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Mr.「文件傳輸助手」
最過分的是,梁代文撂下這句印草莓直接就走了。顧逸回到家琢磨了半天,這個人碰巧路過看到許冠睿,留下這麼一句話,也足夠讓人犯尋思,他是卡著時間守株待兔給她殺回馬槍嗎?
的確是梁代文能做出的事情,一天能把時間安排得一分鐘都不浪費的管理大師,下班時間和她偶遇一下扔下句讓人想入非非的話,不多花費什麼精力。
許冠睿搭著顧逸的肩膀,如果這會兒梁代文回頭,正好會看見自己在意的女人被情敵摟在懷裡。許冠睿只說:「噓。拿我當朋友的話就別掙脫,我替你氣氣他。」
「可是……」
「之前都因為他那麼委屈了,還捨不得他傷心嗎。出於朋友的幫助,告訴你一個道理,情侶之間的道歉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解決的——他得和你一樣難受,才算道歉。」
許冠睿喜歡惡作劇,腦子極其聰明,套近乎的道歉方式也讓顧逸覺得,這個人柔和的待人處事就像呼吸一樣自然。靠許冠睿在梁代文面前扳回一局,顧逸卻焦慮得睡不著,隔壁鄰居似乎在家裡……通宵唱K。擾得滿眼紅血絲,她給文件傳輸助手發了幾個段子,又找到許冠睿當年的專欄,電影樂評和日記都看了個遍,天都亮了。他的才情是聽了幾千張專輯和給音樂雜誌寫評論淬鍊出來的。她一直覺得看電影讀書聽音樂揉出的浪漫是架空的,可以毫不猶豫地丟盔棄甲的那種;而經歷了殘酷的生活再擁有浪漫,就像是戴著鐐銬還執意要奔跑。想到這兒她突然困了,半夢半醒地回想起沈醫生那句:述情障礙的病人,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有一部分被毀滅了,威脅到了他們的完整感和身份感,人類就會自己關閉心門……
她夢到了戴著鐐銬的梁代文。因為她剃丟了一塊頭髮又劃傷手臂的男人正在往黑暗的遠處走,她大聲地喊他的名字,喊了很久他才遲疑地回過頭,看不到人就掉頭離開。兩個人的距離太遠,接收聲音太難,如果不追上去,他很快就要回到黑暗裡了……
醒來的時候正對著窗帘,陽光透進來,浮塵在臉頰邊慢慢飛舞,像碳酸氣泡的聲音。通感的比喻一閃而過,她主動打開了梁代文的對話框,想了個新方法教他感受情緒。但打開梁代文的微信,她整個人都傻了——昨晚的段子都發去了梁代文的對話框,其中一句還是「體會不到感情就是一種傷害,你得和我一樣難受才算道歉。」
不對,自己明明是對著一個綠色的帶著向右箭頭的頭像發的,雖然是晚上也沒困到會弄錯的程度。再說梁代文的頭像雖然是綠色的,但綠色也分好多種,怎麼就都發給他了?
