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穆揚出來的時候,樓道有戶人家還在做西紅柿醬。夏天的西紅柿不值錢,到了冬天可就成了稀罕物,北方冬天的應季蔬菜少得可憐。有人在夏天趁著便宜買一堆西紅柿,洗凈切塊蒸了,再把做好的醬灌進輸液瓶子,灌完了擰緊橡皮塞,等著冬天吃。瓶子是用開水煮沸消毒過的,此刻裝好西紅柿醬,在桌子上排了一排。還有人在炸小黃花魚,味兒直衝鼻子。
傍晚有風,吹得樹葉子直響,蟬不停地叫,一樓有戶人家在樹蔭底下支了張桌子吃晚飯,一家人圍在一起,年長的男人拿筷子蘸了散裝啤酒遞到孩子嘴裡。
方穆揚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才拍了一張照片。直到一個女孩子出現在鏡頭裡,一分鐘的時間,他連著拍了好幾張。
費霓騎車的時候始終和車座保持一段距離,晚風鑽進她的後脖領子,白襯衫鼓脹起來。她穿短袖白襯衫配工裝褲,典型的工廠女工打扮,腳上是回力白球鞋,很白,不是新鞋的白,而是刷了好多次的那種蔫兒白。
她停了車,打眼就看見了方穆揚。他也穿一件白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開著,襯衫是長袖的,袖子卷到手肘,通常像他這種卷法,都會有一塊全鋼手錶,上海牌的,但他沒有手錶,只有結實的小臂,手持照相機,沖著她笑,介於寬厚和無賴之間的那種笑。費霓也對他笑笑,方穆揚的相機拍下了這一幕。費霓低頭鎖車,車把上掛著一個網兜,網兜里盛著西瓜。
方穆揚走近費霓,費霓的五官在他眼裡越發清晰。
他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紙展開遞給費霓,「你給我的海棠花開得很好,沒相機,我就畫了下來,讓你看看。」
方穆揚本來是用鉛筆畫畫,有畫中人要求給畫上色,特意買了顏料給他。於是這副海棠也有了顏色。
費霓從畫里看出了方穆揚畫這張畫時的天氣,以及方穆揚的澆水方式,因為畫上的海棠葉子上有水珠,好像隨時要滑下來。她讓方穆揚澆花的時候不要從花上往下倒。
「你怎麼知道的?」
「你的畫告訴我的。這些年你一直在畫畫吧。」
費霓記得有一年方穆揚畫畫得了大獎,他的姥姥還請同學去家裡做客。方穆揚動不動以自己太姥爺是撿破爛的自居,到了他外祖母家費霓才發現局部的事實和真相有時真是天壤之別。方穆揚的姥姥自己住一幢小洋樓,她的兒子們在國外定居,唯一的女兒——也就是方穆揚的母親,嫌她是一個不事生產靠吃定息生活的資產階級,很少同她來往。
方穆揚長在紅旗下,一出生資本家就已經慈眉善目起來,至少表面上是,他並未親眼見證過資本家對普羅大眾的壓迫,所以也無法對他們產生刻骨的仇恨,只把他們當作可以團結的對象,所以他經常到自己外祖母家玩兒。
雖然時代變了,他的姥姥也儉省起來,但這種節儉只不過是把家裡花匠辭了,由男佣兼任,花園裡的玫瑰一樣開得爛漫,德國車一樣的坐,咖啡一樣的喝,最新唱片一樣的聽,家裡布置一樣的講究,最不講究的就是把齊白石的畫和外孫的塗鴉掛在一起。
後來方穆揚的姥姥去世,房子留給了他,姥姥頭七沒過就被他母親捐了出去,如今也不知道房主成了誰。去年,費霓騎車經過那個院子,眼睛順著鐵門裡的縫瞥過去,哪裡還有玫瑰,蜜蜂落在黃瓜花上,已是另一番風景。
「以前我也會畫畫嗎?」
