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霓不是方穆揚,要想看電影,必須得買票。費霓經常會花上五分錢買張電影票看蘇聯人、匈牙利人以及中國各個地方的人都在過什麼生活,除了書,她只能靠電影了解世界。
她二姐和姐夫是青梅竹馬,兩家離著不遠,兩人經常玩在一塊,等到二姐上初中,這份交情有增無減,未來姐夫請姐姐看電影,費霓怕姐姐被人拐了去,非要一起去看,別人看電影,費霓看著自己的姐姐,黑咕隆咚的影院,費霓一雙眼睛很亮,眼看著姐姐旁邊的男生伸出手覆蓋在自己姐姐手上,費霓立即伸手去趕。那段時間,費霓像盯賊一樣盯著自己未來姐夫,他越是拿冰棍糖果來腐蝕她,費霓越是覺得他對自己的姐姐不安好心。
不過也有看電影看出神的時候,姐姐也忘到了一邊,出了電影院只記得裡面的吉他。她也像電影里的主角一樣擁有一把吉他。
她知道自己買不起新的,直奔信託商店,裡面最便宜的一把吉他也要十五塊。十五塊錢,一天攢五分錢,三百天才能攢夠。
這之後,每天吃午飯,費霓就把目光瞄向方穆揚,他現在不住校了,一天只需要在學校吃一頓飯。費霓想,他只要吃得不好她就有賺錢的希望。可她每次看他,他不是在跟人分享魚罐頭,就是在吃法國師傅或者廣東師傅蘇州師傅做的點心,他大概嫌北方的點心太糙了,從不吃豌豆黃之類的。方穆揚也注意到了她,問她要不要吃。費霓搖了搖頭,咬了一口窩頭,就著蔬菜粥喝下去,黯然神傷。
費霓以為賺不到方穆揚的錢了,結果他又來找她,有償僱傭她編一隻鐲子,跟她手腕上一模一樣的,不,顏色不能一樣,他要藍色的。
費霓手腕上的鐲子是她用白色塑料絲編的,還掛了三個銀鈴鐺。她給自己姐姐也編了一隻。
「你要它幹什麼呢?」雖然費霓想賺方穆揚的錢,但她還是建議一個男孩子最好不要帶這個,看起來多少有點兒怪。
「送給一個女孩兒,和咱們差不多大。」
「好吧,你打算給我多少錢?」
方穆揚說了一個數字,費霓沒想到他這樣大方,很乾脆地同意了。
她又想了想說:「我給你編兩個顏色的吧,白色和藍色擰在一起,比我戴的這個好看。」
費霓買了藍白兩色塑料絲,一有時間就編,很快就編好了,兩股顏色的塑料絲混在一起,果然比費霓之前戴的好看。
這次方穆揚沒有拖欠費霓的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費霓拿著錢思考還差多少才能買一把舊吉他。
「你要不送她一對吧,我再給你編一隻。」
方穆揚拒絕了費霓的提議:「一對就太俗了。」
「要不你送你媽媽一隻?」
「這種東西不適合她。」
「好吧。」費霓認定無法再和方穆揚做成一筆生意,但仍不忘說,「你這個冬天還想要的話我也可以給你編。」
過了幾天,方穆揚請班裡所有同學到他姥姥家做客,費霓作為班裡同學之一,找不到拒絕的借口,也跟著大部隊一起去了。
方穆揚的姥姥是個很熱情的人,她特地從法國麵包房叫了兩隻很大的水果奶油蛋糕請外孫的同學吃,每一隻盛蛋糕的碟子都是細膩的白瓷,叉子亮得可以照見人的影子,費霓並不知道那些叉子都是銀器,她只注意到盤子里的蛋糕,奶油入口即化,可費霓一點兒都不捨得它化,她閉上嘴巴回味。她坐在一張絲絨椅子上,和同學圍坐一張長桌,桌子上擺著一隻很大的花瓶,顏色複雜卻和諧,裡面的切花並不是出自某個市場,而是來自家裡的花園。費霓的塑料涼鞋踩在手織地毯上,抬頭是巨大的水晶吊燈,落地電唱機里不知道哪個國家的兒童在合唱,和費霓在合唱團唱的曲子完全兩樣。
姥姥對外孫的同學很大方,為了讓大家消暑,特地讓人送來了冰淇淋給他們吃。費霓恰巧被遺忘了,但她沒說,她覺得在別人家主動要東西吃不好。
她表現得確實像對冰淇淋無動於衷,她在家,不僅要抑制胃裡的饞蟲,還要控制眼饞。因為家裡人都慣著她,她愛吃的,就先緊著她吃。漸漸地,她養成了習慣,一個東西,不管多想吃,也絕不多瞟一眼。
別人吃冰淇淋的時候,費霓拿眼去欣賞窗外的風景。
吃完冰淇淋,大家又開始了其他的娛樂活動。客廳很大,一個女孩兒在彈鋼琴,別的女孩子圍在她旁邊合唱。彈琴的女孩兒叫凌漪,她穿一件白色連衣裙,手上戴著一隻藍白相間的塑料絲編的鐲子,還綴著三個銀鈴鐺。
至於男生,客廳里一個人影兒都沒。費霓獨坐在一張椅子上本分地當著她的客人。費霓很有職業道德,趁別人不注意把手上的塑料鐲子褪下來塞到了裙子兜。
她那天梳了兩隻辮子,辮子用一根細綢帶綁到了一起,綢帶是白色的,和襯衫是一個顏色。她坐的位置斜對著窗戶,窗外的風送進來,她挺直了背端坐在椅子上,讀一張落在邊幾的俄文說明書。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跟我來一下。」