實在想不通,她滿身的力氣無處施展,在家裡布置新格局。從前貼著邊的床被拖到房間正中,和沙發背靠背,隔成兩份空間。床的左邊是衣櫃,右邊是鞋架,拆了一塊全新的地毯;沙發對面是書架和桌子,算是小小的娛樂和辦公空間。滿身大汗地站在門口,這下樑代文沒有辦法說她收納不行了,三十幾平方的小房子被她分成兩塊,起居和工作分開,是很少人能想到的布局方法。
剛擺完她就反應過來,梁代文的客廳是以沙發為分界,一半用來放書和唱片,另一半用來放乾花和過期狗糧,帘子隔起來,彷彿陰陽兩界。
腦子裡都是梁代文的影子……
怔在原地的功夫,梁代文在群里發了個邀請函,無障礙設計的小型分享會,地點梁代文的工作室。關醒心先回復:「是讓大家去捧場嗎?」
梁代文回了個「嗯」,完全沒有熱情。顧逸都能想像到他對著手機屏幕的樣子,臉像熨斗熨過,彷彿在聊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她在群里回復:「什麼嘛,這麼冷漠,完全沒有要邀請的感覺。」
碰頭的對話來來回回,梁代文才回復了一句:「空餘位置很少,早點過來。」
顧逸是忙完了稿子發給傑奎琳才出門的,到了工作室嚇了她一跳——門外至少站了二十個人,把小小的走廊堵得水泄不通。除去普通聽眾,上次被保時捷接走的女人也在,還帶了幾個穿著不菲的人,細高跟和裹身裙,層次參差的黑色蕾絲,蛇皮紋帽子和暗綠長褲黑風衣,每個都沒在乎溫度,不知是慕名而來,還是只想看看主講人。
顧逸穿著一身黑,想了想還是在包里掏出了暗紅色口紅,背過身去輕輕塗了塗嘴唇。再抬起頭,梁代文的目光正在她身上,停留得有點久。
關醒心擠到顧逸身邊:「你怎麼來這麼晚,都叫你早點來了。」
「我以為只是叫我們來玩。沒想到是個真活動。」顧逸防備地問關醒心:你知不知道那個穿著紅色裙子的女人?之前我也在這兒見過她。」
「啊,章清雅,梁代文的伯樂呀。梁代文讀大學的時候業餘參加過設計展,圖紙用了中國的元素,但又非常符合高定市場的審美,被她挖掘了給奢侈品傢具的設計。現在梁代文的設計稿還被她買走,算是——金主?我開玩笑啦,她一直很欣賞梁代文的,但覺得他太任性,總想讓他回歸正途。她不知道梁代文有述情障礙。」
顧逸想起梁代文說的,畫畫沒有靈感但作為基本功留下來,看來是他謙虛了。跟著關醒心和陸銘坐在前排邊角的位置,余都樂把外套脫下來蓋在關醒心腿上,自己坐在了旁邊的地上。顧逸都看在眼裡,這三角戀越發撲朔迷離。有個穿著CDG的調皮女孩在梁代文辦公桌邊喊:「啊,這是什麼,梁代文,你還有這麼可愛的癖好哦?」
是顧逸在迪士尼送給梁呆的唐老鴨。女孩戴在頭上:「哎,好不適合你,送給我怎麼樣。」
「放下。」梁代文異常嚴肅。
對方還沒意識到嚴重,撒嬌道,幹嘛這麼凶。
「我叫你別動。」
完全不容反抗。CDG女孩吐了吐舌頭,乖巧地把頭飾放在桌上,梁代文拿起來鄭重擺進抽屜上了鎖,臉陰沉得要命,簡直恐怖。
關醒心陸銘連同餘都樂都看見了。親自看見過梁代文戴唐老鴨頭套的三個人連連搖頭:「不得了不得了,顧逸,你這是把他套牢了。」
心裡都樂開花的顧逸表面上強裝鎮定,什麼套牢,不就是個頭套嗎,也許只是怕弄髒。電量低的提醒傳來,顧逸喃喃地抱怨,這下糟了,自動關機了,傑奎琳的反饋收不到又要被罵。
一根數據線遞過來,是梁代文。顧逸腦子像是短路了,把手機遞了過去。一個人拿著數據線一個人拿著手機,上下左右對了半天都插不進,關醒心和陸銘以及坐在地上的余都樂都看呆了,這兩個人在幹嘛?
