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穆揚帶來了一台德國老式照相機,來的路上他在信託商店買的,在信託商店買舊貨不僅便宜,還不用憑票。他準備這次來都給費霓拍幾張照片。
除此之外,方穆揚還給費霓帶了麥乳精美國奶粉巧克力和五個蘋果。蘋果是他之前攢的,麥乳精是他讓護士幫他買的,至於巧克力和美國奶粉,是他媽媽的遠房親戚看他時帶的。
這個親戚有海外關係,手上有不少僑匯券,可以買一些普通國人買不到的東西。
一大包巧克力方穆揚只吃了一顆,他抓了兩大把藏起來,其他的都分給了一個樓層的病人和護士們。
方穆揚在費霓走後第三天開始畫畫,那天凌晨,他一直做夢,各色人物一一登場,可他一個都不認識。偌大一個世界,他認識的人寥寥無幾。他最熟的就是費霓,可她不來了。凌晨四點他從夢裡醒來,開燈抓起字典就背,費霓說他背完字典就來看他。背了半頁,他就開始用費霓留下的筆在字典上畫,眼睛鼻子嘴巴都是費霓的,三天前來看他的費霓。
他忘了自己打四歲就開始畫畫,小學時候拿過國際少兒比賽的大獎,但肌肉有記憶,費霓不來看他,他就在字典上畫費霓的像。他靠記憶給費霓畫了十多副速寫,記憶里的費霓是動的,從病房走進來,手裡總拎著東西,進來的時候是笑著,放下手裡的東西就開始拷問他,大概他說得不滿意,她的臉又嚴肅起來。她洗衣服的動作也是很連貫的,沾滿肥皂沫的手搓他的襯衫領子,如果這時他發現了她鼻頭上的汗珠,幫她去擦,她就會很靈活地躲過去,倘若躲不過去,她就會瞪他一眼。他必須在記憶里讓她暫停,定格在某一刻,才能開始畫,而這很不容易。畫多了,方穆揚發現費霓有一套獨特的身體語言,這套語言比她嘴裡說出的話更有意思。
他在回憶費霓的過程里又把她認識了一遍,比之前更深入更細緻。在費霓還來的時候,他並沒注意到她最上面的扣子扣到哪個位置。
畫畫成了方穆揚認識世界的方式,他托護士幫他買了紙筆。畫完費霓,他又開始畫窗外的樹,畫完窗外的樹,他開始畫窗里的小護士。方穆揚的人物速寫要比風景畫更得人心。他最開始畫的是一個姓胡的小護士,小護士拿到畫,之後的一個星期一見到方穆揚就臉紅,那幅畫雖然是速寫,但卻精確地畫出了她身體的曲線。
方穆揚看人的眼睛很毒,畫筆更毒,他對護士們特徵的把握,精準到讓人懷疑他的動機。年輕護士們並不關心方穆揚的動機,她們只關心方穆揚筆下的自己好不好看。方穆揚成了一架人形照相機,以至小護士們看到他,都要下意識地調整自己的姿態,脊背也會比之前更直,甚至會刻意放慢動作留給他用腦子構圖的時間。畫畫的人總不免要拿眼睛捕捉人的特徵,一個男人老盯著女孩兒看,很難顯得不猥瑣,但方穆揚的眼睛幫了他,他的睫毛很長,觀察人時眉心微蹙,等到人注意到他的眼神時,他便微微笑笑,幅度很小,也不說話,辭彙匱乏造成的沉默寡言讓人以為他是一個正經人,反而是被看的人不好意思,緩緩背過身去不看他。
方穆揚自己有一份知青津貼,這個到現在也沒停,知青辦看在他是病號的份上,又給了他一份補貼,費霓在的時候,這筆錢都花在了吃上。等費霓走了,方穆揚的伙食就降了級,他每天花四毛錢也可以吃飽。他把省下來的錢拿給關係較好的小護士,請她們買一些瓜子蜜餞和水果,這些東西最後又到了護士嘴裡。他有時也會拿著這些東西去同樓層的病房串門,給他們畫像。
一個青年男子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觀察女孩子,還不止畫一個女孩兒,這件事傳到醫院領導那裡,考慮到這件事可能造成的嚴重後果,當即下了命令,禁止護士在常規護理之餘和方穆揚有額外接觸。
但這些年輕的護士並不認為方穆揚在耍流氓,她們吃了方穆揚的巧克力、從醫院門口買來的蜜餞花生和小豆冰棍,也很講義氣地回報他,幫他買紙筆。有好吃的,也拿去跟方穆揚分享,甚至有好心的護士主動提出把方穆揚的衣服帶回家洗。方穆揚說他自己可以洗。夏天了,他每天都洗衣服,絞幾下就曬,連肥皂都懶得打。洗襯衫的時候他想起費霓,她是很會洗衣服的。
領導找方穆揚談話,說會幫忙解決他的婚戀問題,但請他不要操之過急,還是要注意影響。
方穆揚並沒否認,因為他答應不再畫年輕女人,院里還送了他一副畫架子,允許他去院外寫生。
這其間看他的人不多,有一個是他的同學林格,插隊時和方穆揚在一個知青點,在知青點的時候得了方穆揚不少幫助,這次探親特意抽空買了蘋果來看他。
