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穆揚打傢具倒是很有熱情,他每天在樓下打傢具的時間恐怕比睡覺的時間還要長。
除了吃飯的時候,費霓很少看到方穆揚。
很快,費霓的家裡多了兩把椅子。椅子刷的清漆幹了,晾一晾便可以坐了。
椅子的樣式很簡單,但費霓很喜歡,當然這跟椅子的靠欄上有她的小幅雕像無關。那麼小,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
隔壁芳鄰參觀他們的椅子,「小費,你愛人的手真巧。今天還有人跟我借券買電鍍摺疊椅,其實要是沒券趕那個時髦趕什麼,像你們這樣自己這樣打一對椅子,既結實又省錢。」
言下之意,方穆揚做的椅子還是比電鍍椅差了一等,是買不了電鍍椅的第二選擇。
費霓笑著說:「我倒覺得她還是應該買電鍍椅,電鍍椅哪都能買,無非就是多攢幾張券,我們家這椅子,一般人還真做不了,看起來簡單和做起來簡單是兩碼事兒。」她並不是維護方穆揚,只是捍衛自己的審美。
她這麼不謙虛,汪曉曼只認為她是吃不著葡萄嫌葡萄酸,電鍍椅是哪都能買得到,可那要用券要有錢啊。買得起電鍍椅誰會自己打椅子。
然而汪曉曼只說:「你們感情真好。」意思是費霓被感情蒙蔽了雙眼,看不清真相。
在打了兩把椅子後,方穆揚便準備打沙發。
費霓並不贊成打沙發,因為沙發和椅子的功能是一樣的。有了椅子,便不再需要替代品,而且沙發太佔地,以後再打一個矮櫃,再放一架鋼琴,屋子就太擠了。
方穆揚問費霓:「你準備什麼時候買沙發?」
費霓不說話。她在銀行里的那筆錢足夠買鋼琴的,但隔壁的叫聲告訴她這牆是多麼不隔音。她彈什麼別人都能聽到,她就算買了鋼琴,一年到頭也就只能彈那麼幾首曲子。前些天,廠里還有人因為在家聽姚莉的歌被通報批評,獎金也沒了,舉報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鄰居。花這麼多錢買了琴,放在那兒,不能彈更難受。因為這個,她一直沒下定買鋼琴的決心。
「你買琴還差多少錢?」
「不是錢的問題。」不過跟錢也有些關係,要是她有個幾千塊,隨便買架琴當擺設也不會怎麼心疼。
費霓建議方穆揚:「你先打矮櫃吧,咱們現在非常需要矮櫃。沙發以後再說。」
矮櫃是很必要的,既可儲物,也可以當寫字檯飯桌。縫紉機用來當飯桌太窄了,兩個人吃飯的時候手經常會碰到一起。
然而方穆揚並沒有聽費霓的,他沒有打矮櫃,而是先打的沙發。費霓知道的時候,他已經連夜把沙發架子打出來了。
周五晚上,費霓從食堂打了菜回家,和方穆揚面對面坐著吃飯。
三樣菜:土豆、白菜和排骨。排骨一個飯盒,土豆白菜一個飯盒。
費霓夾白菜的時候又和方穆揚的筷子碰到一起,如果打了矮櫃就沒這個煩惱。每次都是她的筷子先縮回來,她討厭這樣,這次她沒縮筷子,方穆揚也沒縮回去,搶先夾了她筷子底下的白菜送到自己嘴裡。
方穆揚給費霓夾了一塊排骨到碗里,費霓說:「我自己會夾。」
「那麼久也沒看你夾?」
「管好你自己,別人看見你這樣子,還以為咱家每天都吃不飽呢,連帶著還同情我。」
夾菜的時候,兩人的手又碰到一起,費霓忍不住說:「沙發先放一放,你雖然打好了框架,有了彈簧,沙發布和沙發墊也沒著落。先打矮櫃吧。」他有木頭,有彈簧,可是沙發布,他就算有錢也買不到,得用布票。費霓很了解他的根底,買條褲子還要用她辛辛苦苦湊來的布票,哪裡有多餘的做沙發。
方穆揚沉默,費霓默認他聽進了自己的話。
費霓問他:「我給你的布票,你買毛呢料了嗎?」費霓準備用布料給方穆揚做條褲子,方穆揚說他自己買,她不僅給了他布票,還給了他買料子的錢。
「我前兩天買了褲子,先不做了。」
「你那褲子……」不提也罷,他那褲子是在信託商店買的舊貨,太肥了,還是她幫著改的。改完倒是合身,只是太單薄了,不適合現在穿。費霓又說,「你要是沒買料子,把布票給我,我去給你買。」
「布票我用了,你不是說沙發需要沙發布嗎?」
「你是說你把我給你的布票買沙發布了?」費霓的聲調不由自主地變高了。
方穆揚又給她夾了一筷子菜,「你真聰明。褲子等另一半稿費到了再說。」
費霓被他的從容給激怒了,「方穆揚,你怎麼能這樣?誰允許你把我的布票買別的?」他腿長,做褲子用的布料多,和老太太換的布票不夠用,她又拿錢偷偷跟人買。就為了他能穿得像樣一點。可他不做褲子,非要做家裡並不需要的沙發。她本來想讓他先做矮櫃的。
