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穆揚正捧著冰瓶吃冰淇淋,一時錯愕,勺子從手上溜到了地面。
費霓又從飯盒裡翻出自己的勺子給他,遞給他時兩人的指頭碰到了一起,費霓迅速縮了回來,她低頭看著地面上方穆揚的影子,低聲說:「你再考慮考慮,明天答覆我。你要有別的辦法搞到房子,就當我沒說過。其實你就算能弄到房子,你也得想辦法自己置辦傢具,你要是同意我的提議,傢具我來辦。」
她並不希望方穆揚做其他選擇。
「怎麼能讓你一個人都包辦了?又不是你一個人住。」
「那你花錢可別這麼大手大腳了,以後多的是花錢的地方。」大到床櫃桌椅,小到面盆碗筷,沒一樣不要花錢的。她也沒什麼儲蓄,只能跟爸媽借,以後省儉一點每月還一部分。方穆揚要能出一點錢,也是好的。
方穆揚答應得很爽快。
費霓突然意識到,方穆揚直接省略了同意的那一步,進入到新階段。
他這樣痛快,反而讓費霓準備的許多話無用武之地,於是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方穆揚打破了沉寂:「咱們什麼時候辦結婚手續?」
今天見面,方穆揚沒一點兒不正常的地方,費霓起了疑心,便問他:「以前的事情,你想起多少了?」
「我記得你跟我說,咱倆是同學,小學同班,初中還在一個學校,咱倆真是有緣分。」
只要他倆再早上一年學,就不會有中學同校的機會。全國大規模停課前,他們這個城市的重點中學大都是要男女分校的,小孩子懵懵懂懂性別意識不強的時候,男女尚可做同桌,到了青春期就要分開。即使是男女同校,男生女生接觸的也不多,大多是各自為戰。
費霓接著問:「我沒跟你說的,你有想起來嗎?」
方穆揚還記得他在坐火車去外地串聯前把全部家當都裝到一個箱子里交給了費霓,隨身帶走太不安全,留在家裡也可能被人翻走,恰好費霓主動提出給他保管,她的出身又根正苗紅,不會睡著覺就有人來翻檢她的家,他就都交給了她。箱子裡面還有一枚祖母綠戒指,裝在唱片套里,那是他姥姥生前親自交給他的,讓他結婚時交給他的另一半。方穆揚拿到的時候,結婚離他還很遙遠,他只想著這是姥姥留給他的,不能丟了。湊串聯的盤纏時,他把小屋的窗戶玻璃都卸了,偷偷拿去換錢,也沒動戒指的主意。
他一交給她,就沒再見過,也不知道這戒指如今還在不在。在的話,倒可戴在她指頭上。
方穆揚突然換了語氣:「你以前非常喜歡我。因為沒有人像你這樣喜歡我,所以我一直記得。」
方穆揚記憶里並沒這件事。但費霓太冷靜了,他想看她不冷靜的樣子,忍不住拿話逗她。果然他這話一說,費霓失卻了平靜。
「根本沒這回事!」
費霓繼續推車往前走,前方路燈照在她臉上,暴露了她臉上的顏色。這人可真不知羞,怎麼能這樣自以為是地想當然。他大概神經錯亂了。
費霓禁了聲,方穆揚偏偏不肯放過她:「你不喜歡我,為什麼去醫院照顧我?」
仍是那種不知羞的語氣。
「那是兩回事。」她怕方穆揚不信,又補充道,「我去照顧你是因為我有覺悟,你不要把這種事庸俗化。」
「那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費霓說得很堅決:「沒有,你誤會了。」
「你不喜歡我,為什麼和我結婚?」
方穆揚也知道有七成是為了房子,以前不理他和別人去看電影也是為了房子,但他喜歡看她發窘,尤其是現在,路燈的光斜在她臉上,越發把她的臉色襯得紅潤。
「我需要房子,你不也需要麼?」