插隊的第一年他們住在老鄉家裡,村裡給了他們木材讓知青自己蓋房子祝知青里最大的也不到二十,還有像方穆揚這種十五六的,離開父母也就算了,連房子都要自己蓋。本來大家都沒蓋房的積極性,結果方穆揚出了一張圖紙,圖紙里的房子比他們現在住的毛坯房要好不少,於是大家又有了蓋房的動力。方穆揚對蓋房的事也一竅不通,房子一蓋完,竟成了半個專業的瓦工和木工。房子落成了,是十里八村最好的房子。
方穆揚並不像其他知青那樣反感鄉下,他在村裡簡直如魚得水,誰家房漏雨了需要打傢具了,他都去幫忙。村裡的老太太也喜歡他,因為他會畫門神,灶王爺也畫得好。他畫的灶王爺有點油畫風格,和傳統的不太一樣,但大家並不在乎,好看就行。一幅畫可以換兩個攤雞蛋和一張豬油烙餅,烙餅是發麵餅,很厚,油很多。
村支書讓他去村小教書,他教孩子算數畫畫,還用柳條給孩子做了柳笛,教他們吹蘇聯小曲。沒多久,他就讓一個不能幹重體力活兒的知青頂了他的位置,繼續去田裡掙工分。
他們村很民主,推薦知青上大學也是全村投票,方穆揚雖然出身不好,但大家一致推薦他去上,結果他把名額讓給了凌漪,理由是她文化水平更高。在此之前,方穆揚的感情生活一直不明朗,他和哪個女知青的關係也不差,誰有困難他都幫,請人幫他縫衣服拆被子的時候也不難為情。但這事之後,大家都認為方穆揚和凌漪在談戀愛,要不是男女朋友,方穆揚發了癔症才會把名額讓給別人。
林格問方穆揚凌漪經常來看他嗎。
「凌漪是誰?」
「你當初就不該把名額讓給她。」林格為方穆揚抱屈,他把大學名額都讓出來了,結果他出了事凌漪都不來看他。
方穆揚沒有接話,他問:「你知道費霓家在哪兒嗎?」
等他和費霓的共同同學走了,方穆揚把柜子里的東西都收拾到一個包里,拿著紙條出了病房。因為他時常在住院部外面畫畫,護士也沒問他去哪了。
老費為了招待女兒的客人,拿出了費霓給他買的碧螺春,平常他只喝高沫兒。自提前退休後,他到手的錢就少了一截,處處節剩
老費客氣地說茶不是什麼好茶,就湊合喝吧。
方穆揚現在已經可以獨自生活,和人交談,但他還分不出客套話,他問這是不是陳茶。多年不喝茶,他的口舌還保留著對茶葉的敏感。
茶確實不是新茶,放了有兩年了。老費聽了心裡不太高興,有茶喝就不錯了,大家現在都是無產階級,好好地拿平時捨不得喝的茶招待你,怎麼還挑三揀四的。
老費不好乾晾著客人,只能沒話找話,聊著聊著就聊到了費霓。方穆揚問費霓做什麼工作,幾點上班幾點回家,一周歇幾天假,了解清楚了,又問費霓最近在忙什麼妨礙了她去看他。
老費也不藏著掖著,直說費霓現在有了交往的對象,今天去和這對象去看電影了。
方穆揚沒再繼續問下去,他從包里掏出巧克力,剝開紙請老費吃。
老費咬了一口巧克力,又客套道:「你這孩子,來就來吧,帶什麼東西,下次來可千萬不要帶東西了。」
方穆揚說:「行,下次來不帶了。」
老費怕方穆揚下次還來,又說:「我們也不是經常在家,你這次也是巧,碰到我在家裡,要不就白跑一趟了。」
「那你們平常什麼時間在家?」
「這個……」老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費霓讓葉鋒先進門,她把買的醬肉和小肚放在過道廚房的桌板上。
她媽媽附在她耳邊說:「醫院那個小方來了。」
「誰?」
「就那個方穆揚。」
「是嗎?」
費霓聲音里的興奮簡直掩不住,費媽媽聽了直皺眉,「你到底怎麼想的?你這正跟葉鋒談著呢,咱們可不興腳踏兩條船,讓人戳脊梁骨。」
「根本就不是您想的那樣。」費霓以為方穆揚恢復了記憶,要是病沒好醫院怎麼會放他出來呢?他好了,她也許就能評先進了。可她這一個月都沒去,沒準已經被認定投機失敗分子。無論如何,他恢復了都是件好事。
「你去哪兒?」
「我去買個西瓜。」
「別買了,今天吃打滷麵,又這麼多菜,哪裡有胃口吃西瓜?」費媽又放低了聲音,「你快點進去吧,那個小方要說了什麼不該說的,把你的事兒攪黃了怎麼辦。」
費霓沒理會母親的說辭,下了樓騎車去商店買西瓜。她習慣了那個開始連剪指甲都不會的方穆揚,他現在要真是恢復了記憶,她還真不知道怎麼面對他。
方穆揚並沒有攪黃費霓的事,他向葉鋒介紹自己是費霓的同學,為感謝費霓對他這些天的照顧,特意來看看她。得知費霓下去買西瓜,他讓老費把他帶來的兩個包交給費霓,老費客氣慣了,留他吃飯,方穆揚說不吃了,他還得趕時間回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