顧逸也被這尷尬的動作弄得想笑,自己為什麼不接過數據線而是把手機遞過去。她笑著說,梁代文,你手抖了嗎。
梁代文把長長的數據線扔在地上就走。走上台的背影,耳朵還是紅的。
講座開始。投影上的PPT非常簡潔,梁代文的開頭彷彿脫口秀,至少冒犯了台下一半的人:「現在精緻花哨沒有營養的PPT太多了,人們都過於關注設計感而忘記了傳達信息的功能。今天講的是設計,我只用白底黑字的PPT來做,你們可以說,是我沒時間準備。」
滿臉嚴肅地講這些,比顧逸繪聲繪色地講還要好笑。梁代文PPT的第二頁就是自己開車時的照片,手機擺在副駕駛,「首先問大家一個問題,大家覺得平時生活不便的場景多嗎。比如開車的時候,會覺得自己是個健全的人嗎?因為集中開車,我們對其他事情的判斷力是下降的,目視前方,視覺以外的能力也會減弱,算是半個殘疾人。任何人都會在特殊情況下變成具有障礙的人,『無障礙設計』適用於所有人……這就是我現在做的工作,設計智能系統界面,比如聽障軟體,視障人士使用的輸入法;另一半就在做實物,打個比方,衛生間里供行走不便的人借力的把手——都聽起來很厲害是吧?但都是很初級的工作,新的行業我自己也在摸索……」
在演講場景下的梁代文,正儘可能地讓自己平易近人。顧逸回想起第一次見他,面無表情地拒人千里之外,現在看似沒有好轉,但語氣在儘可能地輕鬆。她看得出,梁代文內容思辨,邏輯清晰的樣子泛著自信的光。脖子上已經沒了痕迹,手上的疤也只在一些角度上看得清。因為頭髮剪短,整個人利落了不少,全程都沒有看她。
「接觸了這部分人我才知道,殘障人士在很多活動中是沒有參與感的。能和他們分享的只有家庭成員,但他們不是『活下去』就夠了的,他們也有愛好。如果在社交活動中讓他們更有參與感,會提高他們的自信。比如遊戲,具有強的社交屬性,但隨著升級迭代,手柄越來越複雜,這對於開關門都很難的人,幾乎已經是被排斥在遊戲之外了。x-box的適應式搖桿,可以利用一隻手,一邊肩膀,一隻腳,或者下巴來進行遊戲。更大的搖桿和更大的按鈕讓有肢體障礙的人可以利用健康的身體部分進行操控,上手之後,他們甚至比我們都更擅長……」
精心準備的演講結束之後,只有稀稀落落的掌聲。提問環節剛剛開始,幾個穿著貴氣的人像拍賣會舉牌一樣舉起手,在第一排異常突出:
「Devin,你曾經為夏馥麗和芬奇做設計,還收到過國外那麼多奢侈品品牌的邀請,為什麼要放棄這麼好的機會?」
「在你的年齡明明可以在名利雙收的行業發展……」
「你如果自己做無障礙設計,能不能創業接受投資……」
顧逸聽著台下無關無障礙設計的問題,感覺到了觀眾的心態,多數對邊緣人群沒有興趣,蜂擁來的相對上流的人,並不關注無障礙設計,也不關心梁代文想要宣傳的理念,更沒人在乎這個群體被智能科技忽略……他們更在乎的是,DevinLiang能不能再設計更叫座的奢侈品,願不願意被投資,並且能不能腦子恢復正常,趕緊回到需要他的行業去。
梁代文冷臉保持基本的禮貌。就算是不輕易生氣的男人,也不再使用禮節性的假笑,一個個耐心地回答過去:「會,有投資當然好,對我的欣賞能轉換成金錢,一定會笑臉相迎,畢竟這是資本一定會繞過的角落,開發久投入多,用戶還都是社會邊緣人……」聽得在座的資本滿臉哂笑——初出茅廬的設計師,仗著才華不識抬舉,難道不怕被拋棄。
幾個人笑著先行離了場。章清雅微笑一下,只對梁代文做了個電話的手勢,走出去關上了門。工作室里的問題反倒多了起來,有來自復旦社工專業的研究生,也有設計專業迷茫的後輩,還有家中有家屬患有障礙的上班族。梁代文聊得認真,似乎忘了自己沒表情,說得大家都有些退縮,後來他愣了兩秒,拿出了標準的丁海寅假笑,身後終於有女生髮出感嘆,好帥啊……
顧逸把數據線拔了扔在一邊,帥什麼,都是面具。
分享會做得比想像得久,梁代文願意把PPT分享給觀眾,一群人等著面對面建群。有人問到,換到一個新行業到底難不難。梁代文一邊看著手機一邊說,其他的行業也許需要過硬的專業能力,娛樂和服務行業的門檻,都是寂寞。我前一陣在聽脫口秀,覺得這些人就是把不寂寞的願望分享給了台下的人而已,其他的理由,表達欲,分享欲……對表演者和觀眾來說,都很牽強,畢竟是拿出一部分隱私給別人看。
「那,能分享一些隱私嗎?比如,你為什麼會想要做這麼冷門的工作……」
顧逸脫口而出,問得在場一片安靜。工作室外天色陰沉,梁代文沉默幾秒,拿起話筒:「親眼看到自己媽媽去世卻什麼都不能做,太摧毀人的熱情了。」
分享會結束,場地里只剩下助理和群里的五個人,顧逸繞在梁代文的抽屜邊,有點好奇如果自己碰了梁代文的東西,對方會不會發火。工作台上擺得太過整齊,她只能用紙巾擦擦台上的灰,拿起尺子丈量一下椅背,碰碰旁邊的人體模特……梁代文像是沒看見,只和余都樂在問,為什麼最近ounce的抽選完全抽不到。三個人先行離開,關醒心臨走前指了指梁代文扣得過於緊繃的衣領和領帶,像在挖苦;梁代文只轉過身朝顧逸看過來,視線交纏在一起,她沒躲;梁代文也沒藏,喉結似乎在微微翕動,不細看根本察覺不出來……
電話響了。是許冠睿,顧逸不小心開了公放,迷迷糊糊的咕噥聲像撒嬌:「我剛醒,趕稿子來著。下周我要去日本,你有什麼要帶的嗎……」
音響的嘯叫聲傳來,梁代文對著音響一頓操作,整個空間里充斥著尖銳刺耳的聲音。顧逸只能掛了電話,梁代文關了音響走過來,怎麼著,這是要來教育自己別在工作室亂碰亂打電話了嗎?