方穆揚一點兒不惱,繼續問她問題:「我記得,別人結婚是要住一張床的,咱們怎麼還要分開?」
費霓乍聽到這個問題驚得心臟猛跳了幾下,又走到了沒路燈的地方,費霓借著夜色里方穆揚看不出她的臉,心安理得地由著火從耳根燒到臉頰。費霓知道,方穆揚早不是剛醒來的樣子了,他在醫院呆了這麼多天,懂結婚的實質意義也不稀奇。
「別人是別人,咱們是咱們。別人結婚是為了一起生活,咱倆是為了房子。」
「就不能都為嗎?」
「不能,房子你一半我一半。」
「好,聽你的。」
方穆揚想她可真放心他,這放心也不知是看不起自己還不是看不起他。他轉念又想,大概是太想要房子了,別的都丟到了一邊。
「你總看我幹什麼?」費霓看地面影子的時候,發現方穆揚一直在盯著她瞧。她被盯得麵皮發緊,這才意識到他是一個年輕男人,以後分了房子住在一起,她要和他朝夕相對,不由臉更紅了些,好在有黑夜遮掩,她不怕方穆揚瞧見。以後再說以後,起碼和他住在一起,不必放棄自由。等她有了錢,在房間里添置一架鋼琴,想彈什麼彈什麼,沒人能管她。
方穆揚笑:「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
他正大光明地借著那點兒光觀察她,費霓即使不看方穆揚,也能感覺得到。她兩隻手攥著車把,越來越緊。
「你平常經常看小護士吧。」
「你不高興了?」
「沒有。」
「要畫人家總不能不觀察。」
「怕不是為了能夠仔細觀察,所以才去畫畫?」
「你這理解也有意思。」
費霓沒想到他竟然不反駁,提醒他:「那是以前了,現在就是為了畫畫一直盯著人家女孩子看,也能被認為是作風有問題,你還是小心一點。」
「要是咱們結了婚,女的我就只畫你一個,無論怎麼畫,想必都不會有作風問題。」
他這話跟她吃醋似的,全不是那回事。
「你愛畫就畫誰吧。」
「我偏愛畫你,可你根本不讓人看。多看幾眼,就毛了。」
費霓不再理方穆揚,又走了會兒,她才意識到方穆揚走反了,他要坐車回醫院,得去相反的方向。
她提醒他,方穆揚說:「我送你回去。你自己,我不放心。」
「我不需要,你趕快回醫院吧,再晚你就進不去了。」這幾年這一片很少有治安問題。
「要回不去,那我就睡你家樓下。夏天,睡在外面也挺涼快。」
費霓惱了:「你有什麼不放心的?我都二十多了。」
「那我也擔心。你要是出了事,我跟誰結婚?我帶你回去吧。」
方穆揚說得理直氣壯,好像因為他倆要結婚,他就有了保證她安全的責任和權利。
「你會騎自行車了?」
費霓想現在的方穆揚和正常人也沒什麼分別,除了沒恢復記憶。費霓一直不確定方穆揚有沒有想起往事,但又覺得他如果真記起來了,瞞著於他沒有任何好處。
「在醫院跟別人學的,快上來吧,我帶你還快一點。」
費霓耐不過方穆揚,最終還是上了后座。
風灌進方穆揚的後脖領子,襯衫瞬間鼓脹起來,費霓仰頭看著天,好幾種昆蟲一起叫,反而更覺安靜。遇到有路燈的地方,她低頭注意到方穆揚的襯衫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樣。
「你怎麼洗衣服的?不會把襯衫往搓衣板上戳吧?」
「怎麼了?」
「你再這樣洗,估計過幾次就爛了。」
「那改天你給我打個樣,我跟你學學。」
「你自己琢磨吧。」她又不是沒給他示範過,她甚至懷疑方穆揚給她下套,示範得多了,洗衣服就成了她的責任。
她忍不住問:「你以前就沒洗過衣服嗎?你當知青的時候總得自己洗衣服。」
