用來幹嘛,人身攻擊嗎。」

警察指了指陸銘說你少說兩句。

顧逸坐著的位置能看見電腦屏幕,筆錄小小的屏幕外,文件夾類目都看得清,網路詐騙,尋釁滋事,入室搶劫……正當瘋狂吸收素材琢磨段子的時候,警察瞪了他一眼:「幹嘛呢?坐遠點。」

「我是個說脫口秀的……」

「我讓你坐遠點。」

顧逸乖乖地端著凳子後退了幾步。關醒心抱著手臂失神,第一次來警局,楚楚可憐的眼神一看就是受害者,說話都在抖。陸銘把外套披在關醒心肩膀,手被離開,攏在懷裡陪她錄筆錄,鬧事打頭的男人說話依舊陰陽怪氣:「拜託,你裝什麼啊,你不是都和已婚男人開房了嗎。」

警察看了一眼關醒心,用筆指著陸銘:「拳頭放下,到你了。」

手機沒有沒收,許冠睿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回。他分享了一首《MoonRiver》,試探地問了一句:「所以你在ounce說陷入單戀,是什麼樣的人?」

她捏著手機,想到梁代文就鼻子發酸。即便有朋友一同落難,這種暫時失去自由的「蒙羞」的心情讓她無措。也就是短短的兩三個月而已,她脆弱的時候總有梁代文出現,現在寂寞暴露在空氣中,令她慌亂。沒有了在乎的人,本以為是堅強地守護自我,而實際上只是赤裸地面對孤獨罷了。

關醒心喃喃地說:「對不起。」

「這又不是你的錯。」

「是因為我才打架到這兒來的,如果因為我有了案底……只有我一個人不幹凈就夠了。」

「別這麼說。」

「前幾天我去ounce找余都樂。木頭樓梯到二樓很長,我穿得鞋子很輕,走到一半有了惡作劇的念頭,想嚇唬他。二樓有人在說話,他說,『你現在喜歡的那個女人可是個和別人上床到人盡皆知啊,還是個收打賞的主播,你不會覺得有點膈應嗎?會吧會吧?』說完這句我正好走到二樓,余都樂背對著我抽煙,回答那個男人:『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那個男人大笑了很久,我趕緊退回去下了樓……人不可能完全忘記『案底』,對不對?」

熬到了三點,一屋子的人都沒了精神。警察問詢清楚驗傷完畢,調解的每一個字都是人民幣,店家應該是已經被鬧事不止一次,一切照價賠償即可。顧逸心疼嘴角淤紫的陸銘,吃個飯伸張正義,欠債更多了。而黃髮的三人不肯接受調解,堅持要先出手的陸銘賠償。警察說,那進入辦案階段吧,都去拘留所,拘留了出來也是要調解的,你們考慮清楚。手機隨身物品放在筐里,走。

看起來是個持久戰了。顧逸琢磨著想請假,給人事發消息前先給許冠睿發了定位:「不好意思,我跑局子里來了,沒回復及時。」再抬起頭看著三個鬧事的男人,沉默半晌,還在猶豫。警察把記事本往桌上一甩:「自己考慮考慮啊,我要換班了,沒時間陪你們調解,拘留所里三教九流的都有,打架鬥毆比你們狠,一起交流。」

顧逸趁機看了電腦屏幕,素材都記得差不多了,最矮的黃髮先泄氣,說那就賠吧,明天還要上班,耽誤一天薪水更虧了。

從調解室走出來顧逸還有點捨不得,以及,羨慕警察——地上都是段子,掃一掃揣口袋裡就能上台了。坐得久了又餓腿還有點軟,凌晨五點,陸銘去劇組的車在莘庄集合開去嘉興,他趕不上了。他倒是不太在乎,指節捏得咯咯響:「這種劇還可以再接,但我見不得你們吃虧。」

用的是「你們」,而不是「你」,剋制地保持了距離。黎明的第一縷光就這樣照射在關醒心身上,回敬給陸銘的微笑彷彿一個深入其中的契機。轉過身的功夫心漏跳了一拍,梁代文就站在不遠處,轉過身正對著她深吸了一口氣,微妙的像是有了表情,彷彿在說,等很久了。