當然這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穆揚嘴上說聽她的,說得那樣好聽,可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回事。他根本拿她的話當耳旁風。
方穆揚仍是那個語調:「別生氣了,我以後還你還不成嗎?」他又夾了一塊排骨給她,「再吃一點。」
「你每月的補助還沒我工資高,連褲子都只能買舊的。你拿什麼還我?你就嘴上說得好聽。」
也不知道誰傳的,說她的丈夫什麼都沒有,但高高大大,看上去瘦,但可有勁兒了,搬木頭打傢具都一個人。今天下班在浴室里洗澡,有人提到了她,說她選丈夫就是看中了男人高高大大,有勁兒,她從那笑聲和語調里被迫聽出了更深一層的意思。
她寧願別人說她圖錢圖房子。
有人問她和她丈夫身高差距有多少,男的和女人差太多了,也不是什麼好事。白天還好說,晚上就……這句話應該也有別的意思,雖然她沒聽出來,可要是沒言外之意,也不會有人笑。
她閉著嘴,一個字都不說。
她還不能惱,因為方穆揚確實高高大大,很有勁兒,這是事實,她若惱了,別人只會說她想歪了,因為被戳中了心事惱羞成怒。而且,任何一個人在洗澡的時候同別人吵起來,只能把事情引向更尷尬的地步。不穿衣服的人是沒資格發火的,沉默一分鐘,她不接話茬,別人就去說其他話題了,要不想忍發了火,整個浴室的人眼光都會射過來,在這些目光下一切更無從遮掩。下次再洗澡的時候,這目光還會跟著她,捕捉高高大大的那個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除非她再不去公共浴室洗澡,可家裡又沒洗澡間,她不去浴室去哪兒。
她的沉默果然換來了話題的轉移。
又有人讓另一些人嚴肅些,浴室里還有沒結婚的呢,別什麼都說。
言下之意,要是只有費霓這種結了婚的,便可以大說特說了。
她結婚確實是自願的,卻沒想到還有這副作用。她沒結婚的時候,其他人嘴再葷些,也很少開她的玩笑。但她結了婚,別人默認她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想著回到自己家就好了,沒想到他也不讓她舒心。她在廠里被人調侃了,如今這難堪又被她想起來。她和方穆揚結婚,是圖他的高高大大,圖她有勁兒?她越想越羞。只有他的高高大大是能看出來的。她討厭他這樣高,不僅浪費布料,還為謠言提供了土壤。
本來她即使罵他,也不會揭他短處的。
說完就後悔了,她本來是很占理的,何苦拿那句話來挖苦他?罵人不揭短,況且是他掙得少這件事。他確實有諸多可氣之處,但才華不能轉化成實際效益不是他的錯兒。
費霓這句話造成了短暫的沉默。但她不想為這句話道歉,是他有錯在先。
她的嘴唇閉閉合合,終究沒說出一個字。
還是方穆揚先說了話:「我不是還有稿費嗎?等我另一半稿費發了,都給你好不好?」方穆揚看上去並不在乎這事實被指出來,他伸手去摸費霓的肩膀,試著去安撫她,費霓一躲,正碰到了她的脖子。
她立即站了起來。
「你自己留著吧。」費霓站起來去開樟木箱子,翻出一個包,她拿出裡面的錢直接放在方穆揚面前,「你的錢你自己管吧,我不該干涉你。布票算我送給你的,不用還了。」
她管他管得超出了界限,超出了他們本該有的關係。
方穆揚並不去拿自己的錢,而是拿起了兩隻飯盒。
「你幹嘛拿我的?」
「我吃了你的排骨,飯盒自然要我來刷。」
費霓搶過飯盒,「從今以後,咱倆各吃各的。」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水房,方穆揚只拿水去沖飯盒,手一點沒伸進去洗的意思,擱平常費霓一定要叫他用洗碗粉,而他平時確實會用洗碗粉,就是總會擱多了。但現在他倆各管各的。
水花濺在他袖子上,費霓也當沒看見,因為兩人各管各的。
他倆向來是各人刷各人的飯盒,但看在汪曉曼看來卻是感情好的表示,兩個連碗都沒買的人,刷個盆都要湊在一起,真夠膩味的。
汪曉曼最近口味清減,看不了這麼膩味的場面,她看也不看費霓和她的丈夫,拿著刷好的碗就離開了。
謠言能夠廣泛傳播,費霓也有責任,倘若她把盆都交給方穆揚去刷,別人便會認為她和方穆揚在一起,是看中了他的勤勞肯干,畢竟他能打傢具,連刷飯盒的事都攬了過來。但她偏要和他一起去。