他打小就自己洗衣服。為了消耗他無處安放的體力,請人洗衣服時,他母親向來把他的衣裳刨除在外。沒人幫他洗,他便只能自己洗。他姥姥家有一台洗衣機,功能太粗糙,根本洗不了質地好一點的衣服,用過一次後就丟在一邊。他的衣服正好適合這一台粗糙的機器。他有時自己懶得洗,就把衣服攢一起,帶到他外祖母家。自己洗的時候,比這台洗衣機還要粗糙暴力。他當知青的時候,反倒沒怎麼洗衣服,因為可以干別的活兒交換。
費霓沒得到答案,也沒再追問下去,她對方穆揚說:「反正以後我是不會給你洗衣服的。」
「互相幫忙嘛,你要是不願意洗衣服,我給你洗也可以。」
「不用,咱們各洗各的,你顧好自己就行。」她總共沒多少衣服,洗爛了,她穿什麼。
「分那麼清幹什麼?」
費霓想,要不分清,吃虧的恐怕是她。
「你真的要去水泥廠?你幹得了嗎?」
「那有什麼幹不了的?就怕沒房,現在這房子的事情不也解決了嗎?」他一雙手挖過渠,種過田,打過傢具,他既然能扛糧食,扛水泥也不是個大問題。
費霓突然感激起這夜色,有些話只能這時候說:「咱們結婚的事也抓緊吧,我明天上午請假,下午咱們一起去知青辦,給你開結婚介紹信。」不光是房子,還有她哥哥辦困退的事情,沒有知青辦,她的哥哥根本回不來。
怕顯得自己太著急了,費霓又說:「你也不想一直住醫院吧。」
「我當然想趕快和你一起住。」
方穆揚說的話,費霓找不出缺漏,卻又覺得不自在。
好在方穆揚騎得很快,沒多久就到了費霓樓下。
「我把這車騎走吧,明早我再給你送過來。」
「不用送了,你明天中午騎車去找我。我早上坐車去。你趕快回去吧。」
「我看著你進去再走。」
費霓有點兒惱:「都到這兒了,我還能丟了?」
「你背過身,我多看你幾眼,你還不願意么?」
費霓不想再和他理論下去,轉了身,連再見都沒說,因為知道明天肯定是要再見的。
走到樓里也就十多步,費霓每步都邁得很急,好像她真怕方穆揚多看一眼似的。
進了樓棟,心跳得比剛才厲害些,她走到三樓,才借著樓道的窗戶往外看了幾眼,可惜樓道里的光線微弱,只能看得到方穆揚一個人影。
她心裡嫌他磨蹭,再這樣磨蹭,不知道幾點能回去。
「費霓!」
費霓扭頭看見了老費,雖然她早說今天會回來得晚一些,但今天太晚了,他爸爸怕她出事,正準備下去接她。
「看什麼呢?」
「沒什麼。」
「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和方穆揚去看電影了。」
「方穆揚?你不是和葉……」
「我和葉鋒結束了。」
老費覺得自己腦子有點兒亂,他得冷靜冷靜。
費霓並沒給他冷靜的機會,直接告訴了爸媽她要和方穆揚結婚的事。
「你上禮拜不還去葉鋒家了么?」
「葉鋒的媽媽對我沒有任何好感。」費霓的話很平靜,「當然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葉鋒準備婚後也和他爸媽一起生活,他媽媽明明白白地討厭我,我總不能上趕著去住人家的房子。」
老費忍不住說:「葉鋒都快三十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沒主見,他媽說什麼就是什麼。」
「他倒不是沒主見。他只是知道什麼對他是最重要的。」費霓並不想在背後說葉鋒的壞話,「他在家住得這麼舒服,我讓他搬出來,反而不近人情。人各有路,我和他不是一條路。以後咱們不要再提人家了。」
老費和老伴交換了眼神,同說:「你還年輕,不用這麼著急結婚。」
費媽又補充:「當初你二姐結婚的時候,你不是勸她要慎重嗎?怎麼輪到自己,就這麼草率?