關醒心跑過去給梁代文一個擁抱:「不好意思,我說得可能嚴重了點。主要是不知道該找誰了。」

「是有點狠,帶著陸叔,取保候審和緩刑這種都說出來了,我以為你們殺人放火。」

說這句話時眼睛一直在顧逸身上。關醒心脫開擁抱看到了梁代文脖子上的淤血,立刻回頭看顧逸:「小兔子,這你弄的嗎?」

「狗咬的。」梁代文面無表情。

關醒心挑了挑眉毛:「被喜歡了才會被咬,經歷了就免疫了。」

「但會難受。」

她突然發現自己不能輕易地叫他名字。那個自帶著些微妙韻律的名字,每次叫他都像有些屬於他靈魂的浮塵被帶進了唇齒,時間久了,他身上的東西都讀得懂了。此刻她終於明白了,「難受」的含義是,他喜歡她。

她在等什麼,等梁代文走過來擁抱他嗎?還是靠近了說,你看,我就知道,你沒有我不行——過去幾個月養成習慣了吧,現在委屈得要命,不還是要靠我來救人。即便是其他人不懂也沒關係,至少她明白了。那一瞬間她有點感動,梁代文發出的信號——接收成功。但怎麼能這麼早就告訴她信號接收成功,總要信號再強一點,再明顯一點,讓他自己也接受得到才可以。她惡趣味地想,負面情緒還真是有助於提高人的共情能力,那現在自己能做點什麼讓他更共情,畢竟你也和我一樣難受,才算道歉。

有計程車停下來,顧逸轉過身去,心裡就一個念頭,繼上次給上帝刷火箭之後,這次是刷了嘉年華了。不光是自己,連關醒心和陸銘都愣在原地,陸銘說,這下好了,不去演戲改看戲了。

鑽出來的是穿著衛衣踩著球鞋還沒睡醒的許冠睿:「啊,你已經出來了。昨天演出遇到還好好的,怎麼就突然進局子了?我本來覺得應該沒事,但你大半夜發這種信息給我,也許是找不到人幫忙,我有點擔心,就來了……」

錯開人影,他看到了梁代文,彷彿那個深夜沒有回答的問題也隨著清晨的泥土氣息解開了,梁代文的目光釘在許冠睿身上,許冠睿的笑容錯落地分給同一個方向的梁代文和顧逸,別有深意地點了點頭。一切就這樣自行安靜了下來,攤販,車輛,卷閘門……顧逸夾在中間,冥冥中覺得這像是什麼奇怪的預示——成年人的世界由無數次timing組成,事件發生都稀鬆平常,而就是拼湊在不同的時間地圖裡,組成對或錯的人物關係。

梁代文這次卻沒像在密室那次一樣有敵意:「我要趕飛機去北京,你們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

什麼?這次不吃醋了嗎?她信號接收失敗?

正窘迫的功夫,審訊的警察下班了,在身後喊,哎那個小顧,顧逸,你過來。

還有什麼事沒完嗎!顧逸脖子一縮:「你叫我?」

「加個微信。你們那個脫口秀,警察能不能講?」

太離奇了。這事情簡直太離奇了。顧逸完全想不到有生之年會在吃頓飯的功夫被人拎著脖子帶進派出所,還差一點被拘留;更沒想到她辛辛苦苦偷窺來的素材沒用上,反倒把真警察給請來了。這位姓潘的警察三十齣頭還單身,閑暇時間尤其喜歡湊熱鬧,滿口嚼碎銀子一樣的上海話,嗶嗶啵啵地給她發語音,湊了一段脫口秀,也不為了賺錢,就為了登個台。顧逸一邊幫他申請一邊想,警察都有個上舞台上電視的明星夢,這種人幸虧有鐵飯碗,不會搶他這口飯。