而他只說,我訂了餐廳吃飯,一會兒一起走。
「你我兩個人嗎?約會嗎?」
梁代文回過頭:「你想什麼呢,五個人來捧場,我幹嘛要和你單獨吃飯。」
不噎我會死嗎顧逸心裡嘀咕著彎腰拿桌邊的傘,梁代文淡淡地說,那是助理的傘,留給她吧。
說完他脫下外套罩在兩個人的頭頂,男人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沐浴露的香氣,她身上也曾經有過,現在不再住同一個屋檐下,已經連味道都快忘了。心咚咚地跳,體溫傳來,路燈的光亮在他抬起手臂尋找計程車時映在了他們兩人的臉上。本在影視劇中味同嚼蠟的劇本和浮誇做作的場景,真實地發生在她身邊時卻讓她想哭。想起《安堂機器人》里本無感情的機器人被女主角賦予了新的名字後,開始有了新的感情,守護之外,還萌生想要喜歡女主角的慾望。
她並不是想把梁代文物化成機器人,只是在那一瞬間,她明白了愛能融化冰冷的一切,機器,冰層,雪原……愛真的是光一般的存在。
回過頭的功夫,助理鎖完門,從包里掏出一把——自己的傘。
這反轉來得也太快了?
衣服遮住了她的視線,顧逸被裹在外套里上了車,梁代文淡淡地說,你怎麼體溫這麼低,冷血動物嗎。
這個人不肯坐在自己身邊,什麼意思,輪到他心跳加速要裂開了嗎?
一路無話。車子駛向外灘,走進半島酒店就聽到一樓的鋼琴聲,她曾經因為一個腕錶品牌來過這裡,來這兒吃飯時她又想起許冠睿那個笑話,惡毒的灰姑娘姐姐變成了故事女主角,故事即將重新改寫,灰姑娘就完全善良嗎?明明南瓜車和水晶鞋,倒計時十二點的限時光環,都是心機。
被設計的才迷人。
梁代文回過頭:「想什麼呢。」
「怕我和別人約會,特意跟關醒心請教了,來給我留下回憶是不是?」
「想得美。」
走到餐廳門口,服務生禮貌地詢問姓名,核對之後開了口:「哦,是微信名字叫『文件傳輸助手』的那位梁先生嗎?已經有三位朋友到了,請跟我來。」
哈?
顧逸跟在身後,好像逐漸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梁代文,你給我說清楚。」
梁代文跟在waiter身後,大步流星地頭也不回:「也沒什麼啊。住在一起知道你習慣而已,沒有偷看你手機的意思啊。只是ounce樓下那個男人太像小流氓,摟摟抱抱的不像話,我怕你被人拐走變成失足少女,就觀察一下你的段子,把頭像換成綠箭頭,用戶名換成了文件傳輸助手而已。」
「」
「沒想到你真把段子發給我了。目前的內容來看,你還是安全的,沒有被流氓盯上,但是——你真的很沒有防備心。幸虧不是什麼有名的段子手,否則會被同行偷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