你當初讓我給你介紹對象的時候提了四條要求,小方除了年齡和長相都不滿足。你再和別人接觸接觸看看。再說你剛和葉鋒分了,就馬上和小方結婚,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以前腳踏兩條船呢。」
「外人怎麼看我,並不要緊。我心裡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就行了。」她知道其實也是重要的,她要進步就不能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可她在乎了這麼多年,最大的好處也不過是混跡於群眾中間,安全地活著,並沒人覺得她如何進步。
費媽聽出了這是氣話:「我當然知道你的人品,你只是賭氣,可你就算賭氣,也應該找個比葉鋒條件更好的,你找了小方……」
「結婚不是打土豪,分田地,別人條件再好,也是別人的,就算我一時佔了別人的好處,那人家也是想收就能收回去的。」她又說,「我們廠現在分房,錯過這個不知還要等多長時間,我要找人結婚,方穆揚最合適。我不覺得方穆揚比誰差。他這個出身,下鄉插隊還能被推薦上大學,回來探親還能順便救了人,一般人可做不到這些。」除了房子,他也有別的好處,她想看什麼書,聽什麼唱片,都不用遮掩。他那樣一個人,在這個夫妻都可能互相檢舉的年頭,只有她舉報他的份兒。
「是,小方不錯,我也知道。可和別人結婚也能有房啊。以你的條件找個能分到房的男的又不困難。」
「這個房子是我的。別人分了房,我住著不硬氣。」只要有了房子,別的以後慢慢都會有的,沒有的時候也有替代品,沒有床,兩個箱子拼一起也能睡,大不了打地鋪。
費霓知道她父母擔心什麼,又加了一句:「方穆揚現在也要有工作了,我們以後生活不會太困難的。」
費媽還要再說,老費按住了她的手,對費霓說:「時間不早了,有什麼事兒,咱們明天再說,都去休息吧。」
等費霓去水房洗漱,老費才對老伴開了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她自己決定的事兒,什麼時候變過?」
「可怎麼就選中了小方?你看小方那長相,天生就是一張吃不了苦的少爺臉,就是家裡落魄了,也得去招駙馬……」
「都什麼時代了?還駙馬?」
費媽不屑地看了老費一眼,「我是說他適合給有家底的人家當上門女婿,不適合咱們家,他那樣子就不像是能做活能頂門立戶的,費霓跟了他,以後有的是苦頭吃。」
「我看小方不像你說的那樣,人家不還在鄉下當了幾年知青嗎?還救了人,怎麼就不能吃苦?」
「不管他能不能吃苦,以後都有得苦了,他爸媽都下放了,一點兒忙都幫不上,別人家結婚要三十六條腿,小方自己的腿再長,加起來也就兩條。三大件都是基本的,現在有人結婚都要電視機了。」
老兩口說到電視機時沉默了,葉鋒是無線電工業局的,和他結婚一定是有電視機的。可因為葉鋒的母親看不上自己女兒,他們也不覺得這是門好親事。
費霓捧著水進來時聽到父母在提電視機,她以一種很平淡的語氣說:「電視一周也沒兩個節目,還不如收音機實用。」
這話很有一種吃不著葡萄嫌葡萄酸的味道,老兩口看著五斗櫥上方穆揚送的收音機,默默無言。
費霓並不知道這收音機是方穆揚送的,誰也沒告訴她。
一大早,費霓匆匆吃了幾口早飯就下了樓,方穆揚就在樓下等她。
「不是跟你說了,中午再去找我嗎?」
「坐車還得花錢,我送你不免費嗎?」
費霓想他說得也不無道理,可這實在不符合他的作風,「你什麼時候這麼節儉了?」
「咱們置辦傢具也得花錢,能省則省。」
費霓跳上了車座,清晨的風吹散了她額前的頭髮,她聞到了方穆揚襯衫上的一股肥皂味,肥皂大概放多了,他洗衣服總是洗得這麼差勁。
但她沒提醒他,提了,他又要她示範,她決不會給他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