「大家好,我叫潘濤,是個派出所民警。今天突然來到這兒很唐突啊,警察跑到這來很罕見,別害怕,不是查消防,也不是來驗頭髮的。我們穿著警服來到巨鹿路襄陽北路這一片呢,就會引起這附近很多酒吧的警惕,但今天我是來登台的。你們不要怕,當然了,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也收一收啊,收一收。」說完在嘴邊比了個抽水煙的動作:「想打架的也控制一點,你們喝了酒很容易衝動,我知道,不然我今天為什麼來呢,我就是在警局辦案認識你們演員的。」

顧逸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為什麼突然想要來這兒呢,來了是想讓鼓勵你們花錢,花到自己想要的地方,不然都被騙了。最近辦案子辦得,冊那,單調,重複,都是微信詐騙。最多的分兩種,一個是倒賣黃金,貪便宜都是什麼樣的呢,陸金所理財群,海天證券群,羊毛群,裡面潛伏一些嘴甜的賣相好的男孩子,加了微信發黃金老鳳祥足金克重手鐲,內部好價1880,現貨餘2,老阿姨么貪便宜又喜歡和年輕那孩子聊天,網購下單,以為自己賣到寶了,沒過幾天烤漆磕掉了,來報警;還有一種就是找不到對象的男孩子,相親沒有一次成功,突然遇到膚白貌美氣質佳的女孩子,天天哥哥哥哥地叫,叫幾句就要打錢買禮物。這些小錢嘛,男人還是捨得花的。聊得熟了,女孩子爺爺就生病了,非常著急啊。但是女孩子呢也絕對不是靠男人的,爺爺有一片茶園,買點茶葉就可以了。也算是幫妹妹度過難關,錢么打幾次,妹妹人沒了,來報案。」

「我們一開始都覺得男孩子嘛蠻可憐的,長得也不怎麼樣自我感覺還不錯,說一開始覺得妹妹是真心喜歡他,愛是相互的,他才發了善心,後來知人知面不知心。情況多了我們也忍不住了,買了面鏡子放在問詢室,遇到這種就問一句,你們看看你們的樣子,看得見吧?佔便宜也是相互的呀,你覺得人家佔便宜,當初是不是奔著人家那些黑絲襪和露胸照去的。你們不要覺得我們在編故事,不是的,手機給我們取證,刪掉的都可以復原,你們聊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缺不缺德,我們都知道的……」

顧逸坐在台下和余都樂對視幾眼,慚愧地搖了搖頭。不怕專業選手,就怕有天賦的業餘選手進場。幸虧脫口秀行業窮,演出費沒幾個,不然虹吸效應,她和余都樂要雙雙沒飯吃。送佛一樣把潘姓警察送走,承諾他下次見卻再也不想見,顧逸回來靠在了沙發上:「我本以為我足夠倒霉了有靈感,沒想到人家上個班天天有人送段子。」

余都樂叼著電子煙說,你怎麼跑局子里去了。

又不能完全說實話,顧逸轉了轉眼睛:「陸銘和隔壁桌的人不小心杠上了,我和關醒心案件相關人,就跟著也被抓了。」

「他……和關醒心走得很近嗎。」

「我不太知道。」

「梁代文呢?也被抓了嗎?」

「他在門外等,不慌不忙,看我們沒事,還趕飛機去出差。」

「你們倆怎麼回事,最近他也不來抽脫口秀了。」

「這個慢熱的男人,鬼知道。老娘也很搶手的,前幾天那個說我媽和單戀的段子他幸虧沒聽到,不然他還以為我多喜歡他。」扯開話題聊了幾分鐘,顧逸才裝作不經意地提起:「我突然想不起上周二誰來ounce演出了,你還有印象嗎?」

「哦,Steven,這人挺煩的,不停問我關醒心之前視頻那件事。我礙著這是上班的地方沒法揍他,只能晾著。希望下次別讓我見到……」

顧逸都能猜得到那個畫面,關醒心聽到那段玩笑跑上來時,余都樂忍著怒氣背對著她坐在窗邊抽煙,壓抑著想要打架的慾望說出的「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本意是不在乎喜歡的人有什麼過,而去被關醒心誤認為了余都樂瞧不起他。述情障礙誰都有,人的本意從口中說出的一刻就失真了,再加上表情和語氣的缺失……誤會,應運而生。