方穆揚問得隨意,費霓聽起來卻不是那麼一回事。他還沒想起來,是她誤會了。費霓看著畫想,肌肉記憶比什麼深刻,他沒恢復記憶,卻恢復了畫畫的能力。她抬頭看他,這人也不知道什麼叫傷心,又想他這樣也沒可傷心的,煩心事兒都忘了,每天有吃有喝能畫畫,還能有餘錢給人照相四處溜達。都記起來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方穆揚見費霓一直盯著畫看,覺得她是真喜歡,很慷慨地表示:「我反正天天能看見真花,這畫你留著吧。你要喜歡,我再給你畫一副。」
費霓的思緒這才從畫里□□,「你怎麼下來了?」
「你們家人太多,我怕你看不到我。」
費霓忍不住笑:「你這麼大個子,我怎麼會看不到你?」
「你看周圍這麼多人,但我拍照的時候只能看到你一個,其他人都是背景。」
費霓不知怎麼覺得他的這話還有言外之意,又覺得自己想多了,直接把話題轉向了相機,「你的相機怎麼來的?」
「在信託商店買的。你要喜歡,等我把膠捲取出來,就送你。」
「你自己留著吧,別什麼都隨便送人。你怎麼想起買相機了?」
「我想給你多拍幾張照片。」
一時間費霓無話可說,還是方穆揚打破了沉默:「這麼熱,你幹嘛把扣子都扣上?解開兩粒吧。」
費霓並沒多想,只說:「我不熱。」
方穆揚並不照相,只是看著她笑,他的目光就像晚風在她身上掃,所到之處,旁人看不到,費霓卻感覺得到。風把他吹涼了,方穆揚的目光卻讓她耳根發熱,她哪兒哪兒都不自在。
「真不熱?」方穆揚記得費霓鎖骨上有顆紅痣,但此時被襯衫遮住了。
「我說了不熱就是不熱,你煩不煩。」費霓很頑固地不解扣子,方穆揚只好隨他。
她想起方穆揚不算樂觀的未來,問:「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我還沒想好。」方穆揚在取景框里看費霓的眼睛,他隨口提起了凌漪,「你認識凌漪嗎?」看他的老同學提起凌漪的頻次過多,方穆揚不能不好奇。
相機記錄了費霓錯愕的表情。
「你問這個幹嘛?」
「我和她很熟嗎?」
「很熟,非常熟。她以前是你女朋友,你很喜歡她,喜歡到把上大學的名額讓給了她。」費霓從別人那裡得知,方穆揚確實為了凌漪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她聽說時並不為他的深情而感動,只覺得他幼稚可笑,「你當初要想跟她在一起,就不應該把名額讓給她。你上了大學,她在鄉下當知青,你願意同她結婚,她會感激你;你把名額讓給她,她上了大學,你在鄉下掙工分,她反而會嫌棄你配不上她。她現在不來看你,雖然不近人情,但也是意料之中。要是我,我才不會把我已經到手的名額讓給任何人。幫助人也不是這麼幫的。是你自己把她推遠的,你要是把名額自己要了,否則她沒準正不辭辛苦地照顧你呢……」
方穆揚並不覺得自己錯過了多重要的東西,提起凌漪頗有點兒滿不在乎的勁兒:「我有你了,不需要她來照顧我。」
這話絲毫沒有讓費霓感到欣慰,她反而動了氣:「我是欠你的嗎?她佔了你上大學的名額,她才應該照顧你。憑什麼好處她都佔了,倒霉……」費霓及時住了嘴,再說下去就傷人了。
方穆揚完全搞錯了重點:「你很想上大學嗎?」
「你就是個傻子。」因為覺得他是個傻子所以更加忍不住教育他,「醫院估計是治不好你了,你也不要在醫院呆了,讓知青辦的人趕快給你解決工作和宿舍。你不是會畫畫么?宣傳隊里跟你這麼大年紀比你畫得好的也沒幾個,語氣強硬一點,一次不行就多找幾次。你要有了正式工作,你和凌漪沒準還有迴轉的餘地……」