她聽出是方穆揚的聲音,遲疑了一下就跟著他走到了一個房間。
是一間書房,書櫃直通屋頂,裡面還放著一個爬書架的梯子。裡面有兩隻絲絨沙發,方穆揚讓費霓坐在其中一個絲絨沙發上,費霓納悶兒,不知道他叫自己來幹什麼,還沒問,就見方穆揚拿了一個玻璃瓶子,他拿起子開了瓶子,隨後葡萄汁就送到了費霓手裡。
「葡萄汁,冰的。」
費霓有些不解地望著方穆揚,不懂他為什麼要請自己單獨喝葡萄汁。
方穆揚誤會了她,「你們女孩兒真夠麻煩的,喝個汽水還要單獨拿杯。」
他走到一個櫥櫃面前,俯身打開櫃門,掏出一隻玻璃杯,遞到費霓手邊。
方穆揚已經跳坐到了桌子上,見費霓還不喝,無奈道:「你不會是還想要吸管吧。」
費霓搖頭,她把葡萄汁倒進杯子里,低頭喝了一口。
方穆揚坐在桌子上打量費霓,「你怎麼不和她們一起唱歌?」
「我不喜歡唱歌,而且我也不適合唱。」
「可我記得你是合唱團的。」
「我就是裡面充數的。人家是生怕自己的聲音被壓住了,我是唯恐自己的聲音被人聽見。」費霓對唱歌跳舞既不感興趣,也不擅長,但她因為長得好,文藝匯演總被挑進去充數,這在外人看來可能是一種榮譽,於她卻是折磨。她也想過退出,但輔導員王老師說她這樣是知難而退,對她好一頓批評,費霓為此還寫了一份檢討書。
「那你喜歡什麼?不會是喜歡看說明書吧。」
「和唱歌相比,看說明書簡直是種享受。」雖然說明書她也不怎麼看得懂。
方穆揚搬出了一個盒子給她看,裡面有一隻小巧的長方殼兒和一堆小零件,他告訴費霓這是世界上最小的收音機,剛才她看的就是這個收音機的說明書。
「我想看看它的構造,就把它拆了,但我重新組裝它的時候出了問題。你能不能把你看的說明書給我翻譯成中文。」
費霓只是隨便看看,好多單詞她根本不認識,更談不上翻譯。
「翻譯這張說明書你要多少錢?」
好像費霓不翻譯是因為不給錢。費霓並沒解釋方穆揚對她的誤解,她樂得賺這筆錢。
她說了一個數字,方穆揚也沒討價還價。
「你不想出去的話就在這裡聽聽音樂。」書房裡也有一架電唱機,方穆揚隨手放了一張莫扎特的唱片,又拉開了下面裝碟片的柜子,他告訴費霓,要是想聽別的,就自己換。方穆揚把一隻小電扇拿到書桌前打開,又打開抽屜取出一隻餅乾筒放到她手邊,讓她當零嘴兒。
「你能給我一本詞典嗎?說明書上有些單詞我不認識。」豈止是有些,大多數她都不認識,但她會查詞典。
方穆揚對書架上的書很熟悉,他一眼就找到了詞典的位置。檀木書桌上擺著一個文具匣子,一共三層,方穆揚抽出第二層抽屜,取出一隻盒子,盒子里躺著一隻派克鋼筆,他吸了墨水遞到費霓手裡,又拿了紙給她。
外面有人叫方穆揚去打球,方穆揚關上門,留費霓一個人在房間里翻譯。
費霓坐在一張皮椅上,埋頭翻譯收音機的說明書,遇到不認識的單詞就查字典,不認識的很多,好在她查字典的速度夠快。她腦子裡都是怎麼趕快翻譯完,甚至沒來得及打量這間書房,餅乾筒也沒顧得上打開,甚至方穆揚進來她也沒察覺。
直到燈亮了,費霓的視線才轉到窗外,外面太陽早就落了山,再不走就徹底黑了。
方穆揚打開餅乾筒,裡面的餅乾一塊不少。
「你不喜歡吃這種夾心餅乾?」
她不是不喜歡,她根本忘了,況且她已經是收費服務,總不好再吃人家的餅乾。
方穆揚拿了一塊遞到她手邊,「嘗嘗,味道沒那麼差勁。」
「謝謝。」費霓拿了扔到嘴裡,還沒來得及咀嚼,就起身收拾東西,她合上筆帽,跟方穆揚告辭,「我得回家了。我沒翻譯完,明天給你行嗎?不過詞典我得帶回去。我會儘快翻完給你的。」她有一本詞典,但沒這個全。
「飯馬上要做好了,你吃完司機送你回去。」
「謝謝,不過我現在就得回去了,否則我爸媽會著急的。」
「那你給家裡打個電話。」
「我家沒電話。」費霓並不為此難為情,這個城市的大多數家庭都沒電話。她只是意外,方穆揚為什麼會默認她家有電話。
臨走前,姥姥送了費霓一份麵包,說這個方穆揚最愛吃,現在味道雖然不如剛出爐的,但早上用烤箱熱一下,當早餐吃也不錯。
費霓下意識地回復:「謝謝您,我家沒烤箱,您留著自己吃吧。」
費霓在方穆揚姥姥臉上看出了一股尷尬之色,但這尷尬只維持了幾秒,姥姥又恢復了原先的姿態:「我讓人拿一隻烤箱給你帶回去。」
費霓發現對物質缺失的坦誠,在這裡竟成了一種變相的討要。她接過了麵包,說自己明早用鍋熱一熱也很好吃,烤箱就算了。
費霓最後卻不過祖孫的好意,加上她急著回家,就上了方穆揚姥姥常坐的那輛車。司機到了她家樓下,多少有一點兒意外。費霓根本顧不上看司機的表情,道了謝就往家跑。
她回來得很及時,再晚一步全家就該出動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