而余都樂說:「前幾天關醒心讓我把放在她家裡的衣物拿走,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難道就是因為這件事嗎?因為開房視頻,她身邊有很多蒼蠅一樣的人。如果她不需要我可以直說,讓陸銘回家也沒關係,但至少要保證安全。」

「你別這麼想——等有空我幫你去打探一下。」顧逸表面不說,內心裡還是翻了個白眼,余都樂這個想法也是有點惡意,關醒心這種被已婚男人擺過一道的人,和陸銘就算再曖昧,也不會把他帶回家,何況陸銘喝多了還打架……

余都樂煙抽得很兇:「她住的地方雖然是Loft,看起來挺安全的,但這種商用樓里美甲店和教吉他的工作室很多,人員很雜的,她長得漂亮,會很危險。」

「放心,人低調沒事的。」

「你大概不能明白美女被騷擾的程度。」

「這話太冒犯了。」雖然抱怨,顧逸的確知道美人的生活多紛擾,之前和關醒心逛街,關醒心被搭訕了三次,要拍照的,要加聯繫方式聊聊天的,單純想揩油的……她在旁邊像空氣——不具備保鏢價值,也被美人比得黯然無光。

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顧逸只說,我的包在後台,一起下班。跳上台鑽進幕布,本該空無一物的被沙發上坐著人,她嚇得跳起來,一腳被褶皺的地毯絆了個人仰馬翻。

梁代文怎麼會在後台沙發上?

她想保持五體投地,丟人,太丟人了,明明之前在電梯里倒退著走出去挑釁得非常成功,現在這算什麼,行大禮嗎?紅色的幕布後面只有他們兩個人,門外余都樂還推沙發擺凳子,吱吱嘎嘎叮噹亂響,顧逸心裡也跟著亂套,一身黑,頭髮剃得整齊,一掃之前的頹喪,站起身氣勢洶洶,什麼意思,是要端她的場子嗎?

他只彎下腰把她撈起來,動作溫柔又曖昧,表情卻是冷的。顧逸做了個拒絕的手勢,坐在地上和他示威——穩住,她顧逸已經不是那個退堂鼓敲得震天響的女人了:「你、你怎麼在這兒?」

竟然結巴了!

「你也挺漂亮的,別聽余都樂瞎說。」

顧逸連刷地紅了:「你偷聽我們說話!」

「就隔一塊幕布,我大大方方在聽,什麼偷聽。倒是你——前幾天什麼單戀的段子,幸虧我沒聽到?」

「……你今天不是沒抽到嗎?」

「買酒加過酒保微信,他今天有事,就買通他替個班。」

還能這樣操作?他什麼時候買通酒保的?而且自己竟然完全沒看見?也是,演出的時候酒吧是滅燈不允許走動的。但自己連對梁代文的雷達都沒了嗎?帥哥不是該招蜂引蝶的嗎?主要是余都樂也沒發現,梁代文是把自己藏得多不起眼……不過酒保因為下頜生痘痘,經常戴著黑色口罩,只露出鼻子和眼睛,付款就指指二維碼,的確很沒存在感,但這也裝得太像了,她有點懵:「所以我剛才講的東西,還有和余都樂的聊天,你都聽見了?」

「嗯。」

一著急,剛才的對話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自己說過「慢熱」「搶手」「走著瞧」……

鎮定。務必鎮定。她吞了吞口水:「ounce還能買通酒保的?」

「也不是誰都買得通。他買不到PS的《荒野大鏢客》,我送給他了。我得提醒你一下,是述情障礙,但我不是傻子,基本的智商我有。」

「所以……」顧逸在腦袋裡不停運算,派出所門口那次,所以算是信號接收成功?

「所以我來,纏著你給我上課。」

纏?述情障礙的梁代文,一向用詞精確,絕對不曖昧;現在冒出的這句算得上騷斷腿的情話,和從前判若兩人。但仗著是述情障礙,臉上毫無波瀾,搞得像是一本正經。這還沒完,他指了指脖子上的草莓印:「沒理還要佔三分,得理為什麼要饒人。你把我弄成這樣,就直接棄課,我同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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