費霓長了一張恬淡清俊的臉,如今她說話的表情與她的五官有些不般配。方穆揚的相機正好捕捉了她這表情。
「不要老拍我了。」費霓襯衫的扣子仍扣到最上面,她伸手擋住自己的臉,光順著指縫透進來。
方穆揚伸出指頭順著她的指縫去戳她的臉,笑著說:「好了,不拍了。」
「別老動手動腳的,我不喜歡你這樣。」費霓偏過臉不看他,「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我想要找,總會找得到。明天有空嗎?我請你吃冰淇淋,還原先那地兒。」
「我沒空。」費霓忍不住勸他,「把你的錢留著吧,總歸是越花越少。你以後多的是用錢的地方。」
「你爸說你最近正忙著跟人看電影,電影好看嗎?」
費霓想辯白,她並沒有忙著跟人看電影,但到嘴邊卻成了:「還行。」其實電影她已經和方穆揚看過一次,再看時她對劇情毫無興趣。
「你是不是因為跟人看電影才不去看我的?」
「是又怎麼樣?」費霓從這句話里讀出了質問的味道,她又不欠他的,她願意和誰看電影就和誰看,願意和誰交往就和誰交往,沒義務總去看他。
方穆揚很寬容地笑笑:「你要想看電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看。」
風越來越大,樹葉抖落到地面上。
費霓在心裡又罵了句傻子,她的眼睛從一朵雲轉向另一朵雲,「你知道怎麼回醫院嗎?」
「知道。」
「那你回去吧,再晚食堂就沒飯了。」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都說要走,但誰也沒轉身,還是方穆揚先開了腔:「你趕快上樓吧。」
費霓往前走了幾步,要進樓棟的時候,她抬頭看天,這是要下雨了,回頭正看見方穆揚正站在那兒,手裡拿著相機。
她沖他喊:「等我一下,我去給你拿桑」
費媽看見費霓慌慌張張地跑上來,問她:「你不是去買西瓜了嗎?西瓜呢?」
費霓跟沒聽見似的跑進屋裡,從門後拿了傘,又直奔手搖留聲機旁邊的書架,半跪在地上找他爸經常看的連環畫,許多有點兒名氣的畫家都在畫連環畫,只知道畫海棠是沒前途的。
她把搜羅的小本連環畫用一張報紙包起來,抱著就向門外走,忘了客廳里還有客人坐著。
剛出門,就看見方穆揚背著相機包拿著網兜站在樓梯口。他大概來了一會兒了,卻沒往前再走一步。
「你的西瓜。」
「你現在最好的出路就是去畫連環畫。你拿回去研究一下。」
牆上懸著蒜頭和辣椒,兩人在狹窄的樓道默默交換了散連環畫和西瓜。
「你知道怎麼打傘吧。」
「我沒這麼笨。」方穆揚沖她笑,砰地一聲打開傘,罩在兩人頭上,要多怪異有多怪異。
費霓說:「我回去了。」
「嗯,你走吧。」
費霓想等方穆揚走了她再轉身,可他就站那兒不動,於是她也只能站在那兒。
窗子關著,空氣很悶,他們倆之間的空氣好像停止了流動。
還是方穆揚等不及了,催費霓走,「你拎著西瓜不累嗎?趕快回去吧。」
費媽看著立在樓梯口的女兒長長嘆了口氣。
費霓先轉身,她拎著西瓜放到鐵皮桶,接了涼水,把西瓜拔上。進屋的時候她又往樓梯口看了一眼,正瞅見她的二姐二姐夫上樓。
方穆揚已經不見了。
費媽怪小女兒不通人情:「人家都來了這麼長時間,怎麼到了飯點也不留留人家?」
「你不是怕他壞了我的事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